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想死,但還是想吃辣炒年糕》
.
這是我在敦南誠品買的最後一本書,也是本感傷的書。對這本書好奇,因為我本身特別喜歡看心理學的書,一方面在看遍了所有憂鬱症的書之後,想要了解還有什麼對憂鬱症的特別觀點,讓它成為暢銷書。
.
#書名
首先,他的名字很特別《雖然想死,但還是想吃辣炒年糕》,有些詼諧、帶點趣味,比起大多心理學正經八百的書名,讓人親近許多,也多了一份共鳴,對!就是這樣,我心情不好的時候,點個鼎泰豐的蝦仁炒飯,頓時就開心不少。
.
#名人加持
37萬本是銷售量非常驚人的,看到有「BTS防彈少年團」的推薦,立刻就連想它是不是有名人加持的緣故,讓這本書大賣呢?僅是這麼膚淺的理由嗎?名人那麼多,也不是每個名人的書就會賣,其中的KnowHow讓我決定把這本書帶回家。
.
#非專家的理論與研究
大多數心理學的書,都是精神科醫師或是心理諮商師所寫,充滿了個案跟研究資料,
「告訴你」應該怎麼做才好。沒錯,告訴你、教導你、改變你,這種你應該要怎樣改變的書,說真的,只會讓病人更充滿挫折。電視劇《想見你》當中,陳韻如說:「我明明已經這麼努力了,為甚麼你們每個人都還要叫我再努力一點、要我再更好,跟我說你要開心、你要快樂,為甚麼?就因為我不是你們期望中的樣子???」
.
而《雖然想死,但還是想吃辣炒年糕》她是由一位「輕鬱症」女孩訴說自己的憂鬱症的感受,而這樣的不安、煩惱被如實的寫下來,閱讀者會好像看到自己被寫下來一樣,一種原來你也是這樣,其實我也是的認同感。
.
憂鬱症最需要的就是 #同理 與 #傾聽,過度加油打氣都是莫名負擔。這本書看到最後,我覺得後勁很強,那些在中心說不出的思緒,被有條理的整理擺放,多了可以喘口氣的心靈空間。(最後有點想哭,不知道為什麼)
.
以下是我做的5000字書摘,因為是這本書是對話形式,大多又是作者描述自己的症狀,跳來跳去,結構鬆散,所以書摘非常難寫(但我還是整理好了),趕快來讀吧
_________________
 ̄ ̄ ̄ ̄ ̄ ̄ ̄ ̄ ̄ ̄ ̄ ̄ ̄ ̄ ̄ ̄ ̄
1. 展現內心的陰暗面,也是使自己自由的方式之一。衷心希望身邊的人可以理解,這樣的我也是我。
2. 「就算憂鬱了一整天,也會因為一件小事而會心一笑,這就是人生」,以及「展現陰暗面就如同展現開朗面一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3. 醫生:妳需要的是突破,如果想要從憂鬱和挫折的倉鼠輪中逃脫,建議妳不妨挑戰看看自己從未想過的事情。
4. 醫生:因為妳的心中有一個理想的自己,所以才會對外表如此執著,妳把那個標準設定得太高,太狹隘了,例一如:「超過五十公斤就是失敗的人生!」像這樣。最重要的是要多方嘗試,發覺自己究竟想要什麼,觀察自己到底做到什麼程度才是最舒滴的。一旦了解自己的喜好,也找到降低內心焦慮的方法之後,就會提升對自我的滿意度,就算有人指責妳,批評妳,也會變得可以欣然接受或者坦然拒絕。
5. 日常滿意度下滑的話,就會退回到最原始的欲望,也就是從最容易獲得滿足感的吃喝拉撒睡下手。但是靠吃獲得的滿足感不會維持太久,運動或計畫反而比較有助於提升自我滿意度,建議透過長期目標去克服。
6. 醫生:其實現在這樣也很好,小酌幾杯自然會失言,吃藥自然會有副作用,要是發現有副作用,都怪我們醫院就好。我:(聽到「現在這樣也很好」,不知為何突然好想哭,真是受不了自己。)
7. 妳現在與藝術家見面時,只會看自己欠缺的那一面,和其他人見面時也一是,總是把焦點放在自己缺乏的部分,不是嗎?如果試著改變這樣的觀一點,與藝術家見面時,不妨試想「這些藝術家應該心思很細膩,敏感,生活上可能會遇到諸多不便吧」,透過這樣改變觀點的方式去面對同樣情形自然會產生不同結果。我覺得現在的妳一直在亂套標準折磨無辜的自己。
8. 醫生:「平凡」也許是保護自己的一種說詞。
9. 我認為妳須要停止這種二分法思維,例如:自己特別或不特別,凡事並非只有好與壞的分別。
10. 我總覺得自己和那些人格格不入,因為我實在太一般,太普通,甚至就連一和一般人(與藝術無關的人)見面,也會有一種獨自站在孤島上的感覺,有點像是不屬於任何地方的浮游物。
11. 明明可以想成是其他原因,妳卻總是往最極端的方向去想,甚至用同樣「的標準套用在對方身上,等於是被自己的念頭困住。不論和誰做朋友,都沒有絕對的一條線,偶爾也可能會心有不滿。我希望妳可以分清楚對方的部分與全部,不能因為喜歡對方的某部分就全盤接納,討厭對方的某部分就全盤否定。盡量多去嘗試看看往不一樣的方向思考。
12. 醫生:看來最大的問題還是在於非黑即白。妳又把自己逼入了死角,然後逼自己只能選擇黑或白,要做朋友或不做朋友,非常要好或分道揚鑣,選擇爆炸或選擇隱忍。妳總是只給自己Yes或No這兩個選項,沒有任何中間值。
13. 醫生:現在的妳,彷彿把灰色定調成只有一種顏色,但其實灰色還可以細分成很多種灰色,光譜也可能是立體的,妳卻將她視為是一條線而已。我每次都會告訴自己「人是立體的」,你卻總是把人看成平面,我「所以才會光看某個人的特質就認定「他一定是這種人」,然後斷定,評價對方,最後再離開對方。
14. 醫生:這是增強認可慾的行為,當妳愈想要受人影響時,就會愈努力讓自己發揮影響力,當對方無動於衷時,妳就會加倍努力,最後再把自己搞得筋疲力竭。這同樣也是非常極端的行為,規範著自己的極限,「我一定要對那個人產生影響力,才表示對方真的愛我」,這種信念非常極端。
15. 每個人都有各種面向,幸福與不幸可以共存,凡事也都是一體兩面。其實從來都沒有人瞧不起我,是我最瞧不起自己。
16. 我希望和我一樣極端,老是抱怨自己被人瞧不起,總是讓關係破局的人可以閱讀這篇文章。我們每個人都是多面的,不幸就像一層油,漂浮在最上層,幸福則沉澱在最底層,值得慶幸的是,人生就像裝著這些幸福與不幸的桶子,這是最大的安慰與喜悅。
17. 「邊緣性人格障礙」:不論走到哪裡,都希望自己是全場的焦點。這種情況通常分兩種類型,一種是為了更凸顯自己的魅力而故意穿裸露衣物或勤練肌肉,另一種則是認為自己如果無法成為全場焦點就會被其他人討厭,所以一直自責。
18. 其實恐懼感是只有妳自己知道某件事情時才會加劇。與其自己一個人承受痛苦,不如像現在這樣對某個人傾訴,說不定會更舒服。
19. 我好討厭被困在這種框架裡的自己,也好討厭遇見比我優秀的人就膽怯,比我自卑的人就充滿自信的自己。
20. 醫生:為了克服低自尊感,有些人會下意識地創造出一個全新的自我,把自己討厭的一面隱藏起來,只顯現出正好相反的一面。看似自尊心很強,但其實很容易心裡受傷。當這種症狀演變成誇大妄想時,最常出現的症狀就是躁症,這是為了克服極度憂鬱的狀態而產生。
21. 我每天都只會反省自己,不會認可自己。每次看書閱讀的時候,只要發現自己欠缺,無知的部分,就會感到自責,難過。
22. 醫生:偽惡的概念,如果以工作為例,像妳就會覺得「公司根本不需要我」,但其實妳是公司裡不可或缺的人也不一定,諸一如此類的思考模式才屬於偽惡。假如你一直沉浸在痛苦的情緒裡,最後一妳的精神也會被情緒所支配
23. 醫生:妳也有一點藉由貶低自我來抬高他人的傾向,比方說拿自己和公司同事作比較,然後只看自己欠缺的部分,等於是稱讚別人的同時又責怪自己。
24. 於是我開始自責:「妳根本就沒那麼痛苦,少在那裡無病呻吟。」但是我又對此感到有冤難伸,所以會想要證明自己的狀態其實很糟。
25. 醫生:其實在全然陌生的環境裡感受一下孤獨也不錯。或許妳只是還沒有跌到谷底,就好比我們不慎落水,只要腳能踩到水裡的地面,就會感到比較安心一樣,至少能跺著地板浮出水面,但是如果不曉得水有多深,腳也一直踩不到地,恐懼感就一定可想而知。所以不如讓自己乾脆跌落谷底。也就是去感受比現在更大的挫折感和孤單感。
26. 果然問題還是出在自尊感,醫生說是因為我太貶低自己,所以才會一直想一要透過別人的眼光來獲得滿足,但那終究不是我對自己的滿足,自然會遇見瓶頸,而且很容易感到厭倦,然後又繼續尋找其他人的認同,最後,「某人喜歡我」這件事情本身就變得無法再滿足我。我喜歡的人要是不喜歡我,我會感到絕望,假如有個人深愛著我,我也同樣會感到絕望,因為不論如何我都在用別人的眼光看待自己,最終,其實一直都是我在折磨自己。
27. 醫生說我對待伴侶太苛刻,也是出自於我的低自尊感,正因為我不夠愛自己,所以才會無法理解對方為什麼那麼愛我,進而安排許多強度很高的實驗來測試對方的愛。就算我這樣你也愛我?這樣你也愛?儘管對方都願意接納,我也還是難以理解。假如對方真的選擇離我而去,我又會覺得果然不出我所料,沒有人會愛我的一切,然後獨自悲傷,痛苦,自我安慰。
28. 陽光和陰影其實是一體的事情,就如同幸福與不幸是共同體一樣,人生曲線是充滿流動性的,而且只要我不放棄,就能繼續維持生命,微笑和哭泣。
29. 我只想要毋庸置疑,輕鬆舒服地去愛與被愛。僅此而一已。正因為不知道方法,所以才會感到痛苦萬分。
30. 在我寫完最後一次的治療紀錄以後,遲遲寫不出尾聲的內容,思考了好久。也許是因為我一直想要證明自己已經好很多,或者想要寫出一些了不起的結語,甚至認為一本書的結尾本就該收得漂亮精采。但是寫到這裡,我依舊討厭反覆無常的自己,不停徘徊在憂鬱與幸福之間,也很難從中找到意義。
31. 最終這本書沒有提供任何問題或解答,而是以期許收場。我希望自己可以愛人,也可以被愛;想找到不再讓自己受傷的方法;想過著「喜歡」多過於「討厭」的人生;想累積失敗的教訓,把目光轉往更好的方向;想將情感的波瀾視為人生的節奏,享受其中;想成為即使行走在一片漆黑的道路上,仍能長時間駐足在偶遇的一束光前的那種人。總有一天,我希望自己可以成為那種人。
32. 宛如毒藥的一句話—「加油!」
33. 不知從何時起,我發現自己會對「加油」「找回自信」,「不要畏縮」等這些勵志話語感到頭皮發麻。拜我這內向,容易沒自信的性格所賜,每次在學校,職場上都會遇見障礙,不論是分組討論還是上臺報告,開會等,都讓我厭惡至極。我以為這些經驗都會累積出心得,使我愈來愈能夠駕輕就熟,沒想到每一次都會讓我遇見一連串全新挑戰,新的人,新的事,新的主題,新的場所,不論怎麼突破,都像一場沒完沒了的遊戲,永遠沒有終點。
34. 有趣的是,這些話反而比較能對我起到安慰作用:「為什麼要強迫自己故作鎮定?」「幹麼要裝得一副很有自信」「緊張就緊張,沒有關係」,「不需要什麼加油。」用一個不是自己真正的樣子來偽裝自己,總有一天會露出馬腳,而且我很討厭裝得四不像、裝沒事的自己。還有什麼事情比明明不勇敢卻要裝作一副很勇敢的樣子更顯笨拙的呢?
35. 每個人的第一次都不可能完美無瑕,也不需要這麼做,最終,我只能這樣安慰自己,撫慰不完美的自己,不斷對自己信心喊話:「沒有關係,不需要特別加油也無所謂。」
36. 「加油」,「沒什麼好害怕的」,「多一點自信」,對於做不到的人來說,有時候這些話簡直就像毒藥,甚至是在傷口上撒鹽,就如同過去十年間所有自我成長類與散文類書籍都改用「安慰」取代「鞭策」一樣,我們不夠完美也沒關係,有點笨批也無所謂,不用加油也無妨。我今天可能會表現好,也可能表「現不好,這些都是人生中的經驗,沒有關係。
37. 每當過度的偏執朝我直撲而來,不滿,悲傷,厭煩,害怕壓抑著我的行為一時,我都會告訴自己:「妳須要轉移觀點。」我似乎已經看清一項事實:單方面勸自己得過且過,或者不斷找自己麻煩,都沒有辦法使自己感到心裡舒適;也領悟到當世上所有動機和嘗試都集中在我身上時,會帶來多大的麻煩和疲憊感。所以試著轉移觀點吧,把觀點從自己轉移至別人身上,從絕望轉移至希望,從舒適轉移至不便,從多數轉移至少數,從有用卻會使我憔悴的事物轉移至無用卻會使我變美麗的事物。-旦觀點轉移,就能窺見人生角落。觀點會影響你的行為,行為會改變妳一的人生。我領悟到一件事:能使我改變的,只有我看出去的無數件事物。另外,我也學習到一件事:人生的空缺,是由無數次的領悟填滿。
38. 也許人生就是一連串學習接納的過程,無論是接納還是放下,都不是人生某個特定時期拿出來的態度,而是一輩子都須要練習的課題。我必須先接納生性膽小的自己,才能接納同樣生性膽小卻在努力改進的對方。我對自己施加過度的自我檢視,而這也同樣會套用在對方身上,不停評價對方,用我的標準來束縛對方。
39. 我想要當個靠愛的力量使自己做出行動的人,和心動的人來往,感覺對的時候提筆寫作,然後聽著合適的音樂或看一部電影,如果在人生中無數次的空白裡全部塞入理性的力量,那麼,我應該也會失去我所擁有的力量和餘裕。因此,我想當個儘管缺乏理性,依舊充滿感性的人。我想要和志同道合,與我同類的朋友一起攜手向前。雖然我們無從判斷理性與感性的優劣之分,但是兩者的質感絕對是不一樣的。我更喜歡,也更能夠仔細去感受充滿愛與感性的質感。
40. 今天,我把臉書上的學歷和工作經歷都刪掉了,因為我想要擦去一直貼在我前面的修飾語,雖然顯示不錯的學歷和工作背景有為我帶來短暫的優越感,但也帶來了不少自卑感,諸如:明明是文藝創作系畢業,寫作能力卻沒有很好;明明在出版社工作,卻不大太懂書等,一些對自我的批判與厭惡。但我也心知肚明,這些修飾語只會影響一個人的部分,不能代表其全部。
41. 在公司裡認識的人當中,有一名女同事最令我感到嫉妒(她很會畫圖,寫作,感性充沛,長得也漂亮討喜)她就是私立大學出身,慚愧的是,我竟然會想要靠那名職員的學歷來彌補我的自卑感。我內心想著:「原來她的學歷不怎麼樣嘛」用這種糟糕的思維想盡辦法讓自己看起來比較優越。
42. 雖然這些事情我用腦袋想都很清楚,但不免還是會感受到那些光憑修飾語就對我妄下評論的多數人眼光,而我自己同樣也難逃那樣的視線。當我發現令我嫉妒的人原來學歷比我差時的那份自我安慰感,當我聽聞原本不感興趣的人竟然是好學校畢業而突然對他刮目相看,以及在那些疏離感裡面不停自責的日子,我真心想要改變。
43. 與其只去在意自己未能改變的部分,不如把焦點放在已經有所改變的部分,對自己抱有希望。期待某天,多數人可以不用再靠那些修飾語也能對自己充滿自信,抬頭挺胸。
44. 瑞貝卡,索爾尼特(Rebecca Solnit)在其著作《塑遠的近旁》(The Faraway Nearby)中寫道:「同理心須要靠學習,再來還須要靠一些想像。」
45. 我們可以靠想像和學習創造出內在沒有的東西,同理心便是其中之一。想像並學習自己難以理解,難以感同身受的情感,是一種對他人的愛的表現,也是唯一可以不讓自己和對方的內心種子乾枯衰竭的方法。然我可能無法百分之百體會對方的立場與處境,但至少要有一顆努力嘗試理解的心。
46. 不論是在觀賞韓劇或電影時,聽音樂或看照片時,聽著某人的故事或傾聽自己的故事時,我都很容易深有同感,宛如「刺點」(Punctum,意指反映出極度個人的經驗,以致引起情緒波動)一樣,沒頭沒腦地衝向我,那是一種既熟悉又厭倦的自覺。
47. 最終,好好過日子的方法就是和大家一起生活,與人一起是一種利他之心,而這樣的心態也會救贖你的利己之心,因為是從自己開始,我們結束。因你願意與我一起而感動,因不能沒有最懂我的你和妳,所以選擇一起;一起誤會、一起分享、一起深有同感、一起疏遠、一起活在當下。我想,這也許是在充斥著黑暗的世界裡,唯一可以放心喘息的方法。
_________________
 ̄ ̄ ̄ ̄ ̄ ̄ ̄ ̄ ̄ ̄ ̄ ̄ ̄ ̄ ̄ ̄ ̄
每個人看的角度不同,所以書摘也不一樣。希望有憂鬱症的朋友,可以看到作者的案例而感到安心。
(歡迎分享)
同場加映:《別再叫我加油,好嗎》: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771843
不要再對憂鬱症患者「講幹話」:
https://youtu.be/-g3WZnFaBoY
IG: mengchih
全世界誰傾聽你簡譜 在 Facebook 八卦
【一覺醒來180】【如果是身高就好了】
目前最新消息是
紀州庵昨晚剛剛宣布閉館
閉館到何時似乎是看情形,換言之目前等於是沒有開放時間表
我的表定第一場新書座談(我自己一個人講)是在6/5紀州庵
這個薛丁格的新書座談目前會不會有呢?
不知道
大概還是在有與沒有之間
而且我覺得沒有的機率好像滿大的
但算了,沒關係啦,隨便啦←自暴自棄😂
無論如何病毒都要阻止我們的連結就是了(?
‧
剛剛突然想到,如果本週末大家想宅在家裡防疫的話
一不做二不休
我乾脆把《零度分離》書中首章〈再說一次我愛你〉
完整的全文1.5萬字直接全部貼上來啦
願意讀的朋友們宅著正好讀
(閱讀時間估計約25分鐘)
比網路書店的試讀部分都多一倍多
而且是完整的第一章整個故事
(我們只好來構建人與書的連結?)
‧
# 可以接受FB版面的人可以直接在這裡讀
# 可以存回自己的版面慢慢去讀
# 已經讀過的朋友們想分享感想也可以
# 配圖部分是當初在聯合副刊發表時可樂王的作品
# 想看比較好看的版面的人可以去鏡文學網站讀,我把連結貼在留言處
#以書連結
────
3|再說一次我愛你|Say I Love You Again
‧
正如我們所知,起初,沒有任何人會將一代傳奇科學家、動物行為學家兼鯨豚專家Shepresa與「人類的未來」或「人類心智」此等議題連結在一起──起【初,她只是那個**能和鯨豚說話的人**而已。她生平的起點似乎不甚特別:西元2206年,Shepresa生於美國康乃狄克州一普通中產階級家庭,父母均為美籍華裔科學家,分別任職於康乃狄克大學(University of Connecticut)與輝瑞藥廠(Pfizer, Inc.)研發部門。她是家中獨女。十歲時,Shepresa的父母因故離異。這似乎對她造成極大傷害;她一度被確診患上嚴重的創傷後症候群。長達七個月期間,她保持沉默,拒絕說話,拒絕原先所有人際關係;不意外地同樣拒絕任何親友與心理輔導人員之關切。幸而她隨即復原。是的,根據她後來的說法,是海豚拯救了她──祖母帶她去看海洋遊樂園裡的海豚表演。那或許稱不上是全然愉快的經驗(「那真的太療癒了......我和所有的小朋友一樣喜歡牠們。但我那時已經夠大,不再像更小的時候毫無保留地接受這些了。」Shepresa 如此回憶當時的自己:「我很快開始質疑海豚能否從這些『工作』中獲得成就感......或者牠們終究只是得到一條果腹用的魚而已?」),但依舊帶給她相當程度的心靈撫慰。那對正經歷著生命中首次重大創傷的Shepresa何其重要。也正是在當時,她主動要求父母允許她茹素;並開始思索:如果她自己曾感覺遭受命運的冷遇,那麼動物們也會有被遺棄的感覺嗎?
‧
動物們是否擁有如同人類一般的情感?這是個再古老不過的爭論;同時也是後來被視為激進動保人士的Shepresa最初的智識啟蒙。第二次啟蒙時刻很快接踵而至──那是Richard Russell與母鯨J35的故事。事實上,於過去數十年間,無數閱聽大眾早已透過媒體聽聞Shepresa多次提及此一歷史事件,此一她宣稱改變了她一生的真實故事──西元2018年8月10日,亦即距今約250年前,北美洲西岸一仲夏傍晚,時年29歲的西雅圖機場地勤人員Richard Russell單獨走向停機坪,闖入一小客機駕駛艙,於未經航管許可下擅自將它開上天空。除了Richard Russell本人之外,這架設籍於地平線航空(Horizon Air)的90人座龐巴迪(Bombardier)Q400螺旋槳小飛機並無任何其他乘客。換言之,他等同於竊取或劫持或了一架客機,並以其自身為唯一人質。於長達75分鐘飛行期間,這位溫柔而憂傷的劫機者依賴於模擬飛行電玩中學到的有限知識獨自操控飛機,並始終與塔台保持友善通話。事實上,也正因為這些通話紀錄,人們才約略明瞭他劫機的原因(當然,自另一方面來說,人們或許從未真正理解他的犯案動機)。在這場突如其來的黃昏空域漫遊中,塔台航管人員以小名Rich稱呼他,持續耐心安撫他,試圖引導從未受過正規飛行訓練的Richard Russell成功降落。然而他顯然沒有活著回來的打算。某些報導節錄了他們之間的對話:
‧
> 塔台:我們只是想給你找個安全降落的地方。
> Rich:我還沒想降落呢。天啊,我想我不能再盯著燃油表看了,油用得太快了──
> 塔台:好了,Rich,可以的話請向左轉,我們會指引你往東南方向飛。
> Rich:我這樣得被判個無期徒刑吧?但也沒關係啦,對我這種人來說,那可能也不錯。我不想傷害任何人......我只是想聽你們對我說些好聽的廢話。你們覺得如果我能成功降落的話,阿拉斯加航空會不會給我一份飛行員的工作?
> 塔台:如果你能成功降落,我想他們會給你任何你想要的工作的──
> Rich:我知道有很多人關心我。他們知道我做了這樣的事,一定很失望。我該向他們道歉。我只是個壞掉的人......或許不知道哪裡有幾顆螺絲鬆了吧?(Just a broken guy, got a few screws loose I guess.)
‧
根據鯨豚專家Shepresa本人的說法,她始終清楚記得首次聽聞此一故事的情境:2217年初冬10月,她剛滿11歲,就讀於美國康乃狄克州榭蒂‧蘭恩小學(Shetty Lane Elementary School)五年級,父母已於一年前正式離婚。她剛剛對自己立下再也不理睬數學老師E. Bonowitsky小姐的誓言──前天她在課堂上指出她算式中的錯誤,然而她認為Bonowitsky小姐並未給她應有的尊重。這誓言後來僅僅維持了三天。但在那三天期間,她可沒閒著:她自行破解了教室的網路密碼;每逢數學課,她一面心懷怨恨,拒絕聽講,一面瞪大眼睛盯著自己視網膜上的植入式顯示投影,偷偷瀏覽網頁。
‧
「我就是在那時讀到Richard Russell和J35的故事的......」2248年1月,於接受台灣媒體Labyrinthos專訪時,Shepresa再次提及此事。畫面中,她與採訪者正重回康乃狄克州臨海的榭蒂‧蘭恩小學;芒草原上海風獵獵,變幻的光、潮浪與大片雪色芒花遍布;嶙峋怪石下,大西洋的海水升起又破碎,化為藍色與玫瑰色的泡沫。對於後來長期被視為爭議人士的Shepresa而言,那是個難言的,無比柔軟的時刻;因為在與塔台的通話中,劫機者Richard Russell主動提到了那隻虎鯨。是的,虎鯨,又稱逆戟鯨或殺人鯨;那是當時的另一則新聞──海洋動物學家發現,一隻編號J35的母鯨在自己的幼鯨寶寶甫出生即告夭折後,背著牠的屍體,與之相伴,在廣漠的北太平洋中迴游了整整十七日,歷經長達一千六百多公里的哀悼之旅後方才放手,任屍體沉入深海,隱沒入無光的黑暗中。記錄顯示,於劫機者Richard Russell的最後航程中,他曾向塔台表示想去看看那頭悲傷的母鯨:
‧
> 塔台:如果你想降落,目前最好的選擇是你左前方的那條跑道。或普吉特海灣──你也可以在海面上降落。
> Rich:你和那裡的人說了嗎?我可不想把那弄得一團糟。
> 塔台:說了。我,還有我們,所有人都不希望你或者任何其他人受傷。如果你想降落──
> Rich:但我想知道那條虎鯨的位置。你知道嗎?就是那條背著她的寶寶的虎鯨。我想去看看那傢伙。
‧
數學課堂上,11歲少女Shepresa就此得知了Richard Russell與母鯨J35的故事。據報導,在這長達一千六百公里的哀悼之旅結束後,研究人員原本對母鯨J35的健康狀況感到憂慮,但隨即發現牠看似活動如常,並未過渡自溺於喪子的哀傷中。那是二百多年的21世紀初葉,理論上,人類對此類海洋動物的了解與現在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然而Shepresa不厭其煩描述此事對她幼小心靈的震撼──教室中她將這則故事看進眼底,四下無聲,淚水暈開了光線,周遭景物如鉛筆素描般無限退遠,然而視網膜上的幻影卻無比清晰,彷彿心象,彷彿有人在她腦內深海中對她低語。許多年來她在公開場合多次引述此則古老報導中一位網友的短評──「我們總有未竟的夢想,無法付出的愛」───「我可以確定就是這樣......」於Labyrinthos專訪中,Shepresa強調:「對,就是如此。**未境的夢想,無法付出的愛**──我完全認同。不,那不是悲傷......那不純然只是劫機者Richard Russell對母鯨的憐惜或同情,不是;至少不僅僅是共感於牠失去幼子的傷痛......不是。那是某種快樂,某種寧靜,某種幸福。我不知道人何時會有這樣的情感......」畫面中,海風吹起了她厚厚的黑髮,無數稜角分明的沙粒自她語音中剝落。「我們總在生命歷程中面臨各式各樣的傷害:生老病死,情感的無償,內疚、罪惡感,心懷不平,孤單面對際遇的隨機、凶暴與無理......我們總難免悲傷、憤懣、徬徨、恐懼;或者相反,因這些負面情境的消解而暫時感到喜悅......當然了,我必須說,動物同樣也會──許多人遲遲不肯承認這點;但我知道那不是這樣......」她稍停。「Rich......Richard Russell並非因為痛苦或恐慌的暫時解除而感到喜悅。那太淺薄了。那不一樣。我知道他的墜毀是世上最美麗幸福的死亡......然而正因為人類的妄自尊大、自以為是,我們不肯正面承認這樣的情感,不肯承認那其實暗示了人類或動物心智最好的可能性,最後的歸宿......」
‧
何為「最好的可能性」、「心智最後的歸宿」?對此,小女孩Shepresa似乎從未懷疑。許多嚴謹的科學家主張不應率爾將動物的某些儀式性行為(例如母鯨J35長達一千六百公里的哀傷巡遊;例如象群們對死去母象遺體的「瞻仰」)視為動物具有意識或情感的證據,因為其間難免存在太多尚待實證的環節。然而針對此類說法,Shepresa 向來嗤之以鼻。「我不是說他們的『嚴謹』是錯的。不是。」她在各種場合重複強調:「科學原本必須嚴謹。但這件事與其說是個科學上的爭論,不如說根本是個語言問題。動物當然有意識、有情感──幾千年來人類親眼目睹這麼多證據還不夠嗎?我們頂多能說:對的,動物所擁有的意識或情感,不見得與人類『近似』或『相同』......所以說,我們確實不宜直接斷定牠們擁有**同於**人類的情感──在這層面上,這句話是正確的。但即使是在那時,在我們對動物遠不如今日了解時,我們也早該承認,動物毫無疑問擁有牠們自己的心智......」
‧
「像──維根斯坦討論過的語言問題?」2269年,Shepresa 63歲冥誕後不久,距她首次發表那五篇震驚世界的論文整整22年後,德國柏林近郊,我首次與Shepresa 的獨生子Mike Morant會晤,聽他轉述他母親此一早年看法時,我如此提問。「她的意思是,類似維根斯坦的概念──許多哲學問題,其實只是語言問題?」
‧
「對,就是維根斯坦。就像維根斯坦說的那樣。有些科學問題,本質上也只是語言問題。」Mike笑得爽朗。「你的反應居然和我完全一樣......」
「嗯?」
「我的意思是,我曾向我母親提出過一模一樣的疑問。她的回答是,她小學時就想過了;然後她接著說,你想想,維根斯坦多久以前的人了?居然有那麼多人到現在還在爭論這個問題......」Mike稍停,看了我一眼。「她說,你看,人類就是這麼笨,怎麼可能會比鯨豚聰明?」
‧
我想到了濠梁之辯。那是中國古代哲學家莊子與好基友惠施之間的爭論。是啊,你不是魚,你怎麼知道魚很快樂呢?你不是我,你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魚的快樂呢?你不是動物,你怎麼知道動物有沒有屬於牠們自己的「心智」呢?但我想有許多事本質皆是如此──例如,如何令加害者等量承受被害者的痛苦?是的,時至今日,我們必須承認,許多時候,人類文明社會的基礎共識依舊不出「以牙還牙,殺人償命」的範圍;我們與西元前二千年漢摩拉比法典的時代其實相去不遠。那或許正是人類此一社會性物種的基本規則吧?如此大腦,這樣的中樞神經系統,搭配群居性文明,為了維持群體秩序,必然形成以「以牙還牙」為思想核心的律法。聖多瑪斯‧阿奎那(St. Thomas Aquinas)筆下的**自然法原則**,或許是數學上、文明結構上的必然?問題在於,如何「以牙還牙」?如何於兇手身上產製同於受害者所承受的,**等量的痛苦**?
‧
答案很明顯:事實上,等量的痛苦從未真實存在,因為對任一相異個體而言,痛苦與快樂必然是客製化的。個體們終究擁有彼此相異的,無法與他人共享的感官強度與個人體驗;而更為巨大的鴻溝則存在於人與動物之間。事實如此斬釘截鐵:因為我們並非動物,是以我們原本便無法體會動物的感覺;同樣地,我們永遠難以確證動物是否擁有所謂「心智」──至少我本以為如此。
‧
我本以為如此。我們都曾誤以為如此。然而我們全都錯了。一整個時代的人,全都錯了。但請容我為自己辯護:這是非戰之罪;未能親訪Shepresa本人並非我個人失誤──這顯然牽涉某些不可抗力因素。作為一位鯨豚生物學家,她原本不應如此聲名大噪。2223年,17歲的Shepresa 考入麻省理工學院,主修動物科學;2229年,年僅23歲的她以海豚中樞神經系統演化史相關研究獲博士學位。她的求學生涯堪稱一帆風順──除了因天賦極佳而深受師長賞識之外,她的人際關係似乎也極為圓滿。她待人有禮,親切熱情,不吝於與他人分享資源,對一切挫折皆樂觀以對。幾乎所有曾與她共事的人都對她持正面看法。說她是動物科學界的「零負評女神」,亦不為過。就我們所知,至少在當時,童年裡那長達七個月的沉默失語似乎沒有在她往後的人生中留下任何痕跡。(啊,這像不像是母鯨J35在那一千六百公里遠的,漫長哀悼後的奇蹟復原呢?)然而詭異的是,這何其類似於當年啟發她親近鯨豚、走向海洋的Richard Russell──毫無疑問,劫機者兼自殺者Richard Russell在各方面都是個一般意義上的「好人」──他待人溫柔和善,熱心助人,擁有再正常不過的社會連結;同事們公認他為人善良正直,工作認真負責,且事發前未曾表露任何負面情緒,也未有任何相關蛛絲馬跡。他的家人則表示他與妻子感情親密和睦,婚姻美滿,既不憤世嫉俗亦無憂鬱徵候。他是忠誠而負責的丈夫,關心父母的兒子,溫暖慷慨的友人,鄰里街坊的好鄰居......然而所有這些,都未能阻止他浪漫絕決的自毀;一如無人能阻止Shepresa對鯨豚的偏執與愛。2234年她與Bertrand Morant結褵;2236年,30歲的她生下長子Mike Morant,同時自伊利諾州羅德理格茲學院(Rodríguez College)轉職至美國西岸西雅圖華盛頓大學(University of Washington)任教。十年後,2246年,時年未滿四十的鯨豚科學家Shepresa發表了她生命中第一個震驚世界的研究成果──**她宣稱她破解了虎鯨的語言**。
‧
「**母愛**是個令我感覺非常矛盾的概念......」首次採訪中,Shepresa的獨子Mike Morant(他長年旅居德國柏林,於市郊Sachsenhausen納粹集中營遺址附近一所中學擔任英語教師)如此向我談及他母親。「對, 我小時候不常見到她。她確實就是一般人知道的那種工作狂的樣子......每日早出晚歸;許多時候她必須出海追蹤鯨豚,一去至少幾個月。」Mike的眼睛黯淡下來。他身材清瘦,長手長腳,一頭淡黃色茂密鬈髮,嶙峋的臉和顴骨,一雙神經質的眼睛。他說話時似乎總有些習慣性傴僂,帶著曖昧的憂傷。「她沒有花太多時間在我身上......」他苦笑。我們正漫步於Sachsenhausen集中營外的鄉間道路上,鐵絲網於灰色石牆上攀行,腳下礫石摩擦,冰冷透明的光線自周遭穿行而過。
「你恨她嗎?」我說:「就你的感覺而言──」
「對。我當然恨過她。」Mike Morant凝望著遠方正隱沒入暮色的天際線。「她對婚姻也並不用心。她和我父親的婚姻失敗,我想多數責任在她身上。但我知道她是個『好人』......她的研究夥伴、實驗室團隊、她的學術界好友、她的學生們,全都愛她。」他稍停半晌。「當然了,我相信那些鯨豚們──她其他的『孩子』們;也都愛她.....」
‧
一位母親能否真正讀懂自己的孩子?對Shepresa 與她的虎鯨寶寶們而言,這完全不是問題。她關於虎鯨語言的論文共計五篇,於2246至2247年間陸續發表於包括《自然》、《細胞》在內的三種權威期刊上。這是史上首次有人宣稱成功破譯其他物種的語言。不意外地,虎鯨語言以波形與頻率之排列組合呈現意義;但令人印象深刻的是,Shepresa先是細膩區分了虎鯨的**歌唱**與**日常語言**,接著又在日常語言中解析出了明確的文法規則。這原已前所未見;但更令人驚異的是,這套文法規則中,居然包含了海水溫度與海流速度的變項。
‧
「乍聽之下,這完全匪夷所思──」於2261年首播的世界國家地理頻道(WNGC)紀錄片《聲與愛之形》中,時任中國北京師範大學講座教授的動物學家黎玉臨如此表示:「是啊......我記得第一時間裡學界其實非常懷疑。打個比方,這相當於告訴你,人類說話時,可以因應空氣濕度與溫度之變化而改變發音,以求傳達精準。這怎麼可能呢?」訪談中,這位中國演化生物學泰斗如此回憶這位他執教於麻省理工學院時的得意門生。「但當解剖學證據出現後,科學界由懷疑轉為驚嘆。這成就太不可思議了。太驚人了。」
‧
關鍵的解剖學證據於第五篇論文中出現。Shepresa與廠商合作,以訂製的**研究用類神經生物**植入虎鯨之中樞神經,成功截獲關鍵證據──當虎鯨發聲時,其大腦語言區神經細胞與職司海流偵測之部位有著固定模式的連動。Shepresa將此固定模式歸納為39種,並逐一指出這39種模式如何與語音的波形、頻率和文法產生關聯。結論是:一頭成年虎鯨的語言複雜度,約略等同於一15歲人類青少年;而在某些特定方面(例如對海洋環境、洋流、水溫與色彩的理解與辨識,以及**某些謎樣的、人類並不熟悉且未獲實證的情緒反應**,其語言程度則可被確證為超越人類甚多。「請看看你的手。」她甚至在論文註解中語帶譏誚:「請寶愛、珍惜你的手,這雙拇指與其餘四指可對握持物、可勞作的手──要不是這雙手,要是虎鯨擁有的是手而不是鰭,人類幾乎確定無法稱霸地球;因為一頭虎鯨的心智能力很可能超越你甚多。牠們比我們更高等。」
‧
一夕之間,Shepresa 聲名大噪。無數邀約如雪片般飛來,而她的後續舉動則將她推向一難以測知且無比凶險的未來。這確實令人意外,因為此前從未有人將她定位為「激進動保人士」或「激進素食主義者」;而事實上,她也未曾公開提出任何與此有關的政治倡議。「對,所有人都嚇呆了。」Shepresa的獨生子Mike Morant如此描述:「包括我的父親。後來他告訴我,在此之前,他唯一聽她提起過的相關說法,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鯨豚確實比人類聰明』而已......」
‧
那時獨子Mike Morant年僅九歲。他始終清楚記得母親以他完全陌生的形象於媒體全像畫面中現身的情景。由於缺乏陪伴,他與母親從來並不親密;即便如此年幼,敏感的他早已察覺自己與母親之間的鴻溝。「我後來有種說法,」Mike Morant自我解嘲:「我說,我和她的關係要不就是『溫柔的疏離』,要不就是『彬彬有禮的親密』......」
「是嗎?你還那麼小......你小時候就對你那麼冷淡嗎?」社區球場邊,孩子們嬉鬧著彼此推擠,一顆足球跳呀跳地滾到我們面前。
「噢不,沒有。沒有。那時候......嗯......」他遲疑起來。「對,嚴格來說,我們不親,但那並不代表我對她有什麼嚴重的負面觀感。負面情緒是後來的事了。」Mike解釋,當時的他對母親孺慕依舊;然而母親的公開說法卻完全把他給嚇傻了。「我和父親在家裡看她上電視受訪。她居然說,人類這種肉食者社會根本徹底養壞了所有小孩,而人類文明本該受到大屠殺或種族滅絕這樣的懲罰......」
.
何以人類需要受罰?因為懲罰人類對文明有益,對地球有益;而被這低素質文明養壞的小孩們則一點也不值得同情──這是Shepresa的基本論點。平心而論,她的某些論述並不新鮮──例如她主張人類食肉是極不文明的殘忍行為,其罪堪比納粹大屠殺。「動物們當然擁有心智。我就不再重複那些一百年前老掉牙的論點了。」Shepresa 如此強調:「我要說的是,第一,現在,就是現在,我們已然聽懂了虎鯨的語言,我們可以,也應該和牠們溝通。第二,我們用在虎鯨身上的那些研究用類神經生物,其構造、其運作機制根本和人類大腦非常類似。那實質上就是以人類大腦為模版──而現在這些類神經生物能幫助我們理解動物。一些非我族類的動物。」攝影棚白色燈光下,Shepresa的表情扁平而嚴厲。「所謂『非我族類』。你知道這什麼意思嗎?意思就是說,我們和牠們的中樞神經樣態非常類似,甚至能透過這些類神經生物彼此互通。告訴我──對,看著我的眼睛:你認為我們真有權利圈養牠們、屠殺牠們,然後若無其事把牠們的屍體吃掉?」
·
Shepresa 的尖銳毫無意外引起軒然大波;但她並未就此退卻。數月間,她持續發聲,起手無回,變本加厲,且對動物的同情似乎漸漸延伸為對人類的憎惡。「有些人認為蜥蜴的中樞神經構造極其粗陋,魚、豬和雞的中樞神經也太過簡單,簡單到僅具備求生與繁殖功能,不可能有所謂情感或意識......」2248年3月,於接受英國BBC《世界大運算》新聞節目直播訪談時,Shepresa 再度語出驚人(顯然令主持人尷尬不已):「我也不再重複批評這種看法多麼自我中心了。我要說的是,人類嬰兒或胚胎的中樞神經根本就比太多動物還要簡陋,事實上,他們比豬更缺乏『意識』。然而殺豬被視為理所當然,殺嬰卻是文明中最大的禁忌。為什麼?很簡單,那只是人類這個物種的**自我保護**而已。人類竟發展出了如此自私自利的文化......」
「那......殺狗呢?」被嚇壞的主持人勉強擠出一句話。「人類真那麼自私?但那些虐狗虐貓的傢伙同樣受到大眾譴責......」
「殺蟑螂呢?殺蚊子呢?」Shepresa很快反駁。「殺蟑螂、殺蚊子也受大眾譴責嗎?你覺得呢?說來說去,一切無非以人的喜好為唯一標準。貓貓狗狗長得可愛,所以人類放他們一馬。蟑螂蚊子長得醜,惹人厭,所以人類毫不留情。豬呢?牠對人類有用,所以留著殺來吃。
「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人類的惡劣也並不意外──記得佛洛伊德的《圖騰與禁忌》嗎?」她進一步挑釁。「當然,這樣的黑暗與自私同樣存在於人類群體內部。記得上次被同事陷害的感覺嗎?記得那些明爭暗鬥、巧取豪奪,因蠅頭私利而毫不在意傷害他人的人嗎?記得那些以羞辱、貶低、霸凌無辜他人為樂的嗜血者嗎?記得那些發起戰爭、策動種族屠殺,摧毀一整個世代文明的魔頭們嗎?人類根本是咎由自取。這種文明,這種低級文化,如果有一天被滅絕,我一定會額手稱慶......」
·
如前所述,Shepresa 原本恰恰是個在人際關係與社會連結上極為成功圓滿的人;也正因如此,她對人類偏激的敵視更令人意外。她迅速爆紅,瞬間毀譽參半;而她的言行則將周遭較親近者全數捲入一場始料未及的風暴中──當然,包括丈夫Bertrand Morant與兒子Mike在內。「我們開始察覺,總有人在監視著我們。」Mike Morant回憶,當時除了狗仔隊明目張膽於住家附近守候外,他也開始察覺周遭人異樣的目光。這令幼小的他既害怕又困惑。也正是在那時,他與母親的關係急速惡化──因為母親未曾帶給他任何受保護的感覺。
‧
「我想我是太脆弱了......」Mike Morant眼眶泛紅。「對,我太脆弱了。我很害怕。但我的個性使我也沒向父親求助太多。我太壓抑了。但我畢竟還是個小孩子啊......」他提到,母親和從前同樣忙於工作,早出晚歸;新開的戰場(動物權利)更嚴重壓縮了他們相處的時間。他感覺自己像一艘暴風雨中的孤單小船,慘遭遺棄。某次,一夜凌晨,惡夢襲擊,他驚醒下床,推開房門正巧撞見母親回來。他已超過三個月未見到她,怯怯喊了聲媽(惡夢的寒意猶在,母親竟已令他感到陌生不已);而母親儘管臉上盡是疲態,意識卻依舊不知神遊何處,僅僅看了他一眼便不發一語轉身回房。
·
「我知道某些更激烈的母親。我知道。」2269年12月,德國柏林Tempo e amore咖啡館,Mike Morant眼眶含淚,窗外側光的暗影正蝕刻著他臉上的紋路,幻變著深淺不一的痛苦。「比如那些蓬亂著頭髮,滿臉淚痕向孩子們嘶吼『都是你們,是你們在吸我的血』的母親。比如那些因過度疲累而心不在焉,將幼兒禁鎖於密閉車輛中轉身離去的母親。比如那些情緒失控,無來由搧孩子巴掌、扯孩子頭髮、拿菸頭燙他們、拿髮夾或筷子戳他們的母親......我知道她不是那種母親。現在的我也早已不再恨她。但那時,不知為何......我想她那時的態度更令我難受......」Mike哽咽起來,嘴唇顫抖,毫無血色。「我寧可她激烈斥責我或體罰我......在她轉身離去的那一刻,我想我已經知道,在我與她之間,所有的親密都結束了。」
·
當然,始終懷抱著巨大使命感的Shepresa 並未停下腳步。2248年11月,她召開記者會,宣布啟動「忒瑞西阿斯計畫」(Tiresias Project),宣稱研究團隊將以五年為期,分階段達成**與虎鯨對話**的目標。忒瑞西阿斯是古希臘神話人物,天神宙斯賜予他聽懂鳥語的能力,他也因之而能預見未來。「我說過:我們已經聽懂了牠們的語言。」Shepresa 強調:「那接下來呢?答案是,接下來就是和牠們說話的時候了。這將是對虎鯨語言相關論述的再次檢證。在演化史上,自百萬年至數十萬年前,我們的祖先連續滅絕了直立人(Homo erectus)與尼安德塔人(Homo neanderthalensis)等其他類似人種,在地球上建立了智人(Homo sapiens)唯我獨尊的霸權,延續至今。如果人類與動物、與其他物種之間的藩籬能被撤除,我必須說,那必然是人類文明史上嶄新的一頁......」
‧
時至今日,歷史終究證明,Shepresa 所言非虛。「忒瑞希阿斯計畫」的結果幾乎撼動了整個人類文明;說無人能置身事外,並不誇大。歷史學者、哲學家、文化研究學者等人文學界知識份子對此多所討論,生物學界、演化學學者等科學家社群內部亦對此熱議不斷;後續則進一步啟發了人工智慧與數學、邏輯學、量子力學等領域連篇累牘的研究與討論。量子力學?是的,關於「觀測者」之意識:一頭虎鯨算是有意識嗎?如果虎鯨伸出牠的鰭打開了箱門,看見了內部,那麼箱子裡薛丁格的貓是生是死?抑或依舊「既生又死」?
‧
以上種種自不待言。然而在此一後續效應徹底發酵之前,令Shepresa 再度攻佔媒體版面的,卻是一場離奇刑案。2250年,於忒瑞希阿斯計畫期間,44歲的Shepresa結束了維持16年的婚姻,由獨子Mike的父親Bertrand Morant取得監護權。即便已極盡低調,媒體依舊發現了此事並追蹤報導。然而始料未及的是,這竟使她被捲入一樁神秘又荒謬的連續殺人案之中。
‧
「我還真沒想到......」2270年3月,我在紐約布魯克林與美國聯邦調查局退休探員 K. Fortress會面,20年前他正是此一「殺手T案」的主要負責人。「對,這殺手T就是那種囂張的『預告犯』。他自居正義,專殺名人,而且習慣通知媒體事先放話預告。但說真的,這種狀況我們相對輕鬆;因為你好歹有個明確的保護目標......」所以最初的目標就是棒球明星S.D.和食品商Schmitz?「沒錯。S.D.是涉嫌賭球,收錢放水性招待,但最終因罪證不足而被判無罪。」受訪時已67歲,一頭白髮的K. Fortress如此回憶往事:「食品集團大亨P. Schmitz你一定也清楚。他用可疑的、簡化的基因組合法孵育劣質生物做高級人造肉,獲取暴利;結果也無罪。我們原本以為殺手T選的都會是這種人人厭惡且逍遙法外的目標,沒想到第三個預告,赫然就是Shepresa ......」
‧
即使單就殺手T事件而言,在當時即已引起軒然大波。棒球明星S.D.於馬里蘭州住家附近被發現遭人以球棒毆擊致死,而食品大亨P. Schmitz則因嚴密保護而逃過一劫。「S.D.是第一位死者,但並不是『被預告』的死者。」透過酒吧玻璃窗,深夜街燈與霓虹照拂著K. Fortress阡陌縱橫的臉。「殺手T是在殺死S.D.死後才公開投書媒體,承認犯行;接著預告他將懲罰P. Schmitz,執行正義。但這回他就沒得手了。」K. Fortress探員皺眉苦笑。「所以我說這種張揚的『預告犯』反而好對付。對,破案壓力超大;但媽的,至少在保護當事人時容易多了。」
‧
一無例外,眾人對於鯨豚科學家Shepresa居然成為獵殺目標都感到訝異萬分。然而,對於Shepresa與Mike Morant母子而言,那卻是一次意外的契機。「這好像有點奇怪......但事實是,知道母親正遭受著生命威脅,我感覺自己與她的距離反而拉近了。」Mike似乎有些羞赧。「對,我領悟到,這同樣是她為個人信念做出的犧牲。父母離婚後,我和母親已不住在一起,而是跟著父親住;但警方依舊派出了編制人員保護我們。發生這種事,我和父親當然也受影響;雖然殺手T的威脅明顯並不直接針對我們......」
「壓力很大吧?」
「相當大。現在回想,還真不知道自己怎麼挺過來的。」
「真是辛苦你了......」
「嗯,但說真的,或許也不比更早之前來得嚴重。能是因為我已經習慣了?......對吧?大概就是這樣。」Mike平靜下來。「從母親破解虎鯨語言、投身動物權利運動開始......你知道網路上總是各種奇奇怪怪的臆測和傷人的不實謾罵。罵她、罵我的父親,莫名其妙地罵,天花亂墜地罵。那當然也影響到我。我可能在那時就已經被徹底『訓練』過了?」Mike苦笑。咖啡館中燈光昏暗,植栽枝葉扶疏,鄰座原本埋首書頁的灰髮平頭青年突然抬頭看了我們一眼,右手指腹於頰側下顎骨處摸索捏弄,不知是否正嘗試調整植入的類神經通話器。
‧
「那時我突然就理解了一件事:我的母親是位不折不扣的勇者。」Mike Morant聲音沙啞。「對。她是勇者。當然,直到現在我依舊這麼認為......原本在父母離婚後,我幾乎已和母親形同陌路。他們剛分開的一段時間裡,因應她提出的會面要求,我們甚至曾見過幾次面,但──」他欲言又止。
「怎麼?感覺如何?」
「呃......我只能說,非常,非常彆扭。」晦暗的光度中,Mike Morant凝視著自己的掌紋,彷彿此刻長在他手上的是一張張陌生的臉。「我不自在,她也不自在。我能感覺她的歉疚,但歉意反而令彼此神經緊張。我尷尬起來,不再答應會面。」他稍停。「我想這也讓她鬆了一口氣吧?但後來發生了殺手T的那件事......我記得,至少在一段時間內,我似乎更能理解母親的言行作為......」
‧
正如探員探員K. Fortress所言,事件以一種令眾人難以索解的樣貌「進場」。2250年10月26日,署名為「殺手T」的嫌犯投書媒體,公開承認棒球明星S.D.命案為其所為。2250年11月16日,S.D.死後三週,食品集團大亨P. Schmitz遭到殺手T公開點名。12月10日,時年61歲的P. Schmitz於視察工廠時遭到狙擊,幸而子彈並未擊中要害,僅輕微損及其小腿,表皮與肌肉擦傷;凶器疑為一類神經生物無人機。12月14日,殺手T承認自己對P. Schmitz「行刑失敗」,但強調不會就此善罷甘休。但兩天後,12月16日,殺手T卻突然再次宣告,接下來的處決對象為「**反人類份子Shepresa**」。在一段向媒體與警方投遞的錄像中,一名背對鏡頭,頭戴黑色頭套、著深藍大衣,背景畫面與語音皆經亂數運算變化處理的殺手T宣示,Shepresa是數十年來僅見的極端反人類者,卻以科學家、動保人士與素食主義者等虛假形象作為包裝,「看似對動物充滿溫情,卻對家人冷漠以對」、「這樣的虛假、狡猾與殘忍,理應遭到身為萬物之靈的所有人類唾棄」,因此宣告將對Shepresa實施懲戒。
‧
「第一時間,整個城市都炸了。」探員K. Fortress點起一支菸。「我們內部輿情單位做了數據分析。結果不意外:Shepresa 的公眾形象雖然難免爭議,但畢竟與棒球明星 S.D. 與 P. Schmitz這類人相差十萬八千里。像P. Schmitz這種人如果遭到『處刑』,我們可以確定必然有許多人認為他罪有應得;但說要『懲戒』Shepresa──」
「太誇張了?」
「當然。一定的。不就是個主張動物權利的傢伙嘛?還是個有貢獻的科學家......再怎麼不喜歡她的言論,也不該說要殺她呀?更何況她的知名度和S.D.或P. Schmitz這些人也根本不屬於同一個量級......」
「確實奇怪......」
「沒錯。所以更多揣測就來了。」微光中,菸頭明滅,酒吧內螢幕上的無聲球賽像一場荒謬的偶戲,K. Fortress的臉隱沒入煙霧繚繞的藍色暗影中。「媽的,你也知道這個世界,神神秘密的......許多人,包括我們內部人員,開始懷疑殺手T的精神狀態......」
「嗯?精神狀態?什麼精神狀態?」
‧
「是這樣:我們懷疑,或許他比我們原先所想像的更**瘋**、更不合邏輯?」他摸摸臉。「我記得當時也有線報說殺手T根本和Shepresa素有私怨,只是藉機報復。這當然從各方面說也都站不住腳。接著沒過幾天,又開始有人把矛頭指向媒體,因為Shepresa正好也就是當時新聞圈的焦點人物──」
‧
「焦點人物?」我追問:「什麼意思?和媒體有什麼關係?」
「意思是,說不定殺手T的選擇根本非常『隨興』?」K. Fortress稍停。「說不定他其實只是想到什麼幹什麼,想到誰就殺誰?他其實根本像一組想殺人的**亂數程式**?畢竟Shepresa根本和P. Schmitz一夥完全不一樣啊。所以,或許T原先壓根沒想要殺她;純粹只是因為那陣子,她離婚的消息傳出,引來許多八卦媒體開始報導,說她對待家人並不親切──」
「所以才想到她?」
「對。T可能就是看了媒體報導才想到她?或許T本人對家庭關係這點有些什麼嚴重的心理創傷?或許他是個自小受到母親冷落的小孩?否則就常理而言,我相信多數人不會認為Shepresa是個『夠格』的獵殺對象......」
‧
事後諸葛,K. Fortress提及的猜想或許正確。而當時Shepresa採取一極尖銳之方式應對來自T的「獵殺令」──她召開記者會公開反擊,態度強硬。「對,我從來就不是個合格的母親、合格的妻子。」她坦承:「我從不否認這點。但那並不代表我沒有資格對我的主張負責,更不代表任何人有資格以這樣下三濫的手段威脅我。」她咬牙切齒,近乎挑釁。「對,我早就說過,人類的文明就是如此品格低劣;而我現在知道,你本人,殺手T,你本人,就是這種低劣最完美的證據。」
‧
原本警方十分擔心此舉將激化殺手T的行動,然而結果卻急轉直下。事件以一莫名其妙的方式意外結束:殺手T居然未有任何反應,就此銷聲匿跡。我們必須承認,這可能驗證了某些揣測──T的行為完全缺乏邏輯與一致性;他是無法預測的。「對,居然沒有後續。」K. Fortress似乎有些赧然。「或許T還真是個精神失常的傢伙?......這說來還真沒面子;S.D.和P. Schmitz的案子也跟著T的消失而石沈大海,沒能查出什麼結果。媽的這根本是丟我的臉......」
‧
然而恰如前述,這場不了了之的刑案卻意外為Shepresa與Mike Morant的母子關係帶來新生的契機。Mike主動與母親聯繫,二人試圖修補親情。
‧
「現在想起來,我還是太天真了......」Mike Morant苦笑。「我想,我的母親終究也是常人無法理解的。為什麼我會有這樣的母親呢?又為何,有這樣的母親的我,竟會如此平凡呢?」他臉上淚痕縱橫。我幾乎能感覺那淚水的鹹腥與冰冷。「開始時她給我的感覺也很好。她有誠意,我感受得到。但後來卻又逐漸疏於聯絡......不,不是,我不會期待能和她彼此享有真正的親密;我們從未擁有過那樣的時刻,即使在我幼年時也是如此。我沒有不切實際的期望。但這是怎麼回事?後來我想,我自己也有部分責任,因為我長大了,我也有自己的事要忙......我並沒有認真思考過她的期待。我原本以為她也就是在忙著做研究,忙她的忒瑞西阿斯計畫......」Mike雙手掩面,終究抽泣起來。「她寧願試著去和她的殺人鯨講話,卻不願意跟我講話嗎?......我想要的,不過就是......就是......」
‧
Mike Morant表示,Shepresa顯然愈來愈忙於研究工作,消失的時間愈來愈長,即使他嘗試與她聯繫,卻總是找不到人。這使他修補母子關係的希望再次落空。當然,當時他完全不可能知道,母親竟是獨自身陷於那樣的「狀態」之中。Shepresa已騎虎難下,她的忒瑞西阿斯計畫誘使她隻身涉險,而她的熱情與偏執則使她做出了難以想像的極端行動,甚至蓄意欺騙了整個研究團隊。事實上,當時她並不僅僅是透過發聲器以波形、頻率等變項試圖模仿,或再製虎鯨的語音而已──2251年,她首次秘密訂製了以虎鯨大腦語言區為藍本的類神經生物,將之**植入自己的中樞神經**,並輔以特製神經元連接自己的聲帶、耳內聽細胞與大腦聽覺區。
**她自己當了白老鼠。她打算親自和虎鯨說話。**
‧
沒有人真正知道她決定這麼做的原因。起初,也沒有任何人發現此事。「那年冬天我和初戀女友分了手。」Mike Morant接續述說:「聖誕夜我喝得爛醉,福至心靈撥了通電話給母親,居然接通了。她說她可以給我20分鐘。
‧
「我就這麼巴巴跑到她的實驗室。一個街區外尚且亮著兩棵大聖誕樹,無數閃亮的全像投影如雪花般漂浮在空氣中,路邊一隊隊笑鬧著的年輕人和唱聖歌報福音的小朋友們......但不知為何,實驗室門口一片漆黑,街燈故障,青白色微光彷彿一場將散未散的霧。
「我的母親在黑暗中向我走來,她看著我,視線卻閃爍不定,彷彿穿透了我的臉、我的眼睛。我第一次在她面前失控,質問她為何忙著和她的動物溝通卻不想跟我說話。我崩潰大吼,說,我知道那些虎鯨是你的孩子,但我同樣也是你的孩子、你的親人啊......
‧
「她說了些很奇怪的話......」2270年2月,我陪同Mike Morant重回現場,於事件過後整整19年再訪Shepresa團隊位於美國西岸華盛頓州橡港(Oak Harbor)的實驗室。實驗室建築本身已遭廢棄,原先屬於虎鯨、連通著北太平洋的大池已被抽乾,自上方俯視,落葉與塵土於其中靜止,細雪正緩緩沉降,像一個因過度清寂而橫遭中止的妄夢。
‧
「她似乎心不在焉。她喃喃說,說話對人很重要嗎?愛或親密,對人類而言很重要嗎?......**人們一直在索求著的,到底是什麼呢?**......」四下寂靜,我們空洞的腳步迴盪於空間中,水光在Mike Morant的瞳孔中無聲明滅。「然後,就在那彷彿籠罩著全世界所有暗影的街邊,她伸出手撫摸我的臉。但我幾乎打了個寒顫,因為那指尖如此冰冷,全無體溫,幾乎完全不像人類......」
‧
紙包不住火。半年後事實遭到揭發。Shepresa 已完全變了一個人。她的外在形體維持原貌,但長期植入的,仿虎鯨大腦的類神經生物顯然已侵入並重組了她原本的中樞神經。她已離人類愈來愈遠。她能發聲,但語音或句法本身已無意義;她能說話,但說出的卻已不再是人類的語言。再沒有人能聽懂她、真正辨識她的語意。少數時候她或許能說正確的英文或中文,然而僅限隻字片語。但當研究夥伴以先前的「虎鯨39種語言基本模式」為藍本試圖逆向理解她時,卻也並不成功。(弔詭的是,那不正是Shepresa本人的研究成果嗎?)已無法與人溝通的她無疑已完全失去了領導團隊的可能性。然而研究人員卻發現,Shepresa顯然與她的虎鯨寶寶更親密了──她時常在船上,在大池岸邊,或貼近池底連通道玻璃凝視著牠們,透過擴音器對牠們發出既尖銳又溫柔的吟唱。而虎鯨們也明顯有所回應:牠們或者群聚在她面前,或者在船舷旁迴游繞圈,或者以規律的噴氣與跳躍譜出節奏、海水與浪花的鼓點;或者應答以同樣溫柔而聒噪的語音......
沒有任何人類能再和Shepresa說話。但也沒有任何人類會懷疑,她正在與虎鯨們說話。
‧
無人預料,當初被眾人寄予厚望的**忒瑞西阿斯計畫**竟會以此種方式收場。2252年9月,Shepresa 與虎鯨「交談」的畫面正式曝光,立刻引起轟動,躍登全球頭條。全世界為此陷入混亂與瘋狂。媒體逕以「瘋人科學家」、「鯨女」、「能和鯨豚說話的人」稱之;談話性節目全炸了鍋,社群網站沸騰熱議,評論家與學者們紛紛發表長文,而各國領袖則在輿論壓力下被迫回應。「這是斬釘截鐵的重大事件。」精神分析學者、哲學家兼文化評論人 A. Chufurst如此述寫:「七百年前,哥白尼將地球從宇宙中心的神壇上踢下;三百多年前佛洛依德則摧毀了人以自己的理性與意識為絕對中心的錯覺。這是人類史上的兩次重大認知革命。而現在,Shepresa 跟隨達爾文的腳步,再次無情毀棄了『人類為地球中心、萬物之靈』的妄想,接力完成了人類史上第三次認知革命。身處於一鉅變時代,歷史巨輪轟然前進,所有合格的文化與政治領袖,都必須對此做出回應......」
‧
這算是忒瑞西阿斯計畫的成功嗎?客觀上我們很難如此認定。然而時至今日,我們也不再能知曉Shepresa心中的真正看法了。她拒絕受訪,同樣拒絕與任何人溝通(一如她童年裡那長達七個月的沉默?)──事實上,這兩項任務對她而言已力有未逮。她和她的鯨寶寶們的親密時光也並不長久──侵入的類神經生物很快開始破壞她中樞神經的其餘部分;病症以一種類似漸凍人混合阿茲海默症的方式蠶食了她的生命。2252至2254年間,逐漸喪失記憶、失去生活自理能力的Shepresa接受了共計八次奈米機器人手術,試圖清除在她體內與其自身中樞神經嚴重沾黏、綰合,爬藤般交纏共生的仿虎鯨類神經生物,然而終究失敗了。2255年4月,Shepresa 死於西雅圖華盛頓大學附設醫院,得年僅49歲。而陪伴她走過最後時日的,依舊是她的兒子Mike Morant。
‧
「我最遺憾的是沒有再和她說話的機會......」Mike Morant哽咽起來。「但無論如何,我感激那段最後的日子。我甚至不曾認真考慮過她疾病的進程。我有點逃避吧?但......那算是疾病嗎?不,那是她的瘋狂、她的偏執、她的信仰,她自己的選擇。她沒有病,她只是做了和一般人不一樣的決定。而且我們當然也不會知道接下來會怎麼發展......這世界上還沒人得過這種病不是嗎?」無疑,在這位傳奇科學家與她的獨子Mike Morant的最後時光裡,外界的紛擾對他們已不再具有意義。熱議持續經年,討論方興未艾;學術界與科學界姑且不論,因應此一事件而生的社會運動、政治倡議,甚至新興宗教如雨後春筍般出現。隨時有人為此自殺,隨時有人因此獲得重生的勇氣;甚至有激進倡議團體主張,動物與人類心智的混種結合才是人類心智演化的必然道路,是最終且必然的結果。然而喧囂之間,我們甚至無法確認,在生命中的最後時光裡,Shepresa是否真正「知道」這些因她而起的「後果」。
‧
「我還記得那天......」2270年2月,北太平洋東岸,橡港冬季,我與Mike Morant已漫步至海邊。潮浪來回,狂風呼嘯,暴雨般嘈噪的回音,水與浪在近處粉身碎骨,而遠處,隱沒於無光中的夜海正以純粹無雜質的聽覺向我們展示著大自然龐巨的力量。「那天清晨時分,我似乎心有所感,突然驚醒,發現病床上的母親已自行坐起身來,空洞的眼瞳正凝視著窗外某處。我感覺她似乎想看看外面的什麼,於是慢慢扶著她走過長廊,來到盡頭面光的落地窗前......」Mike Morant形容,那是個清冷一如夢境的清晨,窗外雲層高而厚重,然而天光雪白明亮,樹與樹的枯枝構成了美麗的抽象圖案。他攙扶著母親蹣跚步行至窗前,看她側臉將耳朵貼上窗玻璃,像是在專心傾聽著什麼......
‧
「原本沒有任何聲音。但我隨即知道了答案──那是一架孤伶伶的飛機。
「很奇怪,我已經看見了那架飛機,但我的母親似乎並不想**看**。」夜海轟鳴中,Mike Morant呶呶述說。「她只是持續在聽著它。聽著那些我不可能聽得見、不可能聽得懂的。我心裡想,難道那和虎鯨的語言類似嗎?我看見她臉上露出微笑,雙頰酡紅,如癡如醉;像是被某種此生從未親歷的,無比巨大的寧靜與幸福感所淹沒......我忽然想起了她一提再提的,那位兩百多年前的劫機犯,那曾經『啟發』了她的Richard Russell......」
‧
> Rich:我準備降落了。我會先翻滾幾下。成功的話我就會開始下降。今晚就這樣了吧。
> 塔台:Rich,如果可以,請儘量把飛機貼近水面。
> Rich:我有點頭暈。哥們,景色變化得太快了;我想好好看看它們,享受這一刻。一切都很美,但如果從另一個角度看,它們就更美了。
> 塔台:你能看清楚周遭嗎?能見度還好吧?
> Rich:很好,沒問題,一切都非常清楚。我剛才還繞著雷尼爾山飛了一圈。太美了。我想剩下的油還夠我飛到奧林匹克山去看看。
> Rich:我不知道該怎麼降落。其實我根本就沒打算降落(I wasn’t really planning on landing it)──
‧
那正是29歲劫機者Richard Russell最後的遺言。250年前,於黃昏的天空中獨自漫遊75分鐘後,西元2018年8月10日夜間約9點20分,Richard Russell與他的螺旋槳小客機於西雅圖近海普吉特灣海域一荒島上墜毀。該小島全無人煙,是以除了駕駛者本人如願喪生之外,並無任何人員傷亡。那是北太平洋東岸的夏季,西雅圖的黃昏時間漫長,於白日與黑夜間曖昧的交接地帶,空氣與流動的雲彩折射了高緯度地區的稀薄陽光,致使天色絢麗多變一如一場未境的幻夢。Richard Russell不會知道他此生最後的航行如何影響了一位生於二百多年後的小女孩,更不會知道這位特立獨行的小女孩如何改變了人類的文明發展。「飛機消失後,像是過了很久很久......」Mike Morant說:「她回過頭來,對我說了此生最後一句話......」
「她說什麼?」
「我當然聽不懂。」Mike Morant微笑,無限神往。「但她重複說了好幾次,所以我手忙腳亂把它錄了下來......」
「那是什麼?」
「我愛你。」
「什麼?」
「『我愛你』。意思是『我愛你』。」海水在遠處轟擊著礫石海岸。Mike Morant已熱淚盈眶。我看見無數細小的雪花,或雪花的幻影在他眼中緩慢融化。「那居然有意義......我事後把錄音拿給研究人員聽......他們查了論文,告訴我,那是虎鯨語言裡的『我愛你』......」
‧
那也是Shepresa最後的遺言。2255年4月18日,在說出那句話之後,一代傳奇科學家、鯨豚專家兼動保人士Shepresa 面帶微笑,平靜中止了呼吸。說話對人很重要嗎?愛或親密,對人類而言很重要嗎?人們持續在索求著的,究竟是什麼呢?我不知道;我相信古往今來許許多多人們,也不曾知道。然而我似乎能夠親見那個場景:醫院窗前,雪白的寂靜,一架不知何來的飛機,一段失去了終點的漫長航行。「**未境的夢想,無法付出的愛**」。我彷彿看見她心中那位在西雅圖絢麗多變的黃昏中孤獨遨翔的青年。青年未曾死去,他以另一種方式活了下來;而我們終將在這個被Shepresa改變了的世界裡繼續自己的生命之旅,像一隻永不落地的鳥,像一架孤獨的飛機。
#再說一次我愛你
#零度分離
【書介】
「人,真是一種對神蹟成癮的生物嗎?」
華文版《黑鏡》,AI末世的「類神經生物龐克」
一部盪氣迴腸,重新劃定小說疆界的小說
‧
《零度分離》以探索將「類神經生物」植入人體改變行為模式、與「愛」相關的思索辯證為兩大主軸,敘寫人類(或非人類,或其他物種,或AI)置身於時間洪流中,如何解剖自我與存在的虛妄性。整部小說讀來既是溫柔旖旎,又見深刻荒涼。
‧
小說中虛構一名為Adelia Seyfried的未來作者。
她精選議題,深入調查採訪,撰寫了六則深度報導,收入一名為「零度分離」的訪談錄中。
書中不但置入虛構的未來名人推薦序,更虛構後記、虛構作者與其他未來人的對談;形式特殊。
〈再說一次我愛你〉中,沉迷鯨豚研究的專家Shepresa裝置類神經生物,蛻變為人/鯨混合體;
〈夢境播放器AI 反人類叛變事件〉則講述夢境播放器Phantom以不可思議的方式發動人工智能叛變,事敗被剝奪高階運算,永遠深埋地下。
〈來自夢中的暗殺者〉敘及醫師陳立博偵知一患者夢境中的不法企圖而先發制人,以夢剋夢,成為「史上最後一位良心犯」;
〈餘生〉裡台灣影星郭詠詩與日本導演松山慎二陷入愛河,入戲太深,不知所終。
而〈二階堂雅紀虛擬偶像詐騙事件〉則描述日本婦女癡戀虛擬偶像不能自拔,甚至拋夫棄子;
還有〈霧中燈火〉述寫發生於二十一世紀中葉的一場神秘邪教集體自殺案件,並延伸至對靈魂的質疑與叩問。
全書銳意創新,張力十足,情節曲折,敘寫流暢,允為科幻小說里程碑之作。
‧
神秘的事件、難以靠近的心智、不可思議的犯罪(不可思議到,連「罪行」究竟為何都是個難題),而總是停留在那個不可能處。他走到想像力的邊界,邊界之外了。這一直不是容易的事,猶如潛進了無意識的領域,回返,並記得且說出,他做到了。
──朱嘉漢(小說家)
‧
什麼力量能打破人心與心之間的距離,讓六度分離成為零度分離呢?從六到零的距離,是不是就是一整個宇宙?還是其實,只是我們意識的幻象?
伊格言在《零度分離》一書中,實現的就是這樣的,創造的力量。
此書終將在歷史留名。
──黃健瑋(演員)
‧
這是繼《噬夢人》之後的野心之作。私心認為,入選二○一九年年度小說選的書中首章〈再說一次我愛你〉是台灣當年最好的短篇小說......《零度分離》最後,那位神祕的Adelia Seyfried像一個埋伏暗處已久的殺手,身份揭露時,幾乎給了我致命一擊。我知道這本書還有後續,如此,更令人拭目以待了。
──張貴興(小說家)
全世界誰傾聽你簡譜 在 老爹談影 Facebook 八卦
【哈比人:五軍之戰」:因失去,再擁有】
【哀悼永遠的比爾博巴金斯:伊恩荷姆】
從一開始不怎麼情願踏上冒險之旅,而且懦弱到老是受人保護,最後卻屢屢依靠智慧幫夥伴化險為夷,最後勇於投身戰場,並目睹同伴戰死沙場,那個來自於夏爾的哈比人,已經不一樣了。
或許比爾博終其一生只須要待在袋底洞,每天早晨享用豐盛的早餐,偶爾在家門口咬一咬菸斗,這種愜意的生活是眾人夢寐以求,但憑著一股衝動,比爾博還是展開了旅程。雖然最後比爾博如願以償地獲得金銀財寶,他才意識到真正的寶物並不是身外之物,而是那些曾經共患難的朋友。
患難見真情,所有經得起考驗的友情,都來自於大風大浪的試煉。每個人一生中最得來不易的就是真正的友情,當你遭逢人生劇變,有幾個人仍願意留在你身邊?
《哈比人:五軍之戰》的結局讓我忍不住想要再三回味,比爾博得到了財物,但卻顯的哀傷,因為他失去這一生來最珍愛的夥伴,雖然經歷了生離死別,但他也不後悔踏上這段旅程,因為人終究難免一死,但最重要的,我們能永遠活在彼此的記憶中。往後的日子比爾博在家門口咬菸斗的時候,多了段能讓他反覆咀嚼的回憶。
年紀愈長,逐漸明白最奢侈的事物不是可觀的財富,而是友情。離你而去的人會愈來愈多,也會發現真正理解你的人很少,酒肉言歡一番後,誰還願意傾聽你心中的寂寞與悲傷?當比爾博‧巴金斯從孤山歸來時,卻發現他的親友正在忙著拍賣他的財產,心寒的他更想念曾在孤山王國並肩作戰的矮人朋友們。
回到夏爾的比爾博依舊是孤獨的,但這份孤獨卻不一樣了,飽滿的內在更能讓他忽略周遭對他的非議。旅程之前,比爾博是老氣橫秋的,但回到家鄉時顯得多愁善感,他觀看世界的方式不一樣了。旅程不只讓人茁壯,也讓人的靈魂變的年輕許多。
私心而論,我喜歡《哈比人》三部曲多於《魔戒》三部曲一點。《魔戒》三部曲確實引領我認識中土世界,但因為故事大部分為史詩規模的戰役,所以氛圍凝重不少,《哈比人》三部曲則是比較著重於冒險旅程的形式,整體風格更加詼諧而俏皮許多,所以兩者各有自己的特色,所以我個人比較難以分辨優劣。
早在拍攝《魔戒》三部曲之前,彼得傑克森在殭屍電影《新空房禁地》中就展現出大膽而細膩的玩心。《魔戒》裡總是不時穿插一些頑皮的動作戲,比起《新空房禁地》明顯收斂不少,而《哈比人》三部曲則有更多空間展現彼得傑克森淘氣的一面,無論是《哈比人:意外旅程》矮人軍團在食人妖洞窟裡列隊沖垮半獸人大軍,或是《哈比人:荒谷惡龍》的木桶泛舟,以及《哈比人:五軍之戰》裡,精靈瑟蘭督伊騎著大麋鹿,將四隻半獸人「串燒」斬首,這些天外飛來一筆的幽默不會突兀,反而總是適時紓緩戰鬥場面的緊繃。與《魔戒》系列相較,《哈比人》三部曲觀眾驚嘆的捧腹確實明顯多了些。
《哈比人:五軍之戰》的片長是三部曲中最短的,劇情又回歸到之前魔戒一貫的大規模戰爭場面,由於超過三分之二的劇情在前兩部已詳述完畢,只剩最終五軍之戰的部分,所以節奏明顯比前二部曲還快了許多,文戲鋪陳沒多久就進入震懾山河的大戰。因為是前傳性質,戰爭場面規模自然略遜於《魔戒》三部曲,但整體精緻度提升許多,戰略的種類也相當豐富,每位角色個別的戰鬥場面篇幅也不少。與《魔戒》系列相較,《哈比人:五軍之戰》更有動作電影的風格。
《哈比人:五軍之戰》戰鬥上的細節有不少影像上的生動描寫,跨越了小說文本天生的侷限。例如,電影將惡龍史茅革,與長湖鎮弓箭手巴德的對手戲,描寫的更加生動而戲劇性,原作巴德只是將一支細小黑箭劍射進史茅革鱗甲中的細縫,電影中則是改成雕像上巨大的黑劍,還有增加了史茅革的叫囂台詞,凸顯了它的自負性格。彼得傑克森並未凌駕原作,他只是讓小說與改編電影間有著相輔相成的處理,文本與影像彼此各有長短之處,但導演沒有讓兩方犧牲各自的優勢,這是相當難得的。
原本矮人與半獸人的戰爭,在《哈比人歷險記》原作中沒有詳述,但彼得傑克森將死於大戰的半獸人首領「阿索格」,改編成與索林橡木盾結下世仇,從《哈比人》前二部曲就埋下了阿索格尋仇的另一條主線;另一方面,小說中的甘道夫也時常不明原因離開比爾博他們,直到關鍵時刻才出現,在《哈比人》三部曲裡,甘道夫離去的空白被處理成去對抗潛伏的黑暗力量,也藉機讓《魔戒》系列的經典角色串場,使得《魔戒》與《哈比人》的聯繫更加強烈。這兩條故事的線路,最終在《哈比人:五軍之戰》匯集成磅礡而具有宿命氛圍的決戰。
《哈比人歷險記》原作的形式為兒童文學,風格上自然比較淺白而詼諧,直到最後五軍之戰才轉變的較為嚴肅,中間的銜接性沒有很深刻的情感處理,《哈比人》三步曲因為埋設了支線的關係,所以原作的諧趣與悲壯風格在電影中間容並蓄,讓三部曲有了氛圍上的延續。原作小說的篇幅相當短,然而在彼得傑克森的詮釋之下,原本僅有一部電影的篇幅,被擴編成三部曲的形式。原作故事的擴編存在了加油添醋的風險,但因為重返中土世界的契機十分珍貴,也許彼得傑克森本身也不願意太快結束中土世界的旅程吧?
有人推測,哈比人原作的擴編是出於商業的考量,但我更願意相信是彼得傑克森私人的情感因素。重返中土世界的機會實在太難得了,等待了將近十幾年的歲月,如果我是彼得傑克森,怎麼甘心只能在中土世界駐足短暫的時光?再說魔戒三部曲早已於奧斯卡寫下風光的記錄,傑克森導演倒是不用再拘謹於許多考量,《哈比人》三部曲反而更顯的悠閒自在。
《哈比人》三部曲加入許多原創的劇情,可能讓電影變的有些冗長,但也不至於讓我厭煩,因為那些原創的劇情看得出來,是身為狂熱粉絲的導演才能做出的嚴謹架構,而不是沒有頭緒的東拼西湊,在不破壞大致原作架構的情況下,為故事創造新的可能性。彼得傑克森的獨到見解,讓讀過原作的我覺得耳目一新。
在《哈比人》三部曲最引人注目的原創角色,非陶烈兒莫屬。基本上《哈比人歷險記》原作沒有愛情的部分,所以陶烈兒就擔綱了《哈比人》三部曲重要的愛情戲路。愛情的曲折離奇,和緩了過於陽剛的戰爭情節。
在《魔戒》三部曲亦有一段淒美的戀情,人類遊俠亞拉岡與半精靈亞玟,他們克服了種族的隔閡與戰亂等諸多考驗,最後如願譜成完整的戀曲。《哈比人》三部曲中陶烈兒與奇力的相戀,也凸顯出精靈與矮人間的種族衝突,他們的戀情十分坎坷,最後卻沒有美好的結果。
《魔戒》三部曲中亞玟放棄了精靈的長生,選擇與亞拉岡廝守短暫的一生,這段愛情的命題在探討「放棄部分的自我而獲得完整的幸福」,但陶烈兒與奇力的戀情則是在探討「愛情的缺憾」。當陶烈兒摟著奇力的遺體,泣訴為什麼心這麼痛?精靈瑟蘭督伊僅回答一句:「這就是愛情」,簡短的一句,看似沒有任何回答,但也回答了很多。愛的越深,痛的越撕心裂肺,就是因為陶烈兒覺得痛徹心扉,才證明她與奇力之間的愛是真摯的,但天底下並不是所有的情人都能受到祝福。失去,也是愛情的一部分,短暫得轟轟烈烈,成為無盡的思念,失去奇力的陶烈兒之後何去何從?恐怕也只能成為無限遐想。
其實不只陶烈兒失去了摯愛,《哈比人:五軍之戰》通篇的論述都是以「失去」為中心,陶烈兒失去了奇力,比爾博巴金斯失去了幾位旅程的戰友,索林·橡木盾重新拾回失去的財寶與權力,但最後他意識到差點失去最珍貴的夥伴。然而最珍貴的事物,往往都是在失去之後才會顯現。比爾博歷經失去朋友的哀傷,但他帶著這一生中最磅礡的回憶返鄉,不再只是虛無度日;索林·橡木盾曾經失去的太多,所以面對重新擁有的財富與權力時變的失心不悟,在最後一刻懸崖勒馬,雖然失去生命,但最終還是斷氣於比爾博的臂彎中,至少闔眼之前能意識到,真摯的友情不曾離開過他;陶烈兒必定會沉浸於哀傷一段不短的時日,但奇力已經永遠活在她的心中,再也不會離去。
《魔戒》三部曲的結尾,有種苦盡甘來的勝利感,然而《哈比人:五軍之戰》卻有濃厚的惆悵,但不會讓人感到絕望。面對失去與擁有,我們不免會顯得愚痴,失去的懼怕與憂愁,會暫時遮蔽我們的視野,最後才意識到,手握的愈緊,你就再也無法得到任何珍貴的事物。若比爾博不願意放下安逸的生活圈,怎麼能擁有能讓他反覆回憶的冒險旅程?
《哈比人》從首部曲開始埋下的支線,最後在《哈比人:五軍之戰》產生極大的效果,無論是橡木盾索林從對於財寶與權力的執迷中醒轉,亦或對於友情與愛情的深鑿細劃,因為有前二部曲的鋪陳,讓三部曲整體有了動容而完整的收尾,從一個可能只是單純的尋寶故事,被重新詮釋為讓人歌泣的磅礡史詩。彼得傑克森對於中土世界濃烈的情感與眷戀,灌溉出《哈比人》更多層次的新生命。
「哈比人歷險記」原作小說是一個架構十分簡單的故事,一個被惡龍看守的寶藏,以及一群想要征伐惡龍的勇者,這樣的簡易的故事概念啟發了許多經典的「角色扮演(Role-Playing Game)」類型的電玩,也成為後來許多奇幻文學的濫觴。在《哈比人》三部曲裡可以看見許多奇幻作品的角色原形,在《哈比人:五軍之戰》更是傾巢而出,哥布林、半獸人、精靈、矮人、哈比人、以及人類等等,全在戰場上殺成一塊兒,曾經被許多奇幻創作者奉為圭臬與教材的經典文學,如今化為生動的史詩影像,我想應該不少人激動不已吧?
雖然奇幻創作的後起之輩源源不絕,但中土世界的故事仍舊不會褪色。當代的文學世界觀越來越龐雜,恩怨情仇的支線也愈加繁複,種族也多到眼花撩亂,但「哈比人歷險記」的歷史地位始終屹立不搖。然而這不是「舊愛總是最美」的無病呻吟,而是許多奇幻文學作者沒有領略「少即是多」的創作精神。「哈比人歷險記」的創作脈絡單純清晰,真誠的友情描繪,面對財寶與權力的愚痴,當代真的很難再閱讀到俐落而率直的奇幻創作。
當一道料裡裹上一層又一層的糖霜與調味料,食材本身的鮮味早已被覆蓋殆盡。再多的種族,再多的恩怨情仇,再多的世界觀,那些僅是調味料,洋洋灑灑的一大堆設定,最後卻瓜分了純粹冒險的精神與樂趣。托爾金學識豐富,然而哈比人與魔戒卻未曾讓人感受過學識的繁重,他將自身豐富的閱歷濃縮成筆下簡潔有力的冒險故事,化繁為簡是智者重要的表徵。
經典的文學、電影或是歌曲,總是難免被後人改編或是重新詮釋。很多的重新詮釋有時只是技術層面的精進或改變,例如電影特效的進步,或是歌曲更換了演奏方式,但很多只是為原本的靈魂換上了另一副不合適的軀體。哈比人與魔戒十分幸運,而且是價值連城的幸運,遇上了真心熱愛它們的導演彼得傑克森,保留了原先文本的精髓,用影像將文本未詳述的細節加以強化,並將托爾金筆下中土世界的設定融會貫通,創作出符合當代精神卻又不失原作特色的作品。除了魔戒與哈比人之外,彼得傑克森也翻拍了小時候所崇敬的《金剛》,再再顯示改編與忠於原作之間拿捏的熟稔。
或許這一生中,很難再找到能比彼得傑克森更熱愛魔戒的導演了。《哈比人》三部曲絕非善盡善美,但那絕對是一堵不矮的「中土世界障礙」高牆,我難以想像誰能跨越過這個高牆。之後魔戒或是哈比人或許都有在被重新翻拍的機會,但這種天時地利人和的契機能否再現?無論如何,《魔戒》與《哈比人》已經成為我這一生中最重要的回憶之一。
雖然不捨,但在怎麼漫長的旅程,終究要曲終人散。與其讓電影因為要壓榨剩餘的商業價值而延續下去,也許即時畫上最完美的句號,能讓這段史詩保持永恆的絢爛。
我與魔戒的邂逅,算是無心之柳。當初《魔戒》三部曲上映時,我還是個高一生,對於史詩類型的電影不感興趣,但在同學邀約之下,於農曆年假看了《魔戒二部曲:雙城奇謀》,那時電影已經上映了將近三個月,但電影院仍舊坐無虛席,甚至只能買到前三排的座位,讓我覺得不可思議,但很快的這個疑惑在接下來的聖盔谷的磅礡的戰役中一掃而空,從此我深深著迷於托爾金所打造得中土世界。
十三年過去了,現在的我已經到了必須為自己人生負責而焦頭爛額的年紀。這十三年間歷經大風大浪的洗禮,稍微少了青春時期對於夢想的衝勁,甚至有點畏怯於冒險與嘗試。就在這個時候,《哈比人:意外旅程》上映了,我再度走進揆別九年的中土世界。看著曾經被矮人們視為累贅,後來卻成為拯救眾人的英雄的比爾博‧巴金斯,我在他身上看到了那個曾經受人否定與嫌棄,但又努力振作的自己,《哈比人》三部曲剛好符合我人生的歷練,所以看來格外有感觸,我不禁反問自己,那個嚮往冒險的靈魂究竟去哪了?
跌跌撞撞的十三年,曾經失去很多,也曾經擁有一些事物,或許我還沒有抵達人生中的孤山王國,也還沒有見識過真正的狂風暴雨,但我唯一能確定的是,現在憧憬安逸的生活還太早了。從《魔戒》到《哈比人》之間,經歷過許多人生層次的轉變,但《哈比人》再度讓我憶起當年喜歡上《魔戒》的情境,而我也意識到我已經和十三年前的自己不一樣了,雖然自身的孤寂並未改變,但面對孤寂的心境已經不同了。
如今中土世界的旅程再度落幕,我不確定未來能否再踏進中土世界,若再有下一次的旅程,或許已經又是十幾年後,而那時我又在何處漂泊?或是已經安定下來?我已不敢再多做遙想。歲月一直是人們最大的頑敵,也許未來的中土旅程也不再是原班人馬,或許飾演甘道夫得伊恩麥克連已經安詳仙逝,飾演精靈王的雨果威明已經垂垂老矣....... 腦海中無限浮出的「或許」,都是對於即將告別的中土世界的強烈眷戀與不捨。無論魔戒與哈比人是否會再被重新演繹,但屬於我們這個世代的中土旅程,確定已經永遠落幕,成為青春歲月中最精華的印記。
曾於《魔戒》三部曲中,飾演皮聘的比利包伊德,雖然沒有正式回歸《哈比人》三部曲的演出,但他為《哈比人:五軍之戰》獻唱了片尾曲The Last Goodbye。在錚錚吉他聲、與充滿深情思念的歌聲中,我的雙眼逐漸濕熱而模糊起來。
再見了,那些中土永恆流傳的英勇故事;再見了,那些驍勇善戰又樂天的矮人軍團;再見了,那些善良又單純的哈比人們;再見了,那些神聖又英勇的精靈們;再見了,那些走遍天涯的遊俠;再見了,那些為了守護愛人而殞命戰場的英靈們。
以及,再見了,那個熟悉的袋底洞木門。若未來有幸再度歸返,請再為引頸期盼的我們敞開。
全世界誰傾聽你簡譜 在 竹北國小全世界誰傾聽你林宥嘉高音直笛樂譜影片 - YouTube 的八卦
樂譜分享:https://drive.google.com/file/d/1N7vBOzdf45Ds6lHucpZPMrlVorkgonyg/view?usp=sharing直笛 ... ... <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