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是萬寂殘紅一笑中呢?》
蔣勳老師近日出了一本書寫臺靜農、他的時代、他的自處,他盡情的書法。書名《萬寂殘紅一笑中》。
臺先生字外有字,既遺世又絕俗,以瀟灑之姿,過了本來應該悲憤、惶恐的後半人生。
於是萬寂叢中一點紅,再大的寂寞,再大的被時代拋棄,再大的不為當朝所容。臺靜農在萬寂中,找到了自己的出路:暢飲,揮毫,與沈默。
「臺靜農」年輕時曾經是新文學運動的青年健將,受魯迅、陳獨秀器重,寫現代詩,寫小說。那樣的背景,在民國政府時代,當然逃不了牢獄。
1947他渡海來台,本來想逃離發生在中國大陸故土的一切,但誰也沒有想到,兩年後那個抓他的國民黨在大陸兵敗如山倒,尾隨來了台灣。
而且草木皆兵⋯⋯
對一個失敗的大將軍,蔣介石,他隨時都在驚恐之中,他不相信自己領土盡失,他渴望任何戰爭以恢復曾統治的政治版圖。在他眼中,那些曾經參與左派的,猶如草木裡暗藏的危險,隨時都可能飛躍而出,起而反抗他。
在如此高壓的政治環境中,臺靜農放棄文學創作,投身教育,在台大「中文系」,一個看似依循傳統的崗位上依然不失當年北大新青年時代的活潑生命力,一直以不同方式啟迪後來學子。
蔣勳不是臺老師嫡系學生,依照蔣勳的回憶他與臺老師喝酒閒聊,也常戲謔不拘,不分什麼輩份。疼愛弟子之餘,臺先生寫給弟子的字畫,特別珍貴,語重心長。
他寫字給還年輕時的蔣勳上款寫「兄」,蔣勳當然愧不敢當,臺先生笑著說:陳獨秀比他父親還年長,寫字給他也稱「兄」,說完即哈哈大笑!
臺家的人回憶臺靜農的笑聲,如男中音又如寬濶的山谷,笑聲如其心境,凡一笑,掃鬱悶掃煩冤:凡一笑,笑穿連綿的山,笑闢大海。
而大海外浪濤裡,多少和他同類的孤獨英雄啊。
我們平常人曰一笑憫恩仇,臺靜農是一笑掃煩寃。命一條,就這樣吧,在萬寂之中,至少懂得大笑,笑出千里之外,笑道説不盡也回不去的時代。
至於臺靜農如何處理他在萬寂亂世中,心中仍有之情?仍有之掛念?
例如青年時代好友陳獨秀,因為左派信仰立場,在南京被判刑入獄,不容於民國政府,當然後來也遭中國共產黨批鬥。
這大概就是中國知識分子的命運,凡獨立思考者皆不見容於任何當權者,除非他善長附合。
陳獨秀的名字長時間為台灣執政當局避忌,尤其在恐怖的五○至七○年代。臺老師十分敬重陳獨秀,他在極危險的境遇中,沒有燒毀一切証據以求自保,臺先生默默珍藏保存了陳獨秀的文件長達半世紀。
這封冒著危險藏著情感保存的陳獨秀的信件,直到在去年池上穀倉藝術館臺靜農書法展,才以歷史文件展出,終於公諸大眾。
去世前臺靜農豁出去了,命沒多少年,總不能再壓抑自己。於是發表了一篇長文〈酒旗風暖少年狂〉,憶述與陳獨秀來往的事蹟。
蔣老師導讀我們細看臺先生書寫「酒旗風暖少年狂」這七個字,「風」字佻達飛揚,顧盼生姿,彷彿回到青春,重燃少時渴慕的理想。「暖」字右下方轉筆線條弱如游絲,率性帶過,不必計較。而「少年狂」線條飛白,如蒼鬢斑白之髮。
「少年」早已沒了,如秋風蘆草之蒼茫,儘餘愴痛蒼苦。
書法的魅力正是如此,在字裡有著寫字以外的深沉寄託,既陰暗、矛盾又沉痛,回看時心中雖仍住著狂熱,但蒼茫歲月就在眼前。
字外之無字,是寂寞中的騷動,是老去時的不忘青春,是明白惘然後的冷靜⋯⋯
此時字如風,它不是平面的黑色筆墨,它有哭聲,有風聲,有迴聲。
臺靜農告訴蔣勳早在他二十歲夢中,已吟哦的兩個句子:「春魂渺渺歸何處,萬寂殘紅一笑中——」
二十歲在繁花萬寂中的豪情,已經有點悲淒了。時隔六十年,時代還是沒有臺靜農太多容身之處,在滿頭白髮的八十歲,他再度用喑啞的嗓音,續成少年夢囈的詩句。
當年在台大溫州街十八巷的老宿舍裡,有很多臺老師弟子的回憶。其中之一,不論本來正在熱切討論什麼,臺老師會突然沉靜下來。
沒有人知道沉靜時的他,是因為嘆息自己與時代的斷裂?默殤自己在亂世中不得不選擇苟且的遠離?還是看破了,破到日常生活中,有些話自然接不上來?
他的人生前半生正像他的詩句:酒旗風暖少年狂:後半生我加了一句,晚荷花謝三聲妄。
臺老師走後三十年,世界亂糟糟的,幾乎世界上每一塊土地都在上演它們的悲劇、鬧劇、或是荒謬劇。即使邊緣小島的我們,有時候也捲入其中。瑣亂聲中,尖銳的搖旗下,令人更加寂寞,也更懷念臺靜農的風範。
星期六日,我的小腿生平第一次被免疫攻擊,半條腿微血管破裂,趾頭呈現一片混亂的青黑紅。但我仍然至電視台主持節目至深夜,治療後星期日靜靜的閲讀蔣老師新書。
我知道自己已經未老先衰,身體殘破不堪不能再承擔太多工作。
走出書房外,入春了,鳶尾花、百合花都開了。字裡之外,書敍之間,病中更體悟什麼叫「萬寂殘紅一笑中」。
心,靜。
世,外。
夢,渺。
亂,離。
但人,不必懼。
一個人,一本書,一朶花,也可以活得好好的。
—-第五張照片借用蔡克信醫師如專業藝術家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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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大宿舍照片 在 周慕姿 Facebook 八卦
【面對自己的未來生涯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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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和 潘文忠部長一起在Podcast對談,談「親子聆聽」的主題,昨天又看到了一篇關於生涯選擇選科系的文章,討論「當父母和我對科系/生涯的想法不同,但他們堅持要我做他們的選擇」,對於這個主題,我有很多感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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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因為工作原因,時常會遇到這樣的困擾之外,我自己就遇到了這樣的問題,在我人生生涯的兩個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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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這類的事情,大家都會想問心理師:「那到底怎麼做才好?」不過,在歲末的這一天,我想分享關於我的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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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大學前,我一直都想要念法律系,目標是當律師。雖然那時學鋼琴很多年,有一些機會可以唸音樂班、或是進修音樂專業,但是因為我深知家裡經濟環境是辛苦的,當時學鋼琴,已經是靠著媽媽的省吃儉用,媽媽一個人養我,我還要去讀音樂,是會很辛苦的。所以我小學二年級就立定了一個「很有用的職業」,媽媽也覺得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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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高三的時候,我突然一百八十度大轉變,說要去政大念傳播,理由還是因為去看了個歌舞劇。我媽媽的內心大概只能用「晴天霹靂」來形容,那時候她聽我說、和我溝通之後,只有一句話:「你盡量考,考完了填志願,如果還是想念政大,那就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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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考完聯考,填寫志願時,我知道媽媽受到爺爺奶奶的許多壓力,他們都很希望我能夠去唸台大、或是去唸法律系,但我媽媽遵守跟我的承諾,她全都擋了下來,沒有讓我面對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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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告訴我一句話:「我們家沒有背景,你的人生都要靠你自己,所以,你自己的決定,你要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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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我去唸了政大新聞系,跟媽媽說,唸這個系我好像很擅長,但我不太喜歡時,媽媽淡淡地回我一句:「可是,那是你自己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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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渾渾噩噩地唸完新聞系,又意外考上政大廣電所,唸完之後,找了一份工作,後來做得不太有靈魂。在29歲的時候,又下定決心,要去唸諮商時,我的內心其實充滿了各種懷疑。我也非常害怕,在生涯中,我做過不少任性的決定,但都不太滿意。這次,這個決定極為任性,它會是怎麼樣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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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在電話中,跟我媽告知我通過國北心諮所推甄、也是我的第一志願的第一關,那是我第一次跟她表達我想要去唸諮商的意願。在她還來不及消化之際,我就告訴她,我辭了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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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唸諮商後我才知道,那時我家的經濟陷入困頓,媽媽沒有告訴我,她生活非常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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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的她對我非常擔心,除了我要去唸書、經濟上會很困難、我也沒辦法支撐家裡外,還對於我在快三十歲時,又轉換了一個跑道,而與交往已久的男友,似乎一直沒有結婚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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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什麼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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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既沒有催我結婚,也沒有要我打消念頭,更沒有告訴我「家裡現在很辛苦,你不要這麼自私好不好?」老實說,從小我跟我媽相依為命,如果她這樣跟我說,我一定會放棄這個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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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話,她都沒有說。但她仍然忍不住問了我一個問題:「你會不會選了,之後又後悔?就跟你之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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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對我而言很重,因為這也是我一直問自己的問題。那時候我還記得我的答案:「我真的不知道,之後我會不會後悔。但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這麼想要一個東西,我想去試試看。我得試試看,才知道適不適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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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媽問出我內心最深的焦慮,也是我考慮了將近一年,遲遲無法決定轉跑道的原因:「會不會我選了,又覺得不適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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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或許用事後諸葛的態度來看,會覺得我當初選諮商是對的。但是,其實以天賦來說,我唸傳播是更加輕鬆好發揮的,不管是口語或是寫作,都是我很擅長的;在唸新聞系與廣電所的那幾年,我沒有花多少時間在唸書上,表現也都還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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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諮商對我是從無到有,我完全沒有基礎;且在文化上,我時常覺得自己格格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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唸諮商的那三年,我不知道我適不適合,也不知道未來在哪裡;每天,我只能在陷入生存焦慮時問自己一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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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現在讀得開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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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的答案是「開心」,我就告訴自己不要再想,繼續努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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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有時候,不確定能不能看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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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感謝我媽媽的是,除了一開始她問了我那句話之後,她再也沒有提對我換跑道的焦慮。她不知道我的決策過程、不知道這一行的狀況,她滿懷焦慮,非常擔心我,但她沒有多問、沒有否定、沒有干涉,她選擇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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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她認為,這是我的人生,她沒辦法為我的人生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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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她的「忍住」,充滿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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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忍住」,是明知道孩子可能會撞牆、會跌倒、會遇到挫折,父母會很捨不得,但知道這是孩子的選擇,可能如我媽媽一般,滿懷著許多憂慮,但為了孩子,所以「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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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你,就算你失敗了,我也會傷心,但是我還是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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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忍住」,就像那些沒說出口的愛與信任,沉甸甸地壓在我的心上,讓我知道,我需要更謹慎,我需要為自己的人生決定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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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我的人生,是我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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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含我大學時就玩樂團,那時候為了表演,常常會凌晨回家。(我媽媽對我管教其實很嚴格,大學時是十點就必須出現在宿舍、準時接她的來電那種。)但那時候,對我的這個興趣,我媽媽十分尊重,她或許並不真的有興趣,但她沒有干涉,只要我注意安全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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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有一個原則,那就是,「如果想要做一件事,就好好把它做完、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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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到之前跟部長的對談,父母對於孩子的未來,總是有很多的焦慮,有的時候考慮的,可能是忍不住想為孩子的未來負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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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關係越親密,越有可能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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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父母焦慮於,孩子好像不知道自己要什麼,不知道怎麼做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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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我從自身經驗中學到一件事:「做決定,是需要練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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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經歷一些錯誤後,越來越瞭解要怎麼做生涯的決定,學會一定要知道這個科系未來的發展性、工作的樣貌,適不適合我的性格與我未來想要的生活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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築夢踏實,是在一堆錯誤之後,才學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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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自己要什麼,是在一堆嘗試之後,才慢慢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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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那時候,我媽媽堅持要我去唸法律,或是,要我就好好找個傳播的工作。我想,我可能不會做得太差,甚至可能表現得也會還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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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我想我不會像現在,那麼快樂,對於自己的工作與生活抱持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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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這份快樂,是我媽媽對我的愛與無條件的信任,是我媽媽送給我最大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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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會問我:「你怎麼敢這樣轉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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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的我回答不出這個答案。後來我才知道,原來,在愛與信任中長大的孩子,才有任性的本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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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媽沒有給我很多的錢,也或許沒辦法在我的生涯抉擇中,給我太多的資源或建議,但她給我的愛與信任、她的「忍住」,讓我非常富足,讓我能夠面對人生的失望與挫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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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給我空間,讓我敢做我自己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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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非常幸運,有一個願意懂我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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歲末的這個時刻,是感謝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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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我的媽媽,願意接受我就是長這個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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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在 教育部 ,部長說的一句話,也讓我很動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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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的很希望,孩子會覺得學習是有趣的,而不是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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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個願意保有我們學習的快樂、而不是只想著「要有用」的部長,我覺得也是一件很幸運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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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快樂,不管符不符合主流價值的有用,對我們都別具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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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以讓我們,在面對痛苦與挫折的時候,更有韌性、更有機會從中有更多的學習與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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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的生涯,到底要怎麼做選擇?或許我們都只能找到屬於自己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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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自主而做的事,永遠都會為我們的人生,帶來截然不同的意義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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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白先勇小說:冬夜>
*這篇小說收錄於《台北人》,1971年出版。我大約於1975年,17歲時第一次閲讀。當時年紀太小,和白先勇老師身處的時代及家庭背景不同,加上自己年輕氣盛,一方面迷戀杜斯妥也夫斯基和卡謬的青年孤獨:一方面無法理解時代歲月的老去,對一個人生命的刻痕。閲讀的時候,只覺得文字洗練,故事卻嘮叨,對老年人的感慨無法共鳴。
*這幾年因為電子版發行,我試圖重新閱讀一些年輕時錯過、深入不了的文字。此篇冬夜即時印入了眼簾。白先勇老師出版《台北人》時,才三十四歲。文集收錄他自24-34歲寫在「現代文學」的短篇小說。在冬夜之前,白老師已經完成「玉卿嫂」「謫仙記」等中篇小說,既跨古又跨神話,在美好的字句及故事鋪陳中書寫情慾。「台北人」裡的小説寫的更多是70年代台北若干當代人的遺憾。那可怕的時代如造孽,拋棄了所有的人。小説中對年輕狂妄的理想,有不著痕跡的批評。夏志清先生曾經評語:《臺北人》甚至可以說是部民國史。
* 《冬夜》裏余教授的兒子俊彥,長得和父親年輕時一模一樣,他不滿懷五四救國精神,也不想燒打任何人。年輕的兒子經過了也目睹了父親如何遭受時代的撥弄,沒有什麼澎湃了,他務實且苟且但卻篤定地一心想去美國念物理。而從美國歸國的風光學者,年華已逝,身分似升也似降的吳教授,在美國教唐朝,不願也不能置評當代。那些古老的長安繁華,包裝了美國學人的現實,他回不去當代,有一天走下講堂,步下長安大壂,沒有根的飄浮,就是他的晚年。每個曾經參與五四運動的倖存青年,都掉進了坎,過去只是一道晚霞,人年紀輕輕就沒了,泡沫了。革命,革誰的?自己的吧!
*撰寫冬夜年紀還輕的白先勇用了寛厚且事故的文筆,概括了所有的時代的起伏:沒有嘲謔,就是大勢所趨。不論是五四運動,美國反越戰學潮:那些革命換來的空,空盪後的務實謹慎、渴望留洋、無處可安頓⋯⋯一切都不過是「大勢所趨」。不必論理,也不需拿著一知半解的道理,砍砍殺殺。什麼事回頭看,就是四個字:大勢所趨。時代彷佛只是一個戲框子,把人按進去,把事件嵌入,就為了寫出大勢所趨,四個字。
*我曾經當面告訴白先勇老師,他活得如此特別。年輕的時候,儘寫些「老人往事」,老的時候大搞青春版牡丹亭。這樣倒活的靈魂,太過癮。
*以下為短文分享:冬夜。更多台北人文章可以購買博客來網路書店。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023419
《冬夜》—白先勇
台北的冬夜,經常是下著冷雨的。
傍晚時分,一陣乍寒,雨,又淅淅瀝瀝開始落下來了。溫州街那些巷子裏,早已冒起寸把厚的積水來。余欽磊教授走到巷子口張望時,腳下套著一雙木屐。他撐著一把油紙傘,紙傘破了一個大洞,雨點漏下來,打到余教授十分光禿的頭上,冷得他不由得縮起脖子打了一個寒噤。他身上罩著的那襲又厚又重的舊棉袍,竟也敵不住台北冬夜那陣陰濕砭骨的寒意了。
巷子裏灰濛濛的一片,一個人影也沒有,四周沈靜,只有雨點灑在遠遠近近那些矮屋的瓦檐上,發出一陣沙沙的微響。余教授在冷雨中,撐著他那把破紙傘,佇立了片刻,終於又踅回到他巷子裏的家中去。他的右腿跛瘸,穿著木屐,走一步,拐一下,十分蹣跚。
余教授棲住的這棟房子,跟巷中其他那些大學宿舍一樣,都是日據時代留下來的舊屋。年久失修,屋檐門窗早已殘破不堪,客廳的地板,仍舊鋪著榻榻米,積年的潮濕,席墊上一徑散著一股腐草的霉味。
客廳裏的傢具很簡陋:一張書桌、一張茶几。一對襤褸的沙發,破得肚子統統暴出了棉絮來。桌上、椅上、榻榻米上,七橫八竪,堆滿了一本本舊洋裝書,有的脫了線,有的發了毛,許多本卻脫落得身首異處,還有幾本租來的牛皮紙封面武俠小說,也摻雜其中。自從余教授對他太太著實發過一次脾氣以後,他家裡的人,再也不敢碰他客廳裏那些堆積如山的書了。
有一次,他太太替他曬書,把他夾在一本牛津版的《拜侖詩集》中的一疊筆記弄丟了——那些筆記,是他二十多年前,在北京大學教書時,記下來的心得。
余教授走進客廳裏,在一張破沙發上坐了下來,微微喘著氣。他用手在他右腿的關節上,使勁的揉搓了幾下。每逢這種陰濕天,他那只撞傷過的右腿,便隱隱作痛起來,下午他太太到隔壁蕭教授家去打麻將以前,還囑咐過他:
「別忘了,把於善堂那張膏藥貼起來。」
「晚上早點回來好嗎?」他要求他太太,「吳柱國要來。」
「吳柱國又有什麼不得了?你一個人陪他還不夠?」他太太用手絹子包起一扎鈔票,說著便走出大門去了,那時他手中正捏著一張《中央日報》,他想阻止他太太,指給她看,報上登著吳柱國那張照片:「我旅美學人,國際歷史權威,吳柱國教授,昨在中央研究院,作學術演講,與會學者名流共百餘人。」
可是他大太老早三腳兩步,跑到隔壁去了。隔壁蕭太太二四六的牌局,他太太從來沒缺過席,他一講她,她便封住他的嘴:別搗蛋,老頭子,我去贏個百把塊錢,買只雞來燉給你吃。他對他太太又不能經濟封鎖,因為他太太總是贏的,自己有私房錢。
他跟他太太商量,想接吳柱國到家裡來吃餐便飯,一開口便讓他太太否決了。
他目送著他太太那肥胖碩大的背影,突然起了一陣無可奈何的惆悵。要是雅馨還在,晚上她一定會親自下廚去做出一桌子吳柱國愛吃的菜來,替他接風了。
那次在北平替吳柱國餞行,吳柱國吃得酒酣耳熱,對雅馨說:「雅馨,明年回國再來吃你做的掛爐鴨。」哪曉得第二年北平便易幟了,吳柱國一出國便是二十年。
那天在松山機場見到他,許多政府官員、報社記者,還有一大群閒人,把吳柱國圍得水洩不通,他自己卻被人群摒在外面,連跟吳柱國打招呼的機會都沒有。
那天吳柱國穿著一件黑呢大衣,戴著一副銀絲邊的眼鏡,一頭頭髮白得雪亮,他手上持著煙鬥,從容不迫,應對那些記者的訪問。他那份恂恂儒雅,那份令人肅然起敬的學者風範,好像隨著歲月,變得愈更醇厚了一般。後來還是吳柱國在人群中發現了他,才擠過來,執著他的手,在他耳邊悄悄說道:
「還是過兩天,我來看你吧。」
「欽磊——」
余教授猛然立起身來,蹭著迎過去,吳柱國已經走上玄關來了。
「我剛才還到巷子口去等你,怕你找不到。」余教授蹲下身去,在玄關的矮櫃裡摸索了一陣,才拿出一雙草拖鞋來,給吳柱國換上,有一隻卻破得張開了口。
「台北這些巷子真像迷宮,」吳柱國笑道,「比北平那些胡同還要亂多了。」他的頭髮淋得濕透,眼鏡上都是水珠。他脫下大衣,抖了兩下,交給余教授,他裡面卻穿著一件中國絲綿短襖。他坐下來時,忙掏出手帕,把頭上臉上揩拭了一番,他那一頭雪白的銀發,都讓他揩得蓬松零亂起來。
「我早就想去接你來了,」余教授將自己使用的那只保暖杯拿出來泡了一杯龍井擱在吳柱國面前,他還記得吳柱國是不喝紅茶的,「看你這幾天那麼忙,我也就不趁熱鬧了。」
「我們中國人還是那麼喜歡應酬,」吳柱國搖著頭笑道,「這幾天,天天有人請吃酒席,十幾道十幾道的菜——」
「你再住下去,恐怕你的老胃病又要吃犯了呢。」余教授在吳柱國對面坐下來,笑道。
「可不是?我已經吃不消了!今晚邵子奇請客,我根本沒有下箸——邵子奇告訴我,他也有好幾年沒見到你了。你們兩人——」吳柱國望著余教授,余教授摸了一摸他那光禿的頭,輕輕吁了一口氣,笑道:
「他正在做官,又是個忙人。我們見了面,也沒什麼話說。我又不會講虛套,何況對他呢?所以還是不見面的好。你是記得的:我們當年參加‘勵志社’,頭一條誓言是什麼?」
吳柱國笑了一笑,答道:
「二十年不做官。」
「那天宣誓,還是邵子奇帶頭宣讀的呢!當然,當然,二十年的期限,早已過了——」余教授和吳柱國同時都笑了起來。
吳柱國捧起那盅龍井,吹開浮面的茶葉,啜了一口,茶水的熱氣,把他的眼鏡子蒸得模糊了。他除下眼鏡,一面擦著,一面覷起眼睛,若有所思的嘆了一口氣,說道:
「這次回來,‘勵志社’的老朋友,多半都不在了——」
「賈宜生是上個月去世的,」余教授答道,「他的結局很悲慘。」
「我在國外報上看到了,登得並不清楚。」
「很悲慘的——」余教授又喃喃的加了一句。
「他去世的前一天我還在學校看到他。他的脖子硬了,嘴巴也歪了——上半年他摔過一跤,摔破了血管——我看見他氣色很不好,勸他回家休息,他只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他的環境困得厲害,太太又病在醫院裡。那晚他還去兼夜課,到了學校門口,一跤滑在陰溝裡,便完了——」余教授攤開雙手,乾笑了一聲。「賈宜生,就這麼完了。」
「真是的——」吳柱國含糊應道。
「我彷彿聽說陸冲也亡故了,你在外國大概知道得清楚些。」
「只是人生的諷刺也未免太大了,」吳柱國唏噓道,「當年陸冲還是個打倒‘孔家店’的人物呢。」
「何嘗不是?」余教授也莫奈何的笑了一下,「就拿這幾個人來說:邵子奇、賈宜生、陸冲、你、我,還有我們那位給槍斃了的日本大漢奸陳雄——當年我們幾個人在北大,一起說過些什麼話?」
吳柱國掏出煙鬥,點上煙,深深吸了一口,吸著煙,若有所思的沈默了片刻,突然他搖著頭笑出了聲音來,歪過身去對余教授說道:
「你知道,欽磊,我在國外大學開課,大多止於唐宋,民國史我是從來不開的。上學期,我在加州大學開了一門‘唐代政治制度’。這陣子,美國大學的學潮鬧得厲害,加大的學生更不得了,他們把學校的房子也燒掉了,校長攆走了,教授也打跑了,他們那麼胡鬧,我實在看不慣。有一天下午,我在講‘唐初的科舉制度’,學校裡學生正在跟警察大打出手,到處放瓦斯,簡直不像話!你想想,那種情形,我在講第七世紀中國的考試制度,那些蓬頭赤足,躍躍欲試的美國學生,怎麼聽得進去?他們坐在教室裏,眼睛都瞅著窗外。我便放下了書,對他們說道:‘你們這樣就算鬧學潮了嗎?四十多年前,中國學生在北平鬧學潮,比你們還要凶百十倍呢!’他們頓時動容起來,臉上一副半信半疑的神情,好像說:‘中國學生也會鬧學潮嗎?’」
吳柱國和余教授同時都笑了起來。
「於是我便對他們說道:‘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一群北京大學領頭的學生,為了反日本,打到一個賣國求榮的政府官員家裡,燒掉了他的房子,把躲在裡面的一個駐日公使,揪了出來,痛揍了一頓——’那些美國學生聽得肅然起敬起來,他們口口聲聲反越戰,到底還不敢去燒他們的五角大廈呢。‘後來這批學生都下了獄,被關在北京大學的法學院內,一共有一千多人——’我看見他們聽得全神貫注了,我才慢慢說道,‘那群學生當中領頭打駐日公使的,便是在下。’他們哄堂大笑起來,頓足的頓足,拍手的拍手,外面警察放槍他們也聽不見了——」
余教授笑得一顆光禿的頭顱前後亂晃起來。
「他們都搶著問,我們當時怎樣打趙家樓的。我跟他們說,我們是疊羅漢爬進曹汝霖家裡去的。第一個爬進去的那個學生,把鞋子擠掉了。打著一雙赤足,滿院子亂跑,一邊放火。‘那個學生現在在哪裡?’他們齊聲問道。我說:‘他在台灣一間大學教書,教拜侖。’那些美國學生一個個都笑得樂不可支起來——」
余教授那張皺紋滿布的臉上,突然一紅,綻開了一個近乎童稚的笑容來,他訕訕的咧著嘴,低頭下去瞅了一下他那一雙腳,他沒有穿拖鞋,一雙粗絨線襪,後跟打了兩個黑布補釘,他不由得將一雙腳合攏在一起,搓了兩下。
「我告訴他們:我們關在學校裏,有好多女學生來慰問,一個女師大的校花,還跟那位打赤足放火的朋友結成了姻緣,他們兩人,是當時中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柱國,你真會開玩笑。」余教授一面摸撫著他那光禿的頭頂,不勝唏噓的笑道。他看見吳柱國那杯茶已經涼了,便立起身,一拐一拐的,去拿了一隻暖水壺來,替吳柱國斟上滾水,一面反問他:
「你為什麼不告訴你學生,那天領隊遊行扛大旗的那個學生,跟警察打架,把眼鏡也打掉了?」
吳柱國也訕訕的笑了起來。「我倒是跟他們提起:賈宜生割開手指,在牆上寫下了‘還我青島’的血書,陳雄卻穿了喪服,舉著‘曹陸章遺臭萬年’的輓聯,在街上遊行——」
「賈宜生——他倒是一直想做一番事業的——」余教授坐下來,喟然嘆道。「不知他那本《中國思想史》寫完了沒有?」吳柱國關懷的問道。
「我正在替他校稿,才寫到宋明理學,而且——」余教授皺起眉頭說,「最後幾章寫得太潦草,他的思想大不如從前那樣敏銳過人了,現在我還沒找到人替他出版呢,連他的安葬費還是我們這幾個老朋友拼湊的。」「哦?」吳柱國驚異道,「他竟是這樣的——」
余教授和吳柱國相對坐著,漸漸默然起來。吳柱國兩只手伸到袖管裡去,余教授卻輕輕的在敲著他那只僵痛的右腿。
「柱國——」過了半晌,余教授抬起頭來望著吳柱國說道,「我們這伙人,總算你最有成就。」
「我最有成就?」吳柱國驚愕的抬起頭來。
「真的,柱國,」余教授的聲音變得有點激動起來,「這些年,我一事無成。每次在報紙上看見你揚名國外的消息,我就不禁又感慨、又欣慰,至少還有你一個人在學術界替我們爭一口氣——」余教授說著禁不住伸過手去,捏了一下吳柱國的膀子。
「欽磊——」吳柱國突然掙開余教授的手叫道,余教授發覺他的聲音裡竟充滿了痛苦,「你這樣說,更是叫我無地自容了!」「柱國?」余教授縮回手,喃喃喚道。
「欽磊,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就懂得這些年我在國外的心情了,」吳柱國把煙鬥擱在茶几上,卸下了他那副銀絲邊的眼鏡,用手捏了一捏他那緊皺的眉心,「這些年,我都是在世界各地演講開會度過去的,看起來熱鬧得很。上年東方歷史學會在舊金山開會,我參加的那一組,有一個哈佛大學剛畢業的美國學生,宣讀他一篇論文,題目是:《五四運動的重新估價》。那個小伙子一上來便把‘五四’批評得體無完膚,然後振振有詞的結論道:這批狂熱的中國知識青年,在一陣反傳統、打倒偶像的運動中,將在中國實行二千多年的孔制徹底推翻,這些青年,昧於中國國情,盲目崇拜西方文化,迷信西方民主科學,造成了中國思想界空前的大混亂。但是這批在父權中心社會成長的青年,既沒有獨立的思想體系,又沒有堅定的意志力,當孔制傳統一旦崩潰,他們頓時便失去了精神的依賴,於是徬惶、迷失,如同一群弒父的逆子——他們打倒了他們的精神之父——孔子,背負著重大的罪孽,開始了他們精神上的自我放逐,有的重新回頭擁抱他們早已殘破不堪的傳統,有的奔逃海外,做了明哲保身的隱士。他們的運動瓦解了、變質了。有些中國學者把‘五四’比作中國的‘文藝復興’,我認為,這只能算是一個流產了的‘文藝復興’。他一念完,大家都很激動,尤其是幾個中國教授和學生,目光一齊投向我,以為我一定會起來發言。可是我一句話也沒有說,默默的離開了會場——」
「噢,柱國——」
「那個小伙子有些立論是不難辯倒的,可是,欽磊——」吳柱國的聲音都有些哽住了,他乾笑了一聲,「你想想看,我在國外做了幾十年的逃兵,在那種場合,還有什麼臉面挺身出來,為‘五四’講話呢?所以這些年在外國,我總不願意講民國史,那次在加大提到‘五四’,還是看見他們學生學潮鬧的熱鬧,引起我的話題來——也不過是逗著他們玩玩,當笑話講罷了。我們過去的光榮,到底容易講些,我可以毫不汗顏的對我的外國學生說:‘李唐王朝,造就了當時世界上最強盛、文化最燦爛的大帝國。’——就是這樣,我在外國喊了幾十年,有時也不禁好笑,覺得自己真是像唐玄宗的白髮宮女,拼命在向外國人吹噓天寶遺事了——」
「可是柱國,你寫了那麼多的著作!」余教授幾乎抗議的截斷吳柱國的話。
「我寫了好幾本書:《唐代宰相的職權》、《唐末藩鎮制度》,我還寫過一本小冊子叫《唐明皇的梨園子弟》,一共幾十萬字——都是空話啊——」
吳柱國搖著手喊道,然後他又冷笑了一聲,「那些書堆在圖書館裡,大概只有修博士的美國學生,才會去翻翻罷了。」
「柱國,你的茶涼了,我給你去換一杯來。」余教授立起身來,吳柱國一把執住他的手,抬起頭望著他說道:
「欽磊,我對你講老實話:我寫那些書,完全是為了應付美國大學,不出版著作,他們便要解聘,不能升級,所以隔兩年,我便擠出一本來,如果不必出版著作,我是一本也不會寫了的。」
「我給你去弄杯熱茶來。」余教授喃喃的重復道,他看見吳柱國那張文雅的臉上,微微起著痙攣。他蹭到客廳一角的案邊,將吳柱國那杯涼茶倒進痰盂裡,重新沏上一杯龍井,他手捧著那只保暖杯,十分吃力的拐回到座位上去,他覺得他那只右腿,坐久了,愈來愈僵硬,一陣陣的麻痛,從骨節裡滲出來。
他坐下後,又禁不住用手去捏榨了一下。
「你的腿好像傷得不輕呢。」吳柱國接過熱茶去,關注著余教授說道。
「那次給撞傷,總也沒好過,還沒殘廢,已是萬幸了。」余教授解嘲一般笑道。
「你去徹底治療過沒有?」
「別提了,」余教授擺手道,「我在台大醫院住了五個月。他們又給我開刀,又給我電療,東搞西搞,愈搞愈糟,索性癱掉了。我太太也不顧我反對,不知哪裡弄了一個打針灸的郎中來,戳了幾下,居然能下地走動了!」
余教授說著,很無可奈何的攤開手笑了起來,「我看我們中國人的毛病,也特別古怪些,有時候,洋法子未必奏效,還得弄帖土藥秘方來治一治,像打金針,亂戳一下,作興還戳中了機關——」說著,吳柱國也跟著搖搖頭,很無奈的笑了起來,跟著他伸過手去,輕輕拍了一下余教授那條僵痛的右腿,說道:「你不知道,欽磊,我在國外,一想到你和賈宜生,就不禁覺得內愧。生活那麼清苦,你們還能在台灣守在教育的崗位上,教導我們自己的青年——」吳柱國說著,聲音都微微顫抖了,他又輕輕的拍了余教授一下。
「欽磊,你真不容易——」
余教授默默的望著吳柱國,半晌沒有做聲,他搔了一搔他那光禿的頭頂,笑道:
「現在我教的,都是女學生,上學期,一個男生也沒有了。」
「你教‘浪漫文學’,女孩子自然是喜歡的。」吳柱國笑著替余教授解說道。
「有一個女學生問我:‘拜侖真的那樣漂亮嗎?’我告訴她:‘拜侖是個跛子,恐怕跛得比我還要厲害哩。’那個女孩子頓時一臉痛苦不堪的樣子,我只得安慰她:‘拜侖的臉蛋兒還是十分英俊的’——」
余教授和吳柱國同時笑了起來。「上學期大考,我出了一個題目要她們論‘拜侖的浪漫精神’,有一個女孩子寫下了一大堆拜侖情婦的名字,連他的妹妹Augusta也寫上去了!」
「教教女學生也很有意思的。」吳柱國笑得低下頭去,「你譯的那部《拜侖詩集》,在這裡一定很暢銷了?」
「《拜侖詩集》我並沒有譯完。」
「哦——」
「其實只還差‘DonJuan’最後幾章,這七八年,我沒譯過一個字,就是把拜侖譯出來,恐怕現在也不會有多少人看了——」
余教授頗為落寞了的嘆了一口氣,定定的注視著吳柱國,「柱國,這些年,我並沒有你想像那樣,並沒有想‘守住崗位’,這些年,我一直在設法出國——」
「欽磊——你——」
「我不但想出國,而且還用盡了手段去爭取機會。每一年,我一打聽到我們文學院有外國贈送的獎金,我總是搶先去申請。前五年,我好不容易爭到了哈佛大學給的福特獎金,去研究兩年,每年有九千多美金。出國手續全部我都辦妥了,那天我到美國領事館去簽證,領事還跟我握手道賀。哪曉得一出領事館門口,一個台大學生騎著一輛機器腳踏車過來,一撞,便把我的腿撞斷了。」
「哎,欽磊。」吳柱國曖昧地嘆道。
「我病在醫院裡,應該馬上宣佈放棄那項獎金的,可是我沒有,我寫信給哈佛,說我的腿只受了外傷,治癒後馬上出去。我在醫院裡躺了五個月,哈佛便取消了那項獎金。要是我早讓出來,也許賈宜生便得到了——」
「賈宜生嗎?」吳柱國驚嘆道。
「賈宜生也申請了的,所以他過世,我特別難過,覺得對不起他。要是他得到那項獎金,能到美國去,也許就不會病死了。他過世,我到處奔走替他去籌治喪費及撫卹金,他太太也病得很厲害。我寫信給邵子奇,邵子奇派了一個人,只送了一千塊台市來——」
「唉,唉。」吳柱國連聲嘆道。
「可是柱國,」余教授愀然望著吳柱國,「我自己實在也很需要那筆獎金。雅馨去世的時候,我的兩個兒子都很小,雅馨臨終要我答應,一定撫養他們成人,給他們受最好的教育。我的大兒子出國學工程,沒有申請到獎學金,我替他籌了一筆錢,數目相當可觀,我還了好幾年都還不清。所以我那時想,要是我得到那筆獎金,在國外省用一點,就可以償清我的債務了。沒想到——」
余教授聳一聳肩膀,乾笑了兩聲。吳柱國舉起手來,想說什麼,可是他的嘴唇動了一下,又默然了。過了片刻,他才強笑道:
「雅馨——她真是一個叫人懷念的女人。」
窗外的雨聲,颯颯娑娑,愈來愈大了,寒氣不住的從門隙窗縫里鑽了進來,一陣大門開闔的聲音,一個青年男人從玄關走了上來。青年的身材頎長,披著一件深藍的塑膠雨衣,一頭墨濃的頭髮灑滿了雨珠,他手中捧著一大疊書本,含笑點頭,便要往房中走去。
「俊彥,你來見見吳伯伯。」余教授叫住那個青年,吳柱國朝那個眉目異常英爽的青年打量了一下,不由得笑出了聲音來。
「欽磊,你們兩父子怎麼——」吳柱國朝著俊彥又指了一下,笑道,「俊彥,要是我來你家,先看到你,一定還以為你父親返老還童了呢!欽磊,你在北大的時候,就是俊彥這個樣子!」說著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吳伯伯在加大教書,你不是想到加大去念書嗎?可以向吳伯伯請教請教。」余教授對他兒子說道。
「吳伯伯,加大物理系容易申請獎學金嗎?」俊彥很感興趣的問道。
「這個——」吳柱國遲疑了一下,「我不太清楚,不過加大理工科的獎學金比文法科多多了。」
「我聽說加大物理系做一個實驗,常常要花上幾十萬美金呢!」俊彥年輕的臉上,現出一副驚羨的神情。
「美國實在是個富強的國家。」吳柱國嘆道,俊彥立了一會兒,便告退了。余教授望著他兒子的背影,悄聲說道:
「現在男孩子,都想到國外去學理工。」
「這也是大勢所趨。」吳柱國應道。
「從前我們不是拼命提倡‘賽先生’嗎?現在‘賽先生’差點把我們的飯碗都搶跑了。」
余教授說著跟吳柱國兩人都苦笑了起來,余教授立起身,又要去替吳柱國斟茶,吳柱國忙止住他,也站了起來說道:
「明天一早我還要到政治大學去演講,我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說著,他沈吟了一下,「後天我便要飛西德,去參加一個漢學會議,你不要來送我了,我這就算告辭了吧。」
余教授把吳柱國的大衣取來遞給他,有點歉然的說道:
「真是的,你回來一趟,連便飯也沒接你來吃。我現在這位太太——」余教授尷尬的笑了一下。
「嫂夫人哪裡去了?我還忘了問你。」吳柱國馬上接口道。
「她在隔壁,」余教授有點忸怩起來,「在打麻將。」
「哦,那麼你便替我問候一聲吧。」吳柱國說著,便走向了大門去。余教授仍舊套上他的木履,撐起他那把破油紙傘,跟了出去。
「不要出來了,你走路又不方便。」吳柱國止住余教授。
「你沒戴帽子,我送你一程。」余教授將他那把破紙傘遮住了吳柱國的頭頂,一隻手攬在他的肩上,兩個人向巷口走了出去。巷子里一片漆黑,雨點無邊無盡的飄灑著。余教授和吳柱國兩人依在一起,踏著巷子裏的積水,一步一步,遲緩、蹣跚、蹭蹬著。快到巷口的時候,吳柱國幽幽的說道:
「欽磊,再過一陣子,也許我也要回台灣來了。」
「你要回來?」
「還有一年我便退休了。」
「是嗎?」
「我現在一個人在那邊,穎芬不在了,飲食很不方便,胃病常常犯,而且——我又沒有兒女。」
「哦——」
「我看南港那一帶還很幽靜,中央研究院又在那裡。」
「南港住家是不錯的。」
雨點從紙傘的破洞漏了下來,打在余教授和吳柱國的臉上,兩個人都冷得縮起了脖子。一輛計程車駛過巷口,余教授馬上舉手截下。計程車司機打開了門,余教授伸出手去跟吳柱國握手道別,他執住吳柱國的手,突然聲音微微顫抖的說道:
「柱國,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好意思向你開口——」
「嗯?」
「你可不可以替我推薦一下,美國有什麼大學要請人教書,我還是想出去教一兩年。」
「可是——恐怕他們不會請中國人教英國文學哩。」
「當然,當然,」余教授咳了一下,乾笑道,「我不會到美國去教拜侖了——我是說有學校需要人教教中文什麼的。」
「哦——」吳柱國遲疑了,說道,「好的,我替你去試試吧。」
吳柱國坐進車內,又伸出手來跟余教授緊緊握了一下。
余教授踅回家中,他的長袍下擺都已經潮濕了,冷冰冰的貼在他的腿脛上,他右腿的關節,開始劇痛起來。他拐到廚房裡,把暖在爐灶上那帖於善堂的膏藥,取下來,熱烘烘的便貼到了膝蓋上去,他回到客廳中,發覺靠近書桌那扇窗戶,讓風吹開了,來回開闔,發出砰砰的響聲,他趕忙蹭過去,將那扇窗拴上。
他從窗縫中,看到他兒子房中的燈光仍然亮著,俊彥坐在窗前,低著頭在看書,他那年輕英爽的側影,映在窗框裡。余教授微微吃了一驚,他好像驟然又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一般,他已經逐漸忘懷了他年輕時的模樣了。
他記得就是在俊彥那個年紀,二十歲,他那時認識雅馨的。那次他們在北海公園,雅馨剛剪掉辮子,一頭秀髮讓風吹得飛了起來,她穿著一條深藍的學生裙站在北海邊,裙子飄飄的,西天的晚霞,把一湖的水照得火燒一般,把她的臉也染紅了,他在《新潮》上投了一首新詩。就是獻給雅馨的:
當你倚在碧波上
滿天的紅霞
便化作了朵朵蓮花
托著你
隨風飄去
馨馨
你是凌波仙子
余教授搖了一搖他那十分光禿的腦袋,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他發覺書桌上早飄進了雨水,把他堆在上面的書本都打濕了。他用他的衣袖在那些書本的封面上揩了一揩,隨便拾起了一本《柳湖俠隱記》,又坐到沙發上去,在昏暗的燈光下,他翻了兩頁,眼睛便合上了,頭垂下去,開始一點一點的,打起盹來,朦朧中,他聽到隔壁隱約傳來一陣陣洗牌的聲音及女人的笑語。
台北的冬夜愈來愈深了,窗外的冷雨,卻仍舊綿綿不絕的下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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