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參加的那場協商](個人拙見)
二零一九年四月九日上午,我第一次親自參加了我的公司的勞資協商。
·
這在我的人生經驗中還是非常新奇的事,因為我還清晰記得自己在進入這間公司前的適性測驗當中,考卷上一道弔詭題目:「你贊不贊成成立工會?」的下方,還寫了「不贊成」三個字。當時剛滿二十二歲的我知道什麼是「工會」嗎?老實說除了魔獸世界裡的公會以外,我不知道原來現實生活中的公司行號,也有供勞工參加的工會的存在。而我會寫下「不贊成」三個字,也絕不是因為曾經切身了解過這間公司的勞資關係運作、或是研究過一點所謂的工會法,經過自己的各方考量後研究出來的結果。僅僅是因為,在坊間悠悠的傳說當中,若沒有寫下「不贊成」,將會被直接刷掉不予錄取(雖然在正式上線工作以後,也曾聽人說自己其實是寫「贊成」,但還是被錄取了)。
·
時隔九年,不知是怎樣的風生水起及命運輪轉,我的公司不但擁有了工會,還逐步逐步地改變了原先我想也想不到會在我的公司發生的事。
·
比如說,全球外站一人一間房。而在我所知所遇的航空公司中,僅有中國籍的航空公司目前仍是兩人一間房,但他們非常有趣的、別的航空公司似乎沒有外站政策是,包員工的三餐,且會派遣接車至外站飯店接所有人到餐館吃飯。我曾有一位同事在某個外站飯店遇見同住一間飯店的中國籍航空公司的組員,雙方閒聊下,中國籍組員甚至還邀請我的同事一起去吃他們的員工餐。
·
比如說,每年政府訂定的勞工休假的天數終於有休完的一天、甚至年假也有放完的一天。從前我的公司組員每月飛行時數往往破百不說,休假沒有放完也僅用一天一千元的便宜代價買回我們被工作消磨的時光(未休年假的價錢是一天五百元),還沒有加班費。
·
比如說微幅調高外站津貼、比如說發放年「中」獎金、比如說得以於二十四小時前申請臨時年假、比如說在年年颱風地震好發的副熱帶島國可以請天災假,不用涉水橫越斷垣殘樹上班而去⋯⋯。
·
上述這些「比如說」不見得全是工會為會員爭取而來。但仔細探究其時間點,明眼人一看也能明瞭,這些不算好處、而僅能算是被有心人掩藏在時光中流轉的權益,之所以得以回歸,完全像是偷吃多次的男友(公司)為免女友心寒朝新出現的情敵(工會)靠攏,所拋出的招安撫卹手段。
·
至於劈腿多次的男人值得相信嗎?這還有賴各位的智慧經驗來決斷。
·
·
·
那日協商的現場是這樣的,由勞工局的一位長官坐於面門的正中主位,像平時我們飛行前簡報時的座艙長一般,主持大局。長官的右手邊坐著勞方代表、左手邊則是資方代表。資方代表除了四位公司內部相關部會主管以外,尚有一位公司外聘的律師,專門解釋處理勞資雙方各項爭議是否有違法疑慮。勞方代表除了包含工會理事長在內的四位幹部,尚有工會聘請的律師,及友航的工會幹部一併入席。
·
而雖然預定討論的爭議項目共有十二項,但由於雙方唇槍舌戰地激烈,我亦不是全程在協調室內旁聽,我所聽見的、有討論到的項目僅有兩項。簡單來說,是:一、易超時過勞航班應給予外站過夜;二、日支費(Perdiem)以每小時新台幣一百五十元來計算(目前是新台幣九十元,友航為美金五元),且不得給予非工會會員(禁搭便車)。
·
接下來我想就我所聽見的上述兩項協商內容,發表一些想法,供各位參考。
·
·
·
在我的公司的空服員間,最惡名昭彰的疲勞航班,當屬北京、東京、金邊。這三個航點不單餐飲服務流程繁瑣、乘客屬性可怕(北京的自以為是天朝上國人、東京的台人最愛旅行團、金邊的無法溝通柬人轉機客),來回工時還都逼近勞基法所規定的十二小時。而北京首都國際機場,因為時常要配合大陸軍事演習,及夏季常出現的豪大雷雨,而往往機場關閉,所有航機不得起降,關閉後也無法預知時間長短;東京商務艙則是有台灣著名的鼎泰豐小籠包為餐點選項(你能想像飛機上有小籠包嗎?我們做到了),且冬季因為風向關係回程往往要飛上四個小時,超過表訂飛行時間;金邊除了總工時逼近勞基法上限,整趟航班與乘客比手畫腳往往令空服人員疲累不堪。
·
雖然上述三個航班的表訂總工時都尚在規定之內,但那是在一切正常的時候、在案頭計算的時候,實際情況則時常多有變動,而一變動之下就是空服員的超時工作。
·
為什麼空服員不能超時工作呢?是因為我們天生嬌貴、弱不禁風嗎?
·
在台灣各界勞工各式變種加班的世風日下(和老闆互加Line、不用打卡上下班但是責任制),空服員不能超時工作,實在是因為我們的精神狀態與「安全」相關。因此重點其實在於我們有沒有精神能力在危急時發揮最大效用。所以撇除我們的個人健康、生理時鐘、爽留外站不談,工會之訴求立意其實是為公司營運著想。
·
剛剛慶祝成立三十週年的我的公司,其喊出的喜慶口號是:精彩三十,永續飛翔。
·
一間航空公司易於長治久安的關鍵,除了經營策略,最直接的因素便是飛安。試想,一間剛剛發生過飛安事故的航空公司,即便於理智上知道要在近期內二度發生空難是十分不易的事,航空公司也因此全面降價機票, 客人們也會因為鮮明的恐怖印象短期內不願再搭。航空公司因飛安事故付出大量修復賠償之餘,還要面對品牌形象一落千丈所失去的人心及金錢來源。
·
即便飛安事故不見得全是因為空服員的過勞造成,但重視身家性命的您,如果知道一間航空公司發了瘋似的注重每一個可能影響飛安的微小細節,包括空服員的精神狀態,您會更加認同此航空公司,願意掏出鈔票令它永續飛翔;還是酸葡萄似的覺得此航空公司空服員過太爽,我們最好以行動令它人工下架呢?
·
在談論這些過勞航班問題的時候,我聽見資方主要是由外聘的律師發話。
·
律師說,關於易於超時過勞航班的問題,公司研擬出的解決方案,為「包月專案」加上「安全津貼」。
·
所謂「包月專案」,是令一組自願組員,整整一個月專門飛這樣的航班,且做一休一,每趟航班除原始薪資以外,外加新台幣五百元的「安全津貼」(後又改口縮水成新台幣一百五十元),及當月多出三天額外休假。
·
其實我的公司在金邊這條航線上已經試行了上述的包月專案,且申請報名人數踴躍。或許諸位會質疑如果是這樣操勞的航班,為何還有人願意去飛這樣的包月專案呢?我相信所有人直觀都會是認為她們貪錢(安全津貼)、貪假(三天額外休假)。但真正在航空業工作過,實際了解我們每月為不確定的班表結構所苦,就會深刻明白,其實她們是為了更重要的情感的維繫。
·
會願意申請這樣航班的人,大多數是母親。為了每天可以回家陪著孩子成長、為了不用突然被抓飛到哪裡而要安排調度親友接送小孩,許多成為媽媽的空服員們,情願放棄身為空服員最令人欣羨的一件事,時常因公出國,也要想盡辦法留在台灣。除了維繫親子的情感,也有人是為了維繫與情人的情感、與家人的情感,甚至是與寵物的情感,或是為了能在規律的操練中維繫某樣興趣。
·
然而空服員的過勞問題解決了嗎?人會因為心理的滿足而較不疲累嗎?生理和心理即便環環相扣,可以令人強撐著度過許多艱難,卻不代表體力沒有絲毫減損,反而會因為時常的高強度工作而消耗更快。
·
這樣的包月,美其名是公司提出解決過勞的誠意,卻實在是踩著人心最柔軟之處,如換取人魚公主聲音的烏蘇拉,蠱惑人掉入陷阱。
·
律師還說,經公司研究,這樣的包月,能降低上述航班七成的過勞風險。我不知道這所謂「七成」是怎麼精算出來的,但一間真正重視飛行安全的航空公司,應該是連一成的風險都不願擔負。而我的公司時常為人所津津樂道一事,便是傳言在空服員面試時會請來一位「師傅」替應試者看面相。居然我的公司都能為飛航安全執著到這個神秘的面上,卻不願根本解決空服員可能超時工作的過勞問題,令空服員在上述航班過夜,這不就像是生病發燒餵你喝符水也不願帶你去看醫生一樣嗎?
·
前陣子有位座艙長學姐因上班前喝酒,酒精濃度超標,違反航空法規無法安全執勤而被公司人評會裁定免職處份。在公司作出這樣的處份之前,是否應該先自裁有陷旅客安全於不義的任何灰色地帶?當空服員的疲勞程度和喝酒工作的精神狀態相去不遠的時候,為了樽節外站住宿成本而這樣排班的我的公司,尚且每天讓這樣的航班在空中飛行。如果成立了三十年都未發生過有人員傷亡的重大飛安事故,是依靠著所謂強運護航,那麼風水輪流轉,在這個已然發現問題的時刻再不重視、再裝死,我不知道這強弩之末能支撐到什麼時候。
·
上天有好生之德,真正的好運該屬於真正向善的才是。
·
·
·
空服從業人員在航空法規的規定下,每年需要進行與安全知識相關的年度複訓。每年的年度複訓前,我需要花三個晚上(聽說有學姐甚至會閉關一個月)重新強記、熟悉各種影響飛安的事故發生時的處理方式,失火、劫機、客艙失壓、水上或陸上緊急迫降⋯⋯。我的公司在這方面的訓練十分嚴格及完善,雖然往往令我們苦不堪言,以理性面來說,卻真正是對飛行安全負責任的做法。但一間公司的經營若是靠著員工的努力甚至對立,不願令我們生出真正愛惜公司的心情,民心四散,長此以往,輕則徒增管理成本、重則分崩離析。
·
拿我的公司最新進的波音七八七夢幻客機為例,由於七八七目前的主力航線之一就是東京,許多空服員為了逃避飛行東京航班的疲累,便會取巧地在公司安排上七八七的地面訓練之際請假。曾經聽聞某班七八七訓練課程,原訂一班學生應是二十五名,最後來上課的卻只有一半。我的公司為免這種狀況持續發生,只要有人請假七八七訓練課程,就會將後續飛行班表拉掉,續排訓練課表,不令人有取巧不飛七八七的機會。
·
而已有飛行七八七資格的空服員,也因為操勞過度,亦會時常在東京航班上告假。公司在人員訓練速度比不上空服員請假速度的矛盾當中,端出的方法卻是加速訓練,加開夜間部訓練課程,及上述強迫中獎的排班方式。有人請假,就必定要有人代班,這不僅造成空服員的班表大亂、調度人員心力交瘁、地面教官的業務加重,卻還是沒有根本解決航班過勞令人不願去飛的問題;更造成員工之間的重重對立(為什麼又抓飛我、教官好機車)。
·
七八七夢幻嗎?
·
看著我的公司的廣告打著「天空的微笑」,我們還真是笑不出來。
·
·
·
再來談談所謂「禁搭便車條款」。
·
由於在第一題的改善過勞航班上,我的公司已自認為給出非常完善的包月及安全津貼做法,無可多加爭取之下,我們只好朝向下一個議題前進:調漲日支費(Perdiem)以每小時新台幣一百五十元來計算(目前是新台幣九十元,友航為美金五元),且不得給予非工會會員(禁搭便車)。
·
我的公司在這題的解釋是每間公司的薪資成本計算方式不同。雖然我們的日支費較低,但底薪較高,且年終獎金的發放月數更多,在外站飯店還有早餐,方方面面比較起來,雖不至於優於友航,但也相去不遠。
·
但據我個人了解,我的底薪雖然是略高於友航同仁沒錯,但若是我和友航同仁的月飛行時數一樣的時候,往往他們的薪水都還比我多上一萬;我每個月怎麼在外站飯店吃早餐,也吃不到一萬塊台幣,更遑論有些不飛長班的同事,連早餐都沒得吃。且他們有實際的三節獎金是台幣現金,而我們的三節獎金則是公司禮券;金額也不是等同,而是我們低上許多。再者,他們有保障的「第十三個月」薪水,是算在年終獎金之外;我們沒有這第十三個月之餘,每年年終獎金的發放月數也是實際必須對應於公司當年營運狀況,可以說實實在在也就是我們個人為公司辛苦效力的成果,若要拿年終將金來和平時的薪資一起平均計算,實在是不甚公平,甚至是沒有道理的做法。
·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爬。如果我的公司提不出一份十分公正可靠的空服員薪資計算依據,證明我們與友航「相去不遠」,那麼就以民間的心之所向來作為不成文的、我們的薪水的確是較差的證據。
·
試問,我的公司成立三十年以來,有沒有任何一位友航的同仁跳槽過來我的公司?答案是,沒有。一個也沒有。
·
再問,我的公司成立三十年以來,有沒有任何一位同仁跳槽到友航?答案是,有。而且不少。和我同一年度進入我的公司的同期同學,就我所知就有至少十名以上跳槽過去,而我那一期大約招收了一百人,如果將離職去做其他工作或結婚生子當家庭主婦的人忽略不計,那麼這百分之十的流向友航率,是否高得嚇人。再者,友航也不是只要有航空經驗的人就無條件錄取,所有人都要重新面試、考試、受訓。如果不是去考必上,那麼去考的人就更是多於十人以上。
·
我們為什麼要去?除了制服比較漂亮這種個人觀感問題以外,最直接也最實際的因素當然是因為他們薪水比較好啊!
·
再者,若是和我的公司簽訂的合約沒有做完(我當時是五年、現已改為三年),要賠償公司十至二十萬左右的違約金。為什麼賠錢都要去?當然是因為他們的薪水比較好啊!
·
或許有人會說,那妳為什麼不去考?我其實考過,在我在我的公司工作了一年以後去考了一次。但很抱歉的是,我沒能考上。
·
每每在與從前曾經在我的公司工作、現已投入友航懷抱的同事見面時,除了工作強度、公司政策,大家繪聲繪影地就一定會聊起「薪水」這個話題。每次見著她們,雖然不願比,卻總還是忍不住在意起自己與她們之間的差距,我會不禁在心裡覺得自己有些丟臉、矮人一截。因為當時我們是一起去考試的,而她考上了,過起了方方面面都較我好上許多的生活。然而我還在這裡,依舊拼搏為我的公司年年奪得各式各樣服務、飛安大獎。我的努力沒有比較少,可為什麼我的努力與我的收穫不成正比之餘,還少了別人這麼多?
·
是不是因為我就真的是一個比較差的女孩子,不比那些考上友航的女孩好,而我的公司願意收我進來,令我做一個社會觀感佳的空服員就已經是我人生所能得到的最大福份,所以我該知足,而不是抱怨?所以我該更有自知之明,而不是爭取?
·
理智的我當然知道不能這麼比較,我必須珍惜自己,不能就這樣被公司認定的價值決定。但若這世上真是一個公平公正以能力表現說話的地方,是誰用「不公平」束縛我?或是這個世界本就是一個黑暗地令人噁心的地方,是我過於天真才想加入工會、坐下來與公司協商?
·
然後我的公司還說,不論如何,他們也不能答應「禁搭便車條款」,令加入工會的會員與未加入工會的其他人在日支費上有差距。
·
「這違反公平原則。」資方一位代表說。
·
「車都沒有見到要怎麼搭?」工會理事長譏諷道。
·
是啊,我的公司從來沒有在任何一次協商會議上答應給予調薪,卻先拼命將焦點轉移到「禁搭便車」上,也是相當有趣的事。不過他們在擬定過勞航班的包月政策時,倒是挺自我感覺良好的認為這是「優化派遣」,給願意服勤包月航班的同事們每趟加安全津貼(有多一百五十元就不會累了)、多三天額外休假(公平原則何在)。
·
工會提倡禁搭便車,是為了團結已加入工會的會員,而且要是沒有工會運作,所有前述為防範工會壯大而率先開啟的權益也將遙遙無期;公司反對禁搭便車,說是冠冕堂皇的不願分化員工、講求公平,但其種種作為才真正是加深部門矛盾,造成員工之間更大的裂痕,且不只是在空服員間。
·
況且,車在哪呢?連個影都看不到是否先加薪再說。不要拿我明天可能會劈腿當作今天不愛我的理由。
·
·
·
那日在協商室內,我看著資方代表們男的西裝筆挺、女的套裝合宜,不論口中吐出的是什麼樣的內容,講話語氣總是和緩,帶有一份自制;反觀同時身為空服員的工會幹部們,因為是在工作之餘利用自身休假出來與資方協調,大多穿著輕便,T-shirt、牛仔褲就來了,滿腔熱血氣焰倒是不若衣著輕鬆,充滿鬥志。
·
我僅是作為工會會員在邊上旁聽,不能發話。但雖是分坐在協商桌的兩側,我卻好難感覺到我們是同一個公司的人。我們的營運目標、我們的理念,該要是一樣的,這間公司才有辦法成為一顆巨大的輪子,同心協力朝向時代的前瞻處走,而不是各說各話、各走各的。工會理事長或許是感應到了與我相同的感受,她在勞資兩造為日支費用的加薪與否僵持不之際,說了這樣的話:
·
「工會不是要公司一次就加到跟友航一模一樣,慢慢來也可以。如果是因為我們在外站飯店有早餐而友航沒有,那麼我們也可以不要早餐;如果公司真的有任何在加薪上的難處、真的是我們的要求不合理、是我們公司營運狀況沒有友航那麼理想,請開誠布公與我們討論,我們可以一起來解決。不要鬼打牆說我們的薪資水平已經跟友航一樣、甚至比友航要好;不要一有過勞違法疑慮就投機取巧採用包月,疲勞一樣沒有解決。」
·
資方代表們依舊慢條斯理地重複播放,只是薪資計算方法不同、年終比較多、外站有早餐、包月航班還加安全津貼、已經優於別人很多⋯⋯。
·
·
·
我今年三十一歲,還來得及再去考友航嗎?曾經遇到過一位美國籍航空公司的空服員,與之閒聊得知了他們高得令我下巴掉地上的薪水以後(大約將近我的兩倍),他說妳可以來考我們公司啊,我們公司很多媽媽生完小孩以後才來圓夢的。可若我就是想留在這座小小的島、講ㄢㄤㄔㄘ不分但溫柔可愛的中文呢?
·
前日我飛了一趟美國航線,熬夜飛行的疲累讓我隔天睡過了中午,錯過了我的公司自豪的、優於友航的外站早餐。我只好打開行李箱抄出一包常備的素食泡麵加幾包零食果腹。囫圇飽食過後,突然有些好奇我們的早餐價格究竟是多少。打開書桌抽屜內的飯店目錄查閱,心裡盤算,發覺,除非友航空服員飛來此地以後停留時間極度旋風、不超過八個小時,不然我怎麼算都覺得自己好廉價、好便宜,而我竟在這樣的公司工作了將近十年,我是不是真的很丟臉?
·
但我不願這麼看自己,我知道我絕對是優秀的女孩子,是有人踩著我的軟肋才教我處處卑微。我們是被金錢誘惑、易於被公司操弄的小蝦米。看似在奪取個人利益,但實際上,我們是比誰都希望公司「永續飛翔」的人。所以我打開電腦,寫下這篇文章。
同時也有10000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62萬的網紅Bryan Wee,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
離職 三節獎金 在 韓國瑜 Facebook 八卦
韓國瑜新聞稿
發稿日期:106年6月12日
針對台北市議員梁文傑12日在議會總質詢時對北農前總經理韓國瑜的指控,韓國瑜12日發表三點回應:
一, 本人在北農4年3個月的任期,一切依法行政,問心無愧。
二, 本人在北農任內的一切作為,願意接受法律的檢驗。
三, 梁議員去年11月即指控我背信,揚言提告,但苦等半年多,仍未提告;呼籲梁議員立即提告,否則就是純做秀,失信於民,將難以獲得社會大眾的認同。
http://www.chinatimes.com/realtimenews/20170612004503-260407
離職 三節獎金 在 李屏瑤 Facebook 八卦
【追憶似水年華 2000年代之6】聯合副刊
李屏瑤/松鼠之年
+
是有些風雨欲來的徵兆。
窗外的路樹隨著一致的節奏搖晃,電台報出某縣市宣布明日停班停課的消息。天色將暗未暗,設計總監拉開隔間門,叮囑同事們把手邊的東西收個尾,趕快回家。
颱風假過後的上班日,沿著人行道走,仍能感覺暴風雨過後的餘緒。花式爆開的傘,被吹倒的自行車,散落一地的枝葉。進公司後先掃除,設計同事在前陽台發出驚呼,我與另外一個設計跑過去看。有隻麻雀倒臥在陽台的一角,雙眼緊閉,小小的頭顱有不太自然的凹陷。想必是在風雨中努力尋找過可躲避之處,而颱風太劇烈。
我找來誠品書店的紙袋,將麻雀暫時安放在內。整個早晨,袋裡的麻雀放在我們的辦公桌之間,接上被中斷一日的日常,該補上的工作進度還有很多。很小的突發事件,卻不需要討論,同事們都認可那不是垃圾。午餐時間到,四人步行至附近的公園,用免洗筷跟塑膠湯匙,在樹下勉力挖出一個洞。雙手合十,輕誦數遍南無阿彌陀佛,埋葬陌生的麻雀。
想想是年輕而且一廂情願的浪漫,畢竟當時的我跟同事們都是二十幾歲的人,資深設計還沒正式搆到三十歲的邊,就已經被其他人稱為姊姊了。因為年輕的緣故,對萬事萬物皆存有簡樸而直接的反應,還有大把的時間去好好對待一件很小的事。
大學畢業後我持續在咖啡館打工,工時拉得很長,一週可能去五至六天,手邊仍有家教工作。不太積極地投履歷,第一場面試就被錄取。編制簡單的廣告工作室,我得到的頭銜是文案。老闆兼創意總監是一對夫妻,一人文案出身,一人設計出身,恰到好處的分配。除了我之外,還有三位設計同事。在前一個文案離職後,到我能跟上進度前,我老闆負責寫完所有的大小標跟內文。老闆慣用紙筆工作,他寫完後會找我過去討論,解釋方向跟切入點,接著我就將這些內容打成word檔,在這些過程中反覆學習跟演練。每週要交練習稿,被刪改,被調整,然後慢慢長出一點語氣。
那是我見過擁有最多書籍的公司,某方面也是我選擇來此上班的原因。老闆很有帶新人的耐心,也具備買書的豪氣,連走廊都做成一面長長的書牆。他跟我說,上班的時候可以盡量讀書,如果文案真的寫不出來,就去逛個書店也沒關係。藝術書店的業務每隔一陣子會拖著行李箱上門,搬出數十本磚頭般的外國書刊,若創意總監覺得可以參考,便立即留用。
除了眾多書籍外,會送來的還有每日的四大報,加上每月不定時抵達的各家雜誌,長桌上永遠堆著滿滿的紙本。工作室的主要客戶為房地產,下很多廣告,也要看很多別人的廣告。
上班首週我購入兩本黑色活頁筆記本,一本抄寫所見的一切有趣文案,一本專門抄寫房地產文案。工作室將過期的雜誌回收前,我割下覺得有意思的篇章,可能是採訪,可能是影評,可能是商品文宣,全部放進透明文件收納夾。文案工作三年,積累十幾本寫滿的空白筆記,跟二十幾本文件夾,一直到前幾年搬家,才下定決心回收掉這些紙本。
彼時我還抽菸,抽caster 5。代購與網購皆不發達的年代,只能仰賴出國的朋友買,很珍惜地抽每一根菸。幾乎全工作室都抽菸,但地點限定後陽台,可以看到一點點天空跟帝寶的花園造景。應當是《康熙來了》的全盛時期,前晚的節目是同事之間的共通話題,偶爾還會在附近的早餐店遇到小S。
房地產客戶相對穩定,加班也不至於太誇張,身在廣告業,勉強擁有稍微健康的肝。每日早起坐在辦公桌前,一邊吃三明治喝奶茶一邊配奇摩新聞,吃完走去廚房幫大家煮一壺咖啡。創意總監心血來潮會點下午茶,她請客。通常是有厚片吐司的那家,菜單在眾人手上傳一圈,拿筆作記號,同事打電話去叫,店家不忙的話很快就送過來。初入職場的前幾年,儘管msn都開著,有事還是越過層板跟對方講。關於紙本跟聲帶振動的,日常跟人際往來實打實的最後數年。
加班太晚,可以報帳坐計程車回家。而坐計程車上班這種想來奢侈之事,一次都沒有過。作為社會新鮮人的我,會在無印良品的年度計劃本上記錄每一筆開支,將薪水明細表收好。第一次領到三節獎金,在凌晨的敦南誠品買了兩袋書,已經算是當時的小小放縱。沒想到十年之後,我會變成一個下雨就想叫uber的人。
工作內容漸漸上手,除了出門看新建案、看預售屋、跟客戶開會提案外,每週都有些固定的待辦事項。房地產屬於高端商品,下廣告大方。若是新案上市,每週必有報紙二十全(全版)廣告,大概一個月後,調整成十全(半版),接著再減半,以此類推。即將完售,或是完售謝幕,又會刊登全版的感謝公告。也會在時尚雜誌與商業雜誌刊登彩色跨頁,偶爾買封底。
最複雜的卻又最簡約的,就是戶外看板,尺寸不一,大型建案的戶外廣告可能多達十幾個,人車都是匆匆經過,眼球所能掃過的資訊有限,每一則要依照高度、大小、空白處,去思考放怎樣的文字才能達成效益。路上派發、投遞信箱的各種尺寸印刷品,或者是因應夏季贈送的扇子,所有有字的地方,都是文案守備範圍。
我自己遇過的全盛時期,手上同時有五個建案在進行,每天都有下不完的大標小標跟內文。有次忙到頭昏眼花,我跟設計都沒校到DM上的錯字,幸好最後關頭有人發現,不然一失手就是上千份。最驚心動魄的便是戶外廣告的印製,總是坐在電腦前反覆校對檔案,若有錯字,就是幾百級字的巨大失誤。
以上都是對外的。不被一般大眾看見,卻又最重要的文案,就是屋主專屬的說明書。一個建案的誕生,從鋼筋的綁紮工法、防震結構的血統、氣密窗的品牌,都必須仔細查好資料,消化後重新寫過。曾經碰過一個超大型建案,公共設施就有十幾個不同的房間,用編號太制式,光是取名就令人頭痛。幸好那個建案屬於台灣人極為喜愛的歐式建築,我借用希臘諸神的名字,安然度過這一關。
工作室人不多,關係緊密,很多時候需要互相支援,協助拍攝、尋找道具跟場景。曾經訂來滿坑滿谷的點心,擺滿豪宅內挑高大廳的長桌,多層蛋糕架,極美的茶具,四周架滿燈具,一日未盡,彩度甚高的蛋糕們已經發出甜腐之味;需要真人的拍攝計畫,工作室會一口氣湧進幾十名模特兒試鏡。我們會先從寄來的Model card中選擇適合的人選,跟經紀公司聯絡,通常對方帶來的會是+1+2甚至+3+4,人人有機會。
有些特殊狀況會選擇外國模特兒,許多外國模特兒並不居住在台灣,他們如同侯鳥,在每個國家待上幾個月,努力接滿工作。幾年後我去曼谷旅行,在最熱鬧的Central World百貨區抬頭一看,見到一個熟面孔。我記得當時的工作需要換上正式禮服,禮服太緊,模特兒在拍攝過程中漸漸失去血色,她說沒關係,但想要喝水,我遞給她插著吸管以免掉妝的礦泉水。在曼谷的戶外廣告是休閒服,看起來很舒服的棉質上衣,真是太好了。
偶爾會有奇妙的要求,例如需要一隻最高貴的狗,當時臉書還不盛行,我跟設計同事們想盡辦法去找各種社團、奇摩家族、部落格,最後商借來了一隻極美的阿富汗犬,沒記錯的話日薪6000元。此狗中分,像極了甘道夫。也曾經需要黃綠色的鳥,同事去萬華鳥街選了一隻,鳥價很便宜,租不如買,老闆補充,之後不想要可以送回去。拍攝完畢,同事把鳥帶回家養,某日在後陽台抽菸時,同事哭著說鳥的頭上長蟲,已經擦藥了,可能救不回來。
我有點忘記後續的細節,畢竟那是工作密度極高的一段區間。連續加班後的週末,我跟母親出門吃飯,突然心悸,車直接開進醫院急診室,衣服一下子被拉開,我猜想那是母親第一次發現我穿束胸。檢查結果沒太大問題,要定期觀察,領回一小批色彩鮮豔的藥丸。
週一回去上班,同事的螢幕仍舊是上週的窗景。大型建案尚未有人入住,夜晚的外景照中,建築物的內部一片黑暗,同事只能用土法煉鋼的方式,放大原始檔,將每一扇窗戶點亮。另一個同事失戀了,大白天的,創意總監從辦公室拿出一瓶紅酒,立刻開給大家喝。如果當時的我不是那麼年輕,一定會在那間公司待得更久。
在按著脈搏數心跳的日子裡,等待很久的女生再次出現了。
工作很忙,我拖了好一陣子才跟她碰面。那之前有許多個深夜,我站在路邊,反覆構思幾十字容量的簡訊該怎麼寫,打了又刪,始終難以送出。我們吃飯,我食不下嚥,沿著羅斯福路的紅磚牆走,在我還沒開口說些什麼之前,她說,她交新的女朋友了。我們繼續穿行在溫州街延伸的各種小巷,說許多話,有更多沒說的話。一路亂逛,走到師大的小公園,在很窄的小路與人狹路相逢,已經入夜,有盞燈把來人的臉照得明晃晃的。是更久沒聯絡的朋友,對方以為我為了這個女生拒絕她後,就已經有兩三年沒講過話了。我跟女生繼續散步,去搭末班捷運,我應該有說一些祝福的話,隔天照常坐在辦公桌前敲打鍵盤。
後來聽聞巧遇的那個朋友要離開台灣,我打電話過去,她接了。問她什麼時候有空碰個面,問了幾個日期,她都說沒辦法。再問什麼時間比較方便呢?她停頓許久,用她一貫的溫柔語調答:這輩子都沒有。後來對方就出國了,我想我們不再是朋友。
隔天繼續上班,在途中的美而美買冰奶茶跟漢堡蛋,大口吃完。固定翻每日報紙,看奇摩新聞,股市持續探底,金融海嘯正在席捲整個世界,剛畢業的學妹面試好幾個工作,薪水都是22K或23K。我努力檢查每一篇文案,確保沒有錯字,把每一個可能的錯誤,逆著吞回肚子裡。沒有人知道這個調整的過程,只看到結果。而其實什麼都沒有發生,一切都已經經過了。msn上有些人漸漸不再上線,後來的時代甚至沒有msn了。
某個尋常的日子,我過馬路,樹海下六線道大馬路中央,趴著一隻松鼠,天氣很熱,柏油路想必極燙,松鼠一動也不動,尾巴還是蓬鬆的。沒有一台車為松鼠停下來。
+
本文為聯合副刊邀稿,為2000年代的某一年而寫,
謝謝主編盛弘讓我參與這個切面紀錄。
在最近刊登,恰好趕上一波十年前舊照風潮(掩面)。
也想謝謝第一份工作的總監們的照顧,
謝謝當時的同事,謝謝那間有美好窗景的工作室。
更多照片(?)請見此:
https://udn.com/news/story/12661/500747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