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詩◎楊牧
金橘是常綠灌木
夏日開花,其色白其瓣五
長江以南產之,屬於
芸香科
屬於芸香科真好
花椒也是,還有山枇杷
黃檗,佛手,檸檬
還有你
你們這一科眞好
(坐在燈前吃金橘)
名字也好聽,譬如
九里香,全株可以藥用
受命不遷生南國兮
故事也好聽(坐在
燈前吃金橘)后皇嘉樹
以喻屈原
你問我屬於甚麼科
大概是楝科吧
臺灣米仔蘭,是
常綠喬木的一種,又叫
紅柴,土土的名字
樹皮剝落不好看
生長沿海雜木林中
也並沒有好聽的故事
木質還可以,供支柱
作船舵,也常用來作
木錘。憑良心講
眞是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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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許嘉瑋賞析
從詩題來看,讀者很可能聚焦於愛情,但考察背景和內容所用典故、辭彙,顯然釋為愛情不乏可商榷處。首先,將詩中兩位主要描述對象所涉及的植物意象進行對比,能夠發現楊牧以賦筆臚列芸香科植物的外觀特質,命名內涵以及典故功能,與之相應的紅柴同樣如此,但兩者互有異同。詩中的「我」,不像被大量臚列的金橘同科植物:花椒、山枇杷、黃檗、佛手、檸檬等,恍若漣漪無限連綿的譜系,近乎屈原在作品中臚列的大量香草,反而特別挑選楝科植物中的特定品種:臺灣米仔蘭。臺灣與美國,古典與現代,屈原與楊牧,藉由跨越實質空間地理的相互定義,自謙「很土」的詩人何嘗不是貫徹古代詩人執著不悔的精神?
金橘和紅柴都是常綠植物,但一為灌木,一為喬木;皆產自南方,但前者芬芳美麗,名字好聽,後者樹皮會剝落,名字聽起來也略帶土氣;皆有具體的功用,前者可食用與藥用,後者則堪製作耐捶打,能控制方向的實用器物,甚至是廣植海岸邊的防風林。回歸詩體與詩藝,除了擁有語言各種質感(聲響、顏色、溫度)帶來的美好外在形式,也同樣需要堅實、反覆鍛鍊的結構作為肌理骨骼。形式與內容,過去與現在,你與我,芬芳與質樸,物與情的多重折射都收攏在詩中。抒情,自然也包括主體對自身理想的追尋與體現。
事實上臺灣米仔蘭同樣具備香氣,美好質地同樣應上溯紉秋蘭以為佩的屈原,只是花體細小如米粒,並不顯眼。作為故事之喻體,屈原是更為龐大外延的意義集合體。〈離騷〉中「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綰合本質與修飾之美,凸顯屈原人格,也成為楊牧的理想目標。多識草木鳥獸之名的楊牧,確實可能自喻為南國植物紅柴。臺灣對旅居西雅圖的楊牧而言,是南國更是母土。最初以受命不遷生南國的芸香科植物當成典型,最後卻落腳美西海岸,頗見對比呼應。楊牧憑藉詩句縫合諸多閃現的記憶,意象連類及感官類比讓情詩之「情」返照自身而有了人生體悟和哲學層次的高度。
參照楊牧1980年描寫幸福婚姻生活的代表作〈盈盈草木疏〉,儘管〈情詩〉也圍繞植物進行書寫,但前者字句溫暖光明,充滿一派和諧溫馨,植物品類亦為楊牧西雅圖寓所庭院外所見。從典故、描寫細節到口吻腔調,無論是點染兩人生活,或觀察、想像對方的動作細節,乃至自述勞動與未來的嚮往憧憬,調性都有別於〈情詩〉。
其實一首好詩無論描寫愛情或將個體之情昇華至哲學層次,均不影響其藝術成就與價值。本文所言只是諸多解讀楊牧的一種方法,只能說是不同的詮釋,而未必是更好的理解。文學建構的世界有不同的表述方式,變與不變,物與我,群己互動與時間流轉的痕跡都在詩裡,終究需要讀者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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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花椰菜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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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主題:楊牧 ◎哲佑
作為台灣影響力最大的作家之一,楊牧留下的文學遺產十分可觀,無論詩、文、翻譯或論述,都有廣闊的眼界與深邃的內蘊。楊牧之詩以艱難著稱,詩中不只有詩人自己的生命感懷,還有超脫個人的哲思拓演,對萬物的深情追探,以及在茫茫時空中對歷史、文化與當下的流轉滄桑共鳴共振,一首詩往往就是一個生命的注腳,一則宇宙的切片。
鑒於楊牧的作品雖受到許多人的喜愛,卻少見對其單篇詩作較細緻的討論,每天為你讀一首詩在四月與台灣大學鄭毓瑜教授的「楊牧詩文研讀」課程合作,邀請六位青年詩人(曾琮琇、許嘉瑋、林餘佐、李蘋芬、利文祺、郭哲佑)輪流為楊牧詩作撰寫賞析,篇幅設定在一千至兩千字之間,希望能梳理詩中的典故義蘊,細繹詩意的推演,並與詩人的生平和其他著作相呼應,提供讀者一條可能的進路,讓楊牧的詩作感動更多讀者。適逢楊牧逝世一週年,遺著《微塵》亦將上市,每天為你讀一首詩以推廣文學的初衷,謹以本月主題,向楊牧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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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動◎楊牧
或許是心動也未可知,苔蘚
從石階背面領先憂鬱
而繁殖,蛇莓盤行穿過廢井
轆轤的地基,聚生在曩昔溼熱擁抱的
杜梨樹蔭裡
在熱帶離海不遠的山區
比夢更深邃,長年高温
隨月暈開闔的地層多次陷落的
弧狀地帶,在果核屆時的爆裂聲中
啟示地流血
昨夜微雨一說是殘餘的記憶
霎時領悟,隨即透過沉沉垂落的
薔薇形象意識到慾望在雙唇間
膨脹,料峭晨寒擋不住
求救的眼光
看見未來搖盪著燈籠盡皆絳紅
迢迢水中央逝者躺下遂獲取完美的
角度,且仰望弦月小船上亮著此生熄滅
再度點起的光,烘照一張戀愛的臉
訴說著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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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哲佑賞析:
自我與外物之間的拉鋸滲透,時常是楊牧詩作的主題;這首詩題為「心動」,藉著景物與思緒的交雜互見,鋪排愁思與愛欲,重置因果,以被動的口吻來敘說心動,藉著場景的轉換,串連過去、預想未來,為自己當下的生命定錨。
詩作開頭的「或許是心動也未可知」,彷彿把自我的主體感受交付外在來定義。石階、廢井皆屬人造,可以是實物,但也不妨將之視為人事陳舊衰敗的象徵,而苔癬,蛇莓,也暗示時間的覆蓋與蔓衍;人與自然交纏,在此不是由己身來體認,而是讓苔癬「領先」憂鬱,自我心神反倒追不上外在景物的流轉。植物青綠象徵離別愁思,這是漢文學自古的文化典故,石階一綠,荒蔓一生,才讓人醒覺時間匆匆而逝,從而牽引了內心;進一步,內心與外在的共振,又詮釋了各種物是人非之慨,讓當下的蓊鬱也有了曩昔擁抱的濕熱。如果情景之間不是單純的景生情或情映景,而是不斷的交織共融,有沒有可能,種種心神起伏未必只屬於人?由此再看首句推測的,或許外物的草青草黃花開花謝,它們都將對映著某些心動,那可能是某些尚未被揭露的,更深邃的解釋。
或許許多身在其中的情境也是如此,未經點破,不知周遭的一切正與自己同情共感。次段詩人設想更遠,此詩寫於2002年,正是楊牧返回故鄉花蓮任教之後,「熱帶離海不遠的山區」,可能即指台灣,甚至是弧狀的「花東」,這自然是常年高溫,且有著板塊變動帶來的週期陷落與流血。延續上一段,既然外景可能早一步預約與心神呼應,那麼不只當下的觸動,更往前推演,景物便可無處不富有「啟示性」,這近乎等同預言了。值得注意的是,此處「月暈開闔的地層」、「果核屆時的爆裂聲」和「啟示性的流血」,似也隱隱暗示了女性的身體特徵,進一步串連第一段的「濕熱擁抱」與第三段的「欲望在雙唇間」,因而這個心動,亦帶有情愛悸動的意涵。
只是,無論什麼樣的心動,當然是主觀的、甚至先驗性的──我們不能說自己設計了一場心動,甚至也不能徹底追索它的根源。開頭的「或許」透露了這個危險性,在第二段將時空拉遠之後,第三段又回到當下,如果微雨讓人聯想過往,那還是自我靈性的發揮;但此處言「昨夜微雨一說是殘餘的記憶」,「一說」一詞又把詩人的主體隔絕在外,彷彿越老成、越洞悉,越貼近世界的客觀,就越無法迎接那景物與自我相撞、近乎神啟的一刻,儘管仍相信它的存在。那些殘餘的記憶,可能是青年、少年,胸懷熱烈,在同樣的土地上初嘗愛戀動心,但當時濕熱,今日料峭,昔日心動不言而喻,今日卻必須自我說服、自我證明,甚至發現一切可能只是欲望展演,包括自己存在的欲望。
在詩集《介殼蟲》的後記中,楊牧敘寫藉由小學生而看見蘇鐵介殼蟲的經驗,說明自己停滯的好奇被撩撥了;但我們其實不能確定,若沒有小學生的牽引,自我的好奇心還在不在?或者,我們能不能夠期待自己,主動去捕捉那些瞬間的、看似被動的神啟時刻?楊牧說:
我難道不能於沉靜安詳的腳步裏自我調度,保留或揚棄一些即興,偶發的思維?並且在適當時刻,當午後的太陽持續傾斜到一個位置,四垂彷彿無聲,輒為人行道上一接近不存在的白點駐足,甚至蹲下來加以觀察,看到前生或今世幾已失去的記憶裏,一似乎看過的意象,迢遞而遙遠,心智觸覺於是重複反應,再一次震動,看到那介殼蟲,看到我自己。
實際上,我們冠以性靈的,那些像孩童一般的天真與好奇,除了自我以外,沒有任何外在事物可以佐證。於是在〈心動〉這首詩的最後一段,楊牧陡然切換了一個聲腔:愛戀是真的,心動也是真的,一切逝去之後將又重返,既然冥界存在,靈魂亦在,所有的未知都將收納進來,這是自我「求救」之後的安慰,也是將一切景物投射心神後的必然結果。而也唯有如此,我們今日為生的一切,我們曾銘刻心中,種種動人心神的愛戀,都有了存在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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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花椰菜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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