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便空姐](人生很鳥)
上個月突然被抓飛了個多倫多, 報到時看見flight memo(飛行資訊)上經濟艙幾乎全滿的乘客人數,但其他兩艙的客人(商務艙、豪華經濟艙)卻都不到兩位數,心中雖然暗叫不爽,但身為妹頭界的小鳥,也是必須在簡報時對學姐們燦笑表達心喜接受之意。
經濟艙的頭在我們公司有個簡稱叫L4,因為在起降時坐的椅子位於Left side從機頭數來第四個門邊。翻成中文叫做左四。
由於是長程航線,所以我們會在起飛後及降落前提供客人兩段餐點。而第一段餐後及第二段餐前這段工作量較小的期間,我們會把機上人力拆成兩半,讓一半人先輪休,一半人工作。
我先輪休第一段,第二段起來工作時,由於座艙長學姐(左一)、商務艙督導學姐(左二)、豪華經濟艙督導學姐(左三),都去輪休了(由此可見在機上不論是客人還是空服員,都是座位越靠機頭身分地位越尊貴),我這小猴順利成章成了山中大王,亂流來時還要負責做個請乘客繫緊安全帶的小廣播呢(但直到現在拿起座位旁的電話做廣播對我來說還是一件好害羞又好酷的事)!
工作到一半,我發現學妹們突然戴起口罩及塑膠手套,面色凝重似要趕赴沙場。疑惑之下我開口詢問:「為什麼要戴口罩?發生什麼事了嗎?」
「學姐,以利給力(豪華經濟艙的廚房)好像有大便。」學妹答。
「蛤?怎麼可能?妳確定嗎?」我不可置信繼續追問。
「嗯,就有一些咖啡色的汁在地板上,而且很臭。」學妹回。
我覺得太不可思議,因此決定隨學妹前去查看情況。
沒想到路才走到一半,我就知道學妹所言不假,因為已有陣陣氣味飄散而來,我忍不住用手掩住口鼻才能再走近一些。
抵達案發現場,已有兩名學妹,蹲在地上清理那神秘的咖啡色汁液。我眼神隨著汁液軌跡來到離這片廚房最近的其中一間廁所,正好是靠近左邊第四號門旁的那間。
啊靠腰咧!不就是本人左四我起降時坐的位子旁的那間廁所嗎。
門還上著鎖,我低頭又問了還在清理地板的學妹們:「客人有出來嗎?」
「好像都沒有。」其中一位學妹回答。
我伸手敲了敲門,由於不確定客人講什麼語言,因此我各用一遍中英文問道:「有需要幫忙嗎? Need some help?」
裡頭似乎傳回一些聲響,但我聽不明白。正想再敲門詢問,門卻自己打開了。
門一開,一陣更可怕的氣味隨著眼前的白髮老頭一同滾滾而來,我似乎可以看見一朵朵土黃色的筋斗雲從廁所飄散至客艙。如果不臭,那場景其實很是神奇,居然能看見味道的形狀及顏色。
附近座位的乘客也看(聞)到了,一臉糾結忍不住痛苦地摀著口鼻瞟了一眼,又旋即嫌惡地轉回頭去。但我不會覺得對方沒禮貌,因為在那種糞圍下,我認為幾乎是沒有人能忍得住的。
「Sir, are you okay?」見客人是外國人,我強忍著不適,盡量發揮我的職業道德不面露難色(但我相信還是非常難看),以英文詢問客人狀況。
「Oh, my pants, my pants...」但阿北只是含糊地喊著這句。
此刻我的耐臭力到達極限,我覺得我的鼻屎差不多都已經燻成土黃色。我請一位學妹先帶阿北回座位,然後我馬上手刀衝回依歪給力(經濟艙廚房),抓了兩個口罩外加三層濕紙巾,再一手各套上兩層手套,深呼吸幾口尚且清新的空氣,再一股作氣奔回案發現場。
廁所門關上後,那股難聞氣味的強度有稍稍減弱。學妹帶阿北回座位後,走回我身側,問:「學姐,這間廁所還要清嗎?要不要直接鎖起來?」
我回頭看看學妹們,勉力強自鎮定思考了一下:現在所有比我資深的學姐都去休息了,客艙內基本大小事務的決定權在我手裡。雖然遇到做不了決定的大事時可以去搖醒學姐,但為了這幾坨屎未免過於小題大作也顯得我能力不足。
這天經濟艙約有八成滿,雖然大概再四、五個小時就要抵達多倫多,但第二段餐後到降落前這段期間會是廁所使用率的高峰,少一間廁所可以用,對乘客來說不便性很大;而且擒賊先擒王,源頭不滅,就算我們在外頭噴了多少消毒藥水、芳香噴霧,也只是欲蓋彌彰,起不了多少效用。
心念電轉間,我做了決定。小呼吸一口氣(不敢深呼吸一口氣),眼神超然對學妹吐了一字:「清。」
雖然她們都戴著口罩只露出半張俏麗臉龐,但我能感受到她們眼神複雜,有種「學姐妳他媽的應該知道我也是人生父母養的吧」的驚懼,可礙於本公司「學姐至上」的文化,她們頂多只敢用眼神殺我千遍萬遍,也不敢真的拿屎潑我臉上。
我這秒就像是黃河連年氾濫卻死不遷村的迷信村長,要選村裡的黃花大閨女去嫁給河神一樣。
閨女們妳看我,我看妳,雖然害怕但為了全村安寧,也是鼓起勇氣隨時準備從容就義。
但現在網路發達,人言可畏。匿名靠北幾乎已成為公司懲處暗指標。我不想被靠北也著實覺得學妹們很可憐,不如就自己來吧。
我原先想自己待在裡面清的,想說犧牲小我不要讓臭味再繼續往外飄散。但門才關上一秒,我真的是忍不住用中共打來的速度再拉開門逃離廁所。
實在是太,臭,了!
如此刺激的臭味泯滅了我60趴的人性,我無法管旁邊的客人是否會被臭到客訴我,畢竟老娘願意這樣把屎把尿已經突破我職涯高峰了,大家一架機上的稍微共體時艱應該不為過吧。
所以我將廁所門完全打開,還吩咐一位學妹拿著芳香噴霧隨侍在側,我蹲下清五秒,耐不住臭轉回頭站起來的瞬間,就要馬上幫我朝廁所內猛噴十下香香,壓壓裡頭的味道,也壓壓我翻湧而來的吐意,繼續與黃河搏鬥。
由於馬桶被一大堆衛生紙塞住了,怎麼沖都沖不掉。而一間廁所要正常運作,沒有馬桶等於沒有心臟。我居然都發狠清了,當然也只能發狠通了!
要知道機上是沒有通樂,更沒有隨機水電工的。
飛機上有的,真的就是空姐一雙雙手萬能而已。
我伸手進去,一把把抓出堵塞住馬桶的沾屎衛生紙。當我試了一次又一次,終於聽見沖馬桶時的強勁抽氣聲時,真的是再沒有比這更令人感激涕零的事了。
由於阿北不小心也拉在了褲子上,所以學妹在請示我過後,去拿了一套商務艙的睡衣給阿北換上。這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阿北剛出廁所時,一直幽幽喊著的:「My pants⋯ my pants⋯」是這個意思啊。
好不容易都清理完成後,我脫下口罩手套,一路大步流星先奔向商務艙廚房去大吸了好幾口較清新的空氣,再借用商務艙廁所至少洗了三次手,確認自己「應該」乾淨了以後,才心有餘悸地走回阿北身邊,詢問他目前狀況,是否需要醫療上的協助。
阿北說話有些含糊,但神智還算清楚,坐在一旁的阿北太太也回應說他們不需要更多幫忙,我在經歷過剛剛那場糞戰後,顏面神經不知怎地有點失調,但還是盡力堆起笑臉,告訴他們要是需要任何協助請讓我知道,才算了卻了一樁事件,回到後面廚房繼續準備其他工作。
我記得以前考空姐的時候,在準備面試時,一定會準備到一題:妳為什麼想當空服員?
當時有個坊間盛傳的標準解答,相信所有考過空服的人都聽過。
就是:我小時候搭飛機時,看見一個爺爺突然失禁,屎尿流了一身,座位上也都是。但是機上的空服姐姐看到了,非但不嫌棄,還相當親切地替他清理座位,更和機長借了一套衣服給他換上,再替他換了新的座位。爺爺下機時笑得好開心。空服姐姐的美麗善良讓我也想像她一樣⋯⋯。
當初聽到只覺得這真是個比扯鈴還扯的故事,我打死不會對主考官說出這種違背良心的做作答案。因為我小時候只搭過台北到高雄的飛機,如果真有乘客不幸烙賽,當他還在清理肛門,航機就已經開始下降高度everybody don't move了,那有什麼鬼時間幫他清理座位,再跟機長借一套衣服讓他換上?
沒想到跟我同組面試的人,還真的有人講出這個答案。
而光陰似箭,時隔六年,我竟借屍還魂成了故事主角。
冤枉啊,大人!
我當空姐只是因為畢業後不知道要幹嘛,陪朋友考考不小心考上,薪水還可以,好像也挺好玩的可以一直出國,所以試試看吧。絕對不是因為什麼想幫阿北清大便的善良心腸!
老實說,突然遇到這種事情我也還是覺得很衰啊。經濟艙幾乎全滿,其他兩艙加起來的乘客數卻還沒有一個少子化後的三年二班多;處理完廁所,再做完第二段餐點服務,熬了一個大半夜到了多倫多,洗好澡終於躺上飯店的床能休息了,半夜居然還做夢夢到自己在掃廁所,而且弄的渾身都是,覺得自己好髒好髒⋯⋯。
這雖然是我的職責所在,但我其實也不是那麼心甘情願。
不過也不是全然沒有好處的。這件事變成了我一張好寶寶貼紙,證明自己提的起、放得下,而且工作辛勞,不似外人看得那般輕鬆愜意。所以我後來幾乎逢人就講,想讓大家稱讚我,再多貼幾張貼紙在我身上。
一次,姐姐回娘家吃飯,還來了幾個姐姐的朋友,大家都很熟絡,氣氛很好,所以我又逮住了機會,說起這個故事。
本人家裡做的是清潔產業(是清公司大樓的那種,所以不要問我有沒有阿姨可以去你家打掃),姐姐在家裡公司上班,時常需要去巡視各點的狀況。服務於某大科技公司的打掃阿姨時常和姐姐抱怨,這間公司名號響亮,是台灣數一數二的大廠,在裡頭工作的人都應該是菁英中的菁英、高知識份子才對。可為什麼他們還是無法好好上廁所,上在馬桶外也就算了,還有的乾脆連蓋子都不拉開,直接上在馬桶蓋上。
聽完姐姐的故事,在場的大家都被逗得哈哈大笑。姐姐開著玩笑說我以後不怕失業,可以去他們公司「技術指導」,保証每天都有清不完的大便。
每天清不完的大便?
這個想法很是驚人,卻也提醒了我,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人,每天做著我們不喜歡、甚至嫌惡的事,這卻是他們賴以維生的工具。
而我不過是清了一次大便,我憑什麼覺得這件事是一張好寶寶貼紙、是一顆我可以到處炫耀的星星?
我剛考上空服的時候,我的母親很是驕傲。
但當我完成訓練,正式工作一陣子之後,有一天她卻突然要我別飛了,因為有朋友開玩笑和她說:「空姐不過就是飛機上的服務生。」而我的母親是我人生中認識數一數二愛面子的人,這句話觸怒了她,讓她覺得我應該去追尋更高的成就,不該只在高空中端湯送茶。
然而「人人生而平等」、「職業不分貴賤」⋯⋯這些口號、觀念不正是我們從小學到大的嗎?那麼為何當我們真正長大成人,我們的所言所行及所思所想,會有那麼懸殊的差異。
我把自己擦大便這件事當成一顆星星,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可以「紆尊降貴」為人所不能為;媽媽的朋友認為我只是「飛機上的服務生」,是因為他認為我的工作內容難度不高,人人皆可為之。
中學時媽媽怕我學壞,把我送進一所辦學嚴格的私立教會女中。在學校我們儘管不是基督徒,也都要唱詩歌及禱告,因此對聖經故事和基督教義多少有一點了解。
我想起了耶穌,這個兩千多年前的拿撒勒人。傳說他是上帝的兒子,卻降生在世上化為人,在沙漠中受魔鬼試探、受羅馬帝國當權者迫害,嚐盡生為人的折磨與痛苦,最終被釘在十字架上,為世人承擔罪孽,展示神的愛。
姑且不論故事真偽及宗教立場,如果連神都能降下自己的獨生愛子,在人世間體驗人情冷暖、世事無常,那麼真正生為「人」的我們,有什麼不能成就的呢?
人之所以認為自己擁有靈魂,是更高等的生物,而不單單只是動物,是因為我們會「嘔心」。
我們與生俱來有一種對身體的道德潔淨感,儘管沒有宗教信仰也認為自己有一個超然的內在靈魂。要侍奉這個「自己」,外在的我們必須保持乾淨,要穿好衣服至少不裸露生殖器官、聞到難聞的氣味或見到腐壞的事物,會不舒服,甚至嘔心、想吐。
我向來不是很喜歡太做作、太一絲不苟、太愛乾淨的人。可能是因為我自己沒有那麼愛整潔,所以會覺得和那樣的人相處很有壓力吧。
當然,要成為那樣的人,需要很大的努力,甚至是一點「強迫症」才能達成有目共睹的完美外表。
但如果沒有人願意處理嘔心、想吐的事物,誰能成就完美?白雪公主的大便也真的不是粉紅色的。
也許,我們是人,而不是動物,是因為我們會嘔心、想吐;也許,我們只是人,而不是神,就是因為我們會嘔心、想吐,卻無法尊重這種情境及感受。
耶穌說:天國不在遙遠的未來,而在此時此地。
我突然明白,所有工作的偉大,在於願意認真對待工作本身,不論內容為何,都以不卑不亢、不驕不衿態度應對,自然能在心中開出美好的花朵、結下完滿的果實。
那天當我耐不住臭,不顧一切地大敞廁所門清理大便的時候,雖然附近的客人個個面有難色,卻沒有人要求換位子,也沒有人真的出聲抱怨。
抵達多倫多下機送客時,一位和我一樣同坐在「搖滾區」,也就是左四位置附近的印度裔加籍客人,還特地和我道謝,讚揚了我的辛勞才步下飛機。
現在我覺得自己值得擁有一顆星星了。
但這顆星星只需長在我心裡,是我為工作鞠躬盡瘁的證據;是我肯定自己的根源。我的心會因著這些事情越來越豐富,這樣我不論行到哪裡,都能照亮一室光明。
在天堂講道的不是聖人;在地獄正直才稱聖賢。
我的雙手污穢,但我卻從未感受過自己如此光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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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姨去左邊 在 空姐忙什麼 Facebook 八卦
大家好 我是空阿編
今天要跟大家講一個
關於黃金的故事...
今天要講的黃金
不是銀樓裡面會賣的那一種
而是...
[大便空姐](人生很鳥)
上個月突然被抓飛了個多倫多, 報到時看見flight memo(飛行資訊)上經濟艙幾乎全滿的乘客人數,但其他兩艙的客人(商務艙、豪華經濟艙)卻都不到兩位數,心中雖然暗叫不爽,但身為妹頭界的小鳥,也是必須在簡報時對學姐們燦笑表達心喜接受之意。
經濟艙的頭在我們公司有個簡稱叫L4,因為在起降時坐的椅子位於Left side從機頭數來第四個門邊。翻成中文叫做左四。
由於是長程航線,所以我們會在起飛後及降落前提供客人兩段餐點。而第一段餐後及第二段餐前這段工作量較小的期間,我們會把機上人力拆成兩半,讓一半人先輪休,一半人工作。
我先輪休第一段,第二段起來工作時,由於座艙長學姐(左一)、商務艙督導學姐(左二)、豪華經濟艙督導學姐(左三),都去輪休了(由此可見在機上不論是客人還是空服員,都是座位越靠機頭身分地位越尊貴),我這小猴順利成章成了山中大王,亂流來時還要負責做個請乘客繫緊安全帶的小廣播呢(但直到現在拿起座位旁的電話做廣播對我來說還是一件好害羞又好酷的事)!
工作到一半,我發現學妹們突然戴起口罩及塑膠手套,面色凝重似要趕赴沙場。疑惑之下我開口詢問:「為什麼要戴口罩?發生什麼事了嗎?」
「學姐,以利給力(豪華經濟艙的廚房)好像有大便。」學妹答。
「蛤?怎麼可能?妳確定嗎?」我不可置信繼續追問。
「嗯,就有一些咖啡色的汁在地板上,而且很臭。」學妹回。
我覺得太不可思議,因此決定隨學妹前去查看情況。
沒想到路才走到一半,我就知道學妹所言不假,因為已有陣陣氣味飄散而來,我忍不住用手掩住口鼻才能再走近一些。
抵達案發現場,已有兩名學妹,蹲在地上清理那神秘的咖啡色汁液。我眼神隨著汁液軌跡來到離這片廚房最近的其中一間廁所,正好是靠近左邊第四號門旁的那間。
啊靠腰咧!不就是本人左四我起降時坐的位子旁的那間廁所嗎。
門還上著鎖,我低頭又問了還在清理地板的學妹們:「客人有出來嗎?」
「好像都沒有。」其中一位學妹回答。
我伸手敲了敲門,由於不確定客人講什麼語言,因此我各用一遍中英文問道:「有需要幫忙嗎? Need some help?」
裡頭似乎傳回一些聲響,但我聽不明白。正想再敲門詢問,門卻自己打開了。
門一開,一陣更可怕的氣味隨著眼前的白髮老頭一同滾滾而來,我似乎可以看見一朵朵土黃色的筋斗雲從廁所飄散至客艙。如果不臭,那場景其實很是神奇,居然能看見味道的形狀及顏色。
附近座位的乘客也看(聞)到了,一臉糾結忍不住痛苦地摀著口鼻瞟了一眼,又旋即嫌惡地轉回頭去。但我不會覺得對方沒禮貌,因為在那種糞圍下,我認為幾乎是沒有人能忍得住的。
「Sir, are you okay?」見客人是外國人,我強忍著不適,盡量發揮我的職業道德不面露難色(但我相信還是非常難看),以英文詢問客人狀況。
「Oh, my pants, my pants...」但阿北只是含糊地喊著這句。
此刻我的耐臭力到達極限,我覺得我的鼻屎差不多都已經燻成土黃色。我請一位學妹先帶阿北回座位,然後我馬上手刀衝回依歪給力(經濟艙廚房),抓了兩個口罩外加三層濕紙巾,再一手各套上兩層手套,深呼吸幾口尚且清新的空氣,再一股作氣奔回案發現場。
廁所門關上後,那股難聞氣味的強度有稍稍減弱。學妹帶阿北回座位後,走回我身側,問:「學姐,這間廁所還要清嗎?要不要直接鎖起來?」
我回頭看看學妹們,勉力強自鎮定思考了一下:現在所有比我資深的學姐都去休息了,客艙內基本大小事務的決定權在我手裡。雖然遇到做不了決定的大事時可以去搖醒學姐,但為了這幾坨屎未免過於小題大作也顯得我能力不足。
這天經濟艙約有八成滿,雖然大概再四、五個小時就要抵達多倫多,但第二段餐後到降落前這段期間會是廁所使用率的高峰,少一間廁所可以用,對乘客來說不便性很大;而且擒賊先擒王,源頭不滅,就算我們在外頭噴了多少消毒藥水、芳香噴霧,也只是欲蓋彌彰,起不了多少效用。
心念電轉間,我做了決定。小呼吸一口氣(不敢深呼吸一口氣),眼神超然對學妹吐了一字:「清。」
雖然她們都戴著口罩只露出半張俏麗臉龐,但我能感受到她們眼神複雜,有種「學姐妳他媽的應該知道我也是人生父母養的吧」的驚懼,可礙於本公司「學姐至上」的文化,她們頂多只敢用眼神殺我千遍萬遍,也不敢真的拿屎潑我臉上。
我這秒就像是黃河連年氾濫卻死不遷村的迷信村長,要選村裡的黃花大閨女去嫁給河神一樣。
閨女們妳看我,我看妳,雖然害怕但為了全村安寧,也是鼓起勇氣隨時準備從容就義。
但現在網路發達,人言可畏。匿名靠北幾乎已成為公司懲處暗指標。我不想被靠北也著實覺得學妹們很可憐,不如就自己來吧。
我原先想自己待在裡面清的,想說犧牲小我不要讓臭味再繼續往外飄散。但門才關上一秒,我真的是忍不住用中共打來的速度再拉開門逃離廁所。
實在是太,臭,了!
如此刺激的臭味泯滅了我60趴的人性,我無法管旁邊的客人是否會被臭到客訴我,畢竟老娘願意這樣把屎把尿已經突破我職涯高峰了,大家一架機上的稍微共體時艱應該不為過吧。
所以我將廁所門完全打開,還吩咐一位學妹拿著芳香噴霧隨侍在側,我蹲下清五秒,耐不住臭轉回頭站起來的瞬間,就要馬上幫我朝廁所內猛噴十下香香,壓壓裡頭的味道,也壓壓我翻湧而來的吐意,繼續與黃河搏鬥。
由於馬桶被一大堆衛生紙塞住了,怎麼沖都沖不掉。而一間廁所要正常運作,沒有馬桶等於沒有心臟。我居然都發狠清了,當然也只能發狠通了!
要知道機上是沒有通樂,更沒有隨機水電工的。
飛機上有的,真的就是空姐一雙雙手萬能而已。
我伸手進去,一把把抓出堵塞住馬桶的沾屎衛生紙。當我試了一次又一次,終於聽見沖馬桶時的強勁抽氣聲時,真的是再沒有比這更令人感激涕零的事了。
由於阿北不小心也拉在了褲子上,所以學妹在請示我過後,去拿了一套商務艙的睡衣給阿北換上。這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阿北剛出廁所時,一直幽幽喊著的:「My pants⋯ my pants⋯」是這個意思啊。
好不容易都清理完成後,我脫下口罩手套,一路大步流星先奔向商務艙廚房去大吸了好幾口較清新的空氣,再借用商務艙廁所至少洗了三次手,確認自己「應該」乾淨了以後,才心有餘悸地走回阿北身邊,詢問他目前狀況,是否需要醫療上的協助。
阿北說話有些含糊,但神智還算清楚,坐在一旁的阿北太太也回應說他們不需要更多幫忙,我在經歷過剛剛那場糞戰後,顏面神經不知怎地有點失調,但還是盡力堆起笑臉,告訴他們要是需要任何協助請讓我知道,才算了卻了一樁事件,回到後面廚房繼續準備其他工作。
我記得以前考空姐的時候,在準備面試時,一定會準備到一題:妳為什麼想當空服員?
當時有個坊間盛傳的標準解答,相信所有考過空服的人都聽過。
就是:我小時候搭飛機時,看見一個爺爺突然失禁,屎尿流了一身,座位上也都是。但是機上的空服姐姐看到了,非但不嫌棄,還相當親切地替他清理座位,更和機長借了一套衣服給他換上,再替他換了新的座位。爺爺下機時笑得好開心。空服姐姐的美麗善良讓我也想像她一樣⋯⋯。
當初聽到只覺得這真是個比扯鈴還扯的故事,我打死不會對主考官說出這種違背良心的做作答案。因為我小時候只搭過台北到高雄的飛機,如果真有乘客不幸烙賽,當他還在清理肛門,航機就已經開始下降高度everybody don't move了,那有什麼鬼時間幫他清理座位,再跟機長借一套衣服讓他換上?
沒想到跟我同組面試的人,還真的有人講出這個答案。
而光陰似箭,時隔六年,我竟借屍還魂成了故事主角。
冤枉啊,大人!
我當空姐只是因為畢業後不知道要幹嘛,陪朋友考考不小心考上,薪水還可以,好像也挺好玩的可以一直出國,所以試試看吧。絕對不是因為什麼想幫阿北清大便的善良心腸!
老實說,突然遇到這種事情我也還是覺得很衰啊。經濟艙幾乎全滿,其他兩艙加起來的乘客數卻還沒有一個少子化後的三年二班多;處理完廁所,再做完第二段餐點服務,熬了一個大半夜到了多倫多,洗好澡終於躺上飯店的床能休息了,半夜居然還做夢夢到自己在掃廁所,而且弄的渾身都是,覺得自己好髒好髒⋯⋯。
這雖然是我的職責所在,但我其實也不是那麼心甘情願。
不過也不是全然沒有好處的。這件事變成了我一張好寶寶貼紙,證明自己提的起、放得下,而且工作辛勞,不似外人看得那般輕鬆愜意。所以我後來幾乎逢人就講,想讓大家稱讚我,再多貼幾張貼紙在我身上。
一次,姐姐回娘家吃飯,還來了幾個姐姐的朋友,大家都很熟絡,氣氛很好,所以我又逮住了機會,說起這個故事。
本人家裡做的是清潔產業(是清公司大樓的那種,所以不要問我有沒有阿姨可以去你家打掃),姐姐在家裡公司上班,時常需要去巡視各點的狀況。服務於某大科技公司的打掃阿姨時常和姐姐抱怨,這間公司名號響亮,是台灣數一數二的大廠,在裡頭工作的人都應該是菁英中的菁英、高知識份子才對。可為什麼他們還是無法好好上廁所,上在馬桶外也就算了,還有的乾脆連蓋子都不拉開,直接上在馬桶蓋上。
聽完姐姐的故事,在場的大家都被逗得哈哈大笑。姐姐開著玩笑說我以後不怕失業,可以去他們公司「技術指導」,保証每天都有清不完的大便。
每天清不完的大便?
這個想法很是驚人,卻也提醒了我,這個世界上有許多人,每天做著我們不喜歡、甚至嫌惡的事,這卻是他們賴以維生的工具。
而我不過是清了一次大便,我憑什麼覺得這件事是一張好寶寶貼紙、是一顆我可以到處炫耀的星星?
我剛考上空服的時候,我的母親很是驕傲。
但當我完成訓練,正式工作一陣子之後,有一天她卻突然要我別飛了,因為有朋友開玩笑和她說:「空姐不過就是飛機上的服務生。」而我的母親是我人生中認識數一數二愛面子的人,這句話觸怒了她,讓她覺得我應該去追尋更高的成就,不該只在高空中端湯送茶。
然而「人人生而平等」、「職業不分貴賤」⋯⋯這些口號、觀念不正是我們從小學到大的嗎?那麼為何當我們真正長大成人,我們的所言所行及所思所想,會有那麼懸殊的差異。
我把自己擦大便這件事當成一顆星星,是因為我覺得自己可以「紆尊降貴」為人所不能為;媽媽的朋友認為我只是「飛機上的服務生」,是因為他認為我的工作內容難度不高,人人皆可為之。
中學時媽媽怕我學壞,把我送進一所辦學嚴格的私立教會女中。在學校我們儘管不是基督徒,也都要唱詩歌及禱告,因此對聖經故事和基督教義多少有一點了解。
我想起了耶穌,這個兩千多年前的拿撒勒人。傳說他是上帝的兒子,卻降生在世上化為人,在沙漠中受魔鬼試探、受羅馬帝國當權者迫害,嚐盡生為人的折磨與痛苦,最終被釘在十字架上,為世人承擔罪孽,展示神的愛。
姑且不論故事真偽及宗教立場,如果連神都能降下自己的獨生愛子,在人世間體驗人情冷暖、世事無常,那麼真正生為「人」的我們,有什麼不能成就的呢?
人之所以認為自己擁有靈魂,是更高等的生物,而不單單只是動物,是因為我們會「嘔心」。
我們與生俱來有一種對身體的道德潔淨感,儘管沒有宗教信仰也認為自己有一個超然的內在靈魂。要侍奉這個「自己」,外在的我們必須保持乾淨,要穿好衣服至少不裸露生殖器官、聞到難聞的氣味或見到腐壞的事物,會不舒服,甚至嘔心、想吐。
我向來不是很喜歡太做作、太一絲不苟、太愛乾淨的人。可能是因為我自己沒有那麼愛整潔,所以會覺得和那樣的人相處很有壓力吧。
當然,要成為那樣的人,需要很大的努力,甚至是一點「強迫症」才能達成有目共睹的完美外表。
但如果沒有人願意處理嘔心、想吐的事物,誰能成就完美?白雪公主的大便也真的不是粉紅色的。
也許,我們是人,而不是動物,是因為我們會嘔心、想吐;也許,我們只是人,而不是神,就是因為我們會嘔心、想吐,卻無法尊重這種情境及感受。
耶穌說:天國不在遙遠的未來,而在此時此地。
我突然明白,所有工作的偉大,在於願意認真對待工作本身,不論內容為何,都以不卑不亢、不驕不衿態度應對,自然能在心中開出美好的花朵、結下完滿的果實。
那天當我耐不住臭,不顧一切地大敞廁所門清理大便的時候,雖然附近的客人個個面有難色,卻沒有人要求換位子,也沒有人真的出聲抱怨。
抵達多倫多下機送客時,一位和我一樣同坐在「搖滾區」,也就是左四位置附近的印度裔加籍客人,還特地和我道謝,讚揚了我的辛勞才步下飛機。
現在我覺得自己值得擁有一顆星星了。
但這顆星星只需長在我心裡,是我為工作鞠躬盡瘁的證據;是我肯定自己的根源。我的心會因著這些事情越來越豐富,這樣我不論行到哪裡,都能照亮一室光明。
在天堂講道的不是聖人;在地獄正直才稱聖賢。
我的雙手污穢,但我卻從未感受過自己如此光潔。
雪姨去左邊 在 洪仲清臨床心理師 Facebook 八卦
事隔多年,記憶果然無法像風。女兒所受到的傷害,至今依然沒辦法完全癒合;常常在路上走著、走著,就驚嚇地錯覺當年施暴者仍如影隨形。
霸凌絕非只是單純的孩子欺負孩子的問題,它的成因,彼此牽絆,家庭的、學校的、社會的,千絲萬縷,不容易釐清。
據我的觀察,這些加害者多半是失歡的孩童。所謂「失歡」,或是家庭暴力的受害人;或是家長無暇管教、關愛的小孩;當然也有低成就的學生,因為在課業上無法得到肯定,就另謀出路,在拳腳上下工夫;也有些是由被霸凌者轉為加害人的。
摘錄自《#接住受苦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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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朋友,早安:
我一向關注霸凌議題,也常在版面上分享相關文章。不管是案例,還是如何應對,大致上都重複提了幾次。
但看廖老師這本書,看到母女都面對了霸凌,包括關係霸凌、言語霸凌、肢體霸凌,我感覺非常心痛。
被霸凌的經驗,可以是一輩子的痛,甚至可以嚴重到成為創傷。我跟家長與孩子一起面對的時候,常常一起進入無力、無奈的狀態。但這並不是簡單的事,常常我們也沒足夠的時間,把暗潮洶湧的情緒談清楚。
像是我遇到有孩子,遇到霸凌事件,內在會有一股對父母的氣惱。這是在互動比較深入之後,才討論到的情緒。在澄清之後,這股怒氣的緣由,類似「為什麼父母沒有好好保護我?!」
我再強調一次,我不認為面對創傷,是大多數人做得到的事。所以我很謝謝廖老師的努力,也心疼廖老師女兒的遭遇,光是用文字把這件事寫出來,都不是容易的事。
我喜歡周志建心理師在新書中的一句話,想給各位朋友參考,摘錄於此:
「童年的創傷沒有過,你的日子就不會好過。」
祝願您,能試著在有能量的時候,面對過去;沒能量的時候,現在的日子過得去就行,專注當下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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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記憶像風
【文/ 廖玉蕙】
我的女兒上國中,除了學校課業不甚理想外,她開朗、乖巧、體貼且善解人意,我們雖然偶爾在思及「優勝劣敗」的慘烈升學殺伐時,略微有些擔心外,整體而言,我們對她相當滿意,尤其在聽到許多同輩談及他們的女兒如何成天如刺蝟般地和父母唱反調、鬧彆扭時,外子和我都不禁暗自慶幸。
去年暑假,考高中的兒子從學校領回了聯考成績單,母子倆正拿著報紙上登載的分數統計表,緊張地核算著可能考上的學校,女兒從學校的暑假輔導課放學,朝我們說:
「事情爆發了!」
女兒每天放學總是一放下書包便跟前跟後的和我報告學校見聞,相干的,不相干的。這時候,大夥兒可沒心情聽這些,我說:
「別吵!先自己去吃飯,我們正在找哥哥的學校。」
飯後,核算的工作終告一個段落,長久以來,因為家有考生的緊繃情緒,總算得到釋放,我在書房裡和兒子談著新學校的種種,女兒又進來了,神色詭異地說:
「事情爆發了!老師要你去訓導處一趟。」
才剛放鬆下來的心情,在聽清楚這句話後,又緊張了起來。在印象中,要求家長到訓導處,絕非好事,我差點兒從椅子上跳起來,問:
「什麼事爆發了?為什麼要去訓導處?」
女兒被我這急慌慌的表情給嚇著了,她小聲地說:
「我在學校被同學打了,那位打人的同學另外還打了別人,別人的家長告到學校去……反正,我們老師說請你到訓導處去一趟。你去了,就知道了啦!」
這下子,更讓我吃驚了!一向彬彬有禮且文弱的女兒,怎麼會捲入打架事件?又是什麼時候的事,怎麼從來沒聽她提起?我們怎麼也沒發現?
「是前一陣子,你到南京去開會的時候。有一天,我和爸爸一起在和式房間看書,爸爸看到我的腳上烏青好幾塊,問我怎麼搞的,我騙他說跌倒的,其實就是被同學打的,我怕他擔心,沒敢說。」
「同學為什麼要打你呢?你做了什麼事?」
「我也不知道!」
怎麼讓人給打了,還不知道原因。事有蹊蹺,當天傍晚,我在電話中和導師溝通,更震驚地發現,毆打不止一回,女兒共被打了四次。據導師說,這是群毆事件,領導者有三位,三位都是家庭有問題的女孩子。其中一位經常扮演唆使角色的R,與外婆同住,外婆當天被請到訓導處時,還拍案怒斥訓導人員誣衊她的孫女。遭受不同程度威脅或毆打的女孩有數位,其中,以我的女兒最慘,十天之內,被痛打四回,導師希望我到訓導處備案,以利訓導作業。放下電話,我覺得自己的手微微發抖,我不知道,一向聒噪且和我無話不說的女兒,在我遠遊回來多日中,怎能忍住這麼殘酷悲痛的事件而不透露半點風聲。我因之確信她一定遭遇到極大的壓力,果然不出所料,在外子和我款款導引下,她痛哭失聲,說:
「K威脅我,如果我敢向老師和爸媽告狀,她會從高樓上把我推下去,讓我死得很難看!」
我聽了,毛骨悚然。女兒接著補充說:
「何況,我也怕爸、媽擔心。」
我止不住一陣心酸。平日見她溫順、講理,不容易和別人起衝突,也忽略了和她溝通類似的校園暴力的應變方法,總以為這事不會臨到她頭上,沒想到溫和的小孩,反倒成了暴力者覬覦的目標。而最讓人傷心的,莫過於沒讓小孩子對父母有足夠的信任。
和外子商量過後,我們決定暫緩去訓導處備案,因為,除了增加彼此的仇視外,我們不太相信,對整個事件會有任何幫助,我們決定自力救濟。當然,這其中最重要的關鍵是我們都不認為十三、四歲的孩子會真的壞到哪裡去,多半是一時糊塗。尤其是知道這些孩子全是出自問題家庭,想來也是因為缺乏關愛所致,亦不免讓人思之心疼。於是,我想法子找到了主事的三位學生中的兩位T、R學生的電話號碼,K同學並非女兒的同班同學,據云居無定所,且早在警局及感化院多次出入。
當我在電話中客氣地說明是同學家長後,接電話的R的外婆,隨即開始破口大罵訓導人員的無的放矢,任意誣衊,足足講了數分鐘,言詞之中充滿了敵意。我靜靜聆聽了許久後,才誠懇地告訴她,我並非前來指責她的孫女,只是想了解一下狀況,外婆猶豫了一會兒,大聲喝斥她的孫女說:
「人家的家長找到家裡來了啦!」
電話那頭傳來了模糊的聲音,似乎是女孩不肯接電話,外婆粗暴地說:
「沒關係啦!人家的媽媽很客氣的啦!」
小女孩自始至終否認曾動手打人,我原也無意強逼她認錯,只是讓她知道,家長已注意及此事,即使未親自參與毆鬥,每次都在一旁搖旗吶喊也是不該。
第二位的T在電話中振振有辭的說:
「她活該。為什麼她功課不好,我功課也不好,可是,老師每次看到她都笑咪咪的,看到我卻板著臉孔,我就不服氣。」
如此的邏輯,著實教人啼笑皆非。我委婉的開導她:
「你如果看我女兒不順眼,可以不跟她一起玩;如果我女兒有任何不對的地方,你可以直接告訴她改進,或者告訴老師或我。不管如何,動手打人都不好,阿姨聽說了女兒挨打好心疼,換作是你挨揍,你爸媽是不是也很捨不得的呀!」
T倔強地回說:
「才不哪!我爸才不會心痛,我爸說,犯錯就該被狠揍一頓。」
後來,我才知道,T在家動輒挨打,她爸打起她來,毫不留情。
當我在和兩位女孩以電話溝通時,女兒一旁緊張地屏息聆聽,不時地遞過小紙條提醒我:
「拜託!不要激怒她們,要不然我會很慘。」
我掛下電話,無言以對。
兩位女孩都接受了我的重託,答應我以後不但不再打女兒,而且還要善盡保護的責任。我相信這些半大不小的孩子是會信守承諾的,她們有她們的江湖道義,何況,確實也沒有什麼嫌隙。
事隔多日的一個中午,女兒形色倉惶的跑回家來,說是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K,在逃學多日後,穿著便服在校門口出現,並揚言要再度修理女兒,幸賴T通風報信並掩護由校園後門逃出,才倖免於難。看著女兒因過度緊張而似乎縮小了一圈的臉,我不禁氣憤填膺。這是什麼世界,學校如果不能保護學生的安全,還談什麼傳道、授業、解惑!
我撥電話到學校訓導處,訓導主任倒很積極,他說:「我剛才在校門口看到K,我再下去找找,找到人後,再回你電話。」
過了不到十分鐘,電話來了。我要求和K說話。我按捺住胸中怒火,K怯生生地叫「蔡媽媽」,我心腸立刻又軟了下來。這回,我不再問她為什麼要打人了,我慢慢了解到這些頭角崢嶸的苦悶小孩打人是不需要有什麼理由的,瞄一眼或碰一下都可以構成導火線。我問她:
「聽說,你一直沒到學校上課,大夥兒都到校,你一個人在外面閒逛,心裡不會慌慌的嗎?」
女孩兒低聲說:
「有時候會。」
「為什麼不到學校和同學一起玩、一起讀書呢?」
「我不喜歡上課。」
「那你喜歡什麼呢?……喜歡看小說嗎?」
「喜歡。」
我誠懇地和她說:
「阿姨家有很多散文、小說的,有空和我女兒一起來家裡玩,不要四處閒逛,有時候會碰到壞人的。」
女孩子乖乖地說了聲「謝謝」,我沉吟了一會兒,終究沒提打人的事。嘆了口氣,掛了電話,眼淚流了一臉。是什麼樣的環境把孩子逼得四處為家?是什麼樣的父母,忍心讓孩子流落街頭?我回頭遵照訓導主任的指示,叮嚀女兒:
「以後再有類似狀況,就跑到訓導處去,知道嗎?」
女兒委屈地說:
「你以為我不想這樣做嗎?她們圍堵我,我根本去不了。」
過了幾天,兒子從母校的操場打球回來,邊擦汗邊告訴我:
「今天在學校打球時,身後有人高喊K的名字,我回頭看,遜斃了!又瘦又小,妹妹太沒用了,是我就跟她拚了。」
女兒不服氣地反駁說:
「你別看她瘦小,那雙眼睛瞪起人來,教人不寒而慄,好像要把人吃掉一樣,嚇死人哪!」
事情總算解決了,因為據女兒說,從那以後,再沒人找過她麻煩,我們都鬆了口氣,慶幸漫天陰霾全開。
今年年初,時報舉辦兩岸三邊華文小說研討會,一連兩天,我在誠品藝文空間參與盛會。那夜,回到家,外子面露憂色說:
「很奇怪哦!女兒這個星期假日,成天埋首寫東西,畫著細細的格子,密密麻麻的,不知寫些什麼,不讓我看。」
夜深了,孩子快上床,我進到女兒房裡和她溝通,我問她是不是有什麼事要和我說,她起先說沒有,我說:
「我們不是說好了,我們之間沒有祕密嗎?」
女兒從書包裡掏出那些紙張,大約有五、六張之多,前後兩面都寫得滿滿的,全是她作的噩夢和那回被打的經過,像是在警察局錄口供似的,我看了不禁淚如雨下,差點兒崩潰。原先以為不過是小孩之間的情緒性發洩,沒想到是如此血淋淋的校園暴力。
……
女兒細細的小字寫著:
第一次:那一天是星期五,十五班的K跑來,叫我放學後在校門口等她。下課後,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在門口等我,還噴了香水。她把我騙到隔壁興隆國宅二樓,我才放下書包,一轉身,她就變了一個臉,凶狠地問我一個我聽不懂的問題,我還來不及回答,她就打了我好幾個耳光,我愣了一下,她打我?我真是不敢相信?我和她無怨無仇,她為什麼打我?我跟她扭打在一起,她拉我的頭髮,我扯她衣服,她抓住我的頭髮把我丟出去,我整個跪到地下,也就是所謂的「一敗塗地」,她把我從地上拉起來恐嚇我「你要是敢講出來,我就把你從樓上推下去」,我怕得要命,因為氣喘病發,正喘著氣,突然從圍觀的人群中跑出來一個年約二十左右的女人對我吼:「你還喘!喘死啊!」說完,又給我一個耳光,我整個人又跪到地上去。我因為害怕,什麼都聽她的。出了國宅,我真的忍不住哭了!我哭的原因是因為我好膽小,而且我不甘心啊!我竟然就這樣傻傻地被她打!她還說我說話很屌,屌是什麼意思啊?我從來沒有這樣屈辱過,連爸媽都從來沒有打過我啊!她憑什麼打我?我恨死她了,我生平沒恨過什麼人,我發誓與她勢不兩立。
第二次:暑期輔導中午,K突然從校外跑來(她沒有參加輔導),約我去國宅十二樓talk talk,我很膽小,不敢反抗,只好乖乖地跟她去,一到十二樓,她就說:「上次你扯我衣服,害我整個曝光,你今天是要裸奔回去?還是被我打?」她看起來很生氣的樣子,我考慮了一下,就選擇挨打。她打人很奇特,不只是打臉,連後腦勺一起打,我被她打得臉熱辣辣的,腫得像豬頭皮似的,我實在痛得受不了了,請她等一下。我用手往牙齒一摸,手上都是血!她凶狠地說:「今天饒了你,算你走狗運!」走的時候,又恐嚇我不准講,要不然會死得很難看……
第三次:這一次本來是要找班上另一位同學的麻煩的,那位同學跑了,所以就找我。她們又問我一些莫名其妙的問題,問一句,揍我一下,這一次真的很慘,T、K二人連打帶踢地弄得我全身是傷,膝蓋上一大塊青腳印,久久不消。這次,嘴巴又流了好多血,啊!我真是沒用啊……
第四次:這次是在參觀資訊大樓時,T把我堵到廁所裡,又是拳打腳踢……
K:我到底是哪裡讓你看不順眼,為什麼一定要動手打人呢?這樣你又有什麼好呢?這樣打人是要被……
有一天我夢到我當上了警察,我們組長要我去興隆國宅抓兩名通緝犯,一是K,一是T,我到興隆國宅時,果然看到她們又在打人,我立刻上前制止,趁機從背後將K的雙手反扣,交給同事帶回局裡;再轉身冷冷地朝T說:「我這一次放你走,希望你改過,別讓我再抓到,不要讓我失望。」她問我:「你到底是誰?」我把證件拿給她看,她嚇了一跳,馬上向我下跪……
前兩天我又夢到K,她完全失去了凶狠的眼神,變得脆弱不堪,我勸她:「回家去吧!再不回家,妳媽要得相思病了!」K問我是誰?我告訴她,我就是以前被她打三次的人,我勸她改過向善,並幫她找回了媽媽,她高興地流下了眼淚……
…………
……
我一邊看,一邊流淚,這才知道,我們的一念之仁是如何虧待了善良的女兒。那樣的暴行對她造成的傷害遠遠超過我們的想像,而那些施暴的孩子的行徑,著實可用「可恨」或「可惡」來形容。我必須慚愧的承認,如果我早知道那些孩子是如此殘忍地對待我的女兒,我是絕不會那樣委曲求全地去和行凶者打交道的,我也深信,沒有任何一個母親會加以容忍的,我是多麼對不起女兒呀!
可是,事隔半年,為什麼會突然又舊事重提呢?
「不是答應過媽媽,把這件事徹底忘掉嗎?」
「最近考試,老師重新排位置,那兩位曾經打我的T、R同學,一位坐我左邊,一位坐我前面,我覺得好害怕!雖然她們已經不再打我了,可是,我想到以前的事,就忍不住發抖……」
我摟著女兒,心裡好痛好痛,我安慰她:
「讓我去和老師商量,請老師掉換一下位置好嗎?」
女兒全身肌肉緊縮,緊張地說:
「不要!到時候她們萬一知道了,我又倒楣了。我答應你不再害怕就是了!」
外子和我徹夜未眠,不知如何是好,女兒柔弱,無法保護自己,強硬的手段,恐怕只會給她帶來更大的傷害,我們第一次認真地考慮到轉學問題。一連幾天,我打電話問了幾間私立教會學校,全說轉學得經過學科考試,篩選十分嚴格。想到女兒不甚理想的學科成績,只好怏怏然打退堂鼓,上帝原來也要檢選智慧高的子民,全不理會柔弱善良的百姓。我在從學校回家的高速公路上,望著前面筆直坦蕩的公路,覺得前途茫茫,一時之間,悲不自勝,竟至涕泗滂沱。
正當我們幾乎是心力交瘁時,女兒回來高興地報告:
「老師說,下禮拜又要重新排位置,媽媽不要再擔心了……媽媽,真是對不起。」
那夜,我終於背著女兒和導師聯絡,請她在重換位置時,注意一下,是不是能盡量避免讓她們坐在一塊兒。老師知道情況後連聲抱歉,並答應儘快改進,臨掛電話前,導師說:「你那女兒實在可愛,她一點也不記仇,上次班際拔河比賽,她拚命為T加油,我一旁看著她喉嚨都喊啞了,臉紅嘟嘟的……我有時候上了一天課,好辛苦,偶爾上課時,朝她的方向望過去,她總不忘給我一個甜甜的笑容。蔡太太,你也是當老師的,應該會知道,那種窩心的感覺,當老師的快樂不就是這樣嗎?真是讓人心疼的孩子!」
第二天傍晚,孩子放學回來,我聽從導師的建議,和女兒一起到七樓陽台上把她寫的那些密密麻麻的紙條全燒光,希望這些不愉快的記憶隨著燒光的紙片兒灰飛煙滅。
紙片兒終於燒成灰燼!我轉過身拿掃把想清掃灰燼時,突然一陣風吹過來,把紙灰一股腦兒全吹上了天空,女兒惘然望著蒼天,幽幽地說:
「如果記憶像風就好了。」
記憶真的會像風嗎?
……
注記:記憶終究沒有能夠像風
校園霸凌現象,終於在事態日益嚴重及媒體持續的追蹤報導後,引起教育部及監察院的注意。其實,所謂的霸凌事件由來久矣,學校束手、家長絕望,許多的受害者籠罩在受害的陰影下度日,早已不是新聞,卻一直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
十六年前,女兒甫上國一時,我就用這篇〈如果記憶像風〉的文章,敘寫女兒在學校被霸凌的經過,飽嘗拳打腳踢滋味的女兒期望那些可怕的記憶能像風一樣消逝無蹤。當時,在暗夜中,我含著眼淚,用著顫抖的手,一字一句寫下被害經過及我們當時的處置方式,內心淌血,感覺孤立無援。多麼希望那些文字能引起教育單位的注意,後來證明只是徒然。身為教育工作者,從來沒有一刻像當時那般感到挫敗、束手。連女兒都保護不了的人,還談什麼教育別人的孩子!我甚至因此有些自暴自棄。
事隔多年,記憶果然無法像風。女兒所受到的傷害,至今依然沒辦法完全癒合;常常在路上走著、走著,就驚嚇地錯覺當年施暴者仍如影隨形。想到一向以為最安全的校園,竟然淪為暴力相向的場域,就讓人感到惶惑不安。據報載,全國校長協會呼籲,教育部應修正「學生輔導管教辦法」,賦予學校教師合法、合理管教權,並與內政部等單位協調,將家長的相關責任納入,政府、學校、家庭一起合作,才能將霸凌趕出校園。聽到這樣的消息,真是讓人沮喪!校長想到的居然只是擴充所謂的「管教權」。暗示大眾只要老師擁有「合法、合理」的管教權,就能將這些霸凌的學生制服;甚至有人建議將霸凌的學生隔離、轉學,這真是愚蠢又可怕的想法!什麼叫「合法、合理的管教權」?這是體罰復辟的意思嗎?是發給每位老師一把槍作為威嚇之用嗎?還是誰不乖就將他逐出校園?逐出之後呢?施暴學生轉移陣地,未來不還是社會的問題嗎!
霸凌絕非只是單純的孩子欺負孩子的問題,它的成因,彼此牽絆,家庭的、學校的、社會的,千絲萬縷,不容易釐清。據我的觀察,這些加害者多半是失歡的孩童。所謂「失歡」,或是家庭暴力的受害人;或是家長無暇管教、關愛的小孩;當然也有低成就的學生,因為在課業上無法得到肯定,就另謀出路,在拳腳上下工夫;也有些是由被霸凌者轉為加害人的。這些學生的行為固然可恨,但孰令致之?才是值得我們大人好好思考的。
社會沒有提供祥和的氣氛,大人沒有做出良好的榜樣,動輒洗門風、動私刑;媒體新聞為追逐視聽、閱報率,著意追逐腥羶色;電影及書本的分級制度沒能徹底執行,讓仍在是非邊緣猶疑的年輕人,輕易接觸血腥暴力作品,錯認糾眾結黨的行兇者為英雄;而我們的某些不肖的民意代表為求取選票,常常罔顧是非曲直,任意關說,干涉公權力的行使,間接姑息養奸;另外,那些學子們所崇拜的所謂綜藝偶像,不時在節目中用言語羞辱弱勢來賓,又何嘗不是另類霸凌?……在這樣的氛圍下,學校不言「教」,卻逕自要求擴充「管」!讓「管教權」凌駕教育最終極的目標—讓學生得到應有的溫暖指導及智育之外的德、體、群育的肯定,我以為這樣的威權思考,只會讓問題雪上加霜。
不可否認的,許多家長不盡成熟,難以依賴;經過專業訓練的老師被寄予厚望,也是自然的事,理應率先釋出善意,補家庭教育之不足。老師若能將眼光從優秀、出色的學生身上挪出些許給那些在家庭中失歡、在課業裡受挫的孩子,也許才是上策。我這不是唱高調,因為唯有這些孩子的心靈得到溫慰,學校沒有放棄他們,才能保護校園內其他的學生。而那些品學兼優的學生,受到多方肯定,也有正確的人生觀,甚至不乏溫暖的家庭支援;老師的調教,充其量讓他們在考試時,從第二志願躍入第一志願的學校,一、兩個志願之差,在人生行道上影響甚微;重要的是,搶救那些正在歧路上踟躕、徘徊的靈魂。他們一失足,就成可怕的未爆彈;一得到救贖,可能成為社會的中堅。唯有老師發揮愛心、耐心,並加強輔導技巧的訓練培養,從根本的關愛做起,才是可行之道。
《如果記憶像風》在成書後的十四年重新出版,我的女兒業已離開校園,進入社會。然而,記憶終究沒有能夠像風,陰影依然纏繞。我多麼希望這次八德國中所暴露的駭人聽聞的霸凌行為,除了引起廣泛追蹤報導與社會關注外,教育當局也能體察事件的嚴重性,想方設法提出嶄新的策略,讓學校教育有效地彌補家庭教育之不足,讓失歡的孩子因為學校的關懷與肯定,心靈得到適度的撫慰,因之變得心平氣和,霸凌行為得以從此在校園裡絕跡,則學生幸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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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文字摘錄自
《#接住受苦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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