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香港有煙霞】◎張曼娟
當我離職返台的消息傳出，第三天，一封雪白的信封寄來光華，拆開之後，鵝黃色的信紙上，僅只一行手寫字，短短的：「We miss You!」
三個字，已經足夠。成為我最豐厚的行囊，盛滿濃濃的香港人情。
九個月前整裝來港，心中充滿忐忑，一方面是跨入了陌生的公職領域；另一方面則是對自己的能力並不確定，向來不輕易嘗試無把握的事，為什麼竟有這樣的勇氣赴任？因為，香港總是給我正面能量，總是在追尋中讓我得著。
多年前，我在香港找到我的愛情，也開啟了我對這座城的好奇與好感。那時候，大嶼山還沒有機場，只是一個離島，情人常帶我搭船出海，探訪一個又一個離島，脫離了日常生活，戀愛因此更美好，令人眷戀。為了愛，我曾經希冀一份教職，在此長住，卻未能如願。愛情結束了，對香港的情意仍纏綿。
1997年，香港中文大學邀請我來港專任，雖是遲來的邀約，我還是來了。那兩年正因大學生的上課態度消極而感沮喪，或許也是教學工作進入瓶頸期，強烈懷疑自己是否勝任教職？到一個語言不通的地方，試試自己有多少能耐吧。結果我開的課修課人數超多，期末更是學生評鑑成績最優的教師，只有一年，我已經充滿了自我肯定與信心。
也是在這一年，我尋到一位異性知己，他是個教會裡的助人者，從來不跟我傳教，見面總是好吃好玩好笑的情節。而他的某些生命情境與我類似，看著他的逆來順受，勇於承擔，竟像是神給我的指引。我是不信神的，因為認識他，我願意相信了。正因為異性難得知己，我們格外珍惜這樣的情份，十幾年來時間距離都無法阻隔，前兩年，竟讓死神一斧，硬生生給劈開了。
他死去，而我仍活著。香港成為情怯之地了。
我該如何重返我的第二故鄉？而能獲得美好，甚至給出美好？
推廣台灣文化的光華新聞文化中心辦公室，在灣仔中環廣場四十九樓，面海絕景。我愛的不只是無敵窗景，還有錯落的許多回憶，頭一次我在香港賃屋暫住，就是在灣仔太和街。每晚熄燈入睡前，都要探出頭去，看中環廣場高樓上的光亮暗下來，夜深了，海上的霧進城了，悄悄地，正好醞釀一場好夢。
這一次的香港居留，我才知道，「煙霞」這樣美麗的語彙，竟然是氣象用語。於是，我常對借住家裡的朋友說：「你現在看不見港島的美景，因為今日本港有煙霞。」講完了都覺得自己齒頰生香。
沒有煙霞的時刻清朗，但少了點神秘遐想；煙霞太盛，什麼都被遮掩住，又難免惆悵。也像是一則人生譬喻，喜樂或憂傷，都是不可避免的，只會使我們的經歷更獨特，難以割捨。
這是一本「香港限定」的文集，前半部是過去二十年來，以香港為書寫題材的散文和小說，後半部則是來港之後生活、工作的感受。書中相片除了我自己拍攝的，還有台灣朋友與香港友人的貢獻，這些年來，我的生活與情感，不也一直是靠著朋友們的支撐？於是，我可以完成一些美好的事，帶走更多美好的記憶。
謝謝在香港給我幫助的朋友們，謝謝在我推動文化活動時熱情參與的人們，謝謝明報出版社讓這本為香港人而寫的書在香港獨家出版。謝謝正在閱讀的你。
明天，或許晴朗或許煙霞或許有風有雨，都是這座城的風景。
謹序於九龍半島 煙霞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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