〈一直在我們身邊〉
只有無人在場的時候，廢墟才能綻放出那樣乾淨的光芒。在光後頭，隱隱有麟甲閃爍著，顏色介於晴日的水花和蒙了灰塵的金屬之間。那是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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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不太確定，這會不會只是一場午後的夢境？艷陽高照的夏天，日式的木房子彷彿沉沒在繁複的藤蔓之中，乾涸的古圳裡，重新溢滿了清澈的河水，河裡長滿水生植物，有些隨水飄動，有些只是根浸在水中而已，伸出水面的部分甚至開了漂亮的花。佈滿細節的畫面，似乎也充滿聲音，但仔細去聽，又似乎什麼聲音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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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隊已經揹著槍走遠了，消失在光影斑剝的樹叢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戰爭在遠方發生，受挫與受傷的兵提前離開戰場，退到這一帶安營，帶著食糧、信念、因傷害而生的沮喪、以及憤怒。有人說他們不是兵，只是飢寒交迫的獵人而已，也有人嚴肅的糾正這件事情。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是獵人，他們在追獵著什麼呢？有人神秘的壓低了嗓子說，是麒麟。麒麟？也有人總是迴避這些話題。有人甚至聲稱他們從沒來過，信誓旦旦的這些那些目擊事件，槍聲，咆嘯，呻吟，都不過是歌謠、藥物與季節所帶來的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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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怎麼可能呢？無論如何，聚落就是一夕間衰落消失了，牆上留著秘密的彈孔，總不可能什麼事情都不曾發生。我撥開草叢，艱難的往房子的方向前進，草叢踏上去像是柔軟的地毯，每踩出一步，便能聽見草叢遠遠近近發出細密騷動的聲音。廢墟越來越近，越顯巨大，靠近時仰頭張望，一個個都像是跪落或蹲坐下來的巨人的骨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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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更巨大的時間與空間面前，廢墟其實只不過是一個詞而已，真正的主語，應該是故事才對。我在廢墟間艱難的走動，帶刺的藤蔓植物攔在空空的窗格和門框裡，像在守護著什麼。但房間裡頭什麼也沒有。沒有生活的痕跡，沒有香氣或臭味，沒有任何會勾起聯想的禁忌或證據。草藤繞著屋子生長，偶爾驚起的小蟲蹦跳在叢草之中，蚊蚋在光影間鬆懈的飛行。整個社區像一只靜止的錶，齒輪逐一停下來了，人和傢俱淡出畫面，彷彿遁入了另一個平行的時空裡，似乎仍然存在，但已經與此時此地沒有關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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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傷心的感覺吧。我站在屋子和荒草中，覺得非常抱歉。每個受傷的人都是一幢老房子，時間走過，屋傾牆頹，千瘡百孔，已經沒有辦法繼續保持本來的樣子了。毀壞的地方，人要搬走也是必然的，但能帶走的，也只是往後還未發生的事情而已。故事還是會繼續住在這裡吧？溫柔豢養著從前生活中的直覺與想望，那些幻想裡小小的動物朋友，也都長成敏銳而健壯的異獸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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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老一輩口中關於麒麟的傳說。斑駁光點穿過樹葉的縫隙，灑在從前的巷弄之間，像是純潔的腳印，也像血跡。麒麟真的存在嗎？那些軍人或獵人，真的是為了追捕麒麟而來的嗎？如果這些都是真的，那……後來發生了什麼事情呢？麒麟被抓到了嗎？麒麟受傷了嗎？還活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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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如何，麒麟確實已經消失了。已經很久很久，沒有人在這裡遇見牠，或僅僅是談論牠了。我在廢墟間徘徊了一陣，一無所獲，有些失望，決定放棄，但莫名也有了一點安心的感覺。循著來路往回走，聽見清澈而淒切的鳥叫。巨大的天空裡吹著秋天的風，帶著很低很低、卻也很高很高的轟鳴聲。空襲警報一般。但我想空襲警報是不會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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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著滿腳的鬼針草，我回到來時的草叢入口，走出被樹影壟罩的廢墟，陽光譁然灑下來，叫人暈眩得無法看清。我伸手抵擋陽光，回過頭，想再看廢墟一眼。而就在轉頭的瞬間，我看見麒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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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彈孔的牆壁上，樹影漫漫搖移，荒草過腰，彷彿我剛剛根本不曾進去過。受了傷的麒麟慢吞吞走在當中，從一端的暗處正往另一端前進，像艱難涉水的人，也像是全無所謂、不住不壞的遊魂；斷了的角，切面處是黃金色的，像是一道陽光剛好投照在那裏，遙遙選中受傷的聖獸，在凡間閃閃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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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是一瞬間的事情。我眨眨眼，定神再看，眼前又只剩下一片衰老的房舍。麒麟消失了，過往的居民消失了，街景消失了，聲音也消失了，只剩下完整的廢墟。廢墟是美麗曾經在此存活的證明，反光的鐵皮，破損的玻璃，漆色剝落的金屬製器，在秋日晴朗的陽光下，這一切像是被遺忘的營火一般衰老的燃燒著，慢慢調色，向終將熄滅的命運靠近，風裡偶一瞬間亮起橙紅的訊號，像一顆成熟的果子，從無人照料的枝頭忽然墜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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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應該是住在這裡的。當所有人都在時，我們已知道麒麟就在我們身周，即使沒有人真正看見。唯有在所有人都離開以後、唯有再也沒有人願意相信與在乎的時刻，某些偶然的、恍惚而困惑的瞬間，麒麟──那樣難以形容的麒麟，才會真正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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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刊於台大《花火校園》網路生活誌2014.12.06
網址： http://ntustudents.org/sparks/?p=17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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