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又世故,決絕中顯真情:讀帕麗夏《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 ◎莊丞志
初次見到詩人帕麗夏,是在2018年的「太平洋詩歌節」,她打扮中性,表情淡然,迅速簽完名就進入會場。沒有跟她交談,也沒機會聽到她的座談,但她身上就是散發著一種魅力,使我直覺這個人如果寫詩一定很有趣,當下就上網查了她的名字,找到這本《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
讀帕麗夏的詩,會有一種誤入童話世界的感受,小動物、擬人化的玩具等物件時常出現在詩中,如「節日只差燈光了/樹枝腋下結出糖果/士兵暫時還只是玩具」(〈附近的聖誕節──紀念貓和爺爺〉)、「從海邊退走的男孩/誠心與每一塊石頭告別/他說:再見,獅子,再見,兔子/再見,小豬兒。」(〈男孩之死〉)。但這絕對不是純粹天真可愛的幼兒頻道,而是一個細緻複雜的成人世界,殘酷與童趣並存,這是一名詩人的隱密心靈。《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是帕麗夏第一本詩集,收錄55首詩,寫作時間介於2011年至2017年間。能夠辨識主題的,大致圍繞著親情與愛情以及情緒的抒發。在這些常見的題材中,帕麗夏的語言靈巧,意象清新,特殊的視角經常帶給人驚喜,有別於部分小清新(?)詩人的矯揉造作也無法開創出新意,帕麗夏顯得既認真又誠懇。
帕麗夏寫親情既輕盈又哀傷,情緒拿捏恰到好處,如她在〈附近的聖誕節──紀念貓和爺爺〉一詩塑造出哀而不傷的氛圍,更透顯出一種堅毅的質地:
節日只差燈光了
樹枝腋下結出果實
士兵暫時還是玩具
揭開湯鍋蓋子
歌聲也從教堂屋頂飄出來
可惜你園丁的天賦無人繼承
白愛我吞食蔬果的一派天真
每一扇遵命的窗戶
每一扇樸素的窗戶
嘴與耳朵一樣彼此傳遞
今晚人人頭頂分到一放煙花
和一噸火藥的吻
今天下午白雲劇烈
我在鐘聲中遊蕩,直到對它置若罔聞
直到教堂和藍天
以一種誠實垂直出現
首句塑造出將來未來,情緒布景皆完備但主角尚未降臨的氛圍,成為這首詩的背景音樂。的二段從揭開鍋蓋轉換到歌聲從教堂屋頂飄出,意象轉換迅速但以「飄出」做為接點卻不至讓人感到突兀。接連幾句情景的描寫早已為這首題為紀念的詩安排好適切的氛圍,「可惜你園丁的天賦無人繼承」一句輕巧的連結上主題,情感表露節制,卻又能在後半部渲染開來。結尾,以劇烈形容白雲,製造出風雲湧動的畫面感,連用兩次「直到」將壓抑的情緒一次釋放,最後兩句教堂與藍天、誠實與垂直更新了整首詩的畫風,給人一種嚴肅而帶有希望的感受。
第一首寫親情的詩就讓人印象深刻,但我認為帕麗夏寫愛情更讓人驚豔,〈保羅的春天〉一詩具有韻律感,在輕盈的音聲間,詩人慘忍打斷愛情美好的想像,將那逼人的現實推至讀者面前:
斧頭開花,石頭開花
炎熱的古老的白花在開
鞦韆是從不搬運的
樹下好多芳香的骨頭
舌頭開花
你吻過的眉心開花
「燙」,一個立刻在風中降溫的詞語
春天的眼睛在貓尾巴上
招搖著,是你的寵物
牠擅用你的步子,使地板的縫隙也開花
一個呼吸清晰的
「愛」,立刻在吻中老去
我聽見你聽覺裡的蝴蝶,全部飛起
整首詩連用多次開花,韻律與意象配合,塑造美好的愛情想像。但「鞦韆是從不搬運的」、「芳香的骨頭」隱隱透顯著危機,緊接著兩句「『燙』,一個立刻在風中降溫的詞語」、「『愛』,立刻在吻中老去」不僅打破花開的韻律感,更把讀者從美好的愛情想像中拉開,巧妙又殘忍地揭開愛情的常態。最後一句似乎又將愛情中兩人連結在一起,一面營造精緻的畫面感,但順著整首詩的脈絡看下來,這樣的愛情更像是無法收拾的殘局,早已貌合神離。
問世間情為何物?詩人探究這個巨大的命題時,往往無意間將真情表露無遺,詩人寫的是寫實殘忍的愛情,有時深陷其中,有時卻又決絕的將自己剝離開來,這種時候就體現出帕麗夏詩的另一個特點:
我看見一路下山時
手臂上的雨水長成緊湊的鱗
今晨我趴在窗口
像倒念著你的詩句──
逆著一片一片刮去(〈翌日〉)
或是:
我要在這裡建一座圖書館
這需要比食物更多的書
比書更多的食物
因為我需要活很久
老實說,我對死亡已經不抱太大希望了
對你的愛也必須活著
──必須活著,這是鐵鎚對釘子的命令(〈牆中信〉)
從上面摘錄的兩段可以見到詩人對身體感的營造,將雨水化成鱗片再一片一片刮去,或將愛情比喻為鐵鎚對釘子的命令,不論是愛或是不愛,詩人都以暴烈的方式處理。但似乎能夠看到,詩人一邊傷害自己,臉上卻是一片淡然的表情。上引的兩首詩都偏向主動的自我傷害,此處的身體感塑造便顯現出詩人的決絕與堅毅。
除了抒情之外,帕麗夏的敘事詩也相當可觀,且看這首〈爸爸要種世界上最好的橄欖〉:
爸爸重複講的故事有三個:
一個是三好學生沒評上,他去搔掉了班主任田裡的絲瓜
一個是同學請他吃一段一毛錢的甘蔗,他沒有要
一個是跟一姑娘處了半年要散,怎麼讓女方父母相信自己沒睡了她
自從出了鳥木村,就不再過問一座山的籍貫
他出差過許多地方,只給我傳過一次訊息:「我在黃土高原上」
他開過摩的,開過藥房、KTV,全都倒閉後
學習舞蹈、書法、聲樂和太極,全都放棄後。一個下午
坐在客廳的電視聲裡,自己單手在鋼琴彈了一支草原小夜曲Si Do Re Si Si
Si La La Si Do La Re Si,一些遺憾就不藥而癒了,也不再戒菸
開了一陣子新車,人然不厭倦這個毫無信譽的小城
今年夏天,他租了幾十畝地在郊區,心裡的計畫已經不再和我媽說
但他告訴我,這裡要種世界上最好的橄欖、最好的葡萄和最好的蓮霧
我問爸爸什麼是最重要的──
爸爸說,當然是橄欖
我曾以為所有人都會回答自由
前段的結構鬆散,漫無目的地說著些無關緊要的事,刻劃出父親的形象:樂天、一事無成。整首詩最重要的是最後一句,賦予這首詩意義,父親以為最重要的是橄欖,敘事者以為是自由,但父親早已擁有自由,前述種種皆是父親自由的生活,整首詩的結構得到收束。
在這部詩集末尾,出現幾首題材、語言都有別於前的作品,詩人似乎開始拓展寫作的疆域。例如〈排隊〉,語言變得稀釋,意象不再接連而生,談論的主題也從親情、愛情轉換成對時間流逝的焦慮。或是〈星期五十七時有雨時作〉:
有些風景讓我唸出從沒背過的古詩
千里,暮雲,更上一層樓,有燕兒回來
雨巷子裡,有人在滴水的屋簷間,連著線跳回家
他頭上也是,千里暮雲平
有時,紅燈,停車,有撐傘的美人經過
此刻,給誰自由,我都不會心疼
好似,前方路口,看羅馬衰亡星下,麻雀跳格子
你去不去都好,千里暮,雲平平
詩人化用古典詩詞資源,重新組裝拼貼,敷衍一則在現代都市相遇離合的故事,頗有新意。王維的「千里暮雲平」不斷被拆解拼裝,結合「更上一層樓」、歸燕等古典意象,讓古典詩詞在現代語境中作畫,最後一句「你去不去都好,千里暮,雲平平」完全消解王維原詩的廣袤與氣勢,反而顯得俏皮可愛。
綜觀這本《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已經十足展現詩人的才華,語言與意象皆讓人驚豔,但仍有些許不足之處。例如上引的敘事詩〈爸爸要種世界上最好的橄欖〉,雖然末句收束了整首詩的結構,對自由的辯證不足,可能招致內涵過於單薄的批評。或者是〈排隊〉這首詩略顯單調,沒有展現詩人的語言魅力。但這些並無損帕麗夏是一名優秀詩人的事實,不管是關於親情與愛情的描寫,或是後來新的語言風格的嘗試,我認為都非常成功,期待她繼續創作,也必須繼續創作,「這是鐵鎚對釘子的命令」。
參考書目與註解:
唐捐,〈銀河的一小片肌膚〉,收於帕麗夏,《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臺北市:聯合文學,2017.12),頁14-25。
帕麗夏,〈附近的聖誕節──紀念貓和爺爺〉,頁28-29。
帕麗夏,〈翌日〉,頁30-31。
帕麗夏,〈保羅的春天〉,頁32-33。
帕麗夏,〈牆中信〉,頁44-47。
帕麗夏,〈爸爸要種世界上最好的橄欖〉頁54-55。
帕麗夏,〈男孩之死〉,頁136-137。
帕麗夏,〈星期五十七時有雨時作〉,頁144-145。
帕麗夏,〈排隊〉,頁156。
--
美術設計:Sorrow沙若
圖片來源:Sorrow沙若
--
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21/02/20210226.html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帕麗夏 #一小片安靜的壞天氣
讓步子句倒裝 在 許榮哲 × 小說課 Facebook 八卦
【幽默家的自白】
這次來看個輕鬆一點的短篇,出自歐·亨利的〈幽默家的自白〉。
故事是這樣的:主人公是一位幽默的人,在生活中總能妙語如珠,逗得身邊的人哈哈大笑──直到,他辭掉了工作,開始以「寫笑話」謀生......
道理滿簡單,大概就是個興趣成為職業之後,在生活的壓力下變質的故事。那麼,以歐·亨利一貫的手法,你能猜到最後主人公的結局嗎?
讓我們一起看下去。
-
幽默家的自白 / 歐·亨利
一種毫無痛苦的疾病在我身上持續潛伏了二十五年,接著突然發作了,人們說我得了這種病。
但是,他們不稱它為麻疹,而稱它為幽默。
公司裡的職員湊份子買了一個銀墨水台,祝賀經理的五十壽辰。我們擁到他的私人辦公室裡去送給他。
我被推選為發言人,說了一段準備了一星期之久的短短的賀詞。
這番話非常成功,全是警句、雙關語和可笑的牽強附會,笑聲幾乎震倒了這家公司——在五金批發行業中,它算是相當有實力的。老馬婁本人居然咧開了嘴,職員們馬上順水推舟,哄堂大笑。
我作為幽默家的名聲就是那天早晨九點半開始的。
之後好幾個星期,同事們一直煽動我自滿的火焰。他們一個個跑來對我說,我那番話是多麼俏皮,老兄,並且向我解釋講話中每一處詼諧的地方。
我逐漸發覺他們指望我繼續下去。別人可以正經地談論生意買賣和當天的大事。對我卻要求說一些滑稽和輕鬆的話語。
人們指望我拿陶器也開開玩笑,把搪瓷鐵器挖苦得輕巧些。我是簿記員,假如我拿出一份資產負債表而沒有對總額發表一些逗樂的評論,或者在一張犁具的發票上找不到一些令人發笑的東西,別的職員們便會感到失望。
我的聲望逐漸傳開,我成了當地的「名人」。我們的鎮子很小,因而才有這種可能。當地的日報經常引用我的言論。社交集會上,我是不可或缺的人。
我相信自己確實也有點兒小聰明和隨機應變的本領。我有意培養這種天賦,並且通過實踐加以發展。我的笑話的性質是善意親切的,絕不流於諷刺,惹別人生氣。人們老遠見到我便露出笑容,等到走近時,我多半已經想好了使他的笑容變為哈哈大笑的妙語。
我結婚比較早。我們有一個可愛的三歲男孩和一個五歲的女孩。當然,我們住在一幢牆上攀滿蔓藤的小房子裡,過著幸福的生活。我在五金公司擔任簿記員的薪水不很優厚,但可以摒絕那些追逐多餘財富的惡僕。
我偶爾寫些笑話和我認為特別有趣的隨感,寄給登載這類作品的刊物。它們馬上全被採用了。有幾個編輯還來信鼓勵我繼續投稿。
一天,一家著名週刊的編輯給我來了信。他建議我寫篇幽默文章,填補一欄地位,還暗示說假如效果令人滿意,他準備每期都刊登一個專欄。我照辦了。兩星期後,他提出和我簽訂一個合同,報酬比五金公司給我的薪水高得多。
我非常高興。我妻子已經在她心目中替我加上了一頂不朽的文學成就的桂冠。那天晚飯,我們吃了炸蝦餅和一瓶黑莓酒。這是我擺脫單調工作的機會。我非常認真地同路易莎把這件事研究了一番。我們一致認為應當辭去公司裡的職位,專門從事幽默。
我辭職了。同事們設宴為我送別。我在宴會上的講話非常精彩。報紙發表了全文。第二天早晨,我一覺醒來,看看鐘。
「啊呀,晚啦!」我嚷著去抓衣服。路易莎提醒我,如今我已經不是五金和建築材料的奴隸,而是專業的幽默家了。
早飯後,她得意地把我帶到廚房旁邊的小房間裡。可愛的女人!我的桌子、椅子、稿紙、墨水、煙灰缸全都擺好了。還有作家的全套配備——插滿新鮮玫瑰和忍冬的花瓶,牆上去年的舊日曆,詞典,以及在靈感空檔時嚼嚼的一小袋巧克力。可愛的女人!
我坐下來工作。牆紙的圖案是阿拉伯花葉,或者蘇丹的宮女,或者——也許是四邊形。我的眼睛盯住其中的一個圖案。我想到了幽默。
一個聲音驚醒了我——路易莎的聲音。
「假如你不太忙,親愛的,」那個聲音說,「來吃飯吧。」
我看看表。哎,時間老人已經收回了五個小時。我便去吃飯。
「開頭的時候,你不應該太辛苦,」路易莎說,「歌德——還是拿破崙?——曾經說過,腦力勞動每天五小時已經夠了。今天下午你能不能帶我和孩子們去樹林子裡玩玩?」
「我確實有點累。」我承認說。於是我們去樹林子了。
不久以後,我進行得很順利。不出一個月,我的產品就像五金那麼源源不斷。
我相當成功。我在週刊上的專欄引起了重視,批評家們私下議論說我是幽默界的新秀。我向別的刊物投稿,大大增加了收入。
我找到了這一行的訣竅。我可以抓住一個有趣的念頭,寫成兩行笑話,掙一塊錢。稍稍改頭換面,完全可以抻成四行,使產值增加一倍。假如翻翻行頭,加一點韻腳裝飾和一幅漂亮的插圖,便成了一首詼諧的諷刺詩,根本無從辨認它的本來面目。
我開始有富餘的錢了,我們添置了新地毯和風琴。鎮上的人也對我另眼相看,把我當做有點地位的人,不像以前在我做五金公司職員時,只把我當做一個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滑稽角色。
五六個月後,我的幽默仿佛漸漸枯涸了。雙關妙語和雋永辭句不再脫口而出。有時候我的素材告急。我開始留意朋友們的談話,希望從中汲取一些可用的東西。有時候我咬著鉛筆,一連好幾個小時瞪著牆紙,想搜索一些不經雕琢、愉快詼諧的泡沫。
對於我的朋友們,我成了一個貪婪的人,一個莫洛克、約拿和吸血鬼。我心力交瘁,貪得無厭地待在他們中間,確實掃他們的興。只要他們嘴裡漏出一句機警的話,一個風趣的比喻,或者一些俏皮的言語,我就像狗搶骨頭似的撲上去。我不敢信任自己的記憶力,只得偷偷轉過身去,可恥地把它記在那個須臾不離的小本子上,或者寫在上過漿的襯衫硬袖管上,準備來日之用。
我的朋友們都以憐憫和驚訝的眼光看我。我已經判若兩人。以前我給他們提供了消遣和歡樂,而今我卻在剝削他們。我再也沒有笑話供他們逗樂了。笑話太寶貴,我可不能免費奉送我的謀生之道。
我成了寓言中可悲的狐狸,老是誇獎我的朋友們——烏鴉——的歌唱,指望他們嘴裡能掉下我覬覦的詼諧的碎屑。
幾乎所有的人都開始迴避我。我甚至忘了怎麼微笑,即使聽到了我要竊為己有的話,也不報之以笑臉。
我搜集材料時,沒有一個人、一個地點、一段時間或者一個題目能夠逃脫。甚至在教堂裡,我那墮落的想像也在莊嚴的過道和廊柱之間搜尋獵物。
牧師念長韻詩的時候,我立刻想道:
「頌詩——訟師——包打官司——長韻——長贏——少輸多贏。」
說教通過我思想的篩子,只要我能發現一句妙語或者俏皮話,牧師的告誡就全不在意地漏了過去。合唱團的莊嚴的讚美詩也成了我思緒的伴奏,因為我念念不忘的只是怎麼把古老的滑稽加以新的變奏,正如把高音變為低音,低音變為中音一樣。
我自己的家庭也成了我的狩獵場。我妻子非常溫柔、率真、富於同情心、容易激動。她的談話曾是我的樂趣,她的思想是永不枯涸的愉快的源泉。現在我利用了她。她蘊藏著女人特有的可笑而又可愛的矛盾想法。
這些渾樸和幽默的珍寶本來只應該用來豐富神聖的家庭生活,我卻把它公開出售了。我極其狡猾地慫恿她說話,她毫不起疑,把心底話全掏了出來。我把它放在無情的、平庸的、暴露無遺的印刷物中公之於世。
我一面吻她,一面又出賣了她,簡直成了文學界的猶大。為了幾枚銀元,我給她可愛的坦率套上無聊的裙褲,讓它們在市場上跳舞。
親愛的路易莎!晚上我像殘忍的狼窺視荏弱的羔羊那樣,傾聽著她喃喃的夢話,希望替我明天的苦工活找些啟發。不過更糟的事還在後面。
老天哪!下一步,我的長牙咬進了我孩子的稚氣語言的脖子。
蓋伊和維奧拉是兩個可愛的思想和語言的源泉。我發現這一類的幽默銷路很好,便向一家雜誌社提供一欄「兒時記趣」。我像印第安人偷襲羚羊似的偷偷接近他們。我躲在沙發或閘背後,或者趴在園子裡的樹叢中間,竊聽他們玩耍嬉笑。我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無情貪漢。
有一次,我已經山窮水盡,而我的稿件必須在下一班郵件中發出,我便躲在園子裡一堆落葉底下,我知道他們會去那兒玩耍。我不相信蓋伊會發覺我躲藏的地點,即使發覺了,我也不願意責怪他們在那堆枯葉上放了一把火,毀了我一套新衣服,並且幾乎送掉我一條老命。
我自己的孩子開始像躲避瘟神似的躲著我。當我像可怕的食屍鬼那樣向他們掩去時,我總是聽到他們說:「爸爸來啦。」他們馬上收起玩具,躲到比較安全的地方去。我成了多麼可悲的角色!
我經濟上搞得不壞。不到一年,我攢了一千元錢,我們生活得很舒服。
可是這付出了多麼大的代價!我不清楚印度的賤民是怎麼樣的,但我仿佛同賤民沒有區別。我沒有朋友,沒有消遣,沒有人生的樂趣。我的家庭幸福也給斷送了。我像是一隻蜜蜂,貪婪地吮吸著生命最美好的花朵,而生命之花卻畏懼和回避我的蜇刺。
一天,有人愉快而友好地笑著向我打招呼。我已經好幾個月沒有遇到這類事情了。那天我打彼得·赫弗爾鮑爾殯儀館走過。彼得站在門裡,向我招呼。我感到一陣異常的難過,停了下來。他請我進去。
那天陰冷多雨。屋子裡一個小爐子生著火,我們進了屋。有顧客來了,彼得讓我獨自待一會兒。我立刻產生了一種新的感覺——一種寧謐與滿足的美妙感覺。我打量一下四周一排排閃閃發亮的黑黃檀木棺材、黑棺衣、棺材架、靈車的撣子、靈幡,以及這門莊重行業的一切配備。這裡的氣氛是和平、整飭、沉寂的,蘊含著莊嚴肅穆的思想。這裡處於生命的邊緣,是一個籠罩在永恆的安靜下的隱蔽場所。
我一走進這裡,塵世的愚蠢便在門口和我分了手。在這個陰沉嚴肅的環境裡,我沒有興趣去思索幽默的東西。我的心靈仿佛舒服地躺在一張鋪著幽思的臥榻上。
一刻鐘前,我是個眾叛親離的幽默家。現在我是個怡然自得的哲學家。我找到了避難所,可以逃避幽默,不必絞盡腦汁去搜尋嘲弄的笑話,不必斯文掃地博人一粲,也不必費盡周折去思索驚人妙語了。
以前我和赫弗爾鮑爾不是很熟。他回來時,我讓他先說話,惟恐他的談吐同這個地方的挽歌般美妙的和諧不相稱。
可是,不。他絕沒有破壞這種和諧。我寬慰地長歎一口氣。我生平從不知道有誰的談吐能像彼得那樣平淡無奇了。同他相比,死海都可以算是噴泉了。沒有一丁點風趣的火花和閃光來損害他的語言。他嘴裡吐出的字句像空氣那般平凡,像黑莓那般豐富,像股票行情自動收錄器吐出的、一星期前的行情紙條那樣不引人注意。我激動得微微顫抖,拋出我最得意的笑話試了他一下。它無聲無息地反彈了回來,鋒芒全失。從那時起,我就喜歡上了這個人。
每星期我總有兩三個晚上遛到赫弗爾鮑爾那裡去,沉湎在他的後屋裡。那成了我惟一的樂趣。我開始早些起身,快快趕完工作,以便在我的安息所裡多消磨一些時間。在任何別的地方,我無法拋棄向周圍勒索幽默的習慣。彼得的談話卻不同,任憑我拼命圍攻,他也不打開一個缺口。
在這種影響下,我的精神開始好轉。每個人都需要一點消遣來解除工作的疲勞。如今我在街上遇見以前的朋友時,竟然對他們笑笑,或者說一句愉快的話,使他們大為驚訝,有時我竟然心情舒暢地同我家裡人開開玩笑,使他們目瞪口呆。
我被幽默的惡魔折磨得太久了,以致現在像小學生似的迷戀休息日的時間。
我的工作卻受到了影響。對我來說,工作已不是從前那種痛苦和沉重的負擔。我常常在工作時間吹吹口哨,思緒比以前酣暢多了。原因是我想早早結束工作,像酒鬼去酒店那樣,急於去到那個對我有益的隱蔽所。
我的妻子心事重重,猜不透我下午去哪兒消磨時光。我認為最好不要告訴她真相,女人不理解這一類事情。可憐的女人!——有一次她確實受到了驚嚇。
一天,我把一個銀的棺材把手和一個蓬鬆的靈車撣子帶回家,打算當做鎮紙和雞毛撣子。
我很喜歡把它們放在桌上,聯想到赫弗爾鮑爾鋪子裡可愛的後屋。但是被路易莎看到了。她怕得尖叫起來。我不得不胡亂找些藉口安慰她。但是我從她眼神裡看出,她並沒有消除成見。我只得趕快撤了這兩件東西。
有一次,彼得·赫弗爾鮑爾向我提出一個建議,使我喜出望外。他以一貫的踏實平易的態度把他的帳冊拿給我看,向我解釋說,他的收益和事業發展得很快。他打算找一個願意投資的股東。在他認識的人中間,他覺得我最合乎條件。那天下午我和彼得分手時,他已經拿到了我存款銀行的一千元支票,我成了他的殯儀館的股東。
我得意忘形地回到家裡,同時也有一點顧慮。我不敢把這件事告訴我妻子。但是心裡有說不出的高興,因為我可以放棄幽默創作,再度享受生活的蘋果,不必把它榨得稀爛,從中擠出幾滴博人一笑的蘋果汁——那將是何等的快慰!
晚飯時,路易莎把我不在家時收到的幾封信交給我。好幾封是退稿信。自從我經常去赫弗爾鮑爾那裡以後,我的退稿信多得簡直嚇人。最近我寫笑話和文章的速度非常快,文思也非常敏捷。以前我卻像砌磚那樣遲鈍而痛苦地慢慢拼湊。
其中一封是和我訂有長期合同的週刊的編輯寄來的,目前我們家的主要收入還是那家週刊的稿酬。我先拆開那封信,內容是這樣的:
敬啟者:
我社與您簽訂的年度合同已於本月期滿。我們深為抱歉地奉告,明年不再準備與您續簽。您以前的幽默風格頗使我們滿意,而且受到廣大讀者歡迎。但最近兩個月來,我們認為尊稿品質有顯著下降。
您以前的作品顯示了左右逢源、揮灑自如的詼諧與風趣,最近卻顯得苦苦構思,窮於應付,並有捉襟見肘、難以卒讀之感。
我們在此表示歉意,並通知您今後不擬接受尊稿,敬希鑒諒。
編者謹啟
我把這封信遞給我的妻子。她看了後,臉拉得特別長,眼裡含著淚水。
「卑鄙的傢伙!」她憤憤地嚷道,「我敢說你寫的東西同過去一般好。而且你花的時間連過去的一半都不到。」那一刻,我猜測路易莎想到了以後不再寄來的支票。「哦,約翰,」她帶著哭音說,「現在你打算怎麼辦呢?」
我沒有回答,卻站了起來,繞著飯桌跳起波爾卡舞步。我肯定路易莎認為這個不幸的消息使我急瘋了,我覺得孩子們卻希望我發瘋,因為他們拉拉扯扯地跟在我背後,學著我的步子。如今我又像是他們往日的遊伴了。
於是我說明高興的原因,宣佈我已經是一家殷實的殯儀館的合夥股東,笑話和幽默去他媽的。
我妻子手裡還拿著那封編輯的信,當然不能說我幹得不對,也提不出反對的理由,除了表示女人沒有能力欣賞彼得·赫弗——不,現在是赫弗爾鮑爾股份公司啦——殯儀館後面那個小房間是多麼美妙的地方。
作為結尾,我再補充一點。今天在我們的鎮子裡,你再也找不到比我更受歡迎、更快活、說笑話更多的人了。我的笑話再度到處傳播,被人廣泛引用,我再度津津有味地聽著我妻子推心置腹的絮絮細語而不存圖利之心,蓋伊和維奧拉在我膝前戲耍,散播著稚氣幽默的珍寶,再也不怕我拿著一個小本子,像惡鬼似的盯在他們背後了。
我們的生意非常發達。我記帳,照看店務,彼得負責外勤。他讚嘆說我的機智、幽默與活潑足以使任何葬禮變成一個愛爾蘭式的追悼宴會。
讓步子句倒裝 在 你(妳)好,我是莎拉。 Facebook 八卦
[替身](六)(短篇創作)
我在鏡子前站了良久,一直不確定自己的樣子到底夠不夠美到能去見心上人。
通常我有任何關於時尚的問題,我會去問許倢,但現在情況不允許,我偷了一個應該是喜歡許倢的人,所以我只能靠我自己了。
我平常都是戴眼鏡,但我到郵局去領出了自己每年過年攢下的紅包錢,給自己買了隱形眼鏡,還學許倢買了開架式的潤色隔離霜跟腮紅,胡亂抹在自己臉上。
我無法確定自己的樣子到底是不是美麗的,只知道自己看起來很不一樣,不是平時的邱淑容的模樣。
抬手看了看手錶,發覺要是再不出門就可能會遲到,我才心一狠抓著包包就衝出房門。
一路上我都低著頭,連臨出門和爸媽說再見時,也是眼睛都不敢看他們一下。我怕遇見認識的人,更怕接收到陌生人看我的眼神。
今天是禮拜六,繁華的西門町更是熙來攘往、摩肩擦踵。
我站在捷運六號出口處,雙眼緊張地梭巡著來往的人群,終於,我看見十八號緩緩地搭著手扶梯上來。但他走經過我時卻沒有認出我,因此我默默跟在他身後走了一小段路,才伸出手來拍拍他的肩膀。
十八號轉身。
「許倢的朋友?」他問。
我點了點頭。
此時我的肩頭被後方走路不看路的行人撞了一下,十八號立即伸手護住我,然後狠瞪了那路人一眼。
路人是個看起來有些畏畏縮縮的青年男子,被瞪了一下後,慌忙地說了句不好意思,就悻悻然地快步走了。
「謝謝。」我輕聲向他道謝。
然後他拉著我的右手腕站到一邊,又旋即鬆開。
「我們到旁邊吧。」他指了指商店街的騎樓,就邁開步子,向前走去。
「我請妳喝飲料。」他又轉頭說。
「不用啦,沒關係。」我在身後喚他,但他卻像是沒聽見般,逕自往前走。我也只好小跑著跟在他身後。
中途我們經過了全家便利商店、經過了7-11、經過了五十嵐,可是他都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甚至拐彎進入了一條昏暗的小巷。
這種情況下,身為一個國中女生,我應該要感到害怕,但我非但沒有任何驚懼之意,還有一種前所未見的興奮,如汽水的泡沫一般,輕輕點點地在侵蝕我的感官。
最後,他帶我來到一間小小的雜貨店,店主是一名白髮蒼蒼的老頭,坐在店門口的機車上抽著煙。
老人轉頭看了我們倆一眼,就又轉過頭去抽他的煙,也不打算招呼我們的意思。
十八號走進店裡,打開冰櫃,拿了一罐台啤,然後問我想喝什麼。
我走近一步看了看冰櫃裡的飲料,再看了看他手中的啤酒,有些故意也有些倔強地說:「我也要跟你一樣的。」
「妳確定?」他狐疑地皺起眉頭。
但我堅定的眼神打動了他的質疑,也開了冰櫃拿了一罐台啤給我。
十八號從口袋掏出一張一百元紙鈔,放在店裡唯一的一張小桌上,然後對還坐在外面的老闆喊:「錢我放桌上,不用找了。」就領著我走出雜貨店。
而老頭只斜睨了我們一眼,就算是招呼我們出了店外,好像國中生來買啤酒的場景對他來說司空見慣。
十八號帶著我穿出巷子,回到大街上,找了一處沒人坐的長凳,讓我坐下,然後叫我等一下,又轉身跑到附近的便利商店,不知幹嘛去了。
我發現十八號在說話前總會先咳兩聲清清喉嚨,儘管人都會有喉嚨癢,想要稍微咳一咳的時候,但我們見面到現在不到半個小時,他就咳了不下十次,我想他應該是有點感冒了。所以當他回來時,我關心的問:「你是不是感冒了?」
他依然先清了清喉嚨,才道:「沒有啊。」
好吧,他沒有感冒,我的猜測錯誤。接著他拿起我那罐未開的啤酒,替我打開,然後插上一根吸管,再交給我。
原來他剛剛跑去便利商店是去拿吸管去了。
這個體貼的舉動不禁令我心下一熱,這個男生在他不修邊幅的個性外表下,竟還藏著這份細心。
然後他打開了他的啤酒,作勢與我敬了一下,就毫不猶豫的大口灌了下去。
我也學著他,就著吸管輕輕啜飲著我人生第一次的酒精飲料。那冰滑苦澀的口感並不難喝,但也絕不是會令我心醉的滋味。
令我心醉的,倒是眼前的這個人。
十八號在面無表情的時候,總會噘嘴,和他酷酷的個性有些衝突,但這樣的衝突卻也滿可愛的。
我一邊吸著手中的啤酒,一邊偷眼觀察著眼前人的一舉一動。看他清喉嚨、噘嘴,偶爾擤擤鼻子,手擺在大腿上狀似在拍打節奏的動作。這些舉動看似沒有意義,但在我眼底卻幻化成一顆顆寶石,閃耀地令我目眩神迷。
「痾。」不知不覺間,我已吸完一整罐啤酒,還不小心打了個嗝。
他轉頭看我,然後有點驚訝地問:「妳喝完了嗎?」
我點點頭,突然感到充滿勇氣,敢直視他的雙眼。
啊,真是耀眼。
眼前的這個人真是閃閃發光到讓我好像再直視一秒,就要暈眩過去。我的人生中除了許倢以外,還不曾看著誰而有這樣的感覺,連七班班長都沒有。
「妳還好嗎?」他微蹲下身,平視著我問。
「很好啊。」回答完後,我不禁吃吃地笑了起來。彷彿有一種輕飄飄的快樂周旋在我身邊,我的腳一蹬就能隨之飛上天。
「妳喝醉了,妳的臉好紅。妳是第一次喝酒吧,居然還喝得比我快,一定會醉。」他說。口氣中還帶著點責怪。
「你不用擔心我啦,我覺得蠻好的。」我對他擺擺手。
「我送妳回家,妳可以站起來嗎?」
「可以。」說完我急著就站起身想證明,但馬上就止不住頭重腳輕的感覺,立時將我彈回原位。
「來吧,我扶妳。」說著他便拉起我的一隻手,掛在他的肩頭,攙扶著我站起來,然後一步一步慢慢往捷運站走去。
我覺得很不好意思,但又很開心,而且身體是真的無力,所以就放縱自己依靠在他身上,感受他身上一種特別清新乾淨的氣息。
一路上,他都盡責地讓我倚著,護送我直到我家巷口。我不敢讓他送到家門口,所以就在巷口與他道別,然後還是暈乎乎地自己走回家去。
小丸子有一集演到,每次她在客廳睡著,有時候爸爸會把她抱回房間裡睡,她稱這段被抱著回房的路途為「夢之路」,因為感覺特別美好幸福。
我想,這段路也是我的夢之路。光是有他在我身旁,一切就瞬間美好到讓我不忍失去。
即使,我從來沒有真的擁有過。
我強裝鎮定進到房間後,眼前的世界還在旋轉著。我從包包拿出手機,用自己的身分,發了訊息給他:「謝謝你送我回家。」
「不用客氣。」他秒回。
我緊緊握著手機,深深體會到這一刻是屬於我的,屬於我邱淑容的。不禁嘴角又上揚了起來,畫成一個我看不見卻知道一定是最美的弧度。
但一刻太短,我打開他送給「許倢」的禮物想再延續一點快樂,卻發覺自己快樂不起來。
快樂太奢侈,擁有的瞬間,也等於失去。
讓步子句倒裝 在 【倒裝句①-讓步副詞子句】 - YouTube 的八卦
倒裝 句細分有許多種,故阿丹老師會分片拍攝上傳,陸續更新. ... <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