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媽媽有一天會死掉](散文)
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變得沒有那麼愛媽媽?
好像是從五歲那年的母親節那天,我和鄰居小朋友們一起,趿著夾腳拖鞋啪啪啪地跑向馬路另一端的文具店,買了一隻十元的新鮮粉紅色康乃馨送給媽媽當作母親節禮物,送的同時還不知是矯情抑或是真誠地說了一句:「媽媽我愛妳。」開始。
那是一個文具店對我們來說就是一整間百貨公司的年代。從餵食自然科學課上養的蠶寶寶的桑葉,到光一個綠色,就分為深綠、草綠、藍綠、螢光綠如此斑斕的進口原子筆,還有各式參考書跟封面畫著夢幻美少女的言情小說並存,象棋、跳棋、五子棋,籃球、棒球、乒乓球⋯⋯所有我們需要的、想要的、想像中的、想像不到的東西全都一應俱全的地方。
小時候的我,每天睡醒換好衣服梳洗完畢以後,就會跑到家裡一樓的店鋪櫃檯抽屜,偷拿個二十元、三十元,最多只敢拿到一張藍綠色的五十元紙鈔,跑到文具店去抽一張五元的美少女戰士卡片貼紙。抽到重複的貼紙,就貼在貼紙簿的最末頁,拿出來和其他小朋友們交換。當時這種互相欣賞彼此的貼紙簿、互相交換貼紙,甚至是為了表達友好而互相贈送貼紙的行為,是小女生們最重要的社交活動。
媽媽對我來說當然也很重要。因為我需要她在我睡前替我泡ㄋㄟㄋㄟ,讓我可以邊喝邊入睡;需要她替我挑去最愛吃的魚肉中的魚刺、需要她掏出那張什麼都可以買的神奇卡片,替我買美少女戰士玩具。
可是當時的我似乎無法分別媽媽與貼紙簿孰輕孰重,應該說從來也沒有人認真問過我這個問題,我就沒有特別去思考的理由。
然後隨著春去秋來、日升日落、衣服厚了又薄、薄了又厚,從褲襪穿到絲襪、從文具店逛到唱片行、從美少女戰士到美甲美睫美髮,我沒有再送過媽媽一支康乃馨、沒有再說過一句「媽媽我愛妳」。我從外表性徵成熟的一刻開始象徵性地長大,然後長成了一個幼稚的大人。
我心裡很清楚我「應該」沒有不愛媽媽,也很感謝她這麼多年來的養育之恩。雖然曾在她因為我貪看電視晚睡而拿衣架毆打我的時候會有點恨她,但在她夜半流著眼淚拿著面速力達母替我擦拭傷口而我依舊假寐時,我也真的原諒了她。
我的父親在我六歲那年就因病過世。很多人以為我和爸爸相處的時光短暫,應該會對父親的記憶淺薄,甚至沒有印象。可其實不然。相反的,我和父親非常親,六歲以前,在爸爸生病臥床之前,我除了上幼稚園、和鄰居小朋友玩樂、逛文具店以外,幾乎所有的時光都和父親在一起。
爸爸是個富家子,祖先是家附近一帶的大地主,雖然只有念到高中畢業,但每天靠著收收租金,也能過得非常寬裕。他經營任何事業都不是為了要賺錢,因為錢是他最不缺乏的東西。生活中的大小事物只是為了興之所至。甚至連我的母親,在某種程度上,也是他用錢「換」來的。
媽媽來自台南鄉下,家裡是傳統的佃農家庭,家裡有六個兄弟姊妹。她只念到國中畢業,就被迫中斷學業,隻身來到北部的工廠做女工,賺錢幫助家計。十七歲那年,在朋友的介紹下,認識了爸爸。當時介紹他們認識的朋友,還特地暗暗向媽媽強調,爸爸的家裡非常有錢。但當時的媽媽有個還在唸高雄醫學院的男朋友,而年輕時的爸爸儘管家境富裕,卻長了滿臉痘子,雙頰無一倖免,就像被貓抓花了一樣,所以朋友們都戲稱爸爸「貓仔(台語)」。
爸爸對長相清麗的媽媽一見鍾情,時常請朋友邀媽媽一同出遊,甚至邀她到家中作客。當時我未曾蒙面的奶奶才剛剛過世,天真的媽媽便在不知情的狀態下,捻香祭拜了奶奶。過不多久,媽媽台南老家的外公外婆,即收到一筆豐厚的聘禮,沒看過那麼多錢的外祖父母,就答應嫁女兒了。
結婚之前,媽媽曾怨恨過爸爸,奪去了她少女情懷的浪漫幻想、奪去了她的大好青春、奪去了她至關一生的婚姻。但婚後爸爸待媽媽極好;婆婆早逝,所以沒有婆媳問題;公公在外頭又早有相好,所以不常在家;家裡還請了傭人每天來煮飯打掃;唯一的大姑也已經嫁人離家。媽媽的生活從沒有這麼輕鬆過,娘家的經濟狀況也確實因為爸爸的愛屋及烏而有所改善。「查某人油麻菜籽命」母親的乾媽時常這樣告訴她。能落到這片豐饒的土地,也算是她的幸運了。由奢入儉難,習慣了這樣的生活,媽媽心中的愛情也被敉平。「少奶奶」的身份地位的確很難讓人不感激,從小苦大了的媽媽,也由恨而愛了。
人的精神意識由記憶組成。但記憶並不可靠,會在無意識中被刪減、強化;也會在有意識中被捏造、掩蓋。父親在開始生病之初、住院之前,因為不能接受自己尚且年輕就身體惡化,所以開始酗酒。喝醉以後,就打罵媽媽及姐姐、哥哥出氣。那時我因為尚且年幼,又盡得父親溺愛,所以從沒遭遇毒手。
我雖然曾經夜半被爸爸打罵其他家人的吵鬧聲給驚醒,因而看過那永生難忘的可怕景象,但父親過世後,我對父親卻仍有深切的孺慕之思。我似乎在無意識中強化了父親與我的美好記憶:記得他因為小時候的我愛吐舌頭,所以替我取了綽號叫「小狗」;記得他在鄰居小朋友眼中的威嚴形象,所以鄰居爸媽要嚇唬孩子時不是說「警察來了」,而是說「貓仔阿伯來了」,而我是他最寵愛的小公主,所以沒人敢欺負我;記得他每天起床以後無事就是帶著我去菜市場找朋友串門子,我想吃喝玩樂什麼他照單全收;記得我和哥哥一起做了壞事被他懲罰半蹲,我蹲累了就站起來向爸爸撒嬌說要休息,但哥哥不敢有任何動作⋯⋯。
我也在有意識中掩蓋他曾酗酒家暴的客觀事實。我是個天生就對文字有特殊喜愛的孩子,我從小到大寫的作文當中,時常以父親為題材,卻不曾寫過爸爸一句壞話。寫過他和我鮮明的吉光片羽、寫過他在病榻上如何憔悴卻仍喊著要找小狗⋯⋯,就是刻意忽略了他也可能是個失敗的父親。
母親在父親過世後,一人擔負起教養三個孩子的責任。但因為父親留下了豐厚的遺產,少了爸爸的拳打腳踢,我們母子四人也曾過上一段富饒又平和的日子。
不過一個有錢又學識不豐的寡婦,很難不成為讓人覬覦的肥羊。媽媽在所謂「姐妹」的慫恿下,投資了一些事業,甚至迷上大家樂、六合彩,做起組頭。然後,不知怎的,原先衣食無缺的生活忽然一夕蒸發;我們一家成為親戚間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漂亮的大房子被查封,搬進又小又偏僻還沒有冷氣的租屋處;學校通知老師班上只剩下我的學費還沒繳;早上出門前從媽媽錢包拿零用錢的時候,裡頭不再有一大疊紅紅藍藍的鈔票,而是常常空空如也,小小年紀的我也察覺了什麼,寧可餓肚子也不敢講。
逐漸長大後,家裡的生活終於因為媽媽後來的痛定思痛,還有大我十二歲的長姐的努力而有所改善。我們不再是富裕人家,即便從前的街坊還有一些認出長大後的我來,印象卻停留在我養尊處優的幼年時代,我也只會客氣地笑笑,不再留戀,珍惜現在擁有的樸實平凡。
如果生命歷程是由記憶所組成,而記憶又會被我們無意識、有意識地竄改,那麼現在正站在廚房裡頭張羅宵夜、能俐落地挑出虱目魚刺的微胖女人,在我的生命長河中代表什麼?
我發覺我對父親的愛,由他的死亡包覆,像琥珀一般凝結成永恆;而我對母親的愛,卻因長久浸泡在柴米油鹽醬醋茶裡,發酵腐朽成廚餘一般令人嫌惡的存在。我懷念爸爸,從來不是因為他的富有;可是我不再熱切地愛著母親,卻是因為她為了生活而奔波、掌心不再柔軟,而且被操勞刻畫上了好多代表「煩惱」的掌紋。
姐姐對母親的情感也很複雜。她告訴我,在我還沒出生搶走她家中公主地位的時候,母親對她來說是一個像偶像明星般令人崇拜與驕傲的存在。媽媽和姐姐只差十九歲,年輕又雍容華貴的她,往往在母姊會上驚豔四座;兒時的家境清貧,讓媽媽把少女時代所有的浪漫幻想都投射到大女兒身上,為她置辦她所知道最貴、最漂亮的衣裳;直接買一架鋼琴並請大學裡的音樂教授到家裡教她;每年替她舉辦盛大的生日會,請所有同學都來參加;甚至姐姐班上有家裡比較窮困的孩子,媽媽也推己及人,時常要姐姐邀對方來家裡吃飯。
「可是我不知道為什麼,在後來爸生病開始打我們的時候,她沒有帶我們逃走,」姐姐話鋒一轉,在美好的回憶過後,提起令她錯愕的過往:「而且,現在的她不知道是因為年紀大了還是怎麼樣,居然只會說以前爸對她多好、她有多感激他,可是都不講他對我們家暴的事。」看來,媽媽的記憶也被自己有意識、無意識地修改了。而儘管不願承認,我和她的修改路徑竟如出一轍。
通過和家人、朋友、親戚,甚至是和自己討論各自共同的家族記憶,並發覺了這種記憶矛盾以來,我突然有點理解了記憶的迴路好像是這樣:現在可以改變過去,而過去可以改變未來。
這個女人,為我們做得太多,同時也為我們做得太少。在千金散盡之後,為了三個兒女往後能有翻身的機會而從零開始力往狂瀾;卻忘了在親屬關係中,最迫切重要的其實是關心與陪伴,不只是嗷嗷待哺的飢腸。
我不想在未來母親百年之後,因著自己的記憶謬誤而對過去的她有錯誤的理解;正確地品味我們交織的歲月,該是我給重視的人最起碼的尊重。我知道了死亡能讓「好」的記憶變成星星,那麼那些「不好」的記憶其實就是黑夜,沒有這張沈重的布幕,星星便無法耀眼。現在的我能做的,已經不是談論愛不愛她這件事了,因為她終究會死,所以我終究是愛;現在的我能做的,就是不在生時執著於過去的忌恨,而是專注在替未來儲存夜空中的寶石,然後即便沒有紙醉金迷的生活,我依舊在心裡腰纏萬貫。
才明白,一個人,從他不愛母親了的那一刻開始成長;然後從他再度愛上母親了的那一刻真正長大。成長不只是幻滅,是在幻滅之後還能重生許多包容與了解,撤換掉有色的濾鏡,真正成為造星星的人。
與家人相處的時光作文 在 瑞典劉先生 Facebook 八卦
每月一次的蘋果日報文章來了,這次談瑞典教育。因為篇幅關係無法闡述完整,在下面留言區有提供一篇參考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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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冬雪未融的午後,太陽難得露臉,幾位亞裔的媽媽聚集在斯德哥爾摩的咖啡廳「Fika」,這個瑞典詞的意思是享受悠閒的咖啡聊天時光,卻有位媽媽憂心忡忡,擔心自己的孩子無法贏在起跑點上。「我兒子數學特別優秀,但學校教得太簡單了,我想讓他多學一點,可是瑞典沒有資源給他啊,校外也沒有機構可以送去。」除此之外,這位媽媽還被老師善意提醒,兒子在班上影響到其他同學的學習。「你說我兒子上課不專心,怎麼不檢討是學校太沒競爭力,讓他感到無聊呢?」
這個典型的亞洲家長現象,對比上瑞典的「齊平式」教育,格外地矛盾。瑞典的博愛平等觀念,是從學校開始扎根的,在9年的國民義務教育裡,學校強調讓孩子全力發展自我、努力超越自己,不鼓勵和別人比較、也不熱中於培養資優生,老師反而會投入更多的時間與資源去幫助學習表現較慢的學童。在教育中的平等觀念,與瑞典式的社會主義相互照映,在社會中,有能力的人要付出更多的稅收,拿去照顧先天或後天失足的社會弱勢。
在沒有課業壓力的學習下,孩子更能多元發展,完整探索自己的興趣。除了傳統的一般學校教育外,瑞典政府還幫助成立「薩米人學校」,為少數民族薩米人的文化保存盡一份心力。而一般學校普遍也會設立母語課程,讓移民子女能發展自我認同、強化信心。
瑞典的教育系統規定,學校要一直到六年級(12歲)才能發放成績單,但六年級的學生卻已要習得在深水區游泳200公尺的技能。重實用又講究人格培養的瑞典教育,從課本到午餐都是免費的;一路讀到博士也都是免費,話雖如此,並不是所有的瑞典學生都會完成大學教育,在一個不強調「惟有讀書高」的國度裡,高等教育是一種選擇而非必須。有位在瑞典落地生根多年的台灣媽媽,全力支持兒子專心發展音樂天分,當他捨棄傳統高中而去就讀音樂專業高中時,全家都替他感到歡喜。
教育不是只靠學校,瑞典人普遍對於家庭的人格養成抱持肯定態度,不強調加班的工作文化,讓父母都能準時下班與家人相處。前一個公司的主管與太太協調好,一周有3天是他「執勤」,要提早下班買菜,回家做一桌溫馨的晚餐迎接家人,他說:「我想以身作則,讓兩個兒子知道,家庭生活是需要付出與經營的。」還有另一位同事,每天晚上7時到9時規定一家4口都要把手機收到抽屜裡、也關掉電視,好好享受一家人共處的時光,可以玩遊戲、看看書、甚至單純地分享一天發生的事情,比起沉浸在電子產品中好多了。
然而,沒有永遠的烏托邦,雖然瑞典教育在創新與創意指數上還是處於領先地位,卻有越來越多的國際排名指出瑞典孩童的基本學科表現差強人意。除此之外,近10年來大幅成長的移民與難民人數,都加大了人口的異質性,不同的文化背景與程度不一的家長投入,讓瑞典老師更難以掌握整個班級的教學平衡。更迫切的問題,則是普遍低薪的教育系統留不住教學人才,教學的熱忱敵不過現實的壓迫,瑞典老師的資格與教學品質開始滑落,是近年來新聞上檢討的話題。
不想培養資優生的瑞典,能否繼續以國際資優生的姿態傲視全球,是瑞典政府的難題也是關鍵。
與家人相處的時光作文 在 洪仲清臨床心理師 Facebook 八卦
以為早已解脫的一切,仍如影隨形,未曾釋然。
疼痛猶在,那受傷的女孩,卻漸漸長成他人依靠的存在。既然世上沒有那個溫暖的地方,就讓自己擁有溫暖的肩膀。
隔著迢遞的時空,她決定將主控權握在手中,不再被命運推擠。縱然荒謬無所不在,她仍願與之微笑,諒解共存。
摘錄自《#接住受苦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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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朋友,晚安:
我很重視,在不同時空中進行連結。也就是坐著時光機,回到過去,再以現在的閱歷與資源,重新跟不同時期的自己互動。
廖老師的努力,我相當佩服。我們同時藉著這個例子也看到,霸凌所造成的傷,幾十年都不一定能消亡。
廖老師能接住受苦的靈魂,對我來說,是她願意接住自己的苦。這種勇氣,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很多人對內在的傷痛常常避之唯恐不及。
祝願您,藉著這篇文章,願意鼓起一些勇氣,看看以前曾經無力脆弱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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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今天沒有直播,明天要看狀況,但後天(1/31)有直播喔,只是沒贈書,歡迎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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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班的女孩
【文/ 廖玉蕙】
風雨欲來,氣象報告說是颱風即將來襲。天空透亮,空氣裡似乎夾帶著飽滿的水分,天邊一片暈紅,不時地,在某個地段,忽然細雨飄過車窗前,雨刷方才展開工作,隨即發出乾澀的「嘎嘎」聲響,雨又沒了。我一邊開車,心裡疑惑著,什麼樣的人會在這樣的時刻出門,到文化中心聆聽一場定名為《對荒謬微笑──文學與人生》的演說呢?
這些年,南北奔波,常常會在奔赴的當下,感到迷惘:到底所為何來?雖然從事語文教育多年,也不間斷地執筆為文幾十年,但是,相關的文學體驗,能不能精確地傳達給來聽講的人?或者更確切地說,觀眾能不能從我的演講裡聽到些什麼?他們心裡的疑惑會因此得到開解嗎?而我在侃侃而談之時,心裡難道就不無疑惑嗎?車子在鳳凰花盛開的路上驅馳,斑駁的樹影和時飄時停的細雨在車窗上輪番演出,就在反覆思量之際,文化中心已然在望。
午後的文化中心,彷彿沒有受到颱風來襲的干擾,兀自悠然矗立。走進大廳,穿著制服背心的志工忙碌地走來走去,家長則帶著孩子張望著。我不確定演講的廳堂,四下尋索海報,以便確認。終於,在樓梯口處矗立的看板上找到答案。正想移步演講聽,一位女子閒閒站立,雙手交疊在胸口,朝著我微笑:
「不認得我啦?」她說。
略嫌外擴的鼻翼旁,近似圓規畫出的圓臉龐,單眼皮下的眼珠子混濁暗沉。啊!這是一張怎麼也忘不掉的臉啊!屬於我童年的夢魘,大部分來自這張臉的主人。前塵往事忽然一股腦席捲過來!瞬間,高挑的空間忽地顯得壓迫逼仄,我忘記此行的目的,站在樓梯口,腦袋亂紛紛。幾十年來,我被莫名的陰影環繞,不知自己到底犯了甚麼錯必須飽受折磨!我驀地氣憤起來,大聲回答:
「怎麼忘得了!王美麗!就是你!王美麗!」
她完全沒注意到我語氣中的不滿,反倒因為我認出她且叫出她的名字而感到相當鼓舞似的,高興地笑起來,嚷嚷著:
「唉呀!你還真的記得我欸!…你知道嗎?當年有一位甲班的男同學因為喜歡你而被他父親送去日本讀書,這是眾人皆知的事啊!……」
她天真地回憶著往事,彷彿又回到小時候一般。長年積累的氣憤忽然猛爆出來!我等不及她說完,大聲且嚴厲地打斷她的話:
「別再提這麼無聊的事了!妳到底怎麼啦?我跟你無冤無仇的,小時候,你幹麼老造謠陷害我!你為什麼這麼討厭我!我得罪了你嗎?你折磨得我好慘!到現在,還淨說這些子虛烏有的事……」
我將心裡潛藏數十年的憤恨悉數潑灑出去。可能是口氣太嚴厲了,這回,輪到她嚇一大跳!接近六十的婦人陡然搖身一變為犯錯的稚齡兒童般,低聲地囁嚅著:
「哪有!人家小時候是很愛你的呀!哪有討厭你!……你當時紮著兩條長辮子,好美麗、好優雅啊!」
說到這兒,看我沒接話,她又興奮起來,說:
「當年,學校教跳土風舞,甲、乙、丙三班的男生,爭著跟你搭檔,握過你的手的男生都說手心發麻,得意得不得了,你好有魅力哦……」
「我不是說別再胡說了嗎?你說的事,怎麼都奇奇怪怪的!哪有什麼手心發麻的事!…我只想知道你造謠的目的是什麼?為什麼成天跟我過不去?」
她嘴唇微張,露出納悶的表情,彷彿我說的是外星語言,她一點都不懂。這下麻煩了,我們兩人頓時陷入僵局,一時都不知可以再說些什麼。我看她一臉無辜,猛然揮出去的大刀再也砍不下去,心腸一軟,問她:
「你來幹甚麼?聽演講?」
「哦!我沒辦法去聽你的演講。我在那邊的兒童室值班,要上到四點左右。」她指著斜前方的兒童圖書室。
「你在文化中心上班?還是當義工?」
「都不是。就是馬上救濟專案,你知道的嘛!」
演講時間已到,工作人員前來接人,我來不及問她什麼是馬上救濟專案,便匆匆跟著工作人員走了,連再見都沒說。
「天下最荒謬的事情莫過於此了!」一站上講台,我就忍不住憤恨地向台下的觀眾大吐苦水。
我想起自己一向的座右銘:「對荒謬微笑,和遺憾握手」,如今真正和荒謬貼身相逢,看來卻怎麼也無法豁達地付諸一笑了。聽眾將演講聽擠得水洩不通,工作人員不時地在走道上添加椅子。何其荒謬的人生!聽眾追究卡繆和沙特的荒繆有何不同,我卻心不在焉。雖然沙特一再呼籲,必須拋棄過去的阻礙,寄望未來的行動,創造自己的新存在,卻無助地在自傳中寫著:「我憎恨我的童年,憎恨由它而來的一切…」不管他如何努力,就是無法超越過去,他如此痛恨童年的不可逾越;而我,不也是如此,被那樣的陰影苦苦纏繞的人生,只有親身經歷者才能確切感受。年少時,閱讀瘂弦詩集,翻開《深淵》裡的第一首詩,入眼即是:「主啊!嗩吶已經響了/冬天像斷臂人的衣袖/空虛,黑暗而冗長」我的眼一下子便迷濛了!我跌坐在黃昏的地毯上,號哭不止,被完全支解開的童年,好像乍然被詩人展攤出來了,我卻完全拿自己沒辦法。
那樣的痛入心肺,無法自我開解,也無法言宣。或者在童年的當下,曾經幾度企圖向忙碌的母親尋求慰藉,然而總是被簡單的打發,諸如:「這有什麼關係呢?他們愛講就讓他們去講啊!」或者:「哪會常常這樣!一定是你不對,要無,他們怎會這樣。做人就是要……」之類的,要麼不痛不癢,要麼希望你反求諸己,雖然完全符合儒家的那一套大道理,卻對紓解小孩子心裡的鬱悶或傷痛一點也不管用!
日日,我背著沈重的書包,在往城市去的街道間茫然穿梭。夏日裡,鳳凰花開,天空一串串的火紅爆開,像止不住的鮮血,沿著四肢百骸殷殷流淌;寒冬中,木棉的禿枝寒樹,峨然孤立,像煞孤獨國裡狂嘯吶喊的靈魂。而我夏日穿著一襲白衫,冬日則在黑色洋裝制服外,套上母親親手縫製的黑色披風。走進校園時,心情絕望,一如衣衫的暗黑與蒼白。一個鄉下小女孩,表面,以燙得筆挺的制服喬裝風雅,在操場的升旗台上,昂首指揮全校師生唱國歌,像一隻驕傲的孔雀;內心最底層,自卑、自憐,徒手迎戰不知從校園的哪個角落發射過來的箭戟,在暗夜中,背著蒼涼的月光舔噬每道流血的傷口。如此這般的童年,讓我苦苦思索探問了四十多年,竟然得到的是:
「人家小時候是很愛你的呀!哪有討厭你!你當時紮著兩條長辮子,好美麗、好優雅啊!……」
那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些讓我哀痛傷心、無能排解的問題追根究底都是些什麼?它們都因何而起?當年的悲痛猶在,如今,行兇者卻坦然示愛來了!那個磨刀霍霍的陰森孩童,日日追著我或趁隙偷襲或照面狂砍,招架不住的我,只會懦弱地嚶嚶哭泣,束手無策。不就是她嗎? 怎麼她竟露出無辜的笑容,勇毅地站到面前跟我敘舊來了!
事有湊巧,過沒幾日,我應邀到師大向讀者詮解所謂的「孤獨」。滿堂的學生,疲憊地齊聚階梯教室。外頭夜黑風高,教室裡奇異地瀰漫蠟炬成灰的焦灼感,不知怎地,我說著、說著,竟止不住哽咽失聲。蔣勳讚美孤獨之美,強調革命者的孤獨造就了美麗的背影,秋瑾、稽康、魯迅,無一不是體認出孤獨的微妙,發出千古獨唱。然而,如何以尚未成熟的稚齡心智來對抗群體?孤獨的人生若缺乏奧援,如何開拓更大的發展空間?又何來可以期望的未來與夢想?眼前是一群即將展開教學生涯的老師呵!當年我的老師是如何處理孩童的孤獨問題?轉身走開,事不干己?還是嘲笑天真無聊,讓孩童自行摸索療傷?
「還是讓孤獨駐留在書本上吧!現實人生裡,我期待相濡以沫,一點也不希望成為失敗英雄……」焦灼的聲音在挑高的屋宇內高高低低地迴盪,夜越深、我的聲音越來越接近自言自語。
孤獨於童年的我,最直接想起的是太陽下操場裡鐵製地球儀發出的鏽味。
十歲的孩子,渴望被接納的情緒幾近病態的飽滿。陽光下,鐵製地球儀狂轉,如歌的笑聲如爆開的鞭炮拖著斷續的尾音迤邐游移,陽光照不到的陰影處,我支頤伺機,猶豫又雀躍,在地球儀速度回緩的某個間隙,像兔脫般,衝進,扳住,企圖讓週期性提高的速度將我轉出360度的歡樂,迴旋又迴旋,天知道我垂涎了多久!這種鄉下學校沒有見過的遊戲,翻天覆地的離心力勢將快樂升騰到最高點。然而,不對!哦……哦……沒有想像中的飛昇,速度反而逐漸歸零,孩子群中的領導者,用富權威感的音調在高處發號施令:
「她喜歡玩,讓她自己一個人玩!哼!鄉巴佬!……我們走。」
然後,無異議的,猴兒似的幾個伶俐的孩子身手矯捷地翻身下去,我獨自掛在鐵製的地球儀上,扎眼的陽光毫不留情的將我照得通體透明,我覺得五臟內腑都曝屍荒野,手心的汗水和鐵鏽繾惓交溶出奇特的異味,我就那麼尷尬地隻身掛在那兒,維持不變的姿態。白花花的陽光下,孤獨橫徵暴虐我卑微的靈魂。上課鐘聲響起!我低頭拔下緊箍住鐵鏽至幾乎滲出血的雙手,回身怏怏行近教室的陰影處,眼睛的餘光,瞥見一雙鄙夷和幸災樂禍的眼在暗處熠熠發光。不容易忘記啊!那雙混濁暗沉的眸子竟有那般的光彩,屬於隔壁班的不相識的女生。
接續下來的那兩年轉學生活像長長的恐怖夢魘,悠悠遠遠,似近還遠。每回受挫,隔壁班女孩那雙教人害怕的眼總在我轉身拭淚時再添尖銳的一鞭!感覺眼神裡滿是奚落與落井下石的快慰。
「廖的裙子太短,在台上指揮時,台下的值星官看到她的內褲。」回家哭訴,「隨便伊講!你莫睬伊就好,又不會怎樣。」媽媽輕描淡寫,我急得嚎啕大哭,媽媽氣我懦弱沒用,用雞毛撢子伺候。
「廖是留級生,難怪第一次月考就考前三名,都念過了嘛!」
又回家哭訴冤屈,忙碌的母親一邊炒菜,一邊若無其事說:
「無影的事情,莫睬伊就好!伊嫉妒你。」
「但是,大家都相信,說是潭子國校的同學說的,都笑我是留級生。」
「你若睬伊,伊越好款、越趣味。」
媽媽取過帶泥的青菜,背過身子,往後方溝渠大步邁去,背影好堅強!我失望地掩面痛哭,連帶痛恨自己的軟弱。
「甲班的張某,中秋節到廖的家裡去送月餅!」
「沒有!真的沒有!」我改絃易策,正面迎敵。
「怎麼沒有!張某自己說的。」那個張某到底是誰?他為什麼空嘴嚼舌?眾人指指點點,我回家又哭得肝腸寸斷,母親不耐煩地操起棍子追打:
「叫你別睬伊,你不聽,這款代誌有什麼好哭的!真無聊咧你!認真讀書就好。」
我蜷曲挨揍,心裡流血。啊啊啊……世界總有一個甚麼樣的地方,沒有謠言,沒有心機,可以只是單純地學會雞兔同籠和植樹問題;如若不然,世界的什麼地方總有一個溫暖的肩膀,可以容許我趴在上頭傾訴、痛哭、耍賴,但是,沒有,真的沒有。每天都有新鮮事,大夥兒樂此不疲、言之鑿鑿,彷彿真的發生。
「她媽送禮給老師,所以,老師才選她參加演講比賽。」
「她暑假去隆鼻!你看她的鼻子變得多挺!」
「狗肝有什麼了不起。」導師的綽號叫「黃狗」,我是黃狗的心肝。
啊!真是絕望的人生啊,不由分說的罪行如影隨形。一度,我決定玉石俱焚,用棍棒或飛沙,決定不下,於是,不了了之。而那雙眼長期側視、旁觀,隨著事件的嚴重度調整光亮。我強烈懷疑,那樣的亮光就是謠言的起點,有一種惡質潛藏,只是怎麼也想不出惡意從何而來!雖然全校只有兩班女生,可我和她既不同班,又無競爭。
在學校,我踽踽獨行,只能在分數中尋求勝利,而這樣的勝利又為人際挫敗添加柴火。長大以後,我才知道城裡的孩子不能忍受鄉下小孩的光芒,當時,母親或老師應該有人告訴我:跳格子時要假裝踩線;踢毽子時要故意讓它跌落;跳高時不要竭盡所能;考試得少寫一題;要留一些機會給別人,不能讓其他的同學一整個下課時間都眼睜睜看你一人跳上跳下。遊戲裡永遠不死的角色,越是頭角崢嶸,就越是註定被唾棄。
黃昏回到家裡也不好受。鳳凰木下,昔日的同學對揮著堅硬的長條鳳凰果,舉行聖戰,我興沖沖加入,他們也隨即有默契地走開,天真的女孩還撇嘴瞪眼,小小聲地留下一句:「到台中讀書就了不起哦!」然後,隱隱約約聽說,老師告誡他們:
「廖看不起我們鄉下學校,怕因此考不上女中,所以,轉學到城裡去。你們一定不要讓她看不起!要好好用功,絕對不要輸給她!」
老師說了實話。母親確實是因為不放心鄉下學校的升學率而大費周章將我轉學,這樣的激勵語,果然激勵出那年鄉下小學空前絕後的高升學率,然而,卻也因此讓我遍體鱗傷。星期假日,我灰心地踞坐頂樓窗台邊,俯看鄰居孩子或放膽高歌、或執劍拚鬥、或在樹下展裙兜攏血色鳳凰花,然後互相追撒……,所有的繁華都與我無緣,明明是爛漫的春日,卻無異徹骨的寒冬,而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虧欠這個世界什麼!這個世界為什麼得這樣報復我!
淚水日日流淌。作文裡,不是常說:「歲月如梭,光陰似箭」嗎?何以屬於我的時間竟像蝸牛爬行,似乎永無止盡。那年,我也不過十一、二歲,天天躲在閣樓上,背著所有人和馬路上指天畫地胡言亂語的瘋子展開自以為是的祕密外交,且時時萌生自殺的念頭。
終於捱到畢業典禮那天,我穿上雪白的制服,對著台上的師長致畢業生謝辭,心情完全不受無端忘詞的干擾,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雀躍。總算要脫離苦海了!我決心無論如何得設法奔向自由路的女中,啊!終於可以永遠離開這個可怕的深淵了!儘管畢業致謝詞講得纏綿悱惻,實則一絲絲留戀也沒有。我丟開那襲掩飾寒磣的黑色披風,覺得如釋重負。天好藍,身上彷彿長出一對翅膀,眼看不小心就要撲撲飛上青天。我嚮往迷人的陽光、遼闊的大海,雖然像西西弗斯(Sisyphus)那樣帶著荒謬的遭遇,卻願意跟卡繆一樣,仍肯定美好的大自然,希望窮盡今天,盡可能地生活。
然而,事與願違!自由路並不真的自由,陽光也不特別璀璨。第一天的新生訓練,赫然發現那雙暗沉的眼睛竟然又出現在隔壁的丁班!人群中的諦視微笑,嚇得我魂飛魄散!她像一縷遊魂,窮追不捨,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好不駭人!
然後,就是那樣了!身體抽長,心理掙扎,我成了隱性的憤怒少女,表面乖順,內心悖逆。雖然依舊打從心裡害怕,卻不打算再逃避了,有時甚至刻意迎向她,用稍稍凌厲的眼神和她對視,而她一逕微笑,對我的底細瞭若指掌般。
也許命運就是一連串的巧合。升上高中,那雙眼睛的主人又如芒刺在背的被編在隔壁八班的自然組,幸而,我們七班是文組的最後一班,定居一樓的角落;從八班起,躍居二樓,除了升旗典禮比鄰,我們不容易見面。奇怪的是,陰影依然罩頂,噩夢仍舊連連。直到唸了大學,出了社會,人際關係一逕畸形扭曲,不是過度拘謹,就是自命清高。慣用倔傲的姿態掩飾內心的渴慕,用鄙夷的嘴角對應可能的拒絕。更糟的是,老覺得有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睛直盯著我的後腦勺,隨時擔心被暗算,心情緊繃,沒辦法和別人怡然相處。
那次演講過後的幾天內,我魂不守舍。好不容易經過幾年的文字療癒方才感覺重新和正常接軌的人生,忽然因為那雙眼睛的重現,霹靂啪啦亀裂開來。成天,我抱怨這、懷恨那,「她為什麼這樣對我!」不時掛在嘴邊。接近耳順之年,忽然對人生起了大惑,回頭斤斤計較細微末節的童年往事。家人逐漸都不耐煩了!「不過是小朋友間的惡作劇罷了!值得這樣一提再提嗎?」我從他們的表情裡歸納出這樣的訊息,感覺有一點委屈。有人乾脆建議:「既然妳這麼介意,何不再找個機會當面問個清楚?」我吶吶地回說:「你們以為我不敢!」的確!這正是我的心聲,我不敢,除了那天乍然照面所突生的直覺抗議,我從小就是個膽小鬼,缺少家人支援的豎仔,有事只能往心裡擱,說了反正沒人理。他們總覺得我的煩惱瑣碎、無聊,「只要免睬伊就好。」說的簡單!
就在此時,有位小學同學正好來招兵買馬,籌開同學會。我喬裝不經意,閑閑探問。同學笑說:
「她呀!從小就怪怪的,我們都不想理她。她是私生女,小學時,我們都知道她沒有爸爸,媽媽在車站前開一家小旅店。……」
說到小旅店,同學還嘻笑著加強語調說是「供人きゅうけい(休憩)的那種哦」!同學滔滔談起她的身世,我卻彷彿明白了些什麼。也許,我們是該同病相憐的,差別只在:她飽嘗不被理睬的忽略,我受到過度關注的困擾。我是從鄉下轉到城市的鄉巴佬,企圖透過聯考及第改換門第;她是身世不詳的私生女,同樣是被期待在高階華麗的世界中浴火重生。在地位和金錢環伺的貴族學校裡,家長的社經地位偏高,她必然跟我一樣,備感窘迫。好不容易盼到來了個鄉下孩子,以為終於找到門當戶對的交往對象,她以那雙窺伺的眼和紛紛的謠諑,企圖引我注意、和我產生連結,卻偏偏遇到了敏感且自卑自憐的楞女孩,只知道哭,視她所散發的結交訊息如洪水猛獸。
距離那日重新邂逅後約莫一個月,我終究還是按耐不住好奇,打電話去她任職的文化中心,打算將幾十年來潛藏內心的困惑,做一次了結。居然一下子就讓我給找到了,電話接通的剎那,我心虛得差點兒當場掛掉逃走,終究還是挺住。她絮絮叨叨地兀自講個沒完,還是和演講日同樣的說詞。這回,我靜靜聆聽,一句話都不回應,假裝莫測高深。她說得興起,下語不能自休。或許是總機小姐不耐煩,動了手腳,電話忽然斷了。我愣坐著,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下去,我還是跟上回一樣連再見都不說?不行!事情依舊撲朔迷離,我得弄個清楚。於是,又撥了電話。她一聽我的聲音,立刻鬆了口氣說:
「幸好你打來了!我沒有你的電話。上回,我去跟主辦單位要你的電話,他們不肯!真是瞧不起人,他們不相信像我這樣的人有像你這樣的朋友!」
「你是哪樣的人?我又是哪樣的朋友?……我是曾經隆鼻的狗肝嗎?」我本來想跟她開個無聊的玩笑,卻也只是想想。雖然,實際上我只是個記恨的小人,但是,我得符合她的想像,舉手投足像個有教養的人。她語氣熱切,好像有許多不吐不快的事,但是,上班時間談私事,終是不宜,我要了她家裡電話,打算改日另談,跟她鄭重道了再見。
隔了幾日,我們又聯繫上。我仍舊保持沉默,她依然滔滔不絕。說的那些往事,在午後的書房裡,迤迤邐邐,劇情、對白、聲光,一應俱全,似幻還真,我像聽故事一般,聽著自己陌生的童年,感覺非常詭奇。她說的種種,也許是真的,否則,她怎能拼湊得如此天衣無縫又歷久彌新!譬如:有名有姓的愛慕者、綁在手腕間的小手帕、穿起來神氣活現的黑披風……;也或許只是虛構,否則,既是我切身之事怎會自己毫無所悉!譬如隆鼻、送禮、愛男生…等等。我問:「你幹嘛這麼注意我?我們又不同班?」她說:「你不知道當年的你氣質出眾,磁場有多強!剛轉學過來,立刻贏得那位驕傲的音樂老師的青睞,輕易取得指揮的榮銜,那些家世顯赫的女同學如醫生、校長的女兒都嫉妒得眼睛發紅!我不一樣,我是很喜歡你的。」我說:「就算這樣,你也不必造謠啊!」她急了!賭咒又發誓:「我才沒有!是你們班的同學說的,她們姑妄言之,我姑妄傳之而已,我這個人是很誠懇的。」這麼說來,仍舊是我的錯,我不該太過敏感!……哼!姑妄言之、姑妄傳之?對她而言是雲淡風輕的!對我來說卻是跨不過的橫逆。
即便當面對質,往事依舊迷離,宿恨一時難解。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對我的關切,許多早被歲月遺忘的往事,又被一一召喚回來,她彷彿是我身邊的姐妹,專門負責幫糊塗善忘的姊妹留下恍惚迷離的記憶。我真的被驚嚇到,居然有人比我自己還要熟悉我的過去?而我卻對她一無所悉,這豈不是最大的荒謬!四十多年過去,她猶然抱持昔日的熱情,鉅細靡遺地收攬過去的記憶。聽著、聽著,隔著迢遞的距離和空間,我握著電話的手,忽然微微顫抖起來,心裡的某個堅硬的角落像冰山遇熱,逐漸溶解成溫柔的涓涓流水。一宗懸疑多年的公案,終於不清不楚卻又彷彿已有定見地結案。
我想起那天聽眾的提問,同樣是存在主義的健將,卡繆和沙特對荒謬的看法有何差異?
沙特懷著強烈的絕望,把希望寄託於未來,實際上是寄託於想像的世界;而卡繆則把希望寄託於當下,不相信虛無飄渺的明天或來世。他說:「生活就是活用荒謬、凝視荒謬。」他們兩人最大的差別在是否包容自己那充滿誤謬的過去,願不願意在當下也包容所面對的世界,而我此刻最能體會卡繆「我就在這兒,這就是荒謬」的說法,我決定選擇向卡繆致意,必要時,履踐自己演講的主要觀點-對荒謬微笑,否則,說什麼也無法諒解如此荒謬的人生!
……
注記:
對你造成傷害的罪魁禍首,大剌剌地照面寒暄,橫亙數十年,潛藏在人生幽影中的窺伺之眼,炯炯注視。任你遍體麟傷,獨舐傷口,她卻若無其事走來,理所當然親暱,彷如知心密友。
你驚怒質問,卻攢不著公道,無端從受害者變成加害者。歲月所賜,竟非飽滿圓融,那弓滿的張力,原來只是漲碎的泡沫。悚慄回首,以為早已解脫的一切,仍如影隨形,未曾釋然。
作者於文中細數遭受無妄之災的童年,原該遊戲嘻笑的青春,被過度關注給囚困,失去與世界怡然共處的信任感。一路倉皇跌撞,反覆受傷自癒,於荊棘中踏出血路。疼痛猶在,那受傷的女孩,卻漸漸長成他人依靠的存在。既然世上沒有那個溫暖的地方,就讓自己擁有溫暖的肩膀。
執筆演說的同時,她亦反覆思量人生的困惑,直至與荒謬貼身相逢。一連串的追索,讓兩個隔壁班的女孩身影再次浮現。往事迷離,宿恨難解,兜兜轉轉,終究回到最初的開端。隔著迢遞的時空,她決定將主控權握在手中,不再被命運推擠。縱然荒謬無所不在,她仍願與之微笑,諒解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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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文字摘錄自
《#接住受苦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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