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張惠菁近來不僅出了新書《比霧更深的地方》,也踏入出版界,擔任「衛城」出版社總編輯。早年的她寫小說,也寫散文,文筆敏感而犀利,像這一篇收錄於《閉上眼睛數到十》〈往事的勝訴〉,寫母親與她的關係,是小編最喜歡的作品之一:
「我常想,以用慣了電腦的思考方式:如果把我媽圈選複製再複製,就會得到一整團的小女孩歐巴桑。
當城市與媒體同時被染髮、修眉毛、身穿古怪材質鮮艷服飾的少男少女們攻陷,我們以爲整個生態系中最活躍的物種年齡正不斷降低中。其實在你沒注意到的地方,媽媽們以歐巴桑的年齡、小女孩的精力,反攻城市空間。每個禮拜去合唱團唱歌,相約上餐廳吃飯、喝下午茶,有時也會去KTV,要不然就往城市近郊跑,爬山、洗溫泉。
媽媽們互相約定著集結時間地點,通常她們當中有幾個人總守不了時(我媽是其中之一),因而把集合時間拖長了。等所有人到齊,媽媽們浩浩蕩蕩穿越城市,仍保有勤儉習性,因此偏好搭捷運公車。每一個在廣告、在媒體上由年輕臉孔代言的場所,媽媽們都用她們的出現把那個空間重新改寫過。
曾經被兒女們綁得走不開的媽媽們,這幾年因爲孩子大了,而得以從片刻不眨眼的管教者姿態中解脫。她們仍沒法完全放心下來,老是在子女的生活方式裡挑剔。可她們終於輕鬆一些,也可以比較沒有經濟顧慮地做些消遣。
因此她們也愈來愈像小女孩,像我的小女孩媽媽。〔……〕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媽提起我爸那邊的親戚,總是氣憤憤地,說著說著就落下淚來。然而她仍然不停地說,把往事都說成她的版本。
最早,我當然同情著媽媽,但愈長大我就愈排斥聽那些往事。那是你們大人的恩怨,我總是這樣想,把自己和那些往事畫出分明的界線。我也許不頂嘴,但我的反抗是消極的、偷渡性的,我媽一邊在旁邊叨念著,我一邊躱到書裡去。尤其那些理論性的書,書裡沒有血肉之人的混亂與糾纏,沒有我媽的眼淚。我喜歡那樣的世界,篩去了情緒,自然有種乾淨。
從那時起,閃躱就已成了我性格上的附骨之蛆了。
當時的我不知道,其實我從來沒能從我媽的往事裡脫身。我是從那些往事裡被生出來、被養大的。甚至往事的形狀有部分是由我的性別決定的,我媽的命運由我的出生所決定。即使我不知道、我不明白,我不聽,都改變不了這些。生活從來不見容於情感的潔癖。
更小的時候,當我還沒開始懷疑我媽版本的往事時,每次回我爸老家,我媽都是我們重要的盟友。我爸的老家在宜蘭。小時候我最怕回宜蘭去了。原因之一是路途顛簸,我和姊妹坐在汽車後座,一路吐,吐到目的地。中間下車休息,上了車繼續吐。宜蘭在我記憶裡,變成一個充滿嘔吐物酸腐氣味的地名。
我媽愛面子,每次回去總要把我們打扮得像洋娃娃。那其實很浪費,因爲衣服往往在路上就吐髒了。而且我媽愈是精心打扮我們,我們在宜蘭老家就愈顯得怪。〔……〕
憑著小孩子的直覺我知道,我媽也對那裡不適應。雖然在外表上她盡一個大人與親戚交談的義務,但是我知道她也格格不入,她也怕上廁所。在宜蘭,比起我爸,我媽更是我們的盟友。看見我媽使我覺得安慰,她沒融進老家的氣氛裡去,她還是那個從台北城出來的媽媽。
她跟我們一樣是徹頭徹尾的外來者。可是因爲她是大人,就顯得更加孤單。
回台北的時間一到,我總是十分解脫。可事情對我媽卻還沒完,常常在回台北的路上,她和我爸就吵架了。
我不知道他們吵什麼,宜蘭老家陰暗的廳門裡,那些大人交換的眼色和話語,那些婆媳妯娌間的政治學,我全錯過了,因此不可能了解整齣戲。我媽在樓下和親戚周旋時,我窩在樓上看從台北帶來的書,或看電視。她是我的盟友,我卻不是她的盟友,和她所要的支撐比起來,我太小了。
後來即使不回宜蘭,我媽和我爸也有得爭吵。不快樂的種籽,先是著床在沿著濱海公路北上的車裡,逐漸地,它就把我媽的世界長成了一片密不透光的雨林。
我上了高中以後就學會拿書裡學到的字眼,來重新思考這事,城鄉差距、階級隔閡等等。那時我受了些左派思想的影響,開始在心裡譴責我媽放不下出身身段才導致了這許多摩擦。我開始懷疑我媽版本的往事,我把故事簡化做階級矛盾的道德命題,忘了自己也曾經被後門的黑貓嚇得半死
有兩種往事是我媽常講的,一種陰暗,一種明亮。一種是與我爸、我爸的親戚之間種種不愉快。一種是關於她小時候,當她是我外公外婆的小女兒時的回憶。前者愈是不快樂,後者的記憶就愈完美。〔……〕
這兩種往事的對比,在我媽最不快樂的那些年,總使她說沒兩句就哽咽了聲音,眼淚一把一把下。
當我還是個無條件站在媽媽那邊的孩子時,我曾暗暗下了孩子氣的決定:有一天長大了,要對欺侮我媽的人還以顏色。當她用「媽媽沒有兒子,妳要替媽爭一口氣」做結論,我也完全跟了她的邏輯。
我終究不可能成爲一個兒子,但我確實長大。後來我再回頭看她和我爸千瘡百孔的婚姻,卻不再像當年那樣無條件地站在她那邊了。愈去想那抓住了我媽四分之一世紀的不快樂,愈相信那裡面並沒有誰真是惡的。完全的壞人恐怕只存在電視劇裡。〔……〕
或許時間也是斷裂的,尤其斷裂在我媽的往事與我們今日的生活之間,兩者之間不存在橋樑。究竟我們是怎樣脫出了我媽口中受人欺負的那段過往,來到了今日?兩個時間點當中,一定有一個持續逃亡著,以至於無法用一條因果的軸線串接起來。
可能後來我忙著往外跑,先是上了大學得到更多的自由,天天在外面待到很晚才回家。甚至後來我和我的姊妹們,全都出了國,搭著飛機往東往西地飛,她給留在屋子裡了。
於是她便住進了一個電波的世界,透過電話關心這個女兒那個女兒,數說她們的任性、教她們做她自己都做不好的菜。忽然她發現,當年教訓我們的話,要三個女兒替她爭一口氣,我們似乎真的爲她實現了。忽然她發現,往事明亮的也好、陰暗的也好,似乎整個地站到了她這邊來,她可以替往事加上苦盡甘來的圓滿大結局,像是所有「阿信」型的連續劇那樣。〔……〕
我朋友的媽媽們,我媽媽的朋友們,那一代的女人,都或多或少地像我媽。經過了大半輩子的辛苦,孩子大了,丈夫老了,婚姻裡倘若有過不愉快,也都算了。生命到了寬慰之時,不確定感像水面的落葉一一被掃清,開向一個肯定的、喜劇的結局。
可能時間真的以某種形式倒轉。當往事的重量在時間裡消失,這些年她們便逆轉了時間之輪,一同年輕了起來。
有一天我媽送我爸去坐計程車,被司機誤以爲是我爸的媳婦,好笑之餘去向朋友們一講,才知道大家都或多或少有這樣的經驗。
「這算什麼,我還被當成女兒呢!」這樣的笑話層出不窮。當年她們曾經恨恨地怨嘆:女人老了只能做黃臉婆,男人老了卻正好風流,到老時,卻顛倒了過來。男人們退了休,還在努力適應,女人們早就替自己安排好了老去前的生活步調。於是我媽和她的朋友們,成群結隊的小女孩歐巴桑,在老去之前返歸青春期,手牽手浩浩蕩蕩穿越這城市。
「妳媽是偉大的媽媽。」如今我爸經常這樣說。他們的婚姻已在漫長的時間裡達成了和解,雖然我媽仍常翻起舊帳,他已經決定和我一樣,數說他當年的不是,把往事詮釋權讓渡出去,對那些嘮叨充耳不聞了。 〔……〕
現在我和我媽並肩坐在沙發上,我長大了,而她變小了。她唱歌給我聽,認真的程度令我想起小時候,我從學校回家時,總是站在廚房門口,跟她報告這天發生的事。
我為她做過的事,從來只有那麼少。
但我媽堅持相信我是爲她爭了氣,她因此感到自己向命運取得了勝訴。我懷著隱祕的慚愧,默受了這毫無根據的虛名,如同當年默受她說我像個男孩,如同一直以來默受著她對我的期待。
這樣也好。如今我媽終於可以卸下過往的一切情緖,把往事結了案。她的生命和不愉快的往事斷開了,接回回憶中明亮的部分,接回當年課室外那小女孩身上,從此便用一個小女孩的目光,對這城市人世好奇張望。
*張惠菁,《閉上眼睛數到10》,大田出版,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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