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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快摸大鶴陽氣最重的地方獲得好運 在 閱讀文章- 看板Chinese - 批踢踢實業坊 的八卦
孟子旁通
南懷瑾 著
講在前面
在講過《論語》以後﹐又引起大家研究《孟子》的興趣﹐希望再講《孟子》。其實﹐講到中國傳統文化的經學﹐我是很膚淺的﹐過去所講的《論語》﹐也隻是為了時代的需要﹐東拉西扯地講了一大堆廢話﹐想不到大家還很愛好﹐這真是出乎意料之外。新舊文化交流互變的沖擊時代﹐隻好采取配合時代趨勢的方法來研究。我也隻是提出個人的看法﹐貢獻大家作參考。至於怎樣去深入﹐自古以來﹐關於《孟子》的著述非常多﹐還是需要大家自己努力去探討、去尋求。
提到《孟子》這部書﹐也是非常有趣的。當我還在童蒙的時代﹐等於現在小學三四年級的時期﹐就開始接受家庭和老師的督促﹐要讀《孟子》了。那時候讀書﹐還要背誦得來﹐老師每天教一節﹐明天就要站在老師的前面一字一句地朗朗背誦上口﹐要背得很清楚很熟悉﹐不能有錯﹐錯了要受罰﹐甚至用戒方打手心。當時並不注意內容的講解﹐隻要認得字﹐讀得來﹐背得清楚。這一節背好了﹐老師再教第二節。
這裡有一點要順便說明的﹐這也是歷史時代轉化演變的資料﹐就中國文化史的演變來看﹐雖說是小事情﹐卻有關大題目。我們那個時代﹐還承受清朝末年的遺風﹐社會是舊式的社會﹐是典型的古老農村社會。印刷還不發達。《孟子》啊﹐《論語》啊﹐也有一章一章分開來賣﹐並不一定要買全部的書。記得我在開始讀《孟子》的時候﹐是先讀《離婁》這一篇的。
我們那時代稱呼老師叫“先生”﹐並不叫老師。學工學商的老師叫師父﹐也不叫老師。戒方就是上古時代所謂的“夏楚”﹐是老師們處罰學生的鞭答。這種處罰很有用處﹐說句良心話﹐現在想起來﹐還蠻可愛的﹐並不像現代人所說的那樣可怕﹐更不會有什麼妨害自尊心等等麻煩的副作用。當然﹐這些道理很難講﹐隻能說古今時代不同﹐思想、教育、觀念等都不同﹐不能一概而論。不過﹐過去歷史上無論是哪方面的成功人物﹐差不多都經歷過戒方式的嚴格教育﹐可是並沒有妨礙他們的偉大成就和偉大人格。對嗎﹖當然﹐過分的體罰我也是不讚成的。
我們在童年時代﹐開始讀《孟子》的時候﹐所有的內容﹐講解的要點﹐究竟是說些什麼﹖老實說﹐都是似懂非懂﹐似是而非的。教我的老師﹐也是當時的名儒﹐在前清有功名﹐後來還受清廷的保送﹐出過洋﹐到過日本留學。我們是請他到家裡教書﹐管吃管住﹐對他恭恭敬敬。那種家庭教師﹐在清代﹐就叫做“西席先生’”。大體說來﹐實在還不錯。至少﹐在受到尊敬方面﹐比現在好得太多了。可是他教我們讀《孟子》時﹐也是不大詳細講解。我呢﹖當小孩的時候﹐讀書也不太用心﹐正好引用陶淵明先生的話來遮羞﹐所謂“好讀書﹐不求甚解”。
當時的老師、宿儒和大人們都說﹐在前清要考功名﹐非熟讀此書──《孟子》不可。當然四書都要讀熟﹐不過﹐無論考不考功名﹐文章要作得好﹐便要熟讀《孟子》。什麼“唐宋八大家”的文章﹐韓癒啊﹗柳宗元啊﹗蘇東坡啊﹗他們都是從《孟子》的文章裡鑽出來﹐才有那樣偉大的成就。當然喔﹗什麼莎士比亞啊﹗培根啊﹗叔本華啊﹗與孟子並不相幹。因為那個時候的大ゔ^壬□牽□燉□蟣氏亂□玫拿□裕□蠖嗍欽廡┐□澄幕□寫筧迕□說幕啊H羰竅衷諶□艘□茫□慍陝湮欏V揮幸□蒙□勘妊撬□牽□潘閌擯幀N胰銜□□庵窒窒蟛皇譴□檔墓叵擔□荒芩凳槍漚裰型狻12戮晌幕□低ㄊ逼詰南謂酉窒蠖□選?
後來我們進了洋學堂──就是現代化的學校﹐正碰上“五四”運動﹐打倒孔家店﹐推翻舊文化﹐幾乎是舉國若狂﹐大家跟著鬧了一段短時期﹐對於傳統文化的舊文學﹐一再吵著要廢除。慢慢地﹐我們這些基本上從舊式教育出身的﹐對這些書本﹐也漸漸地淡漠起來。
不過﹐凡事若是從童子功開始學的﹐始終很難忘情的﹐盡管時代不同﹐在思想觀念的領域裡﹐它的確佔了很牢固、很重要的席位。可是後來的新教育、新課本﹐由初中、高中到大學﹐一直到現在﹐我發現仍然沒有完全離開過舊文化。尤其是《孟子》﹐幾乎每一級學校裡的國文課本﹐都要選上幾段重要的文章。青年人盡管不重視﹐但對孟子的文章還是讀過﹐反感歸反感﹐讀還是要讀。也正因為如此﹐才能保持歷史文化於不墮。現在面對這麼多的先生們﹐由我來講《孟子》﹐實在有點戰戰兢兢﹐不大好意思﹐這真叫作“班門弄斧”﹐當著內行耍外行﹐自耍活寶。
春秋無義戰
現在我們為了要研究《孟子》這本書﹐我覺得應該先了解一下孟子當時所處的時代﹐和當時現實社會的環境﹐就會覺得並不枯燥。而且對孟子的人品和風格﹐也更有一層深刻的認識。那麼才會知道後世的人﹐為什麼把孟子承繼在孔子之後﹐稱他作“亞聖”﹐不是沒有道理的。
我們都知道﹐遠距我們現在大約二千五百年前﹐我們的歷史上﹐出現一個非常紊亂的時代﹐也可以說是我們歷史文化轉變的偉大時代。當然﹐這隻是站在我們現在的立場﹐事不幹己﹐無切膚之痛地加個評論而已。如果我們也生長在那個時代﹐在那種痛苦悲憤的現實環境裡﹐大概就不會說這是個偉大的時代了。這個時代﹐也就是有名的春秋戰國時期。春秋、戰國﹐這兩個名詞所包涵的時代﹐都有幾百年之久﹐如果我們用人物作中心代表來講﹐孔子是春秋時期﹐孟子卻是到了戰國時期了。春秋時期也罷﹐戰國時期也罷﹐這兩個銜接起來有五百多年的時代﹐卻是我們民族最痛苦的階段﹐打打殺殺﹐亂作一團。
可是在後世看來﹐這個時期﹐則是百家爭鳴﹐諸子挺秀的時代﹐也為我們後世子孫奠定了博大精深的文化基礎。這深厚的文化﹐一直流傳到現在﹐也會一直延續到未來。
我們知道﹐孔子當時親身經歷了痛苦時代的憂患。他在晚年﹐有系統地整理了中國文化的寶典﹐刪詩書、訂禮樂之外﹐他又集中精力﹐根據他本國魯國的歷史資料﹐開始著作了一部最有名的歷史和歷史哲學的書──《春秋》。
在這部書裡﹐記述了東周以來兩百多年的政治、社會、軍事、經濟、教育等等變亂的前因後果﹐同時也包涵了對於歷史人文、文化哲學的指示──如何是應該﹖如何是不應該﹖怎樣才是正確的善惡﹖怎樣才是正確的是非﹖
我們先要大概了解一下春秋時代的大題目。那個時代侵略吞並的戰爭﹐綿延繼續了兩百多年﹐由西周初期所建立的“封建”的文化基礎﹐開始逐漸地被破壞﹐社會的紊亂、經濟的凋蔽﹐所給予人們的痛苦﹐實在太多。現在我們簡單引用董仲舒的話﹐便可知道那個時代亂源的要點﹕
夫德不足以親近﹐而文不足以來遠﹐而斷之以戰伐為之者﹐此固春秋
之所甚疾已﹐皆非義也。
董仲舒認為﹐在那個時代﹐各國諸侯之間的霸業﹐都不培養道德的政治基礎﹐因此政治道德衰落﹐國與國之間﹐人與人之間﹐誰也不相信誰﹐彼此不敢輕易親近﹐所謂“德不足以親近”。對於文化的建立﹐更是漠不關心﹐隻顧現實﹐而無高遠的見地。國與國之間﹐沒有像周朝初期那樣遠道來歸的國際道德關系﹐所以說﹕“文不足以來遠”。因此隻有用戰爭來侵略別人。但是他們每次在侵略的戰爭上﹐卻加上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說自己要侵略別人﹐而是找些借口來發動戰爭﹐這就是“斷之以戰伐為之者”。這便是孔子著《春秋》的動機和目的﹐也是孔子著《春秋》最痛心疾首的中心重點﹐“此固春秋之所甚疾已﹐皆非義也。”他說﹐春秋時代幾百年的戰爭﹐都是沒有道理的。所以也有人說﹐春秋無義戰。
但《春秋》這部書並不是非戰論﹐它特別強調中國文化的戰爭哲學是為正義而戰﹐所謂“惡詐擊而善偏戰﹐恥伐喪而榮復仇。”例如在春秋二百多年之間﹐大小戰爭不計其數﹐隻有兩次是為復國復仇的戰爭﹐那是無可厚非﹐不能說是不對的。所以他說﹕
今(指春秋時代)天下之大﹐三百年之久﹐戰伐侵攻不可勝數﹐而復
仇者有二焉。
關於歷史文化的破壞﹐政治道德的沒落﹐則更嚴重。在春秋二百四十二年間﹐“弒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人倫文化的道德基礎﹐幾乎都被那些有霸權的上層領導分子破壞完了。為什麼那個時代會造成這樣的紊亂﹖
以孔子的論斷﹐都是根源於文化思想的衰落﹐人們眼光的短視﹐重視現實而忽略了文化發展中的因果。所以孔子在《易經‧坤卦》的文言中便說﹕“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來者漸矣。”後來的董仲舒﹐發揮了孔子的思想﹐便說﹕“細惡不絕之所致也。”所謂細惡﹐便是指社會人士缺乏遠大的眼光﹐對於平常的小小壞事﹐馬虎一點由他去﹐久而久之﹐便造成一個時代的大紊亂了。
我們現在不是講《春秋》﹐而是介紹孟子所處的時代背景﹐追溯它的遠因﹐順便提到《春秋》。繼春秋時代吞並侵略的紊亂變局﹐又延續了兩三百年﹐便是我們嚏憮衙痋憮偌o焦□逼淞N陝業那樾危□卻呵鍤貝□泄□□□薏患啊8韝鑾抗□鬧詈鈧叵質擔□緇岬姆縉□□叵質擔□嘀豢嗔艘話愕睦習儺鍘?
在那樣現實的時代環境中﹐孟子始終為人倫正義﹐為傳統文化的道德政治﹐奔走呼號﹐絕對不受時代環境的影響﹐而有絲毫轉變。所以﹐他所繼承孔子的傳統精神﹐以及中國文化道德政治的哲學觀念﹐和孔子的文化思想一樣﹐也成為由古到今﹐甚至將來的顛撲不破的真理。為什麼他會有這樣遠大的影響﹖這正是我們研究探討的主題之一。
司馬遷編撰手法中的孟子
在前面﹐非常簡單地提到戰國時期的時代環境。現在我們先來看一下司馬遷寫《史記》的編導手法﹐在他的筆下如何描寫孟老夫子﹐這是非常有趣的事。
本來寫傳記﹐一個人有一個人的生平事跡﹐應該分開來﹐單獨地寫。但是司馬遷往往會把一兩個人的列傳合起來寫﹐或者連帶幾個人寫成一堆。難道他是為了節省稿紙﹐節省筆墨嗎﹖不是的﹐他是把歷史上同一類型的人和事﹐或者類同之中又完全相反的人和事﹐配合起來寫成一篇。我們讀了﹐可以作一強烈的對比﹐在互相矛盾、相反相成中找出道理﹐可以自求啟發﹐從歷史經驗的鏡子中﹐反映出立身處世的準則。
因此﹐司馬遷寫孟子﹐是拿和孟子有相同類型的荀子寫作一篇﹐叫做《孟子荀卿列傳》。在這一篇裡﹐他又舉了很多與孟子、荀卿類型相反的人物﹐相互輝映。
看來他好像偷懶省事2或者是認為那些人不足以另作一篇傳記似的。其實不然﹐一個文人筆下的傳記文章﹐如果有意亂扯﹐加上文字渲染的話﹐小題大作﹐大可洋洋灑灑﹐各自構成專篇。可是司馬遷的風格﹐是有他的哲學的、學術的中心思想﹐他絕不願意亂來。
所以﹐他在這篇文章中帶出了戰國當時一大堆的有名諸子﹐並非是漫不經心地隨意而為﹐實在是有他聰明絕頂、度金針而不落言詮的妙用。我們讀《史記》﹐幾乎和《春秋》三傳一樣﹐任何一字一句﹐絕不可以輕易放過。甚至《史記》中任何一個表﹐都不是隨便繪制的。
他寫孟子、荀子﹐同時又連帶寫出與孟子相同時代中的風雲人物﹐如商君(鞅)、吳起、孫子、田忌。又說“齊有三騶子”﹐當然極力描寫三騶子中的另一位談天文、說地理、講五行之學﹐大受當時人們所重視、尊敬﹐不像對孟子那樣的冷落、凄涼的──騶衍。
從騶衍以次﹐又說﹕“齊之稷下先生﹐如淳於髡、慎到、環淵、接予、田驕、騶爽之徒。”到此先告一段落。當然﹐也包含了同一時代性的人物關系。
再以後便寫荀子(卿)﹐由荀卿而連帶說到莊子、墨子、公孫龍、劇子、李俚、屍子、長廬、吁子等等。不過加上一句“自如孟子至於吁子﹐世多有其書﹐故不論其傳雲。”我們要注意他這句“不論其傳”一詞的涵義﹐很有深度﹐也頗有味道。
最後﹐又孤零零地吊上一小節關於墨子的事﹐這是對墨子時代還待考証的附帶說明。如說﹕“蓋墨子﹐宋之大夫。善守御。為節用。或曰並孔子時﹐或曰在其後。”
我們讀《史記》﹐隨處可以看到司馬先生這些巧妙、幽默﹐有高度啟發性﹐與睿智存疑等等的編導手法。所以說好好地仔細讀它﹐可以啟發慧思。
我們讀《孟子》一書﹐開宗明義的第一章《樑惠王》──孟子見樑惠王﹐一開始﹐便可以看到孟子當時一種受盡冷漠歧視的味道。同樣地﹐司馬遷寫孟子﹐首先也引用了這一段﹐然後才說到孟子的籍貫、出身、學歷﹐說明孟子是孔子的孫子子思的門人(至於說孟子並非子思的學生﹐則是另一考據的問題。司馬遷很可能弄錯了)。《史記》上的這篇也和《伯夷列傳》差不多﹐沒有太多的敘述就完了。隻說孟子闡述孔子的學說思想﹐作了七篇書﹐就是我們手裡拿到的這本《孟子》。
古今中外﹐許多被後世認為是多麼偉大﹐能影響幹秋萬世的人物﹐在當時﹐大多數都是那麼凄涼寂寞的。就因為他在生前不重視短見的唯利是圖﹐對自己個人﹐對國家天下事﹐都是以如此的人品風格來為人處世的。像孟老夫子那樣的人﹐如果當時稍微將就一點﹐自己降格以求﹐遷就一點現實﹐那便不同了。
更妙的是﹐司馬先生舉出騶衍來﹐與孟子當時的處境作一強烈的對比。
騶衍和孟子的強烈對比
在孟子見齊宣王、樑惠王﹐陳述那些理論思想的時候﹐是如何地受到冷落﹐我們慢慢且看《孟子》的本文﹐便可知道。可是與孟老夫子同時代的騶衍他們﹐比起孟子所受的待遇﹐便大大不同了。
騶衍睹有國者益淫侈﹐不能尚德﹐……。乃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其說閎大不經﹐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於無垠。……
是以騶衍重於齊。適樑﹐惠王郊迎﹐執賓主之禮。適趙﹐平原君側行撤席。如燕﹐昭王擁彗先驅﹐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築喝石官﹐身親往師之。
我們讀了這段歷史資料﹐便可以看到與孟子同一時代的騶衍﹐也同孟子一樣去見過齊宣王、樑惠王。甚至還到過燕趙兩國﹐受到燕昭王無比的崇敬。他當時的聲望之高﹐所受各國諸侯們的歡迎款待﹐那種威風﹐那種排場﹐假如從重視現實虛榮的社會眼光來看﹐騶衍當時的威風架子實在擺足了。哪裡像樑惠王對待孟子那樣﹐毫不客氣地稱呼一聲“叟﹗不遠千裡而來。”滿不在乎的味道。至於齊宣王﹐對孟子也並不表示太大的歡迎。
可是騶行呢﹖“重於齊”﹐他在齊國極受尊重﹐連一般的知識分子稷下先生們﹐也連帶地受他影響﹐都受到齊王的敬重、優待。
騶衍到了魏國(樑)﹐樑惠王親自到郊外去迎接他﹐等於現代﹐一個國家的領袖﹐親自到飛機場去迎接他一樣隆重。而且樑惠王以國賓的大禮接待騶衍﹐所謂“惠王郊迎﹐執賓主之禮。”就是當時現場實況的紀錄。
騶衍到了趙國﹐“平原君側行撇席”﹐趙國有名的權貴豪門平原君﹐不敢和騶先生並排走路﹐隻小心翼翼地側著半個身子在後侍從﹐比禮賓司的大禮官還在恭順。到了行館以後﹐請騶先生坐下﹐平原君親自用自己的衣裳把那個座位打掃清潔一下﹐表示恭敬。
可是這種情形﹐在古代文字的藝術上﹐司馬遷隻用了四個字﹐便描述得淋漓盡致﹐他隻用“側行撇席”就夠了。由此看來﹐今古文學寫作的技巧藝術有如此的差別﹐所以現在從白話新教育入手的青年同學們﹐便要特別細心地去讀﹐去研究﹐不可以馬馬虎虎。
騶衍到了燕國﹐那更神氣了。當時鼎鼎有名的燕昭王﹐“擁彗先驅”﹐親自到國境邊界去接他﹐而且手裡還拿著清道用的掃把﹐表示作他學生一樣的為他開道。接到了王宮以後﹐“請列弟子之座而受業”﹐請求作他的學生﹐願意和騶先生門下那些弟子同樣的受業。因此特別為了騶衍新建一座碣石宮來供養他﹐常常親自到騶先生所住的地方來聽課﹐和一般學生對待騶老師同樣的恭敬。
我們讀了司馬遷這幾句書﹐可以看到他用簡短的文字﹐就把戰國時期享有盛名的學者之光榮事跡﹐紮紮實實地記述下來﹐而且特別隻附帶寫在孟子和荀子的傳記裡﹐這豈不是一種極高明的編導手法﹖拿當時極受尊敬的騶衍﹐和備受冷落的孟子作強烈的對比﹐給大家看。這是歷史時代的悲劇﹖還是人生的悲劇﹖抑或鬧劇﹖或者是現實榮華和千古盛名的對照呢﹖這就要大家自己去深思﹐去自我啟發了。
我們在座的﹐以及社會上各方面﹐許多人都在感嘆這個社會、這個時代﹐太重現實。其實﹐在任何時代﹐任何地區﹐人活在世間﹐就要生存﹔漸漸地﹐慢慢地﹐不知不覺就會重視現實。感嘆別人重視現實的我們﹐在基本的生活和生存條件上﹐老實說﹐有時又何嘗超越現實﹖何嘗不重視現實呢﹖隻是角度不同﹐觀點不同﹐程度不同而已。
可是卻有極少數的人﹐他始終漠視現實﹐為崇高的理想而努力﹐放棄自我而為天下人著想﹐不顧自己短暫一生的生活現實﹐而為千秋萬代著眼。因此﹐也就受到人們一種超越的崇敬﹐稱他為“聖人”了。
這個道理﹐其實不用我們來說﹐司馬遷在《孟子》這篇傳記裡﹐已經很巧妙地透了消息。他在本篇裡評述騶衍說﹕
其術皆此類也。然要其歸﹐必止乎仁義節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始也濫耳。王公大人初見其術﹐懼然顧化﹐其後不能行之。
在全文裡﹐他說騶衍先用陰陽玄妙的學術談天說地﹐講宇宙人生與物理世界因果交錯的事﹐玄之又玄﹐妙之又妙﹐聽的人各個為他傾倒。其實騶衍這套學術﹐就是中國上古理論物理科學的內涵﹐也是上古科學的哲學內涵﹐如未深入研究﹐也不要隨便輕視。
不過﹐以司馬先生的觀點看來﹐騶衍他的本意﹐也和孟子一樣﹐深深感慨人類文化的危機﹐尤其當時國際間政治道德的衰落﹐社會風氣的奢侈糜爛﹐他為了要有所貢獻﹐希望改變時代﹐隻好先推一套容易受人歡迎、接受的學術出來﹐玩弄一下。其實﹐他的本意﹐還是歸乎人倫道義﹐所謂“仁義節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他那些談陰陽、說玄妙的學術﹐隻是建立聲望的方法而已。所謂“始其濫耳”。
當時那些王公大人們﹐一開始接觸到騶先生的學術思想﹐驚奇得不得了﹐都願意來接受他的教化。等到騶衍真正要他們以人倫道德來作基礎的時候﹐他們便又做不到了。
這種現象﹐你隻要看看秦始皇、漢武帝他們的求仙求道、求長生不老的歷史故事﹐以及當代一般學各種宗教神秘學人們的作為﹐便可了解“千古皆然﹐於今尤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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處世的哲學問題
司馬遷的論述觀點還沒有完﹐他又說﹕
其遊說諸侯﹐見尊禮如此﹐豈與仲尼菜色陳蔡﹐孟軻困於齊樑同乎哉﹗故武王以仁義代紂而王﹐伯夷餓不食周粟﹔衛靈公問陳﹐面孔子不答﹔樑惠王謀欲攻趙﹐孟柯稱大王去分□。此豈有意阿世俗苟合而已哉﹗持方柏欲內圓鑿﹐其能入乎﹖或曰﹕伊尹負鼎而勉湯以王﹐百裡奚飯牛車下而纓公用霸。作先合﹐然後引之大道。騶衍其言雖不軌﹐倘亦有牛鼎之意乎﹖
這裡劈頭第一句話﹐就說騶衍在那個時代﹐“其遊說諸侯見尊禮如此”﹐受到國際間尊重的情形﹐有上面所說的種種榮寵。跟著便說騶衍當時的情形﹐哪裡像孔子周遊列國時﹐還在陳蔡之間﹐受到餓肚子的遭遇﹔又哪裡像當時的孟子﹐始終在齊樑之間受到窮困的苦惱。
但是﹐話又說回來﹐世界上的人和事都很難說﹐有的人一味重視現實﹐有的人卻輕視現實。例如周武王以仁義作號召﹐結果討伐紂王以後﹐自己做起皇帝來了。所以像伯夷、叔齊他們﹐覺得這種假仁假義是很可恥的事﹐寧可餓死在首陽山﹐也不下山來吃他周朝的飯。
接著﹐司馬遷又以孔子為例﹕衛靈公有一次問他軍事方面的事情﹐孔子閉口不答。孔子並不是不懂軍事﹐隻是不願意再加重他們軍國思想的野心而已。
同樣地﹐樑惠王在出兵侵略趙國之前﹐也向孟子請教過﹐結果﹐孟子避開正面的問題﹐隻告訴他周代的先祖──大王(古公亶父)的一段故事。古公亶父原本定居在豳(又作分□)﹐由於政治清明﹐人民生活非常安樂。後來受到戎狄的侵犯﹐國人憤慨﹐要起而對抗。但是古公亶父卻不忍心戰場上的殺戮﹐於是忍痛離開自己的鄉土、國業﹐改遷到歧山山下。大多數的豳人﹐由於愛戴他的德政﹐也都隨他遷居。而後經由季歷、文王的發揚光大﹐各地人民自動前來歸附﹐竟擁有了三分之二的天下。到武王時﹐很輕易就取代了殘暴的紂王﹐而改國號為周。
司馬遷接著說﹐孔子、孟子他們﹐並不是不懂得怎樣去“阿世苟合”﹐向時代風氣妥協﹐為了自己本身的現實利益﹐隨便去迎合別人的意見。實在是非不能也﹐是不肯為也。所以寧可為真理正義窮困受苦﹐也不願苟且現實﹐追求那些功名富貴。因此﹐他們所講的那些天理人倫、政治道德的理想﹐對於現實社會﹐就好比拿一個方形的塞子﹐要把它放進一個圓形的孔中一樣﹐彼此都是格格不入的﹐哪裡能夠達到救世濟人的目的呢﹖“持方枘而內圓鑿﹐其能入乎﹖”
隨後司馬先生又舉例﹕商湯時代﹐伊尹不得志的時候﹐為了實現他的理想﹐想盡辦法﹐去作商湯的廚師。因此受到商湯的賞識﹐請他當輔相﹐發展了他的抱負﹐使商湯成為歷史上的名王﹐他自己也達到實現理想的目的﹐而名留千古。
又像春秋末期的百裡奚一樣﹐在他窮困的時候﹐隻幫著那些趕牛車的人喂牛﹐混口飯吃。但結果他利用了喂牛的機會﹐而受到秦繆公的重視﹐請他當輔相﹐因此使秦始皇的上代富強起來。
這些過去歷史上的人物也不錯啊﹗為什麼呢﹖有理想﹐有抱負﹐尚未得志時﹐不妨將就別人一點﹐先取得別人的信任﹐肯與你合作以後﹐才慢慢地引導他們走上大道。“作先合﹐然後引之大道。”那也是一種處世的辦法啊﹗
比如像騶衍﹐他當時的學術、言論、思想﹐雖然看起來很怪﹐不合於學問的大道﹐好像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但是他因此受到國際間的重視。所以﹐這也許是他一種入世處世的方法。他最終的目的﹐是要引導當時那些執政者﹐慢慢地走上仁義道德的政治路線。那麼﹐他的用心﹐也便同伊尹的拿菜鏟和百裡奚的喂牛一樣﹐都是別有苦心的了﹗
至於說﹐究竟是孔子、孟子那種嚴正的作人處世的態度對呢﹖還是騶衍他們那種立身處世的方式對呢﹖碰到這種問題﹐司馬遷往往不下一個肯定的結論﹐這是很有趣味、也很高深的人生哲學的問題。有矛盾﹐也有相輔相成的作用。是與非﹐由讀者自己去作答案。司馬先生的手法﹐往往就是如此的高明。把一切正反兩面的資料﹐都放進孟子的傳記裡﹐陳列擺設在你的眼前﹐而且也加上說明。你買了票﹐參觀了這些資料以後﹐你要的是哪一樣﹐但各取所需﹐各憑所好了。不過﹐此中含有真意﹐不可隨便﹐不可馬虎。
附帶地再說明一下﹐他在這篇《孟子荀卿列傳》裡﹐最後說到荀子﹐他有同孟子一樣的理想﹐但是作人處世的方向又同中有異。荀子的晚年﹐就到了南方的楚國﹐當了楚國的屬地蘭陵(山東)地方的首長──蘭陵令。後世發展成為世家大族。
人生遭遇﹐有幸與不幸﹐雖曰人事﹐豈非天命哉﹖雖日天命﹐豈非人事哉﹖司馬遷又不作肯定的評語﹐這等於你坐上公共汽車﹐或在公共場所﹐往往看到“銀錢行李﹐各自小心”的警語一樣有味道。對嗎﹖
蘇秦與孟子的時代
為了研究《孟子》這本書﹐我們在前面先簡單扼要地提出了戰國時期﹐和孟子同時的學術思想界的一般人物﹐作為比較﹐作為陪襯﹐使我們在研究孔孟學術思想時﹐藉以啟發自己的慧思﹐同時也可以由此認識孟子之所以被尊為亞聖的道理。
但是﹐隻從當時的那些知識分子去了解孟子還不夠。我們現在再來看看與孟子同一時代中﹐國際政治上的風雲人物﹐也是我們歷史上著名的風雲人物──蘇秦。他真是擺足了歷史上的威風﹐但他也在年輕時期﹐受盡折磨﹐足資青年效法、惕厲。
在中國的歷史上﹐後世一般研究史學的儒生們﹐盡管不重視蘇秦﹐看不起蘇秦﹐但是﹐在中國兩千多年的政治史上﹐這些大人先生們﹐暗地裡都還是摹擬蘇秦的那一套。甚至還深深地重用他的名言。尤其是當時代在變亂之中﹐要想撥亂反正﹐蘇秦的那一套﹐是不容忽視的﹐並不簡單。
時下有些國人﹐往往很幽默地把現在美國的基辛格﹐比作蘇秦。講實在的﹐基辛格還不夠資格與蘇秦相提並論﹐比之蘇秦那兩個小兄弟蘇代、蘇厲﹐還差得多。
蘇秦生在孟子同一時代的東周﹐是洛陽人。東周的洛陽﹐是當時中央周天子的另一首都所在地﹐盡管那個時代天下諸侯互爭雄長﹐爭取霸業﹐眼裡已經沒有中央的周室﹐所謂“天下已不宗周者久矣”。但是東西兩周的首都所在﹐到底還是有它悠久的歷史文化。蘇秦便出生在那個古老文化所在地的名都。研究一個人的生平﹐這點也是很值得注意的。
他在少年的時候﹐和張儀、孫臏、龐涓幾個人﹐都是從鬼谷子求學。鬼谷子的確是當時以及後世的一個神秘人物﹐也是屬於道家之流的隱士﹐我們暫時不去講他。蘇秦離開了鬼谷子以後﹐便想有所作為。他研究一下當代的局勢﹐隻有秦國足以舉足輕重﹐能夠影響當時的整個天下。所以他的目標﹐就指向了高據西陲的秦國。那個時候的秦國﹐是秦惠王的時代﹐也正是由商鞅變法以後﹐講究法治、講究富國強兵的一個時期。而後﹐再經武王、昭王、孝文王、莊襄王的勵精圖治﹐才奠定了始皇一統天下的基業。
蘇秦抱著滿懷希望到秦國去﹐大概先變賣產業﹐又借了些債﹐置辦得很豪華﹐帶了很講究的行裝到秦國。見到秦惠王﹐提出了他對天下事的整套構想和計劃。
在當時的觀念裡﹐這種情形就叫做“遊說”。那個時候還沒有什麼考試取士的用人辦法﹐一般學者知識分子﹐都靠遊說諸侯權貴而取得功名富貴和權力。即如孟子見樑惠王、齊宣王等提供王道德政的意見﹐在那個時代的風氣﹐也都屬於遊說的作法。不過﹐後世有些人把遊說這個觀念﹐打入了縱橫之學、策士之流的范圍﹐很看不起﹐所以就特別把亞聖孟子的事跡﹐列於遊說之外了。
秦皇霸業的藍圖
我們如果仔細研究﹐好好讀一下《戰國策》和《史記》﹐其中有關蘇秦當時遊說的言論和思想﹐實在不能輕視﹐也不可忽視。他第一次見到秦惠王所提出的說辭﹐也是標榜王道的作法。不過﹐他是針對當時的現狀﹐特別強調他自己的軍國思想與戰爭理論。他說﹕
大王之國﹐西有巴蜀、漢中之利﹐北有胡貉代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
之限﹐東有肴函之固。田肥美﹐民殷富﹐戰車萬乘﹐奮擊百萬﹐沃野千裡﹐
蓄積饒多﹐地勢形便﹐此所謂天府﹐天下之雄國也。以大王之賢﹐士民之
眾﹐車騎之用﹐兵法之教﹐可以並諸侯﹐吞天下﹐稱帝而治。願大王少留
意﹐臣請奏其效﹗
蘇秦初見秦惠王所提出吞並諸侯﹐“稱帝而治”的藍圖﹐也便是後世秦始皇所走的路線。結果﹐非常有趣﹐他的計劃根本就被秦惠王所否決了。難道說﹐當時秦惠王的野心﹐還不及他的青孫秦始皇嗎﹖這也是我們現在研究孟子同樣存在的問題。所以我們先來看看秦惠王當時對蘇秦的否決辭是怎麼說的。
秦惠王說﹕“據我所知﹐一個羽毛還沒有長豐滿的鳥兒﹐是不可能高飛的。一個人文教化還沒有培養成功的國家﹐是不可以隨便征伐別人的。同樣的道理﹐德政方面﹐還沒有紮下深厚的根基﹐是不可以隨便動員國民的。領導人的政治教化與感召力量﹐還不足以使全民由衷地順服﹐是不可以再三加重責任﹐勞煩自己的高級幹部去擔負更艱巨的任務的。你蘇先生今天很有心地不遠千裡而嬪j轎業墓□遙□險庋□泵娼痰嘉遙□淺8行弧2還□□M□鵲澆□椿嵊心敲匆惶歟□儐蚰闋u掀虢獺﹗蓖炅耍□亂瘓洌□誶扒謇唇玻□褪嵌瞬杷塗土恕T諳執□□褪喬□萃蹙倨鶚擲純匆幌率直恚□偕斐□沂擲醋急肝帳炙塗土恕?
這一段在古文怎麼記載呢﹖文字寫得美極了﹐可是現代人讀起來﹐不大容易了解當時的現場實況。所以大家便馬馬虎虎地看過去﹐認為這些老古董沒啥意思。《戰國策》上的原文是這樣寫的﹕
秦王曰﹕寡人聞之﹐毛羽不豐滿者﹐不可以高飛。文章不成者﹐不可以誅罰。道德不厚者﹐不可以使民。政教不順者﹐不可以須大臣。今先生伊然不遠千裡而庭教之﹐願以異日。
可是在當時﹐年輕的蘇秦還要裝呆﹐不肯馬上告退﹐仍然繼續講下去。想把他的學問知識連肚腸腦髓都翻出來似的。你看﹐這多麼不懂事﹐不識時務﹗他在這個時候﹐把中國上古以來的歷史哲學、戰爭論、戰略思想﹐一古腦兒都搬出來支持他當時所構想的統一天下的計劃藍圖。其中﹐他說道﹕
是故兵勝於外﹐義強於內﹐威立於上﹐民服於下。今欲並天下﹐凌萬乘﹐屈敵國﹐制海內﹐子元元﹐臣諸侯﹐非兵不可。
他的意思是說﹐現在的世界﹐必須國富兵強﹐具有戰略上的必勝能力﹐然後才有道義可講。在國際外交上﹐你的兵力強盛﹐那麼你內在的道義觀點﹐才能發揮作用。他的這一段話﹐甚至於整篇的建議書﹐都是很有道理的。
我認為﹐凡是現代的國民﹐應該把《戰國策》等書好好研究﹐拿它和孔孟之學互相研究。以孔孟之學的王道德政作為治事與立身、立國的中心。以《戰國策》、《孫子兵法》等為權變、應變、適變、撥亂反正的運用之學﹐實在很有必要。千萬不要認為這些書是老古董﹐根本不去摸它。要知道﹐你根本還沒有好好地深入去摸它﹐哪裡知道這些古董之為古﹖它又是如何的古法呢ㄚy嗽埔□疲□□遺灼□逃形幕□姓廡╒Σ兀□翟謔嗆□□濬□□曳淺﹖上□?
關於《戰國策》和《孫子兵法》的綜合研究﹐我已經在“歷史的經驗”的講課上﹐介紹過一部分﹐所以現在在這裡隻好從略﹐簡單地提些要點而已。
蘇秦說的哪怕再有理﹐無奈卻不合時宜﹐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秦惠王當時面對這樣一個外國來的年輕人﹐該有多討厭﹗
這還沒有完﹐這一回對秦惠王的當面說不成功﹐他還住在秦國的旅館裡﹐一次又一次地寫計劃﹐寫報告﹐送給秦惠王﹐希望他采納。結果﹐上了十次的計劃報告﹐秦惠王沒有半點下文答復他。換句話說﹐秦惠王根本沒有理他。不過﹐還算好﹐並沒有認為他是國際政治上的瘋子﹐沒有把他驅逐出境。可是﹐也沒有給他一個小職務幹幹﹐或者送他一些走路錢。
這一下﹐蘇秦真完了﹐“一錢逼死英雄漢”﹐所謂“美人賣笑千金易﹐壯士窮途一飯難”。帶出來的黃金快用完了﹐身上穿的那件充闊佬用的皮袍大衣也破了﹐大概多少還有一點點零錢﹐可是絕對沒有交際費用﹐再也沒有長期住下去的能力了﹐因此隻好乖乖地收拾行李回家。
蘇秦的還鄉
原文對蘇秦回家的一段情景﹐雖然隻用了簡單扼要的三十六個字﹐卻描寫得活龍活現﹐痛苦不堪。我在這裡特別提出這一段來講﹐就是希望我們這一代青年﹐多注意一個人的奮鬥成功與失敗經驗的教訓。不灰心、不氣餒、不怨天、不尤人﹐立志奮發圖強﹐才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像蘇秦當時那種遭遇﹐據我所知﹐我們在國外求學讀書﹐或者從事其他方面的青年﹐有些也同樣有這種痛苦的遭遇。結果﹐缺乏蘇秦那樣的勇氣﹐被現實打擊下去﹐大有可為的前途就白白犧牲了﹐真劃不來。我們且看蘇秦這一段歷史經驗故事﹕
贏縢履蹻﹐負書擔橐﹐形容枯槁﹐面目黧黑﹐狀有愧色。歸至家﹐妻
不下□任﹐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
我們讀中國古文這三十六個字﹐當然先要認得字﹐知道了每個字的字義──說文、訓佑﹐再來會意﹐便可知道作者當時描寫得刻畫入微。看故事是有趣得很﹐但讀了以後﹐也為蘇秦的遭遇覺得很惋惜。
他在秦國沒有辦法了﹐隻好打回家的主意﹐人既失意﹐錢又花光了﹐怎麼辦﹖他不負氣自殺﹐隻能忍辱﹐用千萬個忍字﹐來堅強起自己。於是他隻有“贏騰履蹻”了。什麼是“贏縢”呢﹖贏縢”也就是“行縢”的意思。贏是滿。縢是那個時候準備走遠路的裹腳﹐等於後世的綁腿。蹻是草鞋。他開始收拾行李﹐準備打道回家﹐隻好用裹腿布把自己兩隻小腿滿滿地裹起來﹐以免長途走路﹐小腿的血管充血而受傷﹐然後又說他的鞋子也破了﹐新的買不起﹐隻好穿上一雙草鞋。短短四個字﹐便輕輕易易地形容了他當時的倒霉落魄相。
沒有錢了﹐沒有辦法像開始到秦國來時有黃金百斤﹐雇人搬行李﹐那種神氣的樣子了。隻有隨隨便便把破衣服、破行李捆成一堆﹐隨身攜帶著好走路。好了﹐他這樣狼狽地收拾起行李。“負書擔橐”﹐又把那些帶去的書都背在背上﹐書當然丟不得的﹐那個時候買書不像現在這麼方便﹐印刷術也還沒有發明﹐書是用一片一片竹簡刻上去的﹐那是知識分子的資本﹐所以絕不能丟﹐隻好背在背上。我的天哪﹗你看那些破書﹐不知道有多重啊﹗背了書還沒完﹐又要把收拾好的行李﹐歸成一堆﹐做成擔子來挑﹐就像從前種田的朋友挑大糞那樣辛苦。他就這樣一副寒酸相﹐從秦國首都──陝西的咸陽﹐回到他的故鄉──河南的洛陽來了。
這一路回來﹐真夠辛苦﹐你要知道﹐他當年還在青年階段﹐因為失意、窮困﹐已經弄得沒有一點英俊的樣子了。“面目黧黑”﹐看起來又黑又瘦﹐幹癟的窮酸相。但是這還是他的外形。最難堪的﹐還是他當時內心的痛苦﹐那實在是無臉見江東父老。可是這個時候﹐天涯茫茫﹐又到哪裡去呢﹖葉落歸根﹐不管好不好﹐有個家﹐有個窩﹐總是好的。因此隻好硬著頭皮回家。當然﹐進了自己的家﹐一定很難過﹐慚愧得不得了。不要說是蘇秦﹐大家把自己換作他的處境﹐就可想而知那種“狀有愧色”四個字的千萬痛苦了。
千古人情的嘴臉
這樣還不算什麼﹐等他到了家以後﹐更難堪的是他太太正在織布﹐看到他回來的那副落魄相﹐當著家人的面﹐也沒有勇氣來迎接他﹐再談不到慰問了﹐隻是仍然不停地做她手裡的工作﹐擺出一副冷漠的態度。他的嫂嫂們﹐當然不會問他吃過飯沒有﹐根本是見如不見﹐相應不理的樣子﹐哪裡還肯為他到廚房去做飯呢﹖那個時候﹐是宗法社會的大家庭制﹐他的老婆要看嫂嫂們的風向﹐嫂嫂們又要看著一家之主的公公和婆婆怎麼辦。結果呢﹖他的父母看了他那副樣子﹐一句話也不和他講。你想﹐他在這種情形之下﹐這個面子怎麼辦呢﹖
蘇秦到底是了不起的青年。年輕的同學們特別要注意﹐在原文上是怎樣記載呢﹖他遭遇到這種情形﹐既不怨天﹐也不尤人﹐隻是自己重重地嘆一口氣說﹕“妻不以我為夫﹐嫂不以我為叔﹐父母不以我為子﹐是皆秦之罪也。”你看﹐這是一種什麼胸襟﹗什麼器度﹗他對於目前周圍的情形﹐一點都不遷怒怨恨到別人身上去﹐隻是深自反省自責﹐認為他的太太、嫂嫂、父母等人對待他這種情形﹐都是他自己的不是、無能﹐並沒有埋怨他們的冷淡﹐更不會借酒澆愁﹐要打人、要接人﹗
還有一點要注意﹐蘇秦的老婆﹐盡管當時對他的態度上很冷淡﹐可是並沒有像周代的姜太公、漢代的朱買臣兩個人的太太那樣﹐因為嫌他窮﹐嫌他沒有出息﹐就要求離婚而去了。姜太公、朱買臣後來得志了﹐同樣情形﹐他兩個」‘丑慼戮a□蠡乩矗□□□莢餼芫□恕K□健案菜□嚥鍘保□褪竊謚□虺頰飩詮適呂鏌□玫幕啊V劣謁漲氐奶□□□忻揮性詒車乩錒睦□□□鎦□□□窶□飛閒磯□推蘗寄改茄□鞣a□蛭□廾魑募竊兀□臀薹u櫓□恕U饈撬潮愣閱暱崤□□□翹岢鱟14獾氖攏□胛鵂□幀?
其實﹐蘇秦的這種遭遇﹐並不特別﹐古今中外的人情﹐大體上都同一例。我所謂大體﹐當然不是說社會上所有的人﹐所有的家庭都是如此的。假如我們把歷史上許多成功成名人物﹐在他艱難曲折的階段﹐都搜羅來做一番研究﹐你便可以看出社會的人際狀況﹐大概都是如此﹐反而覺得見怪不怪了。如果自己認識不夠﹐非常介意這種反面的情況﹐便會產生憤世嫉俗等等變態心理。甚至無論你日後有成就沒有成就﹐對人對社會﹐很可能形成一種仇恨的偏差心理。
我們隨便提一點大家所熟知的歷史經驗﹐在所謂讀書人的文化界中﹐讓我們看看唐代元稹的三首悼亡詩﹐充分透露出少年落魄時代的痛苦。“誠知此恨人人有﹐貧賤夫妻百事哀。”就是元稹的名句﹐也是古今中外多少人共有的哀嗚。
此外﹐如韓信沒有得志以前﹐不但要受市井無賴的胯下之辱﹐而且饑餓時﹐想吃一口飯都不容易﹐沒有人理他﹐結果隻有一個不知姓名的洗衣服老太太﹐可憐他的遭遇﹐把自己帶出來的飯包施舍給他﹐讓他吃了一餐飽飯。
後來﹐韓信功成名遂﹐當了三齊王回到故鄉時﹐不但沒有報復那個叫他爬在褲襠下的無賴少年﹐反而鼓勵他、感謝他。同時﹐他又尋訪那個施舍一個飯包的洗衣婦人﹐但始終沒有找到。於是他隻好把千兩黃金﹐投在當年洗衣婦在那個河邊洗衣服的河裡去﹐表達他無限的謝意。這是歷史上有名的韓信以千金投河﹐感謝漂母一飯之恩的故事。
因為韓信具有含垢忍辱﹐受恩必報﹐受辱不怨的這種氣度﹐也就是他一生事業成功的主要條慼慼痋v芎罄此□脖渙醢罘蚋舅□鄙繃耍□□部□ㄊ乒σ擋惶福□綣□n滄魅說鈉佽齲□魅說奈兜潰□□瘧群焊咦媼醢羈砂□枚嗔恕<詞谷縵鈑穡□謐魅朔矯媯□惺焙蛞脖攘醢羈砂□5比唬□庵皇牆滄魅耍□惶復κ攏□□泊κ攏□怯中肓淼北鷳哿恕?
講到韓信的故事﹐相反地﹐正好拿漢高祖劉邦的遭遇作一對比。當劉邦在青年的時代﹐一天到晚到處遊盪、鬧事﹐不務正業﹐一事無成的時候﹐他的父親也實在看不下去了﹐有一次責備他幾句﹐說他這樣沒有出息﹐實在比他二哥劉喜差多了。老二規規矩矩為家裡添置了產業﹐所以家裡人都很喜歡他二哥。至於他大哥﹐很早就死了。有一次﹐劉邦帶了幾個平日和他一起混混的朋友﹐回家吃飯。他的大嫂騙他說沒有飯菜了﹐朋友隻好離去。劉邦自己到廚房一看﹐原來飯菜還有的是﹐於是懷恨在心。
後來他當了漢高皇帝﹐封他二哥為代王﹐封他弟弟為齊王﹐就一直沒有封他大哥一家人任何職位。他父親向他講了﹐於是便封了一個“羹頷侯”給大哥的兒子、這是對他大嫂當年不請他朋友吃飯的回報。當未央宮落成時﹐他大宴諸侯群臣﹐席中向他父親敬酒時說﹕“始大人常以巨無賴﹐不能治產業﹐不如仲力。今某之業所就孰與仲多﹖”劉仲就是劉邦的哥哥。劉邦問父親﹕你現在看我比起二哥來﹐哪個有出息﹖哪個弄的產業多呢﹖搞得他父親啼笑皆非﹐無法答話。你看他多小氣﹗哪裡真夠“豁達大度”四個字的份量呢﹖
不過﹐話說回來﹐劉邦比起歷史上其他許多的帝王﹐他又的確好得多﹐有些地方還不太失“豁達大度”的作風﹐所以歷史上對於漢高祖這四個字的評語﹐也可說是由於比較性格而來的評論而已。
我們講蘇秦失敗的情形﹐又順便扯出了這些故事﹐都是為了說明古今中外的人情常態。我們現在討論孟子﹐順便聯想到孟子的母親對於孟子教育上的偉大之提F□獻鈾□員硐殖齪退漲□娜徊煌□氖□腿爍瘢□駝□幻咸□蛉說慕袒澹□兇琶芮械墓叵怠?
蘇秦成功的秘訣
好了﹐現在我們來看看蘇秦當時發奮圖強的另一頁。他回到家裡以後﹐在那種重重打擊的情形之下﹐不怨天﹐不尤人﹐已經太難得。同時他又踏實地作一番自我檢討﹐因此﹐他在含垢忍辱之下﹐連夜檢閱自己的藏書﹐在幾十種古書裡﹐他特別找出了姜太公所著、與《陰符經》有關的謀略之學。他重新開始研究陰符謀略﹐仔細去抉擇它的精要。讀到夜裡想睡覺時﹐他便拿起錐子來刺自己的大腿﹐以警覺自己。因此我們古人有勉勵青年人求學的名言﹐所謂“頭懸樑﹐錐刺股”。其中錐刺股的典故﹐便出自蘇秦這件事的。好在他有強健的身體﹐能夠熬得過這種自虐式的刻苦奮鬥﹐所以大腿常常被刺得血流到腳上﹐他都能忍受得了﹐如果沒有充沛健康的體能﹐那就早已完了。他這樣的用功﹐經過了一年﹐便很自信地能說動當時各國的政治領袖﹐所謂“當世之君”的人主們了。他的原文是從前面提過的“皆秦之罪也”之後﹐接著還有這樣的記載﹕
乃夜發書﹐陳篋數十﹐得太公陰符之謀﹐伏而誦之﹐簡練以為揣摩。
讀書欲睡﹐引錐自刺其股﹐血流至足。曰﹕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
繡﹐取卿相之尊者乎﹖暮年揣摩成﹐曰﹕此真可以說當世之君矣﹗
王霸互用的失敗
我們講到這裡﹐暫且告一段落﹐先回轉來看有關蘇秦成功與失敗的幾個重要問題﹕
第一﹐關於蘇秦的學術思想問題。
大家都知道﹐他在少年時代﹐和張儀、龐涓、孫臏他們﹐都是鬼谷子的學生。孫臏和龐涓出山以後﹐正值當時國際間的風雲排盪之秋﹐在軍事的戰爭上都有所成名﹐這不在本題范圍﹐不去講他。蘇秦與張儀和他們不同﹐走的是政治路線。
搞政治﹐當然要牽扯到學說思想問題。我們看過蘇秦初見秦惠王的遊說資料﹐很明顯地看得出來﹐他在出道之初﹐講的也同當時一般學者一樣﹐大體都是從傳統文化的王霸之道的學說思想范圍﹐來分析當時的現勢﹐貢獻自己的主張和計劃。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更沒有如後世小說家所想象的﹐鬼谷子傳了他一套“呼風喚雨﹐撒豆成兵”的特別本事。
為什麼蘇秦當時所講比較正規的學術思想﹐卻不能被當時的老板們──所謂“人君”的人主們所接受呢﹖這是為了什麼﹖如果隻拿文化衰落、政治道德敗壞等老套觀念來看﹐當然也是理由﹐實際並不透徹。究竟是什麼原因﹖大家不妨多去讀讀書﹐多用思考去研究研究看。不過﹐由此顯而易見的是蘇秦那種初期正反互相參合的學說﹐已經無法扣動當時的人主們之心弦﹐何況我們的孟夫子﹐動輒就搬出王道的大道理呢﹗那當然是牛頭不對馬嘴﹐到處吃不開了。
很可惜的是﹐蘇秦後來還有十次對秦惠王的建議論文﹐都沒有留下完整的資料。否則﹐在戰國時代諸子百家的文化遺產中﹐也必可以成為一家之言﹐一定也佔有相當的價值。不過﹐話說回來﹐蘇秦本人的思想﹐隻講現實﹐並不注意學說思想的真正精神。也許﹐他認為那些建議意見﹐是失敗的﹐所以便沒有讓它流傳了。
《陰符經》的啟示
第二﹐《陰符經》與蘇秦後來成功的問題
我們看了以上的資料﹐都知道蘇秦從秦國失敗回家以後﹐關起門來﹐苦苦地再來用功讀書。據說﹐讀的是。周朝初期極富傳奇性的人物──姜太公(呂尚)所傳的那本《陰符經》。因此﹐自秦漢以後﹐很多人都在找這本出過歷史性的大風頭、有旋乾轉坤之能的神秘奇書。學政治的﹐學軍事的﹐甚至學神仙道術的﹐統統都在找它。另外有個類似的傳說﹐圯上老人──黃吽慼慼慼敵洸洫a槐臼椋□帕級亮艘院蟛拍茉俁瘸鏨劍□晌□弁跏Φ姆繚迫宋鎩S腥慫擔□萆俠先爍□帕嫉模□閌恰端厥欏罰□虼誦磯噯艘財疵□□痢端厥欏罰□朐諂渲姓頁鑾□霉γ□還□慕菥丁?
事實上﹐我們都知道﹐從古代流傳下來的《陰符經》和《素書》﹐據學者們的考証﹐都是偽書﹐是後人所假造的。那兩本真書﹐早已收歸天上﹐不落人間了。而且我們現有的《陰符經》有兩種﹕一種是所謂黃帝時代所著的《陰符經》﹐是道書﹐當然也可以在其中牽強附會﹐套上政治學、軍事學、謀略學等許多大原理原則。還有別一種《陰符經》便是所謂《太公兵法》﹐實際上都是偽書。書本雖然出於後世才人的偽造﹐但它的內容、價值﹐卻不可以因為是偽書便一筆抹煞。這等於國際市場上某些精良的贗品﹐不但可以亂真﹐甚而有時簡直可以同真了。
現在我們再來講蘇秦。他在家裡﹐又下了一年晝夜關門苦讀的工夫﹐便很自信能說動當時的人君們。難道說《陰符經》真有這樣神妙嗎﹖你若把流傳下來固有的《陰符經》﹐或《太公兵法》﹐或者《鬼谷子》那些書都拿來研究一下﹐如果自己沒有高度的智慧﹐足資自我啟發的話﹐那你很可能要被那些書本所困擾﹐變成一個食古不化﹐迂腐而迷好神奇﹐癒來癒不切實際的老冬烘了。
但是﹐根據史料的記載﹐蘇秦再度出來的成功﹐的確是由研讀《陰符經》所致。這又是什麼原因呢﹖因為在我們的古書裡﹐所謂陰符也好﹐六韜三略也好﹐這些書本統統屬於謀略學的范圍。大體上﹐所有論說的內容﹐都是用古代簡練的文字﹐根據天道、物理等奇正反復、陰陽互變、動靜互用的原則﹐來說明應用在人事上的原理。這所謂人事﹐包括了政治、軍事、經濟、外交、社會等等人際關系的事務。蘇秦再讀《陰符經》以後﹐啟發了他的思想﹐重新仔細研究當時的天下大勢﹐使他有了新絮u羰荊□緯梢惶資屎嫌詰筆憊□氏質頻男碌哪甭怨瓜耄□虼吮憬□12判模□勻銜□俁瘸鏨劍□厝豢梢鄖瀉系筆比酥髏竅質檔男枰□□囟a岵贍傷□囊餳□□棺約捍□稍竿□?
由這裡﹐我們可以了解﹐世界上不管哪一門學問﹐必須要從讀書求知識﹐受教育而建立基礎。但是書本上的知識﹐都是由於前人的經驗累積所集成的產品。當你吸收了這些知識經驗以後﹐必須還要自己能夠消化﹐能夠加以發揮﹐產生出你自己新的見解﹐才是構成學問的最主要因素。如果呆呆板板地被它所范圍﹐那就變成了所謂的“書呆子”了。其實﹐書呆子的確也是人類文化的藝術產品﹐有他非常可愛的一面。但是﹐往往運用到現實的事務上﹐便又很可能流露出非常可厭的一面﹐成為“百無一用是書生”古人名言的反映了。蘇秦他再度的出山﹐便是由書呆子的蛻化而成功的。
圖取個人權利
第三﹐我們要注意蘇秦在歷史文化上的價值問題。
我們歷史文化的根本基礎上﹐幾千年來一仍不變的重心所在﹐就是傳統文化中王道的精神﹐也便是孔孟一系儒家學術思想的道統。嚴格說來﹐這種文化維系續絕的道統所在﹐倒並非因為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緣故。實際上﹐是因為我們這個民族先天性地愛好人道和平﹐重視接近天則的王道教化﹐而薄視巧取豪奪的權謀所致。
因此﹐在我們的文化史上﹐盡管有非常可愛、非常重要的諸子學說思想﹐但也隻能把它用來作為文化學術的旁通陪襯﹐而不能認為是正規的文化中心思想。更何況如蘇秦、張儀之流的縱橫謀略之學﹐隻是從個人的權利思想出發﹐圖得個人平生的快意﹐他的用心動機﹐並沒有為國家天下長治久安作打算。因此﹐雖然在當時的現實政治上□赫一時﹐風雲了二三十年﹐但畢竟要被歷史的天秤稱量下去﹐並不予以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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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現實的人生中﹐隻為自己一身的動機而圖取功名富貴的謀身者﹐便是凡夫。
在現實的人生中﹐如不為自己一身而謀﹐舍生取義﹐隻為憂世憂人而謀國、謀天下者﹐便是聖人。
所以我們隻要看蘇秦的傳記上﹐當他學成再要出門時的豪語﹕“安有說人主﹐不能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者乎”的幾句話﹐就可以看出他的器識志量隻在財勢而已。
在這裡﹐使我想起當年在四川時﹐聽一位西蜀的前輩朋友﹐告訴我們戲中幾句幽默的戲文。其實﹐我覺得不單是平常的幽默﹐簡直是對英雄主義的諷刺﹐也是人生哲學的透視。現在可以用來對蘇秦的這個歷史故事作類比。
川戲、漢戲﹐差不多都是同一系統的地方性藝術。也和京戲一樣﹐在作戲的時候﹐要配上那些吵死人的大鑼大鼓。當然﹐京戲原來就由安徽湖北戲變來的﹐大鑼大鼓也有極大的學問﹐年輕同學們對這一部分國粹不可以太輕視。
現在我要講的﹐當川戲中唱某一出大戲時﹐先在震天價響的大鑼大鼓開場下﹐出來了兩位披大氅﹐武生打扮的綠林英豪。他們用大氅遮住面目﹐在戲台上先用英雄式的快步轉上一圈﹐然後在戲台的中央當眾一站﹐虎虎有生氣地撩下了遮面的半邊大氅﹐就開始唱起他們自報名來的道白了。一個英雄唱的是﹕
“獨坐深山門幽幽﹐兩眼瞪著貓兒頭。(當年四川路攤上賣給勞力人們吃的白飯﹐添在碗中高高超出鼻尖的那種便飯﹐就叫做璽跔撰L#┤繅□錄頁蠲頰梗□□嵌夠au□┌杞從汀﹗?
你看﹐所謂佔山立寨的英雄豪傑們﹐他最基本的要求﹐和最終的目的﹐還不都是為了吃飯嗎﹖隻是被他這種裝扮﹐配上幽默的對白和做作﹐一說穿﹐人生本來如此﹐於是就逗得人哈哈大笑了﹗
另一個跟著唱白的是﹕
“小子力量大如天﹐紙糊(的)燈籠打得穿。開箱豆腐打得爛﹐打不爛除非(是)豆腐幹。”
這可真夠幽默了﹐這四句話說穿了人畢竟都是人﹐就是這樣的平凡﹐拆卸了英雄心理上的偽裝﹐誰人又有多大的了不起呢﹖
好了﹐笑話也說過了﹐由這個笑話的題材﹐我們再回轉來看蘇秦的動機﹐所謂“出其金玉錦繡﹐取卿相之尊”的語句文辭﹐和所引用川戲中的兩首白話詩來對看﹐就不用我再來下結論了。
佩六國相印的顯赫時期
在戰國的後期﹐國際上所有盛極而衰的強國﹐盡是一片紛紛擾擾的局面﹐都畏懼崛起西邊的強秦﹐沒有哪一國真敢和秦國抗手爭衡的。即如孟子所見最大的、最古老的齊國之君齊宣王﹐也不例外。那麼﹐蘇秦這次的再次出門遊說﹐要想實施他合縱抗秦的聯合國計劃﹐實在也真不容易。不要說在當時的時代背景有如此之難﹐即如後世的歷史上﹐以一介平民的書生﹐毫無背景﹐毫無憑借﹐要想掌握整個天下於股掌之間﹐成立一個空頭聯合戰線的王國﹐除了蘇秦以外﹐實在再也找不出第二個了。
我們讀歷史﹐不管從哪種角度來衡量﹐隨便怎麼看不起蘇秦的作為﹐但他畢竟還是有他對當時時代貢獻的功績存在。他後來能夠南北奔走﹐把國際間聯合戰線組織成功﹐身佩六國相印。在私的方面﹐果然耀武揚威地讓他家人和嫂子們羨慕不已。在公的方面﹐他也著實作到了嚇阻強秦而不敢輕易發動侵略的戰爭。因此而使當時戰事連綿的天下時局﹐能夠由他手裡一直安定和⑶健間撩荂慼殤蚑灨掙a□筆鋇牧□□詈釕釷芷淅□□浣擁厥溝筆碧煜賂□□娜嗣瘢□芄淮□□簿櫻□□□庥謖秸□致淼幕齷跡□翟諞彩嗆艽□墓Φ隆K淙凰□晃□質道□媯□願鋈酥饕邐□齜5悖□□撬□□斐墑鹿Φ奈耙擔□窨汕嵋椎嗇ㄉ貳J率瞪希□獻釉詰筆保□燦興□茨堋?
如照孔子評論管仲等人物的語調﹐假如孔子遲生在蘇秦之後﹐也許會給他一句“可謂能矣”的評語呢﹗
歷史的是非﹐到底也有公論﹐我們隻要看一看劉向著《戰國策》的序言﹐便可知蘇秦的確也有可貴可愛的一面。如劉向所說﹕
夫篡盜之人﹐列為侯王﹐詐譎之國﹐興立為強﹐是以轉相放效。後王師之﹐道相吞滅﹐並大兼小。暴師經歲﹐流血滿野﹐父子不相親﹐兄弟不相安﹐夫婦離散﹐莫保其命﹐湣然道德絕矣。……
故孟子、孫卿(荀卿)儒術之士﹐棄捐於世。而遊說權謀之徒﹐見貴於俗。是以蘇秦、張儀、公孫衍、陳軫、代、厲(蘇秦的小弟)之屬﹐生縱橫短長之說﹐左右傾側。……
然當此之時﹐秦國最雄﹐諸侯方弱。蘇秦結之﹐時六國為一﹐以儐背秦。秦人恐懼﹐不敢窺兵於關中﹐天下不交兵者二十有九年。……
戰國之時﹐君德淺薄﹐為之謀莢者﹐不得不因勢而為資﹐據時而為畫。故其謀扶急持傾﹐為一切之權﹐雖不可以臨國教化﹐兵革救急之勢也。皆高才秀士﹐度時君之所能行﹐出奇莢異智﹐轉危為安﹐運亡為存。亦可喜﹐皆可觀。
我們要注意﹐蘇秦第一次遊說的失敗﹐是先走強國的路線。這一次他再度出門遊說﹐經由趙國﹐先到北方的燕國。燕文侯被打動了心﹐最後對蘇秦說﹐願意把全國的力量托付他﹐以便從事南北聯合陣線的合縱工作。並且給他足夠的活動資金﹐又為他裝備豪華的外交馬車。如《戰國策》所記﹕
燕王曰﹕寡人國小﹐西迫強秦﹐南近齊趙。齊趙強國也。今主君幸教﹐琚慼敵m菀園慚啵□匆怨□印S謔頃逅漲爻德斫鴆□災琳浴?
從此蘇秦便一路順利地到了趙國來遊說趙肅侯。結果趙王也和燕文侯一樣﹐願意把國事全部付托給他﹐而且比燕王更加倍地供給蘇秦活動資金和外交排場。
如所記﹕
趙王曰﹕寡人年少﹐蒞國之日淺﹐未嘗得聞社稷之長計。今上客有意存天下﹐安諸侯﹐寡人敬以國從。乃封蘇秦為武安君﹐飾車百乘﹐黃金千鎰﹐白璧百雙﹐綿繡千純﹐以約諸侯。
你看﹗這一下蘇秦的神氣更大了。他到了韓國﹐結果韓宣王又是說﹕“敬奉社稷以從。”
接著﹐他到魏國來說動了魏襄王﹐也就是孟子批評他“望之不似人君”﹐看不起他﹐施施然而去之的魏襄王。結果他也同燕趙韓一樣﹐完全聽命於蘇秦。
等到蘇秦再到齊國來見那一位向孟子請教過﹐結果是話不投機的齊宣王﹐也是“敬奉社稷以從”﹐向他拱手拜托了。
最後﹐他到南方說動了楚國的威王﹐楚王當然也是以“謹奉社稷以從”作結論。到此﹐司馬遷寫《蘇秦列傳》便說﹕“於是六國縱合而並力焉﹐蘇秦為縱約長。”“縱約長”﹐相當於現在所謂聯合國的秘書長。“並相六國”﹐同時兼任當時國際上六個國家──燕、韓、趙、魏、齊、楚的輔相職務。
這個時候的蘇秦﹐神氣可大了。現在美國出了一個小小的基辛格﹐哪裡能夠與蘇秦相提並論。
不過﹐最有趣的﹐是《戰國策》中﹐首先在《秦策》裡所記述蘇秦那篇的結尾一段﹐他寫實的描寫﹐也和司馬遷在《史記》裡所寫的一樣有趣。雖然我認為《戰國策》裡對蘇秦的一段結語﹐正好為他作蓋棺論定的畫龍點睛。不過﹐為了文章安排的次序順暢﹐我們還是采用了《史記》的一段﹐更為條貫。
蘇秦組織聯合戰線的合縱計劃﹐由北到南﹔一路外交活動的成功之後﹐他必須回轉北方﹐向開始發起的燕趙報告。在北上的途眳捸樊o刖□□□墓氏緶逖簟U庖宦沸欣矗□竺媸檀擁某導菡笫疲□淺﹕拼蟆K嫘械男欣詈臀藍櫻□比灰部上□□□□媸峭□縭□恪8□慰齦□□鬧詈□寂汕擦頌乇鶚菇誒椿端退□D侵稚衿闢□蛑本拖嗟庇詰筆敝湊普□u鬧詈鍆跽咭謊□?
因此﹐搞得當時在洛陽的中央天子周顯王﹐聽了這種情況﹐心中也有點惴喘不安了。因為蘇秦本來是他中央直轄治下的平民﹐並且在他第一次出來遊說時﹐也曾先向東周提出過意見﹐結果被打了回票。所以這次周顯王更顯得有些難堪了。因此﹐隻好派了專人為他清理還鄉的道路﹐又加派了一位代表遠到郊外去歡迎他。如&﹐
北報趙王﹐乃行過洛陽。車騎輜重﹐諸侯各發使送之甚眾﹐疑於王者。周顯王聞之恐懼﹐除道﹐使人郊勞。
蘇秦的書生本色
現在我們繼續看蘇秦回到故鄉後的記述﹐不但是很有趣味的歷史故事﹐同時也可以啟發我們對人生觀的哲學思想﹐以及作人處世﹐在義、利之間的取舍﹐非常值得注意。先看這一段絕妙的原文﹕
蘇秦之昆弟妻嫂側日不敢仰視﹐俯伏侍取食。蘇秦笑謂其嫂曰﹕何前倨而後恭也﹖嫂委蛇蒲服﹐以面掩地而謝曰﹕見季子位高金多也。蘇秦喟然嘆曰﹕此一人之身﹐富貴則親戚畏懼之﹐貧賤則輕易之﹐況眾人乎﹗且使我有洛陽負郭田二頃﹐吾豈能佩六國相印乎﹗於是散千金以賜宗族朋友。初﹐蘇秦之燕﹐貸人百錢為資﹐及得富貴﹐以百金償之。偏報諸所嘗見德者。其從者有一人獨未得報﹐乃前自言。蘇秦曰﹕我非忘子﹐子之與我至燕﹐再三欲去我易水之上﹐方是時﹐我困﹐故望子深。是以後子。子今亦得矣。
這段原文接在當時中央政府的天子周顯王也派特使出來歡迎之後。
蘇秦當時那種威風榮耀﹐比起唐朝的士子們﹐考取了進士便自比做登仙而升天的情景﹐遠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個時候﹐他的父母兄弟妻嫂﹐全家人都出動到郊外去歡迎他。等到蘇秦的全副儀仗到家以後﹐他的兄弟、太太、嫂子們﹐都不敢拿正眼來面對著他﹐隻敢低著頭﹐偷偷地拿眼角瞄視他﹐而且都彎著身子﹐用半跪式的姿態侍候他﹐等著他來吃飯。
蘇秦看了這種情景﹐就笑著對他的大嫂說﹐你在我當年失意回家時﹐不肯為我做飯﹐現在為什麼又這樣地多禮呢﹖我們讀了蘇秦這句“何前倨而後恭也”的問話﹐果然覺得他也未免有點小氣。但要知道﹐這是人之常情﹐除非真正的聖哲﹐可以淡忘過去的嫌隙。不然﹐任何一個平常人﹐都會有這種介意的心理存在。隻是耿耿在心的介意﹐沒有采取難堪的報復做法﹐已經算是第一流的豪傑之士﹐何況蘇秦還坦坦白白地用笑臉說出他的幽默話呢﹗好了﹐理論少講﹐我們快看這一幕家庭鬧劇是怎樣地演出。
他的嫂子聽了蘇秦類似譏諷的幽默以後﹐掛不住了﹐生怕蘇秦會拿權勢來報復她﹐幹脆便一跪到地﹐撲下了身子﹐正如後世所謂的“五體投地”的拜倒在地﹐一面向他道歉﹐一面說了一句非常坦白的良心話﹕因為我現在看到你官位又高﹐錢又多﹐所以我要對你好好地巴結了﹗這句“見季子位高金多也”真讓人拍案叫絕﹐如果也用金聖嘆批小說的手法來講﹐可批﹕“好個蘇大嫂﹗可以浮一大白。”
蘇秦問得譏諷、幽默。蘇大嫂答得也真夠坦率﹐真夠心直口快﹐說出了千古人情的真話。
人與人之間的真誠禮敬﹐是要極高度的學問修養才能做到。否則﹐絕對純樸﹐沒有學識的人也能做到。除此之外﹐人與人相處的禮敬態色﹐不是為了權勢的高位﹐就是為了你有多金值得重視。如果既有高位﹐又有多金如蘇家的老三﹐當然會有人向他拍馬屁了。
季子﹐是蘇大嫂在家裡叫蘇秦老三或三叔的口頭語﹐並不一定是蘇秦的名字。不過﹐古人的口語﹐記之於文字﹐後來往往便把它當作了文詞。
我想這種人生滋味的經驗﹐在每個人的心史上﹐或多或少都有過記錄的。隻是在蘇秦這裡﹐叔嫂兩人的對話中﹐坦白地說出了人情世態的真相﹐便覺得夠刺激﹗夠痛快﹗
也由於蘇大嫂的坦率﹐便接著引出蘇秦對人生觀的哲學言論。當然﹐那個時候還沒有新聞記者來訪問他﹐所以不是要記者發表的私人意見﹐更不是他代表合縱政策的聯合公告(一笑)。當他聽了他大嫂的話﹐便很感慨地說﹕唉﹗當年落魄回家的蘇秦﹐也就是現在的我﹐同樣的一個人﹐當你富貴的時候﹐親戚朋友都畏懼你﹐敬重你。當你貧賤的時候﹐人們就輕視你﹐把你看成不值一顧的人。像我蘇秦這樣的人﹐對於人生的遭遇﹐也深刻地體驗到“人情冷暖﹐世態炎涼”的味道﹐何況平常的一般人呢﹖注意﹗我們要特別注意原文中“況眾人乎”這句話的語意。為什麼呢﹖蘇秦的語意是很坦白地說﹐像我蘇秦這樣有出息的人﹐雖然有一半是運氣﹐但是也算難得了。至於一般平常的普通人﹐根本就不可能有這種努力的成果﹐有這種好運的機會。因此﹐世界上那些注定要受委曲的人們﹐還不知有多少哩﹗這便是蘇秦的哲學觀點﹐蘇秦的書生本色﹐的確明通世故﹐透達人情到了極點﹐所以他的成就﹐也並非偶然僥幸得來的。
但是﹐這一段文章裡的“況眾人乎﹗”也可以照一般的解釋﹐是說像我的家人親屬們﹐在我失意的時候﹐也是那樣地鄙視我。現在在我得意的時候﹐又這樣地巴結我。至親骨肉尚且如此﹐何況一般毫無關系的外人呢﹗
這還不算﹐最可愛的是蘇秦接著說出他的坦率話。他說﹕假如我當年自己手裡有靠洛陽城郊的好水田二百畝﹐那我寧可在家裡享受田園之樂﹐在農村社會作一個小小的富家翁﹐享享福﹐誰又願意出去奔走四方呢﹗不過﹐我蘇秦真要有那種好的家庭環境﹐那麼﹐我今天哪裡可能一身掌有六個國家的輔相大印﹖
所以人生的福禍都很難說﹐我們如果從道德果報的觀點來看﹐便有後世宗教家們所說的﹕“禍福無門﹐唯人自召。”如果隻從哲學的觀點來看﹐便符合“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塞翁得馬﹐焉知非禍。”的至理名言。
講到蘇秦所說人生哲學的道理﹐使我聯想起現代史上一位名公巨卿的故事。當他少年時﹐開始出來學軍事﹐當小排長的時候﹐他的同袍看到他日記裡寫著﹐如果他有五百塊大洋﹐可以回家買幾畝地來種田的話﹐實在不想這樣辛苦。他哪裡想到後來居然成為國家重鎮﹐在歷史上留名呢﹖同樣情形﹐在唐末的亂世中﹐吳越王錢鏐﹐原先也隻想在販鹽的行業裡﹐多糾集些人手來保護自己﹐他哪裡又預料到後來能屏障東南﹐做到了“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劍光寒十四州”的封王局面呢﹖再說﹐朱元津要不是因為當小和尚碰到荒年﹐出去化緣也難得溫飽的話﹐他也不會去投軍。當時他更是做夢也想不到自己後來竟然當上皇帝。當漢光武劉秀還沒落在民間的時候﹐他的最大希望﹐隻想做到帝都衛戍司令的職位﹐然後討到陰麗華來做老婆﹐“仕宦當作執金吾﹐娶妻當得陰麗華”就志得意滿。哪裡又想到竟然作了漢代中興的令主呢﹖諸如此類歷史人物的類同故事很多﹐不再多講了。
不過我們要知道﹐像蘇秦那樣的人物﹐在躊躇滿志的時候﹐仍然能不失書生本色。播然憬悟到人生哲學的道理﹐總算不太容易。但是﹐蘇秦是屬於豪傑之士的人物﹐豪傑也是凡人﹐不能以他的一個人生﹐來偏蓋一切的人生觀念。另外如孔孟一系的儒家聖哲們﹐他們的人生哲學﹐一開始發心立志﹐便要“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就如各個大宗教教主們的救世淑世主義者﹐當然又比蘇秦的人生境界﹐超越了許多。其他如道家的隱士們﹐那種遺世獨立的情操﹐又是另一種人生類型的風格。
因此﹐我們在現實的人生社會裡﹐必須有獨立不倚的澡雪精神﹐才能挺拔在“位高金多”的俗世之中。例如宋人陸仲微有一段對人生觀的名言﹐實在可作為熱衷於富貴中的清涼劑。他說﹕“祿餌可以釣天下之內才﹐而不能啖嘗天下之豪傑﹔名航可以載天下之猴士﹐而不能陸沉天下之英豪。”
蘇秦的義利之辨
在艱苦中成長成功之人﹐往往由於心理的陰影﹐會導致變態的偏差﹐這種偏差﹐便是對社會、對人們始終有一種仇視的敵意﹐不相信任何一個人﹐更不同情任何一個人。愛錢如命的慳吝﹐還是心理變態上的次要現象。相反地﹐有器度﹐有見識的人﹐他雖然從艱苦困難中成長﹐反而更具有同情心和慷慨好義的胸襟懷抱。因為他懂得人生﹐知道世情的甘苦。
蘇秦是豪傑之士﹐所以他在憬悟到人生的正面和反面﹐人性的美好和眾生相的醜陋以後﹐便慨然拿出千金﹐普遍散賜給宗族和朋友們。同時還報過去窮困時對他有恩惠的人。當他第二次出門到北方去的時候﹐有一位鄉鄰﹐借給他一百錢做路費﹐他便加十倍的回報﹐還了他百兩黃金。這種舉動﹐看起來、說起來很容易﹐事實上﹐到了自己頭上﹐要痛痛快快、慷慷慨慨地做起來﹐就真不容易。還有太多的事例﹐在此不多作討論。
原文中接下去﹐另一小節的記載﹐很好笑。當蘇秦在家鄉正做這樣豪舉的時候﹐有一個鄉親是當年跟他到北方燕國去的﹐可是蘇秦這次卻對他沒有什麼表示。這個人幹幹脆脆﹐自己直接向蘇秦說﹐我跟你沒有功勞﹐也總有些苦勞﹐為什麼你不給我一點好處呢﹖蘇秦說﹐對不起﹐其實我沒有忘了你﹐隻是你太過份了﹐當我在艱苦的時候﹐很需要你跟著我﹐幫忙我到燕國去﹐可是你看我當時在趙國沒有什麼成就﹐所以在我渡過易水要到燕國去的最困難關鍵上﹐你再三想離開我﹐不肯再幫我了。你要知道﹐在那個時候﹐正是我困難得要命的時候﹐多麼希望得到你的幫助和鼓勵。可是你卻很勢利﹐真讓我痛心極了。所以現在我故意把要給你的一份擺在最後﹐也是給你一點教訓的意思。好了﹐你現在又當面來要求﹐當然有﹐這一份便是我為你準備的﹐現在你拿去吧﹗
在《史記》裡﹐司馬遷寫《蘇秦列傳》﹐把這樣一件小事也記載上去﹐這正如現代的我們寫白話傳記一樣﹐在一件小事上﹐一個小動作上﹐特別加以敘述﹐此中往往襯托出很重要的觀念﹐要讀者好好去思辨﹐好好去體會。
最後﹐司馬遷寫著﹕“蘇秦既約六國從親﹐歸趙﹐趙肅侯封為武安君﹐乃投從約書於秦﹐秦兵不敢窺函谷關十五年。”
但後來劉向在《戰國策》的序言上﹐卻說﹕“秦人恐懼﹐不敢窺兵於關中﹐天下不交兵者二十有九年。”
這裡與《史記‧蘇秦列傳》所載相差十四年的問題在哪裡呢﹖司馬遷說的十五年﹐是蘇秦手裡的事。劉向說的二十九年﹐包括了蘇秦、張儀、蘇代等當政的年限。張儀是他同學蘇秦一手計劃培養的﹐故意造成反對派勢力﹐幫助秦國破壞了蘇秦合縱以後的計劃﹐另創一個連橫的聯合戰線﹐與蘇秦的原計劃相抗衡。其實﹐都是他們兩個同學的袖裡乾坤﹐故意一正一反來玩弄諸侯﹐擺布天下。同時因蘇秦的影響和培養﹐跟著又有他的弟弟蘇代、蘇厲等﹐也是走他的老路﹐縱橫捭闔於當時的國際局勢之間。
反正總結起來﹐都由於蘇秦一手的創作﹐而減弱了當時國際間的連綿戰爭﹐維持了二、三十年大體上還算和平安定的局面﹐雖然最後蘇秦還是在齊國被人行刺而死﹐但是這個歷史上的功績﹐卻不能不歸之於蘇秦的謀略。
生死之謎
可是﹐最近我聽人說﹐又有新的出土資料﹐足以証明蘇秦當時在齊國並沒有被刺死﹐可能隻是受傷或是的裝妗蝑A□□塹賴賴氐氐墓Τ繕磽耍□橐□□恕﹕罄椿夠畹較嗟筆系乃曄□?
我是沒有親眼看到這些資料﹐到現在還隻是道聽途說而已﹐假如是真有其事﹐那麼我們對於蘇秦的評價﹐還要高得多了。這樣一來﹐范蠡的逃名歸隱﹐雖然獨步於先﹐後來的這個蘇秦也很高明﹐他使寫歷史的人﹐更並不清他的下落﹐豈不是比范蠡逃名得更有趣﹐真不愧是鬼谷子的弟子了。後世道家的神話傳說﹐當蘇秦功成名遂之後﹐便回去找他的老師鬼谷子﹐學道修仙去了。
不管如何﹐蘇秦一生的作為﹐在歷史文化上﹐很明顯地可以看到﹐他是位非常高明的豪傑之士﹐他既不想做英雄﹐當然也談不到聖賢的作為。但也不能像過去學者們的成見一樣﹐隻把他打入謀略家﹐好像他隻懂得縱橫捭闔的陰謀策略﹐完全忽略了他對當時歷史時代上﹐的確已經做到了挽救戰亂危機而措置和平達二十多年的貢獻。有多少人的生命財產﹐都在他的一念卵翼之下而安享了天年。隻要我們仔細研究一下戰國末期的戰史﹐包括國際性、地方性的大小戰爭來看﹐便可知道過於輕視蘇秦的功勞﹐那也是很不公平的。
那麼﹐為什麼又說他不想作英雄呢﹖這很簡單﹐在他後來左右逢源、擺布整個國際天下在他指顧之間的時代﹐他沒有一點野心﹐想走那三家分晉﹐或者田氏篡齊的作為。就如他在燕國﹐以及他在趙國﹐受封為武安君那段時期﹐也沒有過分地幹擾弱國之燕、趙的實際內政。再拿他得志回家﹐分財施人的作風﹐來對比研究﹐便可想見蘇秦書生本色的個性﹐的確有過人之處。
如果新近的傳說屬實﹐真有新出土的資料﹐証明蘇秦後來是逃名隱遁了﹐又安享余年﹐還活得不算太短的長壽。那麼﹐就要對他高明的人生哲學觀點另加評價了。或者﹐在他經歷上﹐對於人世間的歷史哲學觀點﹐確如范蠡他們一樣﹐另有獨到之處。在這裡﹐使我想起了明代蒼悢{笫σ皇滋食□□惱苧□餼常骸八上攣奕艘瘓植校□釕剿勺勇淦迮獺I襝篩□猩襝勺牛□暇故漵□虜煌輟﹗碧茸魅縭槍郟□撬□癲皇歉□衿媼寺穡?
再說﹐司馬遷特別為蘇秦寫了一長篇的列傳﹐不厭其詳地為他記述合縱的情形﹐也實在有他的深意存在。關於蘇秦死後的傳說﹐究竟如何﹖他也有點懷疑﹐隻是資料不足﹐不敢寫得太過分。但是他對後世一般人對蘇秦的看法﹐也不太同意。不過﹐不能說得太明顯﹐恐怕後來的人﹐不講道義﹐隻想學謀略﹐畫虎不成反類犬﹐那就不好。我們隻要讀一下他在《蘇秦列傳》最後的評語﹐便可知道了﹕
太史公曰﹕蘇秦兄弟三人﹐皆遊說諸侯以顯名﹐其術長於權變。而蘇秦被反問以死﹐天下共笑之﹐諱學其術。然世言蘇秦多異﹐異時事有類之者皆附之蘇秦。夫蘇秦起間閻﹐連六國從親﹐此其智有過人者。吾故列其行事﹐次其時序﹐毋令獨蒙惡聲焉。
我們在講述《孟子》之前﹐花了不少時間來討論孟子時代戰國末期的情勢﹐又附帶地多講一段蘇秦故事﹐用來襯托出孟子特立獨行的立身處世的聖賢之道﹐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因為我們生當此時此地﹐現實世界的局勢﹐就如春秋﹐就如戰國﹐盡管時代有不同﹐社會結構與政治制度、形勢都有不同﹐但在大經大法、大原則、大原理的變化之際﹐國與國間﹐人與人間﹐古今中外﹐並無例外。所以特別提醒注意﹐希望年輕的同學們﹐為國家的將來﹐為自己﹐都能花些精神﹐多去讀《春秋》、《戰國策》這些書﹐隻要能夠善於讀它﹐必定會有用的。的確是“其智有過人者”﹐例如蘇秦、張儀兩位同學﹐故意制造了正反相妨﹐而又相輔相助的反復陰謀﹐便使整個天下﹐在他們手裡玩弄﹐使天下在他們手裡安定。由此而知﹐今天世界上的故唱和平﹐實力倡亂的反復陰謀等等﹐隻要你真正懂得《戰國策》的策眼﹐便可一覷看穿﹐眼姚祠t鋇摹?
同時﹐我們這次講《孟子》﹐正好看看孟子與蘇秦等人先後都見到的齊宣王、魏襄王他們﹐當時的國勢和他們的內政國情是怎樣的。為什麼孟子要這樣說﹐蘇秦和齊魏兩國的王者﹐又要那樣做﹐這是什麼道理﹖在《孟子》本書上找不出相反的資料﹐而在《史記》、《戰國策》上﹐卻可以找出一些道理來。所以我采用了這個研究方法﹐不但不會使蘇秦“獨蒙惡聲”﹐也可將《孟子》讀得活活潑潑的﹐富有生氣﹐因而更能領略得亞聖之所以為亞聖也。
戊子三十六年﹐燕、趙、韓、魏、齊、楚﹐合縱以擯秦﹐以蘇秦為縱約長﹐並相六國。
己醜三十七年﹐秦以齊魏之師伐趙﹐蘇秦去趙﹐適燕縱約解。
壬辰四十年﹐宋公僵逐其君剔成而自立。
癸巳四十一年﹐秦張儀伐魏﹐取蒲陽﹐既而歸之﹐魏盡入上郡﹐以謝秦﹐以儀為相。
丙申四十四年﹐趙式靈王雍元年﹐是歲秦稱王。
丁西四十五年﹐蘇秦自燕奔齊。
戊戌四十六年﹐秦相張儀免﹐出相魏。
庚子四十八年﹐王崩子定立。
辛醜元年﹐衛更貶號日君。
壬寅二年﹐孟柯適齊。
癸卯三年﹐楚趙魏韓燕伐秦﹐攻函谷。
甲辰四年﹐蘇秦已死﹐魏請成於秦﹐張儀歸﹐後相秦。
乙已五年﹐秦代蜀﹐取之。
丙午六年﹐王崩﹐子延立是為赧王。
丁未元年﹐齊伐燕取之﹐醢子之﹐殺故燕君啥。
戊申二年﹐楚屈勻伐秦。
己酉三年﹐燕人立太子平為君。
庚戌四年﹐秦使張儀說楚、韓、齊、趙、燕、魏連橫以事秦﹐秦君卒﹐諸侯復合縱。
辛亥五年﹐秦張儀復出相魏。
壬子六年﹐張儀死﹐秦初置丞相﹐以樗裡疾、甘茂為左右丞相。
癸醜七年﹐秦甘茂代韓宜陽。
經史合參
我們這次研究《孟子》﹐是采用“鴃憚x喜巍鋇姆椒aK□健熬□保□褪恰睹獻印菲咂□謀揪□K□健笆貳保□褪侵該獻鈾□Φ氖貝□□□縉肓旱裙□筆痹悸鑰芍□氖妨稀3□恕睹獻印繁揪□□猓□□迸□險焦□筆畢喙氐睦□紛柿希□此得髏獻喲嫘募檬賴木□袼□淞?
過去我們在年輕的時候讀《孟子》﹐往往覺得很枯燥乏味﹐隻是為了傳統的要求﹐作教條式的信仰﹐填鴨式的記誦﹐或多或少﹐總存著不是絕對信服的心理。如果把學力加上年齡﹐再加上對世事的經歷和觀察﹐慢慢到了年事老大﹐才會覺得孔孟之學在人道的立場上﹐的確是有它聖之為聖的道理。但學力加年齡加閱歷﹐說來隻是一句話﹐實際上卻是一段漫長的路程﹐同時夾雜著許許多多的甘苦。所以我認為針對現代情況的需要﹐用經史合參的方法來認識孟子﹐也許有很多方便。
講到這裡﹐順便想起一個歷史上有關孟子的故事﹐那就是明太祖朱元津的趣事。朱元漳當了皇帝以後﹐大概也和我們年輕時的心情思想一樣﹐非常討厭孟子﹐他認為稱孟子為“亞聖”﹐把他的牌位供在聖廟裡﹐實在不配﹐因此取消孟子配享聖廟之位。晚年他的年事閱歷多了﹐讀到《孟子》的“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人恆過﹐然後能改﹔困於心﹐衡於慮而後作﹔征於色﹐發於聲而後喻。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恆亡。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一節﹐情不自禁地拍案叫好﹐認為孟子果然不失為聖人﹐是亞聖﹐於是又恢復了孟子配享聖廟之位。
這個故事表面看起來很可笑﹐蠻好玩﹐實際上也正好說明了我們研究孟子的中心關鍵。同時也是英雄與聖人、王道與霸術分野的道理。
樑惠王的先世
現在我們手裡拿的這本《孟子》﹐第一篇是《樑惠王〞痦孩m蛹□夯萃酢9賾謁□塹畝曰埃□□木閽塚□菔備樵諞槐擼晃頤竅衷諳紉□蚜夯萃醯筆鋇奈汗□槭疲□韝黽虻□牧私狻?
樑惠王便是魏惠王﹐因為他當時遷都到大樑(河南開封)﹐所以一般習慣﹐又稱他為樑惠王。
戰國時期的魏國﹐是和韓、趙兩國一樣﹐他們的祖先原來都是晉國的重臣。到了春秋末期﹐在晉昭公之後﹐便衰弱到“六卿強﹐公室卑”的情勢。魏國的祖先﹐也是晉國後期的重臣──六卿之一的魏桓子﹐他和另外兩家晉國的重臣韓康子、趙襄子﹐共同陰謀滅了苟家的智伯以後﹐便三分其地而據以稱強了。這個階段﹐也正是孔子的晚年時期。
跟著﹐也就是歷史上所稱的戰國時期開始。魏國出了一位名王魏文侯﹐他是孔子的名弟子七十二賢人之一、子夏的學生﹐接受孔子經學的熏陶。孔子過後﹐子夏講學河西﹐便是這個時期的事。魏文侯另外還有一位高明的老師田子方。又向當時有名的高士段幹木謙虛請教﹐他和段幹木是師友之間的交誼﹐有很好的感情。因此他把魏國打好基礎﹐變成戰國初期的一個文化強國。在政治方面﹐他起用了歷史上有名的名臣西門豹﹐主管河內(今河北及陝西、山西部分地區)﹐成為中國政治史上內政修明的典范之治。
魏文侯死後﹐他的兒子魏武侯繼起﹐在文化的成就上﹐當然比不上他的父親﹐但在武功上﹐則更強大。他用了歷史上名將吳起﹐同時與韓、趙滅掉宗主國的晉國﹐而三分其地。
魏武侯死後﹐他的兒子繼位﹐幹脆直接稱王﹐叫魏惠王﹐也就是孟子所見的樑惠王。
樑惠王當然比不上他的祖父魏文侯﹐而且也比不上他的父親魏武侯。同時﹐他所處的時代環境﹐比起他父親、祖父的時代﹐又更復雜困難了﹐這也是事實。不過歷史上的名將孫武子的孫子───孫膜﹐打垮他同學龐涓的一場著名戰爭﹐那個龐涓﹐便是魏惠王親信的大將。在晥毯車J□夯萃躋蒼□泄□蘸盞惱焦Γ□虯芄□□□17怨□7喂□6□一鼓芡□駁鉸場10饋7巍185裙□闖□□退□n弧M□幣慘歡群頹匭9□諭飩簧轄□6淘蕕暮推健?
商鞅和樑惠王
可是魏惠王在歷史上﹐卻有一件很滑稽的遺憾﹐也可以說是很滑稽的損失﹐那便是把一個在他手裡的人才﹐輕輕地漏過溜掉﹐使他後來在霸業的企圖上吃了很大的虧。這個人便是使秦國變法圖強的商鞅。
商鞅﹐衛國人﹐所以也叫衛鞅﹐又叫公孫鞅﹐因為他的本族姓公孫。在當時宗法封建的社會裡﹐他是不受人尊敬重視的一個青年﹐因為他的生母不是元配﹐在宗法社會裡沒有家族地位之故。
商鞅從小就愛好法家刑名之學。因為在他本國不得志﹐戰國當時的國際之間﹐又正是人才交互外流的時代﹐他便到魏國﹐作了魏國的輔相公叔痤的門下士。公叔痤知道他有才具﹐還來不及向魏王推薦﹐他自己便生病快要死了。樑惠王去看公叔痤的病﹐問他說﹕“假如你的病好不了﹐對我們的國家前途﹐有些什麼話要吩咐﹖”公叔痤說﹕“我的門客﹐有一個衛國的流亡青年公孫鞅﹐雖然年紀還輕﹐卻是一個奇才﹐希望你重用他﹐絕對信任他﹐接受他的意見。”樑惠王聽了﹐門聲不響﹐也不表示意見。到臨走的時候﹐公叔痤便叫所有的人退出去﹐又單獨和樑惠王說﹕“如果你不肯用公孫鞅﹐便解決了他﹐不要叫他出境。”樑惠王聽了隻好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樑惠王走了以後﹐公叔痤馬上叫商鞅進來﹐對他說﹕“剛才惠王要我推薦我死後的輔國人才﹐我推薦了你﹐他的意思不肯接受。我的立場﹐先有公﹐再有私。先對國家貢獻是事君之道﹐再來對你講私話﹐是盡到我人臣之道以後﹐才來講你我之間的友道。”
這點要特別注意﹐在我們上古的歷史文化裡﹐尤其在春秋、戰國之間﹐常有這一嚏慼撰瑣A碌睦□櫻□浞直硎疽桓鋈說娜爍褡鞣紓□怨□運降牡酪褰綾稹1礱嬋雌鵠春孟窈芤蹕眨□謁盜矯婊啊J率瞪纖□槍餉骼諑淶廝得鞫躍□饋3嫉饋15訓樂□淶母鞅鵒3。□夾胍□興□淮□□攀遣桓捍誦摹2煥4誦摹H綣□鄧□且蹕眨□燦幸蹕盞牡賴攏□扔諍笫佬吹奈浯蛐::擔□髏饕□冒燈魃巳耍□□詵3靄燈韉納材牽□掛□□□幸簧□翱創穎 蓖ㄖ□艘院螅□隳懿荒芴擁霉□□鴕□茨闋約旱鬧腔酆捅臼鋁恕?
因此公叔痤便接著告訴了商鞅﹕“我的心﹐對公對私都要盡到最大的力。所以我後來對惠王說﹐如果不用你﹐便殺掉你。他似乎同意了我的意見。你趕快想辦法走吧﹗遲了﹐就要完蛋。”商鞅聽了﹐對公叔痤說﹕“你放心吧﹗他既然不肯聽你的話用我﹐哪裡又肯聽你的話殺我呢﹖”換句話說﹐商鞅了解樑惠王的心理﹐根本沒有把他商鞅這個人當一回事。所以他還是暫時留在魏國不走。
樑惠王從公叔痤的家裡出來以後﹐便對左右親近的人說﹕“公叔痤真是病得昏了頭﹐他叫我把國家大事交付給那個衛國來的流亡小子公孫鞅﹐那是多麼荒謬的想法﹗真是可悲之至﹗”
後來商鞅投奔到秦國﹐三次遊說秦孝公﹐秦孝公接受了他的計劃﹐變法圖強﹐富國強兵﹐奠下了後來秦始皇統一天下的基礎。過了兩三年以後﹐商鞅又說動了秦孝公﹐出兵打魏國﹐用詐術欺騙了魏國的前線指揮官魏公子印﹐打了勝仗﹐使魏國割讓了河西之地求和。才逼得魏惠王遷都大樑。這時候﹐樑惠王才深深悔恨自己當時沒有聽信公叔痤的話。公孫鞅也因此而受秦國尊封為商君。所以後來通稱他為商鞅﹐便是由這個歷史故事來的。
再過十年以後﹐秦孝公死了﹐他的兒子繼位﹐也稱惠王﹐這便是蘇秦見過的秦惠王。商鞅失了依靠﹐在秦國的政壇上失敗得很慘﹐有造反叛變的嫌疑﹐因此又逃亡到魏國﹐但被魏國拒絕了﹐最後走肮q蘼罰□磺毓□凡痘厝□□艸盜閻□潭□饋?
雖然說歷史上的因果報應﹐毫厘不爽。但魏國割地遷都這一幕﹐到底都是導自樑惠王的失策﹐沒有君子之度的領導長才﹐糊裡糊塗地寫下了歷史上這一出滑稽劇本﹐徒留後人扼腕長嘆。
孟子見樑惠王﹐也便是樑惠王最悲憤難受的階段。他與齊國一戰﹐損失了大將龐涓﹐同時太子申被擄。又與秦國一戰﹐損失了公子印﹐割讓了河西之地﹐遷都大樑。實在是他心裡最難過的時候﹐所以他想網羅禮聘外國的人才﹐例如在齊國聞名的客卿騶衍、淳於髡等人﹐也都受過他的邀請。尤其他對騶衍的蒞臨﹐曾經親自到郊外去歡迎他﹐很隆重地待以上賓之禮。他是受到商鞅這一件事的刺激﹐很想找到一個振作圖強的能臣﹐來恢復他父祖的光榮局面﹐甚至能進而窺圖霸業。
不管他是什麼心理﹐也不管他是哪一類的領導人物﹐至少他當時的作法﹐的確是有迫不及待的求才若渴的意圖。
我們先了解了這些簡略的歷史資料﹐再來研究孟子見樑惠王的一段﹐才能找出孟子學說思想的精彩所在﹐而不覺枯燥乏味。
樑惠王章句上
孟子見樑惠王。王曰﹕“叟﹐不遠千裡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回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
“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苟為後義而先利﹐不奪不厭。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後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
樑惠王與孟叟
這一段的文字記載﹐無論是孟子本人或是門人們的記述﹐措辭用意都很妙﹐而且也很坦率﹐不加故意的掩飾﹐直截了當描述當時孟子見樑惠王一段不太愉融膆仍I啊S繞湮頤橇私飭肆夯萃鹺罄炊棗閶艿慕喲□□□匆豢此□悅獻勇□輝諍醯難□櫻□芟勻壞模□笥瀉癖Π嶂□□至恕?
而且最不可耐的﹐便是樑惠王對孟子的稱呼﹐既沒有像春秋時代諸侯對孔子的敬重﹐尊稱一聲夫子﹔也沒有像戰國當時諸侯們禮賢下士的作風﹐尊稱一聲先生。他卻幹幹脆脆地稱呼一聲“叟”。這個“叟”字﹐好聽一點來講﹐便是老先生的意思。不禮貌一點﹐便是老頭兒的意思。當然﹐樑惠王當時的一聲“叟”﹐究竟是代表老先生呢﹖或是老頭兒呢﹖無法考查。這要看他當場的禮貌態度﹐和稱呼的聲調來決定它的涵義了。可惜當時沒有電視錄影(一笑)。但無論如何﹐這一聲“叟”﹐並不表示尊重﹐大概是沒有疑問的。
而且本章的記述﹐描寫這一段不太愉快的談話﹐在文字的氣勢上﹐表達得很明白。如此直接記載這一個“叟”字的稱呼﹐對孟子的偉大倒沒有什麼損失﹐反而襯托出樑惠王始終不成器的風格﹐一副吊兒郎當、不莊重的浮躁相。
孟子在聽了樑惠王“何以利吾國”的問題以後﹐就很莊重地對樑惠王說﹕“您何必隻圖目前的利益﹖其實隻有仁義才是永恆的大利。”
“如果都像你惠王一樣﹐謀國的居心﹐隻圖以急功近利為目的。那麼﹐等而下之﹐那些高位的大臣、卿大夫們﹐也隻求顧全自己的家族利益。這樣影響所及﹐一般的國民﹐也就隻為自己身家的利益打算。這種觀念發展下去。一定會使全國上下各階屬﹐都變成以利害為生活的重心﹐造成‘當利不讓’的風氣。這樣的話﹐國家就太危險了。”
“因為唯利是圖﹐‘當利不讓’的結果﹐自私自利的觀念會越來越嚴重。在歷史上﹐有許多的事實可以証明﹐互相爭權奪利的結果﹐便形成臣下反上的叛亂逆行。那些本來具有萬乘之尊的大國﹐發生弒君叛變而自據稱王的﹐都是當時那些高位重臣﹐所謂千乘之家做勛G吹木□隆M□□兀□切╠□酥□遙□瘓尷屢馴淥□焙Φ模□捕際悄切┌儷酥□業鬧爻妓□詰氖隆﹗?
“至於侵略吞並的思想﹐更是由於‘權利欲’的驅使﹐所以目前萬乘之尊的大國﹐便想吞並千乘之邦。那些千乘之國﹐便想吞並百乘之眾的小國﹐這些古今的事例﹐不能說不夠多的。原因在哪裡呢﹖都是為了急功圖利、爭奪權利的結果。如果不了解先行仁義﹐而隻求近利為前提﹐自然而然要變成非侵略他人、奪取別人的所有﹐就不能滿足自己的利益。”
“其實﹐真能實行仁義之道﹐大利自然就在其中。真有仁心的人﹐絕對不會有遺棄其近親的可能。真有義氣的人﹐絕不會有背叛君上的可能。所以我認為您──惠王隻有推行仁義之道﹐才是最高明的政略和政策﹐又何必舍大取小而隻顧目前的急功近利呢﹖
我們根據《孟子》的原文﹐概略演繹它文字的內涵﹐略略加以說明﹐大致就是這樣的對答。當然﹐如果說是譯文﹐那便大有問題。因為這樣的說法﹐與古文原文的簡練原意﹐也許略有出入﹐或大有出入。不過﹐大意是不會太過差錯到哪裡去的。而且這樣一來﹐把孟子對樑惠王的答話﹐看得很明白。孟子並沒有太過迂腐古板﹐隻一味地叫他行仁義﹐而不管樑惠王當時所處的情勢﹐以及急功好利的迫切需要。這樣孟子才不失為一個識時務的聖哲。隻是在政略上有思想、有遠見、有抱負﹐與樑惠蘭急功近利的政見不能相合而已。
我們先要解決了這個問題﹐再來從兩方面看這一段對話﹐討論他的內涵。第一﹐是司馬遷的記載。第二﹐是歷史的証驗。
司馬遷對樑惠王和孟子的觀點
司馬遷寫《孟子列傳》﹐是把孟子與荀卿的列傳合寫成篇的。關於孟子傳記部分﹐他也是以孟子見樑惠王這一段思想作重心來述說的。如說﹕
孟軻﹐縐(鄒)人也。受業子思之門人。道既通﹐
遊事齊苤慼慼慼潯R荒苡謾J柿海□夯萃醪還□□裕?
剛見以為迂遠而闊於事情。當是之時﹐秦用商君﹐
富國強兵。楚、魏用吳起﹐戰勝弱敵。齊威王、宣王
用孫子(臏)、田忌之徒﹐而諸侯東面朝齊。天下方
務於合縱連橫﹐以攻伐為賢﹐而孟軻乃述唐、虞、三
代之德﹐是以所如者不合。退而與萬章之徒序詩
書﹐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
根據史記列傳的記載﹐關於孟子的生平﹐隻有短短一百三十七字。有關孟子千秋事業的思想方面﹐已有他自己七篇的本書﹐用不著司馬遷再來述說。他在本傳裡﹐隻提出他政治思想的要點﹐是主張傳統文化的王道精神﹐即不願講當時侵略吞並的不義之戰﹐也不願隻講霸術。所以和樑惠王當然也談不攏﹐這是王道與霸業、聖賢與英雄分野的必然結果。
但是他又把孟子與樑惠王這一段主要的對話﹐比較詳細地埋伏在魏世家中有關樑惠王的一段記述裡﹐他說﹕
惠王數被於軍旅﹐卑禮厚幣以招賢者。騶衍、淳於髡、孟柯皆至樑。
樑惠王曰﹕寡人不佞﹐兵三折於外﹐太子虜﹐上將死﹐國以空虛﹐以羞先君宗廟社稷﹐寡人甚醜之。
叟﹐不遠千裡﹐辱幸至弊邑之廷﹐將何以利吾國﹖
孟軻曰﹕君不可以言利若是。夫君欲利則大夫欲利﹐大夫欲利則庶人欲利。上下爭利﹐國則危矣。為人君﹐仁義而已矣﹐何以利為﹗
由於司馬遷寫《史記》﹐處理資料的手法太高明了﹐如果不再三仔細地讀完全部《史記》﹐細心留意揣摩﹐往往把許多歷史哲學的重點被他的手法瞞過﹐也被自己粗心大意讀書所誤﹐而不知道司馬遷的微言重點所在了。
他寫孟子傳記﹐隻是述說孟子之所謂孟子的正面﹐等於照相的正面全身大照。但是對孟子的側影或背後的記錄﹐司馬遷也不免有些惋惜之意的微辭。可是他把它插進魏世家當中去隱藏起來﹐牷撐Y咦約郝□□□罷搖4□寤帷?
他說樑惠王自從兵敗國破﹐遷都到大樑以後﹐心情也真夠惡劣萬分。但是他還想力圖振興﹐還肯“卑禮”──很有禮貌地﹐“厚幣”──用很高的費用﹐邀請招待各國的名賢當顧問。例如騶衍、淳於髡﹐孟子都因此而被邀請到大樑來了。樑惠王也很坦率地告訴他們自己的心境非常惡劣﹐處境也很尷尬(如記載所說﹕
“我(寡人)真不行﹗這多年來打了三次敗仗﹐我的兒子(太子申)被齊國俘虜了﹐我的得力上將也戰死了。弄得國家非常空虛﹐實在羞對祖宗和國人﹐我對目前的局勢覺得太慚愧了。”
他又對孟子說﹕“老先生﹐你不辭幹裡的辛勞來到敝國﹐實在是我們的榮幸。不知你將如何為我國謀利﹖”
孟子說﹕“惠王﹐你不可以這樣過於注重利益。你做領導人的這麼重視利益﹐那些高級臣僚的卿大夫們﹐也就隻顧自己的利益。等而下之﹐所有國民﹐就都爭取自己的利益。這樣子上下爭利﹐你的國家就太危險了。做一個領導人﹐隻要提倡仁義的基本精神就好﹐何必講究什麼利呢﹖”
如果依照司馬遷這一段的記載﹐我們讀了以後﹐不免拍案叫好﹐好極了﹗可愛可敬的孟夫子﹐講的道理是真對。但是樑惠王這個時候﹐好像是百病叢生﹐垂死掙紮的危急。你這包顛撲不破、千古真理的仁義藥劑﹐他實在無法吃下去﹐而且也緩不救急﹐你叫樑惠王怎麼能聽得進去﹐接受得下呢﹖
可是司馬遷寫到這裡﹐誰是誰非﹐他卻不下定論──實在也很難下定論。因為千古的是非﹐本來就不容易有真正的結論。所以他不寫了﹐但是﹐他在《孟子列﹔傳》裡﹐卻寫了一句“樑惠王不果所言﹐則見以為迂遠而闊於多情。”就這樣的輕輕帶過去了。這是多麼有趣、多麼耐人尋味的手法﹗
義利之辨
把上面一些正反的史料講過了﹐炾J諼頤竊□囪刑幀睹獻印繁窘詰鬧氐恪J紫紉□私猓□戲蠐諫□閉焦□逼塚□□乙蒼隊喂□□□□訓浪□嫻氖悄敲從乩□歡□質坡穡磕訓浪□棗閶埽□踔寥緄筆狽縞杏嗡抵□棵親鶯徂灃氐淖鞣紓□壞愣疾換崧穡?
我們的答案可以肯定地說﹕不是的。他對那些隻圖個人進身之階的作法﹐和博取本身功名富貴的辦法﹐完全懂得。他之所以不肯那樣作﹐實在是“非不能也﹐是不為也。”而且可以加重語氣地說﹕是不屑於那樣作。為什麼呢﹖因為他是抱著古聖先賢的淑世之道﹐尤其拳拳服膺孔子的仁道主義﹐完全從濟世救人的宗旨出發。他希望在那個隻講霸術、爭權奪利的時代中﹐找出一個真肯實行王道仁政﹐以濟世為目的的領導人物﹐促使他齊家、治國而平天下。
所以他針對樑惠王的問題﹐當頭一棒﹐便先提出政治哲學上義利之辨的中心思想。他也明知道樑惠王不一定能接受﹐但是他還是存著樑惠王也許能接受的希望。此所謂“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是乃聖人之用心也。再說﹐無論是謀國謀身﹐“仁義之道”的確是真正大利。隻是人們都隻貪圖眼前的急功近利﹐而不顧及長遠的巨利。所以都變成心知其為然﹐而行有所不能也﹐如此而已。
其次要研究的是﹐根據司馬遷的《史記》等史料的記載﹐當時孟子是先到齊國而後才到魏(樑)國的。《孟子》這部書﹐不問它是孟子自己寫的﹐還是他門下弟子們記錄了他的話而編成的﹐為什麼發生在後的事情﹐卻偏放在最前面呢﹖因為孟子的思想學說中﹐義利之辨是最重要的要點之一。
孟子與樑惠王各言其利﹐在樑惠王的一面來說﹐根據前面所說的魏國的歷史背景﹐所處的地理形勢﹐西有強秦﹐東有剛打敗了他的齊國﹐南有強大的楚國﹐北接的韓、趙﹐雖然同是自晉分出﹐獨立的同源邦國﹐但亦各有懷抱。在客觀形勢中﹐又恰逢弱肉強食的時代﹐他自然希望蚻蠽糬秤芊憔暆w鵠矗□踔劣謐詈貿刪桶砸怠<偈鼓鬮沂塹筆鋇牧夯萃□□蟾乓餐□□嵊姓庵窒敕aK□運□患□矯獻郵保□惶溉室澹□□誥臀剩骸耙嘟□幸岳□□□□俊閉餼浠埃□衷蹌苤岡鶿□譴淼模空饈翟謔僑飼櫓□﹗﹗?
這也是我們讀書要注意的地方。讀任何書﹐先要絕對的客觀﹐然後再設身處地地﹐作主觀的研究分析。譬如對於樑惠王一見到孟子﹐就問孟子對於魏國有什麼有利的貢獻﹐經過前面一番較為客觀的分析﹐就不會主觀地認為他完全不對了。可惜以前大多數的讀書人﹐多半不作這樣絕對客觀的分析﹐乃至於把自己一生都在誤解仁義中埋沒了。
孟子答復樑惠王說﹐你樑惠王何必談利呢﹖你隻要行仁義就好了。這是中國文化千古以來﹐尤其是儒家思想中﹐義利之辨的最大關鍵。而在後世的讀書人﹐大多看到利字﹐就望望然聯想到“對我生財”的錢財之利這一方面去了﹔站在國家的立場來說﹐也很可能誤認為隻是經濟財政之利。至於義﹐則多半認為和現實相對的教條。因此便把仁義之“利”錯解了﹐而且把仁義的道理﹐也變成狹義的仁義觀念了。如此一來﹐立身處世之間﹐要如何去利就義﹐就實在很難辦了。
舉一個實例來說﹐我們假使在路上看到一些錢﹐這是利﹐我要不要把這些錢拾起來呢﹖這就發生了義利之辨的問題了。以我們傳統文化來說﹐這些錢原非我之所有﹐如果拾起來據為己有﹐就是不義之財﹐是違背了義的道德﹐是不應該的。在利的一方面看﹐自己的私心裡認為﹐路上的這些錢﹐乃是無主之財﹐我不拾起來﹐他人也會拾去﹐據為己有﹐也沒有多大關系。但是到底該不該拾為己有﹖儒家對這種問題﹐在個人人格的養成上就非常重視了﹐由此便形成了中國特有的、非常嚴謹的個人的道德觀念。
但是﹐由於這種義利之辨的觀念根深蒂固﹐後世讀《孟子》的人﹐大致統統用這衙髒E罾炊痢睹獻印罰□饈汀睹獻印罰□謔薔頭5□肆街執砦蟆5諞皇俏蠼飭肆夯萃蹺駛爸械睦□□皇竅烈宓睦□妗5詼□侵淮庸糯□□虻奈淖稚轄饈停□□蠼飭嗣獻擁拇鴰埃□暈□□喚踩室宥澂喚怖□媯□選襖□庇搿耙濉本佽緣囟粵2鵠戳恕F涫擋2蝗□耍□勒趙□撓孟執□□鬩淮齣姆窖岳炊粒□塗紗佑鍥□辛私獾剿□暮□澹□□爛獻硬2皇遣喚怖□□□歉嫠比夯萃□□菔垢還□勘闢□苟際切±□□眩蝗□尤室遄攀秩□觶□攀歉□舊系拇蠹□罄□?
了解了孟子這句話的真正涵義所在﹐於是我們就可認識孟子﹐並不是那麼迂腐的了。他並沒有否定利的價值。他隻是擴大了利的內涵﹐擴大了利的效用。如果孟子完全否定利的觀念的存在﹐那麼問題就非常嚴重了。
試看幾千年來中國文化的整個體系﹐甚至古今中外的整個文化體系﹐沒有不講利的。人類文化思想包涵了政治、經濟、軍事、教育﹐乃至於人生的藝術、生活……等等﹐沒有一樣不求有利的。如不求有利﹐又何必去學﹖做學問也是為了求利﹐讀書認字﹐不外是為了獲得生活上的方便或是自求適意。即使出家學道﹐為了成仙成佛﹐也還是在求利。小孩學講話﹐以方便表達自己的意見﹐當然也是一種求利。仁義也是利﹐道德也是利﹐這些是廣義的﹐長遠的利﹐是大利。不是狹義的金錢財富的利﹐也不隻是權利的利。
再從我們中國文化中﹐大家公推為五經之首的《易經》中去看。《易經》八八六十四卦中的卦交詞﹐以及上下系傳等﹐談“利”的地方有一百八十四處﹔而說“不利”的﹐則有二十八處。但不管利與不利﹐都不外以“利”為中心在討論。《易經》思想最主要的中心作用﹐便是“利用安身”四個字。所以《易經》也是講利﹐而且告訴我們趨吉避兇﹐也就是如何求得有利於我。“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的道德因果律﹐也妧p嫠呷嗣且曰□頻囊穎□梢緣玫接嗲斕墓□O嚳吹兀□□簧埔穎□愕糜嘌曛□□K□裕□□剖恰襖□冒采懟弊鈑欣□男形□?
如果探討孔孟思想的文化源頭﹐絕對離不開《易經》。所以說假如孟子完全否定了“利”的價值﹐那麼《易經》等等我國的所有傳統文化﹐也被孟子否定了。但事實上並非如此。由此﹐我們研究孟子﹐首先就要對義利之辨的“利”字﹐具有正確的認識。
同時﹐我們還可以提出兩點來作反証﹕
第一﹐韓非子說﹕“輿人欲人富貴﹐棺人欲人死喪。人不貴則輿不用﹐人不死則棺不買。非有仁賊﹐利在其中。”他說﹐棺材店老板希望別人死﹐並不是心壞﹐並不是不義﹔汽車廠老板希望大家發財﹐也並不是心好﹐並不是好義。兩種不同的心理﹐都是為了自己的生意好﹐多賺些錢﹐都是生意人本分的想法。
韓非子的這段話﹐等於為“利”字下了一個這樣的定義﹕或者是人﹐或者是物﹐或者是事﹐當某一時間﹐某一空間中﹐能夠產生“利用安身”的功能效果﹐那麼它就具有“利用安身”的價值﹔也就是在當用、該用、要用、可用、適用、值得用的條件下﹐那麼對這人、或事、或物來說﹐就構成了價值﹔也就是對這人、或事、或物的利。
第二﹐《易經》中卜筮方面所顯示的﹐可歸納為“吉。兇、悔、吝”四種現象。實際上就隻有吉兇兩端。吉是好的﹔兇是很壞﹔而悔為煩惱﹔吝是困難。簡單說﹐悔、吝也就是小兇。天下人、事、物﹐都不外吉與兇兩端。吉、兇怎麼來的﹖《易經‧系傳》上說﹕“吉兇悔吝﹐生乎動者也。”凡是一動﹐就會發生或吉、或兇、或悔、或吝的結果﹔不是吉就是兇﹐不是兇就是吉。有了這項理解﹐就知道利與不利之間的辨別﹐須要從動用之間而分。
由這裡引申出來﹐可知孟子對樑惠王說的仁義﹐就是大利。因為在戰國時代﹐國與國之間﹐都在互相梒跔摩a□抑□小H綣□幸桓齬□遙□嫻囊勻室遄魑□喂□淖罡□□穎□擻迷諛謖□飩簧希□敲醋詈□氖□□□捅囟ㄊ鞘粲謖飧魴腥視梢宓墓□搖?
玩弄仁義的權智
漢代桓譚《新論》說﹕“三皇以道治﹐五帝以德化﹐三王由仁義﹐五霸用權智。”指出上古時代的三皇﹐是以道治天下﹐這是最高的無為而為的境界。到了後來五帝的時代﹐以德來治天下﹐這已經差了一層──有為而為了﹐但是仍然是非常高超的政治。等而下之三王用仁義﹐五霸用權智﹐可以說是每下癒況。
又《長短經》的《反經》第十三說﹕
三代之亡﹐非法亡也﹐御法者非其人矣。故知法也者﹐先王之陳述﹐苟非其人﹐道不虛行。故尹文子曰﹕仁、義、禮、樂、名、法、刑、賞﹐此八者﹐五帝三王治世之術。故仁者﹐所以博施於物﹐亦所以生偏失。義者﹐所以立節行﹐亦所以成華偽。
這是道家思想的論點。這裡指出﹐仁義的確是一種好德行﹔但是這德行用久了﹐便走了樣﹐變成人們用來爭權利的一種工具。由此就可以了解道家的代表人物──老子和莊子說的那些話。
老子曾說﹐道德頹落﹐才有禮義之說﹐他也經常說﹕“聖人不死﹐大盜不止。”當時老子對於仁義禮樂的道德觀念批評得很厲害。莊子也曾說﹕“仁義者﹐先王之蘧廬﹐可以一宿﹐不可以久處。”因為在春秋戰國時代﹐各國諸侯的征伐口號﹐大體上也都是標榜仁義﹐而實際上並不是真行仁義﹐隻是利用仁義的美名﹐以達到爭權奪利之目的。所以莊子說仁義隻是先王所留下的一幢臨時寓所﹐一幢別墅﹐並不是自己久遠安身的家﹐隻可以偶爾住一住﹐不可以長久住下去。意思就是說﹐仁義這種道德觀念﹐隻可以在道德極其衰微的時候﹐偶然用一下﹐不可以長久地死用。如果長久用下去﹐就會被壞人利用仁義之名﹐作為政治上爭權奪利之實了。
孟子思想被夾纏不清
綜合上面這些分析﹐來看孟子對樑惠王所說的關於義利之辨的話﹐試作一個結論。
第一﹐孟子一開始就對樑惠王說﹐你何必去貪求這種眼前短暫的近利、小利呢﹖你應該提倡仁義的道德觀念﹐推行仁義的道德政治﹐才是你長遠的大利。因為孟子的中心思想﹐是想實行中國傳統文化的仁義道德之治﹐所以他對樑惠王就這樣直接地提出來﹐不保留﹐不婉曲﹐不虛飾﹐這態度本身就是一種不問利害的道德行為。
同樣是孟子的這個意思──勸樑惠王行仁義政治的意思﹐假如換了當時另外一些遊說之士﹐例如蘇秦、張僅這一班所謂縱橫家的謀略之士來說﹐那麼他們就絕對不會像孟子那樣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去拂逆樑惠王的意思。這一班人﹐一定會拐另一個彎﹐婉轉地對樑惠王說﹕“我有一個使你得到最大利益的長遠之計﹐你樑惠王想不想聽﹖”這樣先賣一個關子﹐吊樑惠王的胃口。等樑惠王很想知道究竟怎麼回事的時候﹐他才慢條斯理地說﹐現在天下是如何混亂﹐道德淪喪﹐人人都在渴望仁義。你不妨如何利用仁義﹐如何以仁義為口實﹐頒布一些政令﹐那麼天下的人民都到你魏國來了。你有這許多人民﹐領土也會增加﹐國家富強﹐自然就完成你的霸業了……等等﹐迎合樑惠王的心理﹐誘導他聽從他們的說辭﹐慢慢實行仁義的政治。當然﹐還有一個主要原因﹐是為了自己有進身之階。
第二﹐無論東方或西方﹐任何一種文化、一種學術思想﹐都是以求利為原則。如果不是為了求利﹐不能獲利的﹐這種文化、這種思想﹐就不會有價值。
從哲學的觀點看﹐一切生物﹐都有一個共同的目標﹐就是“離苦得樂”。饑餓是苦﹐吃飽了則得樂。疾病是苦“﹐醫好了則樂。天氣太熱則苦﹐到樹蔭下乘涼﹐或到有冷氣的房子裡﹐全身清涼則樂。畛D猩□□囊磺行形□□□□康畝莢淞襖□嗟美幀保□簿褪俏頤侵泄□幕□兌拙□飛系摹襖□冒采懟保□簿褪竅執□勰釹氚旆ㄔ諼頤腔鈄攀保□畹脢□謾O襠璺g□錳□裟埽□換□掌闢□樂顧□吹奈□荊□康畝際鞘刮頤嗆煤玫□鈄牛□廡╖際恰兌拙□分興□檔摹襖□冒采懟薄K□勻魏撾幕□□魏窩□鄧枷耄□綺荒芮罄□□揮欣□眉壑擔□蛑氈乇惶蘊□?
即如宗教家們的修道﹐也是為利。修道的人﹐看起來似乎與人無爭。實際上出世修道的宗教家﹐是世界上是講究牛求自利的人﹐他拋棄世間一切去修道﹐修道為了使自己升天或成佛﹐這也是為了自已。雖然說自利而後利他﹐那也隻是擴充層次上的差別﹐其唯利而圖是一樣的。為了升天成仙之利而修道﹐這也是為了利。
自從孟子講仁義﹐強調了義利之辨以後﹐影響到後世的重視義利之辨﹐而漸漸地﹐後世的義利之辨﹐又與自私無私之別﹐混為一談﹐以為“義”與“無私”同義﹐“利”與“自私”不殊。因此漢唐以來﹐儒家的義利之辨﹐大多混淆了私與無私之別﹐兩者分不開來。所以談義利之辨時﹐往往在邏輯上就會夾纏不清﹐而使我們現在的一些人仍然弄不清楚﹐乃至於產生“儒家思想沒有什麼了不起”的錯覺。
因為後世受此影響﹐每談義利之辨﹐就成了談有私與無私之辨。遂進一步牽涉到中國文化思想的中心﹐乃至牽涉到人類文化的中心﹐尤其是政治行為的中心──公與私之辨的問題。
以我們春秋戰國的歷史文化來說﹐關於公與私之辨﹐有兩派極端相反的思想。一為墨子﹐一為楊子。其實他們都由道家的思想脫胎演變而來。
墨子講“義”﹐但是墨子講的﹐和孟子講的﹐雖然同為一個“義”﹐卻有不同的觀念﹐含義上是有所差異的。墨子講的義﹐是主張摩頂放踵以利天下﹐從頭頂到腳底﹐都可以放棄自己而去為別人謀利﹐是徹頭徹尾的犧牲袚w遙□岳□鶉恕?
而楊子──楊朱的思想﹐則與墨子絕對相反﹐他主張“拔一毛而利天下﹐不為也。”但並不是我一毛不拔﹐而你卻該全部給我。他是主張天下每一個人都是這樣一毛不拔﹐都能不妨害他人的利益﹐才為自己的利益著想﹐假如能做到這樣﹐又是另外一種社會形態了。
如果把墨子和楊子兩人的思想﹐作一番仔細的研究﹐那會怎樣呢﹖依墨子的思想﹐要想天下人﹐人人都自我犧牲﹐隻圖利他人﹐這是做不到的。那麼依楊子的思想﹐普天之下﹐每一個人都隻為自己利益著想﹐絕對不為別人的利益犧牲一根毫毛﹐那是否做得到呢﹖答案很明顯﹐那當然是不行。人類可真是奇妙的動物﹐固然自私的心理人人免不了。但若要自私到這個程度﹐卻也沒有人做得到﹐更不可能全人類都這樣做。反之﹐要人人都大公無私﹐也難做到。如果依墨子的思想去做﹐人人都能大公無私﹐則天下共利﹐結果自然很好。或者依楊朱的思想去做﹐人人都隻為自己﹐絕對不妨害別人﹐各守本位﹐不犯他人﹐也就是現代所說的﹐爭取自己個人的自由﹐也尊重他人的自由。倘使做到﹐那麼也可天下太平。但這兩派的主張﹐事實上都做不到。
既然墨子和楊子兩種極端相反的主張都做不到﹐隻有再看看儒家思想﹐這是中庸的。中庸不是調和論﹐是兼容並蓄而仲裁為適可而止的中道。孟子秉承了孔子的儒家思想(但不是秦漢以後變了樣的儒家思想)﹐當然是崇奉了仁義之義﹐向樑惠王提出建議。同時﹐在提出建議時﹐也不采用當時縱橫家們為博取富貴權勢所慣用的遊說態度。孟子雖懂得遊說的辭令技巧﹐但卻不用﹐還是很嚴正地主張行仁由義﹐極力宣揚仁義的美德﹐向樑惠王直說隻有仁義最好。
我們不妨引用清人的兩句詩﹕“莫言利涉因風便﹐始信中流立足難。”正好作為孟子對樑惠王直言忠告的風格﹐其難能可貴的定評ꄿ
或者說﹐所謂義利之辨的道理﹐就是孔子所謂“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的大義之義。義理之義﹐義者﹐宜也之義﹐並非狹義廣義等的義利之義。其實﹐都是一樣﹐不管是什麼偉大的義理﹐都是力行於義﹐才能有利於成其為君子﹐所以這也是利便是義﹐義便是利的真實道理。
由於義利之辨的文化思想發展下來﹐到了宋明以後﹐構成中國文化的商業道德﹐便有“貿易不欺三尺子﹐公平義取四方財”的說法。即使專事求利求財的商業行為﹐也要心存“不欺”和“公平”的義利之辨。可以說這是孔孟文化思想在商業道德上的教育成果。
玩物喪志
孟子見樑惠王。王立於沼上﹐顧鴻雁糜鹿曰﹕“賢者亦樂此乎﹖”孟子對四﹕“賢者而後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詩雲﹕‘經始靈台﹐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經始勿亟﹐庶民子來。王在靈圃﹐囗鹿攸伏。囗鹿濯濯﹐白鳥鶴鶴。王在靈沼﹐於(牛刃)魚躍。’文王以民力為台為沼﹐而民歡樂之。謂其台日靈台﹐謂其沼曰靈沼﹐樂其有麋鹿魚鱉。古之人與民偕樂﹐故能樂也。湯誓曰﹕‘時日害喪﹐予及女偕亡。’民欲與之偕亡﹐雖有台池鳥獸﹐豈能獨樂哉﹖﹗”
這段話﹐當然不是在同一天裡﹐緊接著前面的一段話說下來的﹐應該是另一次見面時的談話。因為這一段談話﹐在樑惠王說話的語氣上﹐不像前一段那樣生硬疏遠﹐比較上情緒稍見好轉。根據司馬遷所寫的《孟子列傳》以及有關樑惠王的歷史資料看﹐樑惠王在初次接見孟子的時候﹐不可能有書中所記載的那麼熱忱。史料上對孔孟的記載﹐孔子最失意倒霉的時候﹐是在陳絕糧那個階段。而孟子受困於齊樑之間﹐也正是他一生中﹐最不得意的時候。樑惠王如果一死﹐他隻有收拾行李回家的份了。
這段文章﹐如果以現代的眼光﹐從字面上去讀﹐似綠R19揮惺裁粗卮□囊庖濉I廈婕竊廝擔赫獯蚊獻雍土夯萃跫□嫻氖焙穎□夯萃跽□諭跏業拇笤傲種猩12撓衛饋#ㄓ孟執□撓□曰蜆勰罾此擔□□剿凳怯□ㄔ埃□鞣匠譜骰始一ㄔ埃□蚧始宜餃說氖裁幢□□啵□峭跏葉讕菀隕托腦媚康牡胤劍□漚□□希□習儺罩荒□鏡迷對兜模□吹醬A5奈□劍□□安壞茫□褪薔蘗虐俟□□參幢嗇芩吒憬□□摹#?
樑惠王站在一個大池沼上﹐抬頭看看在樹梢上棲息飛翔的鴻鳥、野雁﹐低頭看看園中安詳吃草的小鹿。從宮裡出來﹐接觸到大自然的景象﹐心裡覺得舒暢而快樂。於是再看看孟子﹐然後對孟子說﹕“喂﹗你們這些講究仁義道德的賢人先生們﹐是不是也喜歡這種園林風光﹖是不是也喜歡這些珍奇的飛禽走獸﹖”
這種語氣﹐這種問話﹐當然是話裡有話﹐包含了許多近於令人難堪的意思。假如是現代你我遇到這種場面﹐可能掉頭就走。可是在當時的政治制度、社會制度上﹐不能如此。更何況孟子﹐自有他的抱負和立場﹐不能像我們今日這樣做。所以他還是答復了樑惠王。但從孟子的答話中﹐可以看出孟子的修養。
盡管樑惠王的問話中﹐包含了輕視的昧道﹐而孟子的對答﹐還是持著鄭重的態度﹐還是很嚴肅的﹐他用單刀直入﹐似教訓非教訓的口吻告訴樑惠王說﹕
“一個賢者﹐是要等到天下太平﹐大家都享受到安樂的生活之後﹐才會去享受這種園林的樂趣。可是一個不賢的人﹐即使有了這樣的園林﹐也不會有真正的快樂﹐而且更不能永遠享受。
像《詩經》大雅篇靈台章說的﹕‘當文王開始準備建築靈台﹐僅僅開始計劃﹐如何設計﹐如何部署的時候﹐老百姓知道了這件事﹐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前往﹐群策群力﹐共同來從事這項工程﹐於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提前完工。本來在最初的時候﹐文王還不打算急著完成這件事﹐可是﹐由於百姓們自動自發地來幫忙﹐所珧|蕓斕匕旌昧恕﹗?
靈台提前完工以後﹐在靈園裡面遊覽﹐看到那些安靜悠遊的母鹿﹐身子胖胖的﹐毛色光亮奪目﹐在林梢飛翔的白鳥﹐豐潤皎潔、自由回旋。文王站在林沼的岸邊玩賞時﹐又看到了滿池的魚兒﹐自由自在地遊來遊去﹐活活潑潑地在水中跳上跳下。”
孟子繼續說﹕“這詩篇的記載﹐就說明了文王勞動老百姓來建築這囿園﹐而老百姓卻喜歡他那麼做﹐把他的台叫做‘靈台’﹐把他的池叫做‘靈沼’﹐並且很高興他有麋鹿魚鱉可以玩賞。古時候的賢君﹐就因為能和老百姓同樂﹐所以自己才覺得快樂。”
孟子借這則文王建靈台的歷史故事﹐向樑惠王提出了一個為君的重點──應該與民同樂。
接著﹐他又引用《書經》的記載﹐講述了一則完全與文王建靈台情形相反的故事。
“當夏朝的暴君夏桀在位的時候﹐曾大言不慚地說﹕‘我之於天下﹐就好比太陽一樣﹐除非太陽滅亡﹐我才會滅亡。’自夸他的政權和太陽一樣是永恆的。可是他施行的暴政﹐弄得民不聊生﹐老百姓們恨透了他。所以《書經‧商書‧湯誓》篇記載﹕一般的百姓們﹐因為深深怨恨夏桀而說道﹕‘你這位如同烈日似的暴君啊﹗你什麼時候才會沒落呢﹖你趕快沒落吧﹗我寧願和你這暴君一同滅亡﹐也不願再忍受你暴政的殘害了。’一個作君主的﹐使人民怨恨到寧願和他同歸於盡的地步﹐即使擁有美好的台池、鳥獸﹐又怎麼可能安享下去呢﹖”
孟子這樣把握住機會﹐列舉兩個歷史上的經驗。述說周文王是如何深得民心﹐所以建立了延續七百多年的悠久政權。又相反地指出三代時期的夏桀﹐遭遇老百姓的怨恨﹐以致迅速敗亡。
在我們現代讀到這段書時﹐或者會感覺到﹐孟子所列舉的這兩個史實﹐其所闡明的為政原則﹐可以說是大家都明白的普通常識﹐並沒有什麼高深的道理。這就是我們讀古書應該注意的地方了。
我們要知道﹐在孟子的那個時代﹐沒有什麼社會福利制度﹐統治者不會去建築一個公園﹐和老百姓共有、共享。一起遊樂。隻有帝王的宮室。才會有如此偉大的建築﹐老百姓根本不準去遊玩的。所以孟子當時提出這兩個史實來﹐就等於建議樑惠王實施我們現代的共有、共享的政治思想。在時代背景上而言﹐孟子在那個時代能提出這種政治思想﹐實在是了不起的。此其一。
同時﹐我們透過這一段記載﹐可以了解我們固有的中華民族文化﹐在上古時候﹐就早已經有了這種共有、共治、共享的公天下政治思想。自從夏朝開始﹐演變成家天下的政治制度﹐所謂帝王世襲的政治制度開始以後﹐帝王們的享受﹐才和老百姓有了分別。而孟子在他的那個時代﹐能勸導一個有野心要據地稱雄的人主﹐恢復共有共享的公天下政治制度﹐他的主張和這種精神﹐還是相當可貴的。此其二。
再從後世的歷史看﹐自秦漢以下﹐曾經有四個時代的類似事件﹐都與孟子這一節的政治思想有關。第一是秦始皇建築阿房宮﹔第二是隋煬帝造迷樓﹔第三是宋徽宗造艮岳﹔第四是清慈禧太後造頤和園。這四次著名的偉大宮廷建築的結果﹐都印証了孟子在這段書裡所說﹕“民欲與之偕亡﹐雖有台池鳥獸﹐豈能獨樂哉﹖﹗”理論的正確性。此其三。
阿房宮與秦始皇
對於秦始皇的阿房宮﹐唐代的大詩人──和杜甫並稱為二杜的小杜──杜牧﹐曾經構寫了一篇《阿房宮賦》﹐作了很生動的介紹。他一開頭就說﹐秦始皇並吞了六國﹐統一天下之後﹐便把四川的山頭﹐砍伐得像禿子的腦袋一樣﹐而把這些砍下來不可勝數的木材﹐運到咸陽去建築阿房宮了、試想看看﹐台灣也是盛產木材的地方﹐經過日本人五十年的砍伐﹐也沒有被砍得山頭光禿禿。而四川的面積﹐比台灣大上若幹倍﹐他為了建築自娛的阿房宮﹐一下子把那裡的樹木砍光﹐該有多少木材﹖同時這些木材的砍伐、運輸﹐制成樑柱門窗等等﹐又需要多少人力呢﹖
何況這僅僅是建築材料的一部分而已﹐還有石頭等等其他方面的建材﹐以及施工建築的人力物力﹐更是難以統計了。花費這數以萬計的人力和物力﹐建起來的阿房宮﹐又是個什麼樣子呢﹖
佔地是方圓三百多裡﹐高到看起來快接近天日了。從北面的騙山一直南下﹐轉向西邊和咸陽連接起來了。把渭川和樊川兩條河川的水﹐也引導流進了阿房宮﹐造成了宮裡的人工河流湖沼。五步一樓﹐十步一閣的﹐華麗精巧﹐各種不同型式的宮室﹐像蜂室那樣多。在水上架的長橋像臥龍一樣。凌空搭的復道﹐從宮殿下面通到南山的山腳下﹐五色繽紛﹐有如掛在天上的彩虹。在這許多宮室中﹐每一間房子﹐一天之中﹐都可以變換成四季的不同氣溫。
秦始皇又把沒收來的六國的財寶、美女﹐全都集中到這阿房宮來﹐把人家的鼎當作煮菜飯的鍋子用﹐把玉當作石頭用。妃子上萬﹐早晨這些宮女打開鏡子梳妝﹐那些鏡子有如夜空中的繁星那麼多。飄拂在窗前的長發﹐有如烏黑的浮雲。渭河的水每天早晨上漲﹐浮現了一層滑膩粉紅的顏色﹐原來就是阿房宮裡所流出來的宮女們洗除臉上隔日胭脂的水。半山腰裊裊上升的雲霧﹐卻正是阿房宮焚燒椒蘭等等貴重香料的煙霧。秦始皇這位暴君﹐就在這個走進去難分東西南北的阿房裡朝歌夜宴地享樂。
這樣秦始皇就快樂了嗎﹖大不然。司馬遷在《史記》裡寫道﹕秦始皇因為想求得長生不老的藥﹐聽信了一個方士盧生的話﹐必須隱秘起來﹐才可以求到不死的藥。他就住進那隱秘的復道裡﹐往來於二百七十間密室裡作樂。除了他要殺人時﹐獄吏見得到他以外﹐丞相大臣﹐和七十名博學之士﹐都隻有照他傳來的命令辦事﹐根本見不到他﹐更談不上提什麼意見了。後來這位盧生和一位自韓國來的侯生商量﹐認為秦始皇如此專斷橫暴﹐嗜殺而好貪權勢﹐不可以替他求仙找不死藥﹐於是雙雙逃走了。秦始皇知道這個消息﹐大發脾氣﹐活埋了四百多人泄憤。
像這樣躲在復道裡一天到晚發怒殺人﹐又有什麼真正快樂可言呢﹖正如孟子說﹕“雖有台池鳥獸﹐豈能獨樂哉﹖﹗”
《三輔黃圖》
或者說小杜生於唐代﹐比秦始皇晚生了七八百年﹐況且阿房宮被項羽進咸陽時﹐放一把火燒掉了﹐他在賦中的描寫不一定實在。小杜的《阿房宮賦》﹐是否有史料為依據﹖或是僅憑他的才華和想象寫成的﹖無法考據。但是緊接著秦代之後的漢人記錄﹐應當不會太離譜了。
《三輔黃圖》這本漢代的著作裡﹐記載著說﹕阿房宮又叫做阿城。原來是秦惠王在這裡建造宮室﹐還沒有完工就死了。始皇統一天下以後﹐就選擇了這個地方﹐擴大范圍﹐建築阿房宮﹐佔地方圓達三百多裡﹐造了許多離宮別館﹐跨過了山谷﹐把一望無際的高山大嶺都遮蓋起來了﹐專門供秦始皇車輛通行的道路﹐從宮室到驪山﹐就有八十多裡長﹔並且在南山的頂上﹐建築了一道巍峨雄偉的闕門﹐高高矗立在上﹐似乎和天上飄過的雲彩相接﹔還開了河道﹐遠遠地把樊多﹗哩的水﹐接引到阿房宮裡來﹐灌進壯闊的池沼中去。僅僅是阿房宮的一處前殿﹐從東到西有五十步寬﹐約三十丈(漢朝度量衡制度﹐很難考實)﹐南北之間則有五十丈深。上面可以坐上萬的人﹐下面建有五丈旗﹐用最貴重的建材興建﹐橫樑是用木蘭架設﹐門則用磁石砌成。僅僅一處前殿﹐就這麼瑰麗﹐正殿和其他宮室的情形﹐就可想而知。另外還有四通八達的雙層高架復道﹐和那些樓閣連接起來﹐而且通往咸陽。
証之這一段漢人的記載﹐和小杜的描寫相比﹐除了杜賦的文體更美﹐易於使人記憶外﹐同阿房宮實際狀況是極相近的。
還有更可靠的史料﹐那是在《史記》中﹐司馬遷敘述了鴻門宴上項莊舞劍志在沛公的一段故事後﹐立即就說﹕項羽知道漢高祖自鴻門逃回壩上﹐引兵他去﹐便“引兵西屠咸陽﹐殺秦降王子嬰﹐燒秦宮室﹐火三月不滅。”這寥寥的“火三月不滅”五個字﹐可以說完全証實了那些筆記、詩賦的可靠性。在今年(一九七七年)不久前﹐美國加州的一場森林大火﹐毀了那麼廣闊的山林。當然﹐林木蔓延起來比較快﹐但也隻延燒了個把月。而阿房宮的大火﹐卻燒了三個月之久。這一比較﹐就可見阿房宮規模的恢宏了。
然而秦始皇又享受了多久呢﹖可以說﹐阿房宮動工之日﹐正是秦朝政權開始崩潰的時候。杜牧在他的《阿房宮賦》結論說﹕
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獨夫之心益驕固。成車叫(陳涉一呼揭竿而起)﹐函谷舉(漢高祖進兵)﹐楚人(項羽)一炬﹐可憐焦土。
嗚呼﹗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夫﹗使六國愛其人﹐則足以拒秦。秦復愛六國之人﹐則遞三世可至萬世而為君﹐誰得而族滅也。
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他的這一結論﹐正是孟子對樑惠王所說“雖有台池鳥獸﹐豈能獨樂哉”這句話的發揮。尤其是“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兩句話等於指責了隋煬帝的錯誤﹐也為後來的宋徽宗、慈禧太後這些人作了預言。
迷樓與隋煬帝
可不是嗎﹖且看隋煬帝這位著名的荒淫皇帝的行徑﹐他早上調戲後母被發覺﹐恐怕他老子殺他﹐派人秘密殺了做皇帝的父親。當天晚上對後母逞了獸欲﹐第二天就發喪即皇帝位﹐又把他的哥哥殺死。
第二年的季春三月﹐就驅迫二百萬名壯丁﹐在洛陽建築宮室。遠從長江一帶和廣東等地﹐收集奇材異石。又向全國各地搜羅珍奇高貴的花草樹木、飛禽走獸﹐運到洛陽﹐布置在宮廷的園林中﹐供他賞玩。同時特別開一條水路﹐把汴河的水引到離宮中﹐並造龍舟﹐供他在水上遊樂。他所建的宮廷園林﹐佔了方圓二百裡的廣闊土地。在園林中又造了一處人工海﹐周圍有十幾裡路。海上又想象方丈、蓬萊、瀛海等三處仙島﹐建起人工島來﹐高出水面一百多尺。台、觀、樓、閣、宮殿等等﹐連綿地分布在山上。海的四周又建築了十六處庭院﹐每院都住有許多美女﹐每院的主持人﹐都給予四品夫人的高貴頭銜。海裡的荷花、宮殿前的花木﹐如果到秋冬季節自然凋謝了﹐就命人用紙或絹緞﹐制造假花﹐安放在樹枝上和水中﹐隻要褪了顏色﹐就隨時換新的。十六院的食物﹐更是互相爭求精美﹐來討好他的胃口。至於他驅使八萬人拉著他的龍舟﹐經運河到揚州遊玩﹐船隻相接二百多裡的奢侈行為﹐是人人都知道的。
他又曾驅使一百多萬壯丁﹐作歷史上的第六度修築長城。歷史上記載﹐他搞這些用來自娛的工程﹐所驅迫的四百萬人力﹐其中一半以上累死在工地。
不但是人民受到迫害﹐就是連鳥獸﹐也不得安身。他為了要做一件新的大氅﹐在即位後的第三年﹐通今天下各州各縣﹐進貢白鶴的羽毛。於是全國上下﹐都紛紛捕白鶴取羽毛。當時在四川的烏程縣裡﹐有一棵十丈多高的大樹﹐上面有一個很大的鶴巢。可是樹太高了﹐沒有辦法上去捕鶴﹐也無法張那麼高大的網羅。但是﹐如果不將這鶴的羽毛取來進貢﹐就犯了欺君之罪﹐是要殺頭的﹐弄得不好﹐甚至會誅九族的﹐於是老百姓隻好砍伐樹根﹐準備把樹弄倒了﹐以便捕鶴。大概是樹上的大鶴﹐恐怕這樣會傷害到小鶴的生命﹐所以在樹上拔下自己身上可以制大氅的羽毛﹐投到地上來。而謅媚的地方官﹐不念鶴自己拔毛的痛苦﹐反而說是一種祥瑞的征兆。報告到宮裡﹐討隋煬帝的歡心﹐以期博得一個加官進祿。
他建築了這些地方﹐經常在有月光的夜晚﹐帶上幾千名美貌的嬪妃宮女﹐都騎了馬﹐在大園林中夜遊﹐而且還特別作了歌曲﹐在馬上演奏歌唱。可是﹐這樣還不滿足﹐他後來又認為宮殿雖然壯麗寬敞﹐可惜沒有曲房小苑﹐幽軒宮室。如果再有這一類型的布置﹐就更快樂了。於是他身邊的侍臣高昌﹐介紹了一位高明的建築設計師項升。依照他的願望﹐設計了一張藍圖﹐呈獻到宮裡。隋煬帝看了以後﹐非常滿意。立即下令向天下搜索材料﹐又征調了幾萬名壯年男子﹐建造了一年多才完工。所花費的錢財之多﹐難以統計﹐連國庫也因此空虛了。這座新的建築﹐除了華麗以外﹐更十分精巧別致﹐是自古以來所未有的。人們走進去了﹐往往會整天都找不到出路。隋煬帝重重地賞了項升為五品官及千匹庫帛外﹐更得意揚揚地對近臣說﹕“即使是真的神仙到了這裡﹐也一定會迷了路的﹐這真好比一座迷樓。”於是後世的人也都管它叫迷樓了。
迷樓建好以後﹐隋煬帝在裡面的荒淫生活﹐更是不忍卒睹﹐不忍卒聞﹐也不忍去說了。到後來健康大損﹐虛弱得終日昏睡﹐無法清醒。到了夏季﹐一天要喝幾百杯水﹐面前放一大塊冰﹐還是口渴得煩躁不安。最後﹐隋煬帝再度南遊到揚州﹐被起義革命的百姓抓住﹐他想飲毒酒自殺被拒絕﹐最後被宇文化及叫人用繩子把他勒死了。
而他在洛陽的迷樓呢﹖當唐太宗起義﹐提兵打到京城﹐看到這座迷樓﹐便說﹕“這是用千萬老百姓的血汗脂膏建築起來的哪﹗”於是就下命令把迷樓燒了﹐也是燒了好幾個月才燒光。這又是孟子所說“雖有台池鳥獸﹐豈能獨樂哉”的另一形態的印証與發揮吧﹗隻可惜那時候的人﹐沒有充分發揮與民同樂的思想﹐致使素稱英明的唐太宗﹐也和項羽及清末的八國聯軍一樣﹐都做了“焚琴煮鶴”、大煞風景的事。
這位荒淫到極點的君主﹐窮奢極侈﹐看來是享盡了那種皇家宮室的園林之樂。事實上﹐不但當時是喝涼水﹐對冰盆﹐甚至還落得一個被勒死的結果。所以後代詩人李商隱的隋宮詩便有﹕“乘興南遊不戒嚴﹐九重誰省諫書函。春風舉國裁宮錦﹐半作障泥半作帆”的感嘆。春秋時代的齊景公﹐也建築供給自己玩樂的一個台﹐並且還想造一座大鐘﹐當時的賢相晏子便反對面勸諫說﹕“斂民作鐘民必哀﹐斂哀以謀樂不祥。”
艮岳與宋徽宗
至於宋代那位被金人俘虜了十幾年﹐終於死在異邦五國城──塞北漠地的徽宗皇帝。如果我們說北宋的敗亡﹐就是敗亡在他“獨享宮室園林之樂”的生活上﹐並不為過。雖然當時是由一些宦官、姦佞﹐如童貫、蔡京之流乃至於裝妖弄鬼的道士﹐專政弄權。但這些人之所以能夠得他的寵信﹐掌握到政權﹐細按史實﹐都和他的獨夫之樂有密切關系﹐這又是較之秦始皇、隋煬帝﹐更進一步危害到政治。
擅長揣摩他人心理和巧言令色等諂媚功夫的宦官童貫﹐一得到徽宗歡心後﹐第一件事就是跑到江蘇、杭州一帶﹐去搜索江南的書畫古董﹐以及各種奇奇怪怪的奇珍異物。在杭州一住﹐往往就是幾個月﹐一天到晚和蔡京在一起鬼混﹐因此每得到一件奇珍古玩﹐派人送到京裡時﹐在信上總是為蔡京說上些好話﹐再加上一個常到皇後那裡畫符念咒的道士徐知常﹐透過大學博士范致虛在京裡為奧援﹐於是徽宗的心裡對蔡京留下了好印象﹐也就從此播下了北宋敗亡的種子。
後來童貫在江南搜索珍玩的事﹐癒來癒大﹐竟然設立了一個專門機構──“應奉局”﹐擴大搜括﹐凡是牙角犀玉、金銀、竹籐、裝畫、糊抹、雕刻、織繡等手工藝品﹐無一不包﹐樣樣都要。每天都有幾千人﹐在那裡為皇帝盡義務作苦工﹐而所用的這些價值昂貴的材料﹐也是由老百姓負擔﹐皇家是不給錢的﹐真是使老百姓喘不過氣來。
當時蘇州有朱沖、朱□父子﹐本來是犯法受過刑的人﹐在蔡京的下面做事﹐很得歡心。於是蔡京就推薦到童貫的下面聽差﹐而做起官來了。一次徽宗看到童貫送到京裡的花石﹐非常高興。蔡京從宮廷的內線中﹐知道了這個消息﹐就囑咐朱沖﹐秘密地搜集浙江的珍異送到京裡。最初送去的三株黃楊﹐徽宗頗為欣賞﹐嘉勉了一番。這條路子一打開﹐以後送到京裡的花石和珍玩﹐就越來越多﹐年年增加﹐運輸的船隻﹐在汴京與淮河之間往來不絕﹐而被人號稱為“花石綱”。因此更得到徽宗的喜愛﹐而命令朱沖的兒子朱□﹐在童貫下面﹐主持應奉局和花石綱。
朱□這小人得勢之後﹐橫行霸道﹐真是不可一世﹐一方面向內府需索﹐一伸手就是上百萬﹐少也幾十萬﹐他說是為了替皇帝辦事要用的。皇家管錢的人﹐誰也不敢說個不字﹐誰也不敢得罪他﹐內府的錢就好像是他口袋中的錢了。在民間他更是嚴搜刻括﹐巨細無遺﹐就是窮鄉僻境、深山大壑中隱藏的東西﹐也逃不過他的搜括﹐老百姓家裡的一石一木﹐隻要稍微有一點賞玩的價值﹐就派兵卒闖進去﹐貼上皇家的黃色封條﹐責令原物主負責保管﹐如果有所損失﹐就是對皇帝不敬﹐一定殺頭。如果是較大的東西﹐搬運不便﹐就連物主的房屋也給拆掉。假如有人家有一件東西稍微畸形一點﹐又被指為不祥而獲罪。在室外郊野的東西﹐不論是山巔谷底、深淵巨壑﹐都千方百計﹐不惜人命找來。運輸這些東西的船員們﹐也是狐假虎威仗勢欺人﹐有時甚至凌辱到州官縣官的頭上。
這種情形之下﹐老百姓賣兒鬻女、家破人亡的大有人在﹐道路為之側目﹐而已經種下了後來方臘的一場大亂﹐嚴重地動搖了國本。
最嚴重的是“艮岳”的建築﹐徽宗因為沒有兒子﹐心裡總是不愜意。有一個也是以畫符念咒常常出入禁宮的道士劉混康﹐對徽宗大談其風水之道。說什麼京城的西北方﹐具備了調和天地、順應陰陽的地理。如果在那裡堆起一座山來﹐將地勢加高﹐一定會多子多孫的。徽宗聽信他的話﹐動員老百姓﹐把那裡的地勢加高了幾丈。後宮恰巧有幾個嬪妃生了兒子﹐於是徽宗更加相信。到政和七年﹐便命兵部侍郎孟揆﹐在京城上清宮的東邊﹐依照余杭鳳凰山的形勢﹐籌築一座萬歲山。直到宣和四年﹐一共花了六年的時間﹐才把這座山築成﹐命名為“艮岳”。
艮岳的規模﹐在徽宗自己作的《艮岳記》裡﹐有大致的記載。盡管隻是梗概﹐我們讀了以後﹐也要驚奇得張口結舌。現代一些國際馳名的什麼公園、什麼樂園的﹐比較起艮岳來﹐也遜色得多。如果阿房宮、迷樓、艮岳這些歷代的宮室園林﹐今天還在的話﹐中國的觀光勝景﹐恐怕是世界首屈一指。
徽宗自己描寫他的得意傑作有一節說﹕“……按圖度地﹐庀徒潺潺﹐累土積石﹐設洞庭、湖口、絲溪、仇池之深淵﹐與四濱、林慮、靈壁、芙蓉之諸山﹐最瓊奇特異瑤琨之石。即姑蘇、武林、明月之壤﹐荊楚江湘、南粵之野。移枇杷、橙柚、榔栝、荔枝之木﹐金峨、玉羞、虎耳、鳳尾、素馨、渠那、茉莉、含笑之草。不以土地之殊﹐風氣之異﹐悉生成長養於雕欄曲檻﹐而穿石出罅﹐岡連阜屬。東西相望﹐前後相續﹐左山而右水﹐沿溪而傍隴﹔連綿而彌滿﹐香山懷谷。”從開頭這一小段文字﹐就可見這座山的恢宏氣魄﹐把全國的名勝古跡﹐奇石異木﹐都集中到這裡來了。
宋人張吳的筆記裡﹐還指出了這些東西從各地搬來的運輸情形﹐都是越江渡海﹐甚至把城廓都鑿開來﹐以便這些巨大的木石﹐不受損傷地得以通過。
在南宋時候﹐四川一位僧人祖秀﹐寫了一篇《華陽宮記》﹐所寫的“艮岳”景物﹐許多是在徽宗自己的記中未曾說到的﹐可能是艮岳築成以後﹐還在陸續增加修建。祖秀和尚的那篇記中最後的描寫“括天下之美﹐藏古今之勝﹐於斯盡矣﹗”可謂道盡了一切。
而徽宗自己作的記中﹐結語說﹕“四面周匝﹐徘徊而仰顧﹐若在重山大壑﹐深谷幽巖之底﹐不知京邑空曠﹐坦盪而平夷也。又不知郛郭寰會﹐紛萃而填委也。真天造地設﹐神謀化力﹐非人所能為者﹐此舉其梗概焉。”一副志得意滿的樣子﹐比起樑惠王那一句“賢者亦樂此乎”來﹐更神氣得多了。
可是我們再把他被擄以後﹐押解到女真去的時候﹐在中途驛館題的一首詩﹕“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家山回首三千裡﹐目斷天南無雁飛”和他的《艮岳記》放在一起﹐對照咀嚼一下﹐真要感慨萬千了。這又是孟子所說“不賢者﹐雖有此不樂也”的照會。
所以清人吳楚村對他有兩段極嚴厲但也極適切的批評。一則說﹕“徽宗任市井丐兒﹐為此縱欲逆天之事﹐其與隋煬帝、陳後主一律也。然煬帝之頸﹐斫於宇文化及之手﹔陳後主之身﹐隕於台城辱井之中﹔徽宗之命﹐歿於金虜沙漠之地。天豈有意肆毒於三君哉﹗無乃自取之也。書曰﹕‘內作色荒﹐外作禽荒﹐甘灑嗜音﹐峻宇雕牆。’有一於此﹐未或不亡。況三君兼有者乎﹖”
另一段說他築艮岳是“極土木之盛﹐彈億萬之財﹐天怒於上而不悟﹐民怨於下而不知﹐是時強狄在外﹐漸為國患﹐宋之君臣﹐曾未見其思犯預防之心﹐而徒今日斂民貨﹐明日勞民力﹐自古荒淫之君﹐愚之甚者﹐未有如徽宗之甚者也。噫﹗民心既離﹐天命亦叛﹐雖有台池鳥獸﹐豈能獨樂哉﹗”他用孟子的話作了結論﹐也等於演繹了孟子這兩句話。
頤和園與清末
但是﹐正如杜牧說的“後人哀之而不能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清人對宋代徽宗皇帝作了如此嚴刻的批評﹐可是清朝的末代﹐並沒有把它當作一面鏡子﹐放在當前﹐經常對照對照﹐看看自己可曾變成那副模樣﹖所以後來有了慈禧太後的興建頤和園﹐大動土木﹐搜括天下﹐弄到民不卿生。當時列強環伺﹐乘隙而入﹐強行索取﹐紛紛要求割地、賠款。後來八國聯軍一役﹐西人的堅甲利兵﹐進逼北京﹐清廷毫無阻擋能力﹐結果慈禧這位老太婆隻好帶著小皇帝﹐狼狽而逃。
最後終於把清朝祖宗打下來二百多年的江山斷送了。幸虧國民革命乃屬義師﹐鼎革之時﹐還優待了清朝末代皇帝的家室﹐並且保留了那座用老百姓血汗建成的頤和園﹐應該為後世萬代很好的殷鑒吧﹗
鳳閣龍樓與李後主
檢討了這幾個“內作色荒﹐外作禽荒﹐甘酒嗜音﹐峻宇雕牆”的皇帝﹐貪享園林之樂的結果。我們更想到一位極有詩才的末代皇帝──李後主被俘後的詩﹕
江南江北舊家鄉﹐四十年來夢一場﹔吳苑宮闈今冷落﹐廣陵台殿已荒涼。雲籠遠岫愁千片﹐雨打孤舟淚萬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閒坐細思量。又另一闕詞﹕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裡地山河﹐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幹戈﹖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銷磨。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
寫來字字是淚﹐句句是血。而當時那些吳苑宮闈廣陵台殿﹐以及鳳閣龍樓等等的昔日繁華﹐卻不能與民同樂﹐可見沒有“共有、共享”的社會福利﹐是不會長久的﹐獨樂是不可能的。
在西方國家﹐當時統治階層的奢靡狀況﹐也是如此﹐甚至還要更厲害。西方國家共有共享的社會福利制度、民主自由的思想﹐那還是十四世紀文藝復興運動以後的事﹐距今不過幾百年而已。
從這些歷史事實﹐以及李後主的詩詞中﹐我們可以知道﹐孟子所說的“賢者而後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的兩句話﹐不但是一個國家的政權如此﹐即使一個家庭的興衰﹐每一個人的成敗﹐也都是如此。盡管是做了龐大的事業﹐擁有千萬美金﹐如果沒有中心思想﹐沒有建立起一個道德標準﹐作為自己立身處世的基礎﹐也是沒有用的。因為這些有形的財富﹐隻是暫時屬於你的﹐而不是真正為你所有的。當你到了眼睛一閉﹐兩腿一伸的時候﹐一塊錢也不是你的了﹐這也就是孟子說的“賢者而後樂此﹐不賢者雖有此不樂。”
再說﹐物質環境好﹐是不是就一定能夠快樂﹖這是一個觀念問題﹐並不是絕對的。固然﹐物質環境的好壞﹐可以影響到人的心情與思想。但有高度精神修養的人﹐同樣地能夠以自己的心﹐去轉變環境的。如孔子說顏回﹕“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優﹐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他自己有自己的天地﹐並不因為物質環境的影響而有所改變。如果沒有中心思想﹐沒有立身處世的道德標準和這一些精神的修養﹐縱然有再多的財富﹐再好的物質環境﹐而他的心理上﹐並不會快樂的。前面我們所舉歷史上那幾個君主的史實﹐固然是很好的例証﹐我們如果再從現代西方國家的精神病學家或心理病學家手上的病例去研究﹐也可以獲得証實──“雖有台池鳥獸﹐豈能獨樂哉。”
樑惠王曰﹕“寡人之於國也﹐盡心焉耳矣。河內兇﹐則移其民於河東﹐移其粟於河內。河東兇亦然。察鄰國之政﹐無如寡人之用心者。鄰國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孟子對曰﹕“正好戰﹐請以戰喻。填然鼓之﹐兵刃既接﹐棄甲曳兵而走﹐或百步而後止﹐或五十步而後止﹐以五十步笑百步﹐則何如﹖”曰﹕“不可﹗直不百步耳﹐是亦走也。”
曰﹕“王如知此﹐則無望民之多於鄰國也。”
“不違農時﹐谷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夸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谷與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生喪死無憾也。養生喪死無憾﹐王道之始也。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庫序之教﹐申之以孝。涕之義﹐頒白者不負戴手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正者﹐未之有也。”
“狗彘食人食﹐而不知檢。塗有餓莩而不知發。人死﹐則曰非我也﹐歲也。是何異於刺人而殺之﹐曰﹕‘非我也﹐兵也。’王無歲罪﹐斯天下之民至焉。”
《清明上河圖》的背面
當然﹐由於孟子的偉大人格和高尚的道德修養﹐一直講王道政治的精神﹐也感動了樑惠王﹐已經漸漸聽得進孟子的話了。所以兩人在這一段談話語氣中﹐已經表現出來﹐不像前兩次﹐一邊說﹕“老頭子﹐你從那麼遠跑到我大樑來有什麼對我的國家有利的辦法﹖”一邊卻答﹕“何必一開口就談利﹐談談仁義吧﹗”那麼格格不入了。這次的談話情形﹐就比以前融洽一些﹐好像比較更談得來了。
所以樑惠王說﹕“平心而論﹐我對我的國家已經盡心盡力地去做了。譬如說﹐在我的國境以內﹐黃河內套﹐如果遭遇了水旱天災、糧食歉收的兇年﹐我就把河內的人民﹐遷移到河東來﹔同時在河東征收了糧食﹐送到河內去﹐使河內的人﹐不至於受到饑餓的痛苦。假如是河東遭遇到什麼災害的時候﹐我也是以同樣的方法﹐去照顧幫助河東的人民﹐這都是我盡心仁愛人民的事實。你是講仁義的﹐要我施仁政的﹐我這樣不是正符合了你的主張嗎﹖現在看看我的鄰邦﹐他們沒有這樣做﹐可是他們的人民並沒有減少﹐我曾經照你的理論那樣做了﹐我的人民也沒有增加起來。這是什麼道理呢﹖”
樑惠王為什麼會提出這些問題來﹖假如以現代的人口觀念來看﹐世界人口爆滿﹐各國糧食都發生問題﹐普遍在推行家庭計劃﹐哪裡怕人家的人口不少﹐而自己的人口不多呢﹖固然他那樣應付兇年歉收的態度﹐也是理所當然﹐政府應有的責任。但在方法技術上來說﹐弄得老百姓搬來遷去﹐那麼辛苦﹐也未必是最好的措施呢﹗
前面已經講述﹐齊宣王時期出兵攻伐燕國﹐打了勝仗﹐佔領了若幹土地與城市。但仍有下文﹕
齊人伐燕﹐取之。諸侯將謀救燕。宣王曰﹕“諸侯多謀伐寡人者。何以待之﹖”
孟子對曰﹕“臣聞七十裡為政於天下者﹐湯是也。未聞以千裡畏人者也。《書》曰﹕‘湯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雲霓也。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誅其君而吊其民﹐若時雨降﹐民大悅。書曰﹕‘彳奚我後﹐後來其蘇。”’
“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為將拯己於水火之中也﹐罩食壺漿﹐以迎五師﹔若殺其父兄﹐系累其子弟﹐毀其宗廟﹐遷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齊之強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動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訖倪﹐止其重器﹔謀於燕眾﹐置君而後去之﹔則猶可上也。”
前文講到齊國打燕國﹐把燕國拿下來了。可是國際上不同意﹐看不過去了。諸侯之間﹐計劃組織一個聯合陣線﹐要打齊國。這時﹐齊宣王問孟子﹐現在諸侯們要聯合起來﹐替燕國打抱不平﹐攻擊我們齊國了。孟先生﹐你看我應該怎麼辦﹖
孟子說﹐就我所知﹐我隻聽說過以方圓七十裡領土﹐而領導了天下﹐像南湯當年就是這樣興起的。可還沒有聽說過﹐擁有方圓千裡的一個大國﹐竟然還會畏首畏尾的。
從孟子這段話的論調﹐可以看到﹐戰國時代終歸是戰亂的時代。不管你聖人高明到什麼程度﹐時代的趨勢﹐國際政治風氣的力量﹐畢竟很大﹐個人的思想觀念終究還是會受到影響﹐所以這時孟子就以力的大小來立論了。
孟子又繼續引經據典﹐用《尚書‧商書》上仲虺誥文“湯一征﹐自葛始”的一段話對齊宣王說﹐《尚書》上仲虺制的誥文上記載﹐商湯為了除暴安良﹐從“葛”這個小國開始了他的統一大業﹐天下的人都信服他。當商湯向東面征伐的時候﹐西面的夷人就抱怨﹐向南面征伐的時候﹐北方的狄族也在抱怨。他們都抱怨說﹐為什麼不先來我們這裡﹐而把我們擺在後面呢﹖
孟子說那時各方面的老百姓們﹐盼望商湯的王師﹐像久處大旱的農民﹐對著萬裡無雲的晴空﹐盼望著能有雲霓的湧現一樣。
不過歷史上湯武那個時候﹐是不是這樣﹐就不知道了。也許是仲扈這位左丞相﹐在制誥時對商湯仁義的強調宣揚。
孟子繼續描寫商湯征伐時﹐部隊紀律良好的情形說﹐當商湯的部隊打來了﹐當地的老百姓﹐做生意的還可以照常做生意﹐種田的也照常種田﹐一點也不受影響。
像這樣的情形是不是真的也有呢﹖在我們的歷史上﹐像這樣好的部隊﹐像這樣不擾民的戰爭﹐曾經發生過很多次。問題全在於這位指揮部隊的司令官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仁將──曹彬
如歷史上有名的仁厚將軍﹐宋朝初興時的曹彬。他奉命攻打江南﹐征服南唐後主──就是那位被俘解送到汴京途中、船上吟詩填詞“四十年來家園﹐三千裡地山河”的李煜。
當時曹彬圍攻南京半年多﹐連秦淮河、白露洲、西門水寨都佔領了。到最後﹐隻要一仗就可以輕易攻進金陵──南京城了。李煜也準備要投降了。在這緊要關頭﹐總司令曹彬突然生病了。生的什麼病呢﹖大家都著急﹐都監──副總司令兼政治部主任潘美﹐先鋒──前敵指揮曹翰等都到總司令部去探病。問起生的是什麼病﹐曹彬說是心病。於是大家紛紛主張找醫生﹐還要找名醫。曹彬說﹐不必找醫生﹐我的病醫生治不好﹐隻有你們各位能醫好。大家問什麼辦法。曹彬說隻有一個辦法﹐就是打進南京的時候﹐不許隨便殺一個人﹐也不許任何人姦淫擄掠﹐做不做得到﹖這時一班將領們隻好說﹐你命令下來就好了嘛﹗曹彬說﹐不行﹐要先發誓。於是大家就發誓。發過誓後﹐立刻下攻擊令﹐打進了南京城﹐而城裡的老百姓還不知道呢﹗
潘美的難以控制﹐曹翰的好殺﹐都是事實。當宋太祖趙匡胤授命曹彬去打江南的時候﹐曾告誡曹彬最好不要多殺人﹐對李煜一家人﹐更是要加以保全。曹彬當下遲疑不答﹐既不抗拒命令﹐也沒有明確的答復。他隻問副將──副司令要派誰來負責。趙匡胤馬上懂了他的意思﹐立刻召見了潘美、曹翰等人﹐發表他們作副司令。不過﹐當著他們﹐交給曹彬他平日用的一把寶劍﹐告訴他說﹐你拿著這把劍﹐“如朕親臨”﹐等於我本人在場一樣﹐凡是副將以下不聽命的﹐我授權給你﹐你隻管照軍法辦理﹐先斬後奏﹐一切由你全權作主。他一面對曹彬說﹐一面眼角看著潘美、曹翰。嚇得這些人汗流泱背﹐隻有稟報﹕“末將聽命”的了。
曹彬的高明還不止如此。他又向趙匡胤請調一位將軍田欽祚﹐來擔任另一路的前敵指揮官。弄得潘美、曹翰他們都覺得很奇怪。因為這個姓田的﹐既狡猾﹐又貪污﹐愛爭功﹐又不肯負責。同時又最喜歡打小報告給趙匡胤﹐常常忌功而傾軋同事。曹彬所以請調了他來參加戰役﹐作用是準備平定江南之後﹐送點功勞給他﹐免得他在後方搗亂﹐又增加趙匡胤的懷疑顧慮﹐而對前方有所牽制。這就是曹彬高明的權術大用了。
曹彬、潘美等破城以後﹐李後主在無可奈何之下﹐穿著白紗衫帽﹐親自向曹彬投遞降書。他先見副帥潘美﹐隻好叩拜如儀﹐潘美卻也答拜叩頭還禮。進一步﹐便要上船晉見大元帥曹彬﹐他也設拜叩頭。曹彬便叫左右告訴他說﹕恕我“介胄在身﹐拜不及答。”換句話說﹕對不起﹐我是軍人﹐隻好以軍禮接見你﹐不能跪拜還禮了﹐請原諒。
行過了投降的典禮﹐正副元帥曹彬和潘美先自登上兩隻大船﹐很禮貌地請李後主上船飲茶。由岸上到戰船上的跳板﹐當然是獨木板。李煜素來是養尊處優﹐平時生活﹐哪裡受過一點罪﹐今天忽然要他經過獨木板上船﹐實在沒有這個膽子﹐再三排徊不敢踏上去。曹彬便命令左右的副官扶他上來。
曹彬的確是很仁厚﹐他招待李後主吃茶的時候﹐他問起李煜家庭的成員﹐知道總共有三百多人﹐就替他準備一百條官船﹐給李煜三天時間﹐收拾財物﹐帶著進京。並吩咐他盡管多帶些財物去﹐暗示我曹彬不要錢﹐可是到了京裡﹐還是有人要錢的﹐得準備送紅包。然後放李煜這些人自己回去﹐連衛兵都不派一個跟著。其他將領們很不放心﹐但曹彬並不在意。他說﹐放心﹗他連上船的木板都不敢走﹐生怕掉下水去﹐可見他怕死得很﹐哪裡會有逃跑的勇氣。
曹彬知道有些人是靠不住的。等李煜走了﹐他吩咐副將潘美代理職務﹐表示自己要暫時離開總司令部三天﹐把統率部隊的責任交給他﹐並特別交代不許殺人犯軍紀。然後帶了二百名親信﹐在李後主的宮殿四周布防保衛﹐不許任何人闖進李煜的宮中。自己則親守在大門口﹐以防止下面的士兵們﹐以對待敵人的態度﹐進去危害騷擾。第三天以後﹐李煜帶了三百多人上了船﹐他才進宮去﹐查封了宮裡的財物﹐造冊呈報給朝廷。
據宋人的筆記﹐另一面他的副司令曹翰﹐後來奉命攻打九江。打進了九江﹐縱兵擄掠﹐還要屠城。而他自己卻裝了二十幾船的財貨寶物﹐悄悄地運回家鄉去了。與曹彬相較之下﹐就有天壤之別了。
這是歷史上有名的仁將。所謂“積善之家必有余慶”﹐他的後代也很好﹐孫女做了宋仁宗的皇後﹐被譽為聖後﹔相傳還有一個孫女成了神仙﹐便是道家《靈源大道歌》的作者曹文逸真人。歷史上仁厚的名將﹐當然不隻曹彬一個﹐其他還有很多﹐這裡隻是提出最有名的曹彬作例子。
這就是王者之師、仁義之師的風范。打仗時隻要屈服了敵方的領導階層就好﹐而對老百姓則是慰問、關懷、救助﹐像及時雨一樣﹐老百姓當然高興。孟子說﹐像這樣的仁義之師﹐所有《尚書》上仲虺在誥文上記載﹐那時的老百姓天天盼望著仁主到臨﹐仁主來了﹐就有好日子過﹐就能離開水深火熱的苦難。
孟子引用了《尚書》的話以後﹐又針對當時的情況對齊宣王說﹐現在燕國內政那麼紊亂﹐又虐待他的人民﹐你發兵去攻打燕國﹐這時燕國的老百姓以為水深火熱的生活可以有所轉機﹐他們將會有好日子過了﹐所以他們從家裡拿出吃的喝的﹐高高興興地招待你的部隊。如果你反而殺了燕國的百姓﹐捆綁他們的子弟﹐拆毀他祭祀祖先的宗廟﹐搬走他們貴重的寶物﹐使燕國的老百姓受到更深的痛苦﹐那怎麼可以呢﹖
至於國際上的觀感與反應﹐你要知道﹐天下各國諸侯對你國勢的強盛﹐本來就畏懼三分﹐現在你打下燕國﹐得了加倍的土地﹐又不行仁政﹐各國諸侯為了自己的安全﹐同時又有了口實﹐自然要聯合起來攻打你了。這等於是你自己發動天下的兵來討伐自己。現在你隻有趕快發布命令﹐釋放俘虜﹐停止擄掠﹐再召集燕國的臣民代表開一個會﹐替他們選出一個賢君來﹐然後班師凱旋。這樣還來得及阻止各國對你的聯合攻擊。
仁義的實質與權謀
從歷史的資料看﹐齊、燕的結怨﹐有兩件事足以啟發後人的睿思。
第一是﹐燕王噲傳到昭王以後﹐燕國起來復仇。要復國仇﹐必須要內政修明﹐力圖強盛。而內政之修明﹐又以人才之爭取為先。他第一個就采用了郭魄“千金市馬骨”的精神原則﹐廣求人才﹐得到樂毅這一批賢能之士﹐一戰連下齊國七十二城﹐湔雪了國恥。
第二是﹐在那個時候﹐蘇代曾對燕昭王說過這樣一句話﹕“仁義者﹐自完之道也﹐非進取之術也。”他認為仁義的精神和行為﹐是個人對自己的一種最高修養。但是如果要想取得一國的政權﹐治理天下的百姓﹐僅僅講究仁義的道理﹐是沒有用的。把蘇代這個理論和孟子的話對照一下﹐則很可以作一番深入的研究。基本上﹐仁義的思想和精神沒有錯﹐隻是在方法上﹐因時間和空間的不同﹐而有所變通。
其實﹐蘇代的話仍然不脫縱橫家的論調﹐把仁義限制在個人的修養上。我們知道﹐武王在起兵伐紂之前﹐曾經和姜太公商量過。據《太公金匾》的記載﹕“武王問大公曰﹕殷已亡其三﹐今可代乎﹖太公曰﹕知天者不怨天﹐知己者不怨人。先謀後事者昌﹐先事後謀者亡。且天與不取﹐反受其咎。時至不行﹐反受其殃。非時而生﹐是為妄成。故夏條可結﹐冬冰可釋。時難得而可失也。”
周武王在準備起兵攻伐紂王之前﹐對姜太公說﹐現在殷紂王因為暴虐無道﹐已經失去了他十分之三的國力、土地和人民﹐而且看來還會變本加厲﹐天下將更動亂﹐百姓將更痛苦。現在是不是可以起兵﹐以革命行動﹐把殷紂的政權拿下來呢﹖
姜太公對武王說﹕據我所知道的﹐凡是知天──懂得天時、地利、人事等這些客觀因素和時代趨勢的人﹐當勢不利於自己﹐而無法實現理想時﹐他是不會怨天的。一個真正了解自己的人﹐也能將人心比己心﹐以己心度人心﹐那麼就不會輕易去責怪別人了。所以處理一件事情﹐先把客觀的因素衡量清楚﹐對別人的心理也了解了﹐根據這些條件﹐作好周密的計劃﹐然後按計劃行事﹐一定會成功的。反過來﹐如果不能把這些客觀和主觀的條件弄清楚﹐盲目地先做了再說﹐那就必然失敗無疑。而且﹐在客觀條件已經具備﹐時機成熟﹐唾手可得的時候﹐你卻遲疑不進﹐坐失良機﹐這樣不是太可惜嗎﹖比如田裡的稻子已經成熟了﹐而你不去收割﹐這就不對了。一件事情﹐時機到了﹐大勢所趨﹐由不得你﹐而你卻偏偏不采取行動﹐這樣是不會有好結果的。我們日常生活中的小事都要如此﹐大事業更要注意。至於時機不到﹐或者時機已過﹐卻勉強去完成的﹐那是妄成﹐不會持久的。譬如夏天﹐枝葉茂盛﹐花開之後﹐到了秋天﹐自然結果。等到嚴冬來臨﹐則遍地冰雪﹐但是到了相當的時節﹐又自然地春江水暖了。任何事情都有一定的時機﹐一個恰當的時機很難遇到﹐但卻很容易失掉。
鬻子也曾經有這樣的話﹕“發政施令為天下福﹐謂之道﹐謂之仁。信而能和者﹐帝王之器。”據《漢書‧藝文志》記載﹐鬻子名熊﹐著《子》三十篇﹐分一卷六篇。他這幾句話的意思是說﹐為天下福祉所作的行政措施﹐就是最崇高的行為﹐也就是所謂的仁道。能使全國上下安居樂業而心悅誠服﹐就是帝王之才。自己並不著意去追求爭取﹐而自然由他人擁戴﹐那麼你便立了信。為天下民眾除害﹐換言之﹐誰危害天下人﹐你就除掉誰﹐這就是仁。如果順天應人﹐自然獲得權位﹐執政以後﹐全國上下親愛精誠﹐和睦相處﹐一旦有了外患侵凌﹐或內在的災禍危難﹐則和衷共濟﹐同心協力。能做出這種政績﹐那就真是為帝為王的材料了。
同樣地﹐我們可以了解﹐孟子的讚成──至少是不反對齊宣王伐燕﹐並沒有違背他一向所主張的“仁義”思想。而仁義也不一定如後來所說的﹐隻是完成個人美好人格的修養而已。依照姜太公的說法﹐在客觀條件的需要下﹐戰爭的手段可以完成更崇高的目的﹐則不但不違背仁義﹐且合乎仁義。照鬻子的理論推衍﹐一場為天下除害的戰爭﹐也就是仁道的伸張。
總之﹐孟子因為燕國老百姓生活於水深水熱中﹐所以不反對齊國去攻伐﹐這並不違義。他的論調。可以說和當年姜太公對武王所說的﹐是同一個方向。問題是齊國之伐燕﹐沒有做到如鬻子所說的那幾個原則﹐也就非帝王之器了。事實上﹐基於當時時代趨勢等因素﹐孟子的思想並不像孔子那樣宗周。因為歷經七百多年來的中央周室﹐實在已是一個扶不起來的破砂鍋了。因此﹐隻要有人能真正施行仁義﹐為民造福﹐他便可輔之為王。
孟子在魏齊的外一章
孟子為什麼不能得到齊宣王、樑惠王的深信和重任呢﹖這實在使人有“讀兵書而流淚﹐替古人擔憂”之慨﹗為了解答歷史上這一疑問﹐就不得不回來再綜合研究齊宣王與樑惠王一下了。
齊宣王的風格
戰國末期的齊國﹐已非西周時代的﹗日齊國﹐也非東周初期的齊國﹐而是由田完敬仲的後代﹐篡位而據為己有的新齊國。尤其從齊威王開始稱王以來﹐齊國便成了與秦、楚分庭抗禮而互相爭霸的大國了。
齊威王死後﹐他的兒子辟疆繼位﹐稱宣王。據孟嘗君的父親靖郭君(田嬰)的門客齊貌辨的觀察﹐說﹕“太子(指齊宣王)相不仁﹐過頤系視﹐若是者背反。”由此而知齊宣王的相貌和個性的一斑。所謂“過頤”﹐便是方面大腮﹐滿臉福相的描述。也可以說是腦後見腮﹐不可往來﹐後有反骨的相貌。所謂“豕視”﹐便是像豬看東西一樣﹐表面很糊塗似的﹐而實際上﹐心中自有主張﹐很精明﹐而且不時偷看到兩旁的東西。所謂“不仁”﹐不是說他一點也沒有仁慈的心腸﹐而是說他是個不容易對付、不容易侍候的角色。
但事實上﹐齊宣王也可算是一個英明的主子﹐有他父親威王慷慨雄豪的秉賦。而且根據《孟子》的記述﹐他爽朗地承認有好勇、好貨、好色的多種毛病﹐婉轉地推掉孟子的高論﹐也可以說是不凡的作風。
朝中文武多才士
在他親政的初期﹐仍然任用鄒忌為相﹐但卻召回了被鄒忌所排擠﹐而具有上將之才的田忌為將﹐任命孫臏做元帥﹐一戰而擒殺了魏國的名將龐涓﹐俘虜了魏惠王的太子申﹐一舉而震動國際﹐威加海內。
齊國﹐不但一躍而為當時國際上的政治大國﹐而且是赫赫的經濟強國。
當此之際﹐齊宣王任命了重要的高級幹部﹕
孟嘗君(田文)繼鄒忌為相國。
禮遇高士顏囗、王鬥﹔甚至間接優待魯仲連等不世人物。
優容淳於髡的滑稽雋才。
他聽了鄒忌及王鬥當面批評他﹐不肯起用人才的一番話﹐一下子便任用他們與淳於髡等所推薦的一批人﹐而使得齊國大治。
鄒忌事宣王﹐仕人眾﹐宣王不悅。晏首(齊臣)貴﹐而仕人寡﹐王悅之。鄒忌謂宣王曰﹕“忌聞以為有一子之孝﹐不如有五子之孝。今首之所進仕者﹐以幾何人。”宣王因以晏首壅塞之。
先生王鬥進門而欲見齊宣王﹐宣王使謁者延入。王鬥曰﹕“鬥趨見王為好勢﹐王趨見鬥為好士﹐於王何如﹖”使者復還報。王曰﹕“先生徐之﹐寡人請從。”
宣王因趨而迎之於門﹐與入﹐曰﹕“寡人奉先君之宗廟﹐守社稷﹐聞先生直言正諫不諱。”王鬥對曰﹕“王聞之過﹐鬥生於亂世﹐事亂君﹐焉敢直言進諫。”
宣王忿然作色不說(通悅)。有間。
王鬥曰﹕“昔先君桓公所好者五﹐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天子受籍(謂土地人民之籍)﹐立為大伯﹐今王有四焉。”
宣王說﹐曰﹕“寡人愚陋﹐守齊國﹐惟恐夫□雲(同隕)之﹐焉能有四焉。”
王鬥曰﹕“否﹐先君好馬﹐王亦好馬﹔先君好狗﹐王亦好狗﹔先君好酒﹐王亦好酒﹔先君好色﹐王亦好色﹔先君好士﹐王不好士。”
宣王曰﹕“當今之世無士﹐寡人何好﹖”
王鬥曰﹕“世無騏囗(馬錄)耳(良馬之名)﹐王駟已備矣﹔世無東郭逡盧氏之狗﹐王之走狗已具矣﹔世無毛嬙、西施﹐王宮已充痁撌覂E嗖緩檬懇玻□位嘉奘俊﹗?
王曰﹕“寡人憂國愛民﹐固願得士以治之。”
王鬥曰﹕“王之憂國愛民﹐不若王愛盡轂(音斛﹐縐紗曰毅﹐紡絲而織之。)也。”
王曰﹕“何謂也﹖”
王鬥曰﹕“王使人為冠﹐不使左右便辟(便﹐順其所好。辟﹐避其所惡。)而使工者。何也。為能之也。今王治齊﹐非左右便辟無使也。臣故日﹐不如愛尺毅也。”
宣王謝曰﹕“寡人有罪國家。”
於是舉士五人任官﹐齊國大治。
王鬥這番說詞﹐等於當面諷刺他的缺點﹐但齊宣王仍有雅量接受﹐不像秦漢以後的帝王﹐動不動便加以“處士橫議”﹐或“大不敬”的殺頭罪名。
讚美詞與利害關系
至於說到宣王不肯聽信臣下的勸諫﹐在用人上。信任不專﹐或學非所用﹐用非所長的事﹐大概不會錯的。例如他前任相國鄒忌的一番婉轉譬喻﹐便是針對他這毛病而說。
鄒忌俯八尺有余﹐身體(日失)(日側有光艷也)麗﹐朝服衣冠﹐窺鏡﹐謂其妻曰﹕“我孰與城北徐公美﹖”其妻曰﹕“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公也﹗”
城北徐公﹐齊國之美麗者也﹐忌不自信而復問其妾曰﹕“吾孰與徐公美﹖”妾曰﹕“徐公何能及君也。”
旦日(明日)客從外來﹐與坐談﹐問之客曰﹕“吾與徐公孰美﹖”客曰﹕“答公不若君之美也。”
明日﹐徐公來﹐孰(通熟)視之﹐自以為不如﹐窺鏡而自視﹐又弗如遠甚。暮寢(通寢)而思之﹐曰﹕“吾妻之美我者﹐私我也﹔妾之美我者﹐畏我也﹔客之美我者﹐欲有求於我也。”
於是入朝﹐見威王曰﹕“臣誠知不如徐公美﹐臣之妻私臣﹐臣之妾畏臣﹐臣之客欲有求於臣﹐皆以美於徐公。今齊地方千裡﹐百二十城﹐宮婦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內﹐莫不求於王。由此觀之﹐王之蔽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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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初下﹐群臣進諫﹐門庭若市﹐數月之後﹐時時而間(去聲)進。期年之後﹐雖欲言﹐無可進者。燕、趙、韓、魏聞之﹐皆朝於齊﹐此所謂戰勝於朝廷(與敵國戰勝於朝廷之內也﹐即政治作戰勝利之意)。
貧賤驕人
雖然宣王有用人不專的毛病﹐卻能面對顏(斤蜀)的頂撞﹐公然改變盛怒之威﹐願執弟子之禮。最後﹐顏(斤蜀)不受封而辭去﹐他又好像隻能禮賢而不能真下士。
齊宣王見顏(斤蜀)﹐曰﹕“(斤蜀)前。”(斤蜀)亦曰﹕“王前。”宣王不說﹐左右曰﹕“王﹐人君也。(斤蜀)﹐人臣也。王日‘(斤蜀)前’﹐(斤蜀)亦日‘王前’﹐可乎﹖”
(斤蜀)對曰﹕“夫(斤蜀)前為慕勢﹐王前為趨士。與使(斤蜀)為慕勢﹐不如使王為趨士。”王忿然作色﹐曰﹕“王者貴乎﹖士貴乎﹖”
對曰﹕“士貴耳﹐王者不貴。”王曰﹕“有說乎﹖”曰﹕“有﹐昔者秦攻齊﹐令曰﹕‘有敢去柳下季壟(家也)五十步而椎采者﹐死不赦。’令曰﹕‘有能得齊宣王頭者﹐封萬戶侯﹐賜金千錳。’由是觀之﹐生王之頭﹐曾不若死士之壟也。”
左右皆曰﹕“(斤蜀)來﹐(斤蜀)來﹐大王據千乘之地﹐而建千石鐘﹐萬石囗(音巨。天上神獸﹐鹿頭龍身。懸鐘之木刻飾象之﹐因名曰囗。每十六鐘共一囗。)﹐天下之士﹐皆為役處﹔辯知(智)並進﹐莫不來語﹔東西南北﹐莫敢不服。萬物無不備具﹐而百姓無不親附。今夫士之高者﹐乃稱匹夫。徒步而處農畝﹐下則鄙野﹐堅門間裡﹐士之賤也﹐亦甚矣。”
(斤蜀)對曰﹕“不然﹐(斤蜀)聞古大禹之時﹐諸侯萬國。何則﹖德厚之道﹐得貴士之力也。故舜起農畝﹐出於野鄙﹐而為天子。及湯之時ㄐ歎鈰x□□5苯裰□饋D廈娉乒顏擼□碩□□摹S紗斯壑□□塹檬□□哂耄□隕災錈穡□鶩鑫拮逯□保□□□嗝陪湯錚□部傻枚□幸蒼鍘J槍室狀□輝坪□骸□由銜唬□吹悶涫擔□韻財湮□□擼□匾越舊菸□校□萋□舊藎□蛐妝卮又□J槍飾奩涫刀□財涿□呦鰨晃薜露□□涓U□跡晃薰Χ□芷瀆徽呷瑁□霰匚鍘﹗□嗜鍘□婀Σ渙Ⅲ□樵覆恢痢﹗□私孕依制涿□□□奩涫檔掄咭病?
是以堯有九佐﹐舜有七友﹐禹有五丞﹐湯有三輔。自古及今﹐而能虛成名於天下者﹐無有。是以君王無差亟問﹐不愧下學。是故成其道德﹐而楊功名於後世者﹐堯舜禹湯周文王是也。故日‘無形者﹐形之君也﹔無端者﹐事之本也。’
夫上見其原﹐下通其流﹐至聖人明學﹐何不吉之有哉。老子曰﹕‘雖貴﹐必以賤為本﹔雖高﹐必以下為基。是以侯王稱孤寡不毅﹐是其賤之本與。’
夫孤寡者﹐人之困賤下位也。而侯王以自謂﹐豈非下人而尊貴士與。夫堯傳舜﹐舜傳禹﹐周成王任周公旦﹐而世世稱日明主﹐是以明乎士之貴也。”
宣王曰﹕“嗟乎﹗君子焉可侮哉﹐寡人自取病耳﹗及今聞君子之言﹐乃今聞細人之行﹐願請受為弟子。且顏先生與寡人遊﹐食必太守﹐出必乘車﹐妻子衣服麗都。”
顏(斤蜀)辭去曰﹕“夫玉生於山﹐制則破焉﹐非弗寶貴矣。然太璞不完。士生乎鄙野﹐推選則祿焉﹐非不專道也。然而形神不全。(斤蜀)願得歸﹐晚食以當向﹐安步以當車﹐無罪以當責﹐清靜貞正以自虞。制言(命令)者王也﹐盡忠真言者(斤蜀)也﹐言要道已備矣﹐願得賜歸﹐安行而反臣之邑屋。”則再拜而辭去。
君子曰﹕“(斤蜀)知足矣﹐歸真反璞﹐則終身不辱也。”
滑稽大師──淳於髡
另有淳於髡﹐完全不同於顏(斤蜀)的作風﹐他運用滑稽的高調﹐對了齊宣王爽朗的胃口。
他身為齊之贅婿﹐長不滿六尺﹐而滑稽多辯﹐早為齊威王時代的左右寵臣。到了宣王時代﹐也同樣受到重用。他是個有心人﹐也見過孟子。與孟子的對話﹐下文再談。
有一次﹐在一天之內﹐他同時又推薦七個人﹐請齊宣王錄用。宣王雖然覺得淳於髡太過份了﹐但辯論一番之後﹐還是照樣任用不誤。
淳於髡一日而見七士於宣王。
王曰﹕“子來﹐寡人聞之﹐千裡而一士﹐是比肩而立﹔百世而一聖﹐若隨踵而至也。今子一朝而見七士﹐則士不亦眾乎﹖”
淳於髡曰﹕“不然﹐夫鳥同翼者而聚居﹐獸同足者而俱行﹐今求柴胡、桔梗(藥名)於沮澤﹐則累世不得一焉。及之罩黍(山名)樑父(山名)之陰﹐則郗(仰也)車而載耳。夫物各有疇﹐今髡賢者之疇也。王求士於髡﹐譬若挹水於河﹐而取火於燧也。髡將復見之﹐豈特七士也。”
而且在軍事方面﹐當大家說不進去話的時候﹐如果淳於髡來個豬狗的趣味性比喻﹐宣王就聽進去﹐立刻放棄了原來的作戰計劃。
齊欲伐魏﹐淳於髡謂齊王曰﹕“韓子盧(韓國有黑大名盧)者﹐天下之疾犬也。東郭髡(免名)者﹐海內之狡免也。韓子盧逐東郭逡﹐環山者三﹐騰山者五﹐兔極(疲倦)於前﹐犬廢後﹐犬兔俱罷﹐各死其處。田父見之﹐無勞勤之苦﹐而擅其功。今齊魏相持﹐以頓其兵﹐弊其眾﹐臣恐強秦大楚承其後﹐有田父之功。”
齊王懼﹐謝將休士也。
又一次﹐齊宣王想征伐魏國﹐魏國派人暗中送禮給淳於髡﹐請他設法阻止。淳於髡公然貪墨﹐受了禮物。齊宣王有密報﹐也知道了這回事﹐但經他滑稽解說﹐又對了宣王的胃口﹐結果還是取消了作戰計劃。
齊俗伐魏﹐魏使人謂淳於髡曰﹕“齊欲伐魏﹐能解魏患﹐惟先生也。敝邑有寶壁二雙﹐文馬二駟﹐請致之先生。”淳於髡曰﹕“諾﹗”
入說齊王曰﹕“楚﹐齊之仇敵也﹔魏﹐齊之與國也。夫代與國﹐使仇敵制其余敝﹐名醜而實危﹐為王弗取也。”
齊王曰﹕“善﹗”乃不伐魏。
客謂齊王曰﹕“淳於髡言不伐魏者﹐受魏之壁馬也。”
王以謂淳於髡曰﹕“聞先生受魏之壁馬﹐有諸﹖”
曰﹕“有之。”
“然則先生之為寡人計之何如﹖”
淳於髡曰﹕“伐魏之事不便﹐魏雖刺髡﹐於王何益﹖若誠便﹐魏雖封髡﹐於王何損﹖且夫王無伐與國之誹﹐魏無見亡之危﹐百姓無被兵之患﹐髡有璧馬之寶﹐於王何傷乎﹖”
齊宣王開戰國養士之風
《史記》在《田完敬仲世家》中﹐述說齊宣王好養士﹐就好像開了一個議院或參政院﹐也相當於現在的研究院。如雲﹕
宣王喜文學遊說之士﹐自如騶衍、淳於髡、田驕、接予、慎到、環淵之徒七十六人﹐皆賜列第﹐為上大夫﹐不治而議論﹐是以齊稷下學士復盛﹐且數百千人。
因此﹐促成相國孟嘗君──田文跟著他學樣﹐也喜好養士。甚至﹐孟嘗君與齊宣王還爭相養士﹐大家熟知的馮援彈鉸﹐毛遂自薦﹐以及雞鳴狗盜之徒等﹐統稱他的門下﹐號稱有食客三千之多。高明之士如魯仲連﹐也是孟嘗君的座上客。
由於齊宣王和孟嘗君爭相好客﹐而開創了戰國時期的養士風氣。此後﹐魏國有信陵君﹐趙國有平原君﹐楚國有春申君﹐都以好客養士號召﹐名動諸侯﹐而影響於國際之間。
不過﹐養士的風尚﹐除非有魏文侯、齊宣王、燕昭王的環境、器度與見識﹐或者還可以利多弊少。到了戰國末期﹐自孟嘗君、信陵君以後﹐其余大公子們的養士﹐利弊就很難說了。甚至可說弊多於利。人與人間的交情﹐主客之間的感情﹐不是基於利害關系的﹐實在不多。即如孟嘗君晚年﹐被逐去齊﹐雖然經過馮言爰設法﹐仕魏、居薛﹐如狡兔之有三窟﹐但後來他重返故國後﹐再也不能恢復昔日的風光。那些門客大都各奔前程﹐而孟嘗君也由此勘破了人情世故。
孟嘗君逐齊而復反﹐譚拾子迎之於境﹐謂孟嘗君曰﹕“君得無有所怨齊士大夫。”孟嘗君曰﹕“有。”“君滿意殺之乎﹖”孟嘗君曰﹕、“然。”譚拾子曰﹕“事有必至﹐理有固然﹐君知之乎﹖”孟嘗君曰﹕“不知。”
譚拾子曰﹕“事之必至者﹐死也﹔理之固然者﹐富貴則就之﹐貧賤則去之﹐此事之必至﹐理之固然者。請以市諭﹐市朝則滿﹐夕則虛﹐非朝愛市而夕憎之也﹐求存故往﹐亡(通無)故去﹐願君勿怨。”
孟嘗君乃取所怨五百牒(書所怨之人)削去之﹐不敢以為言。孟嘗君既反﹐因謝病﹐老於薛。
後來﹐趙國的大將廉頗﹐屈而再起﹐也曾有過孟嘗君門下士同樣翻版的情形。
特立獨行於滔滔濁世的孟子
齊宣王時代﹐養士的風氣是這樣的盛行﹐而遊說之士在齊國又這樣的多﹐但總是仰承君王的鼻息﹐或者相公的喜怒﹐而取得個人的富貴功名﹐以至於謀生而已。
像我們的亞聖孟老夫子一樣﹐特別受到齊宣王的重視而處處待之以禮﹐確是異乎尋常。無奈人情重利而輕高遠﹐所以孟子教之以仁義之道﹐齊宣王不是不知道﹐實在是做不到。這也是孟子所說的“非不能也﹐是不為也”。
反過來說﹐孟子學孔子﹐畢竟成為千古歌頌的聖人﹐這也就是孟子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行徑。所以後來淳於髡替孟夫子難過﹐想要影響他改變作風。但孟子始終特立獨行﹐不願曲學阿世。所以《孟子》全書所說的﹐都是古今不移的大經大法﹐都是正面文章﹐他絕不肯說側面的諛詞。
像淳於髡﹐他便不同了。有一次﹐孟嘗君的封邑薛國有難﹐齊宣王並不想出兵相救。結果﹐淳於髡一片滑稽說詞﹐又打動了齊宣王救薛的心思了。
孟嘗君在薛﹐荊人攻之﹐淳於髡為齊使於荊還﹐反過薛﹐而孟嘗君令人禮貌而親郊迎之。謂淳於髡曰﹕“荊人攻薛﹐夫子弗憂﹐文無以復侍矣。”淳於髡曰﹕“敬聞命。”
至於齊﹐畢報。王曰﹕“何見於荊﹖”對曰﹕“荊甚固﹐而薛亦不量其力。”王曰﹕“何謂也﹖”對曰﹕“薛不量其力﹐而為先王立清廟。荊固而攻之﹐清廟必危。故曰﹕薛不量力﹐而荊亦甚固。”
齊王和其顏色﹐曰﹕“言喜﹐先君之廟在焉﹐疾興兵救之。”顛蹶之請﹐望拜之謁﹐雖得則薄矣。善說者﹐陳其勢﹐言其方﹐人之急也。若自在隘窘之中﹐豈用強力攻哉。
吏民千古兩相妨
鄒與魯哄。穆公問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誅之﹐則不可勝誅﹔不誅﹐則疾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則可也﹖”
孟子對四﹕“兇年饑歲﹐君之民﹐老弱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而君之倉稟實﹐府庫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殘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夫民今而後得反之也﹐君無光焉。君行仁政﹐斯民親其上﹐死其長矣。”
歷史政治上的因果
這是孟子家鄉的事﹐孟子是鄒人﹐鄒大約隻有現代的一個小縣那麼大﹐姑且稱他為一個國。其實鄒和邾﹐也都屬於魯國的境內﹐用現代的觀念來講﹐相當於魯國的一個獨立市。
鄒和魯國﹐發生了權利上的爭執﹐這是一次很大很激烈的沖突。鄒穆公問孟子說﹐在這一次和魯國的激烈沖突當中﹐我的高級幹部死了三十三個人﹐而這些幹部的屬下和轄區的老百姓﹐沒有一個肯為他們的長官效死。要是殺掉這些人吧﹐人數實在太多了﹐殺不勝殺。可是不殺罷﹐他們將來還是這樣眼看著長官戰死而不去援救﹐這樣怎麼行呢﹖真是殺也不好﹐不殺也不好﹐你看應該怎麼辦呢﹖
孟子說﹐在平時遇到水旱災害﹐農產歉收的訄祪瞗撈j睦習儺彰敲揮蟹鉤浴D曇痛螅□硤迦醯模□鏊澇諑放裕荒曇頹幔□硤褰S常□叩枚□模□屠胂綾塵□□蟯□由□T謐拚庋□桓魴︵〉牡胤劍□油齙娜耍□透嘰錛蓋□酥□啵□劑四閎□咳絲詰暮艽蟊壤□5□悄閼□□牧覆擲錈媯□嗟氖橇甘常□瓶飫□那□埠艸湓#□兇愎壞牧α堪鎦□廡├習儺鍘﹖墑悄愕母剎棵牽□筆輩19揮邪牙習儺盞耐純嗲樾胃嫠唚悖□□欽庋□韭□澂煥碚□攏□□□瀉α碩嗌□習儺盞納砑倚悅□﹖鬃擁難□□□釉□□倒□□鍪亂□乇鸚︵慕魃鰨□彩率怯幸蜆□ㄓΦ摹T趺闖鋈□□馱躚□乩矗蝗綰未□耍□艘步□綰未□恪K□栽諂絞崩習儺粘粵慫□□俚目鰲O衷謁□且簿脫劭醋潘□塹某□偈苣眩□懷隼淳仍□恕U庹□撬□羌6鍪保□□儼瘓仍□□塹囊恢隻貢a□隳鹿□褂惺裁春迷鴯致裨溝哪兀咳綣□詠褚院螅□敵腥收□□□□習儺眨□習儺盞比灰簿途窗□□塹某□□□背□儆心訓氖焙穎□□塹比瘓突崞此爛□□﹔□戎□恕?
這一段中﹐孟子所說的理論﹐是中國政治哲學的最高原則之一﹐也是政治領導人的最高領導原則。中國文化處處講因果﹐這因果的觀念並不是印度佛教傳入中國以後﹐才開始確立﹐並普遍被社會應用在語言文字上。我們的《易經》老早就有這種思想﹐如“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至於孟子﹐這裡所引用的“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同樣是因果報應的觀念。
在政治上﹐我們看歷史的演變﹐就是因果報應。我們如果從因果中去看歷史﹐可以發現許多很奇妙的事情。就拿我們眼前可以看得見的歷史現象來說﹐埃及的總統薩達特﹐很了不起。那天我打開電視﹐看見他突然冒險訪問以色列的消息﹐就知道他一定有影響力。同時也預料到以色列的貝京﹐也一定會去埃及報聘﹐也可以說兩個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將來對於中東地區的謀和﹐猶太與阿拉瓷撙G雒褡迦□郵馱梗□芑嵊邪鎦□摹<俁ㄎ頤譴ι碓諞話倌旰螅□毓□防純湊庖歡衛□罰□飭餃酥□淶囊煌□煥辭樾危□約俺閒哪焙陀敕竦囊蜆□ㄓΓ□蚴且患□諞蜆□繕希□苡腥□模□苤□檔氖慮欏?
古今中外都逃不開這個因果律。我們中國的歷史﹐每一朝代都是如此。怎麼來的江山﹐也將怎麼樣的失去﹔怎麼樣取得的政權﹐也是怎麼樣的交出去。仔細研究外國的史實﹐又何嘗逃過此一法則。
我們隨手舉一個例子﹐宋朝的皇帝趙匡胤﹐據說他自己並不想當皇帝﹐而是陳橋兵變﹐部下們硬把皇帝所穿的黃袍加在他的身上的。當時的皇帝﹐是後周的柴榮。他在位時死了﹐兒子還小﹐隻有六七歲﹐而趙匡胤是柴榮當時的殿前點檢使﹐等於是憲兵總司令或首都衛戍司令等要職。就在陳橋兵變中﹐黃袍加身當了皇帝﹐所以到了元初﹐在宋朝垮了的時候﹐有人非常感慨地作了兩首詩說﹕“記得陳橋兵變時﹐欺她寡婦與孤兒。誰知二百余年後﹐寡婦孤兒又被欺。”“臥榻而今又屬誰﹖江南回首見征旗。路人遙指降王道﹐好似周家七歲兒。”
我們再看清朝﹐進主中國﹐是孤兒寡婦入關﹐而最後一代皇帝﹐又是寡婦孤兒悄然出關。因果報應﹐絲毫不爽。讀了元人那首詩﹐我也曾經依樣畫葫蘆的寫過一首﹕“寡婦孤兒自入關﹐便宜佔盡此江山。果然二百余年後﹐母子君臣出塞難。”博儀登基接受群臣朝賀的時候﹐還是一個小孩子。抱他坐上金鑾殿的大交椅上時﹐他大哭起來﹐他的父親攝政王拍拍他﹐安慰說﹕“不要哭﹐快完了﹗”果然很快就完了。這就是“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的道理。所以國家也好﹐個人的事業也好﹐都是怎麼起來﹐也是怎樣下去。經過時間的証明﹐長期觀之﹐可以說是必然律的回互﹐並非偶然如此的。
至於《孟子》書中的“老弱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這兩句文言﹐尤其別具韻味ㄐ慼慾A蔡乇鴇□埂F竦□焦□貝□睦習儺彰僑□耍□負跏朗來□□睦習儺眨□際槍□耪庵旨榪嗟娜兆印﹗襖先踝□豕帝鄭□痴呱6□□姆健﹗貝□鼐E且黃□髏竇11牡木跋蟆1□梗□彝矗Σ袷茄雜鏤淖炙□芫Σ湫穩蕕摹I緇岬鈉恫〉攪蘇庵智樾危□閼□繾笞諤牡氖□□擔骸笆朗掠樸菩涫摯矗□□□迨醪咧偉病9□蘅琳□壩湯擔□裼屑12母□嗄選﹗輩還□八禱乩矗□頤喬銥此□焦□桃搗4□納緇嵯窒竽兀克淙幻揮忻獻誘飭驕浠澳茄□□遙□□竊諼鎦飾拿鞣17怪□碌囊話閔緇嶙純觶□┐逑繒虻乃□淦□希□際形拿韉幕□畏4錚□□謀湎嘟□□□燦小襖先趵□毓釋粒□痴呱4λ姆健鋇木翱觥S繞潿暈頤且話憔哂諧齬□袢鵲男睦聿√□納緇岫□裕□餐□□嵊寫吮□□□竦□皇撬□沂筆迫□碩□眩?
君道與臣節
除此以外﹐由鄒穆公與孟子這一段對話中﹐引出一個歷史哲學和政治哲學上極重要的問題﹐需要特別加以討論。
根據本文鄒穆公的發問﹐認為他的國家有了重大的變故﹐而一般守上有責的高級幹部們﹐死難的不少﹐但是他們的部下﹐以及基層的民眾們﹐根本視若無睹﹐好像毫不相幹似的。我們平常也都讀過《孟子》﹐但是重點往往被《孟子》的文章才氣掩蓋過去。甚至可以說﹐我們被古文語調困住了﹐忽略了其中有兩個極其重大的基本問題。孟子當時既非盡情發揮得明明白白﹐我們後世讀來﹐也未仔細尋思﹐隻是馬馬虎虎地讀過去了。
在中國文化政治哲學的傳統道德中﹐過去的歷史上﹐“君道與國共存亡﹐臣節盡忠死國事。”這是不易的原則。自三代以後﹐春秋以下﹐無論君主政體與否﹐這個民族文化、民族教育的基本精神﹐是始終不變的。這種根基深厚的民族精神﹐當然﹐最具體而得力的﹐便是孔子著《春秋》以後的孔孟一脈的儒家學術思想。而在宋、元以後﹐再根深蒂固地往下層紮下根基的﹐則歸功於幾部有關歷史故事的小說﹐如《三國演義》、《精忠岳傳》等等﹐把固有文化道德仁義的精神﹐如重然諾守信義的義氣風范﹐融會在國民生活的每一環節﹐打入每一個人心﹐打入每一代子孫心坎深處。加上宋明以來理學家們在臣道、臣節上的深厚修養與發揮﹐因此在宋、元、明、清之間﹐士大夫們死難於臣節、盡忠報國的典型﹐比之以往的歷史﹐更加激烈而具體﹐更加莊嚴而可敬。
其實這種民族文化根深蒂固的精神﹐由來久遠﹐絕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例如孟子講三道﹐動輒便提出周初開國的文武之業來作標榜。但事實上﹐以商紂的暴虐﹐雖經周武王鼎革以後﹐政治上的種種努力﹐但將近百年之間﹐用現代人的話來說﹐將近一個世紀﹐還有“殷之頑民”﹐始終與周朝並不合作。最明顯的﹐便如初期的伯夷、叔齊﹐“義不食周粟”﹐餓死在首陽山上。其實﹐歷史上所記載的“殷之頑民”﹐也就是前代商朝遺民的忠貞志士﹐因為作史者立場﹐所以稱他們為“頑民”﹐也就是所謂的頑固分子。因此周武王的分封諸侯﹐封微子於宋﹐以祀殷商之後﹐固然是武王的仁心德政﹐同時也是培養民族精神的重要措施。
其余信手拈來﹐如眾所周知的漢初田橫五百壯士﹐義不投漢﹐集體自殺以全節義﹔項羽的八千子弟﹐統統戰死烏江﹔這些都是犖犖大者﹐盡人皆知的歷史故事。其他有關歷代在成敗、存亡續絕之際﹐忠臣義士可歌可泣的事跡﹐還有很多。這是中國文化特有精神之所長﹐關系一個民族國家﹐立國立基的根本精神所在﹐不能不加注意﹐應該大書而特書的。例如元朝與清朝的入關﹐在戰役中遇到戰死不屈的忠義之臣﹐或是後來被俘而不投降的忠貞志士﹐不但不加凌辱﹐反而恭敬禮遇﹐雖依法執刑﹐死後仍善為安葬﹐示以生榮死祭以表忠貞。而對那些輕易投降﹐賣主求榮的﹐便為他們另外立了“二臣傳”﹐以表示有虧節操。這些就是中國文化的基本精神﹐豈可以盡把它列入“愚忠”兩字而輕輕抹煞。而且這種節操的養成﹐與帝王民主的政體關系不大﹐並不是說在帝王養士的體制之下﹐才有忠臣義士的作風﹐在民主體制的時代﹐就不需要對國家民族有此忠義的節操﹐那便是大錯特錯﹐是自己對自己民族文化的愚昧無知了。
問題不能扯得離題太遠﹐現在再回轉來看鄒穆公這一段的對話。鄒是戰國當時的蕞爾小國﹐微不足道。但當他國家有難的時候﹐守上有責的高級臣僚﹐死難的如此之多。這不是一件偶然的事﹐這表示鄒魯之邦﹐確有其深厚的文化根抵。盡管主懦國弱﹐而文化教育的風范﹐始終未變。但是鄒穆公再進一步要求他國內的全民盡忠﹐那麼問題就太不簡單了。所以孟子有下一段的答復﹐也便是反映出對當時邦君們的一種警告﹐一番抗議。這便是我方才說要特別注意的一段。同時也是中國文化歷史哲學的重點之一。
歷史上的基層政策
討論到前面中國文化﹐有關歷史哲學這一類問題﹐我們看到自從孔子著《春秋》而使亂臣賊子懼的精神以外﹐歷代歷朝的歷史﹐也都是繼承孔子的學術重點──《春秋》責備賢者﹐特別是要求君聖臣賢﹐或明君良相的一貫精神。對於林林總總遺下編氓的一般國民們﹐從來沒有過於苛求﹐並非像鄒穆公的希望一樣﹐要求基層的國民們﹐也要層層盡忠﹐為他們的長上──長官去盡忠盡節。
有人說﹐我們的“二十六史”﹐隻是一部軍政統治的總帳簿﹐比起西方後來的歷史學觀點﹐大為遜色。這個問題的是非好壞﹐暫且不談。現在隻講我們過去的歷史記載﹐特別注重﹐也特別強調君臣之間──執行仁義政綱上﹐君道的明智和昏庸﹐以及臣道的忠貞和姦佞。而對於基層地方的吏治問題﹐幾乎都忽略了。過去雖然也注重吏治的清明與否﹐但過去歷史所提吏治的“吏”﹐大體上是指官而言﹐並非如現代觀念﹐包括了地方行政的基層工作人員。事實上﹐依我的研究看來﹐兩千年來的一部中國政治史﹐無論是哪個朝代﹐哪個政治體制──禮治和法制﹐甚至可以說﹐不論君主或民主﹐任何一個時代的興盛與變亂﹐基本上的問題﹐都出在吏治──地方行政的基層幹部上面。歷代的大小變亂﹐大部分最初的原因﹐都是由於官逼民變﹐吏虐民反的結果。過去如此﹐近代也是如此。
你看我們汗牛充棟的歷史文獻﹐許多高明的論政﹐如切中時弊的奏議﹐以及討論政治思想、政治制度﹐以及政治哲學的文章﹐也不知有多少。但其中心思想﹐都是對中央政府執政者的朝廷而言。一旦時逢明君﹐寵加采納﹐那些高明之士﹐仍然身居台閣﹐位入中樞﹐官階癒來高﹐隔離民間疾苦﹐距離民瘓也癒遠。試問﹐又有幾人肯請求降調﹐願意深入鄉村民間﹐作一個裡正、保正芝麻綠豆大的地方基層幹部呢﹖
我也常思索其中的道理﹐幾乎是一個永遠矛盾﹐無法調和的事實。譬如﹐美侖美奐的偉大建築﹐在外觀上﹐一定是舖置名貴高華的裝滿﹐絕對不可能把基層的泥沙粗石擺出來。但事實上﹐這座宏傳建築的牢固存在﹐非要底層厚實的泥土沙石不可。如果顛倒來用﹐不但不美﹐而且根本無法落成。人們隻瞻仰表層的高華﹐總是忘卻了基層的功績。所以由平民而變成為高明的知識分子以後﹐漸漸距離基層的平民癒來癒遠。也是事所必致﹐理有固然的結果。
作官莫作怪
例如春秋戰國的取士以治民﹐士大夫一入仕途﹐在理論上﹐固然仍須力求善政以利民﹐但在事實上﹐卻隻是鞏固自己的權勢﹐當然離開民瘼癒遠。漢代注重地方治平﹐重視二幹石的郡守──太守﹐但是它距離下層民眾還是很遠。唐代重刺史──即等於漢代重視二千石郡守的遺風﹐然而在盛唐以後的刺史﹐大多數是分發考取功名的進士們來擔當其任﹐因此難免有“書畫琴棋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它”的氣概﹐而於基層民間的疾苦﹐也就癒來癒遠了。於是﹐外面則藩鎮(軍閥)專權﹐目無中央﹔內廷則宦官操政﹐女禍把持﹐天下事就不問可知了。
順便提到一首明人的打油詩﹐夾點笑話給大家輕鬆輕鬆。這首詩是描敘一個人一生的轉變情況﹐現在如用來比方過去歷史上官與民之間隔﹐卻也很有趣。它的前面兩句﹐便是剛才提到的“書畫琴棋詩酒花﹐當年件件不離它。”可以作為舊時代達官而兼名士的寫照。接著是“而今事事都更變﹐柴米油鹽醬醋茶。”後面兩句可作為一般社會民生基層情景的描述﹐或者是退職後清苦生活的寫照。這不是很幽默嗎﹖
明清兩代﹐承元朝的政治體制演變﹐自中央級的朝廷以下﹐形成三級政治﹐即所謂省、府(州或道)、縣治。雖然注重親民之官的縣官大老爺﹐但是那些多半是從進士、舉人出身的外放地方官﹐自然十之七八﹐都是讀書做八股文的書生。所以地方政治﹐全靠幕僚的師爺──刑名與錢谷兩個得力助手的機要秘書。因此有人說﹐清代的政治﹐是為紹興師爺所把持的天下。上自內閣中書衙門﹐下至府縣﹐的確也是如此。至於真正的民間疾苦﹐所謂下情而能上達﹐幾乎比登天還難了。
我們隻是粗枝大葉地把歷史上這些事實作個了解﹐那麼﹐便可知道過去一部中國政治制度史上﹐皇帝的中央政府──朝廷﹐是高高在上﹐懸空獨立的。各級的官吏﹐在理論上﹐應該是溝通上下﹐為民辦事。而事實上﹐一旦身為地方官﹐“天高皇帝遠﹐猴子稱霸王”﹐任所欲為的事實也太多了。我們試想﹐以此圖功﹐何事能辦﹖以此謀國﹐焉得不亡﹗然而﹐我們的民族性﹐素來以仁義為懷﹐老百姓始終順天之則﹐非常良善﹐隻要你能使他們做到如孟子所說的“樂歲終身飽﹐兇年免於死亡”﹐也就安居樂業﹐日子雖然苦一點﹐還是不埋怨的。除非是你使他們真的受不了﹐真的走投無路了﹐否則你做你的皇帝﹐當你的官﹐與他毫不相幹。這便是中國歷史上政治哲學的重點之一。自春秋戰國以來﹐中國的官吏和老百姓的關系一直是如此﹐在鄒穆公問孟子的時候更是如此。那麼﹐他問孟子這個問題時﹐甚至內心氣憤得想殺些人來發泄一下﹐鎮壓一下﹐這豈非超越於政治原則之外﹐無乃太過乎﹗
現在是民主時代﹐也是注重基層政治工作的時代。為民服務的基層工作﹐實在是一件神聖偉大的使命﹐很不簡單﹐最上層到中樞各部院政令的推行﹐一節一節地統統匯集到了基層。其間事務的繁忙﹐頭緒的蕪雜﹐並不亞於上層執政者天天開會﹐隨時開會的痛苦。而最難辦的﹐往往是各部門的政令﹐缺乏橫的整體的協調﹐致使政令達到基層時﹐有許多矛盾抵觸之處﹐無法執行﹐隻好一擱拉倒。還有許多政令﹐可以用在甲地﹐卻不適用於乙地﹐更不合於丙地的事實﹐但是也例行公文﹐訓令照辦不誤。實在難以作到﹐也隻有一擱了事。還有最重要的﹐什麼高官厚祿﹐實至名歸﹐風光熱鬧的事﹐都集中在上層朝市。基層工作者﹐必須具備有願入地獄的菩薩心腸﹐和成功不必在找的聖賢懷抱。照這樣情況﹐我也常常想﹐假如叫我到窮鄉僻壤﹐長期擔任一個國民小學教員﹐是不是真能心甘情願地盡心盡力去做得好﹖我對自己的答案是﹕恐怕未必。己所不欲﹐何望於人。推己及人﹐如何可以要求他人呢﹖
總之﹐所得的結論便是﹐從古至今﹐基層的工作﹐能於的不肯幹﹐肯幹的不能幹。因此﹐真正參與工作的﹐就是一批不是不能幹﹐就是不肯幹的人。往往為政府幫倒忙﹐作了喪失民心的工作﹐你看怎麼辦﹖至於說貪污不貪污﹐那還是另一附帶的問題﹐不必去討論。
有時朋友們與我談到的美國的社會政治﹐基層工作者是如何如何的好﹐因此才有的今天的成就。我說﹐不錯。美國還年輕﹐歷史還淺﹐所以歷史文化的包袱也輕。甚至還沒有背上歷史文化的包袱。我倒祝福他們永遠如此年輕﹐不要背上歷史文化的包袱才好。一旦老大﹐歷史文化包袱的根基癒深﹐要想有所改革當然癒難﹐那就得慢慢地潛移默化﹐不可能再像現在這樣立竿見影了。
至於經過民選﹐來自民間的現代官員﹐他們的功過、是非與善惡﹐且等歷史作定評吧﹗不過﹐千萬要記住﹐歷史是公平的天秤﹐也真有明鏡高懸﹐可以照見善惡而使原形畢露的作用﹐大須留心從事﹐多讀民族文化的寶典﹐培養仁心仁術﹐以立己立人。
記得明人馮夢龍就有段論調怪誕的小品﹐寫得很好﹐特別抄錄一節﹐給自認為民主時代民意代表的青年朋友做一個借鏡。
昔富平孫家宰在位日﹐請進士謁選﹐齊往受教。孫曰﹕做官無大難事﹐隻莫作怪。真名臣之言也。
豈但做官﹐做人也是一樣。民主時代的民選﹐更須切莫作怪。我們看了這一段似幽默﹐其實嚴肅的小品文﹐再回轉來看孟子答鄒穆公的問題﹐便可以說﹐隻恐穆公守上有責的有司們﹐早已經國太作怪而失去民心。因此孟子的結論一句話﹕“君無尤焉”﹐又怎能責怪下民呢﹗
除此以外﹐在鄒穆公的觀念中﹐認為他守土有責的重臣們既能盡忠﹐為什麼更下層的幹部們﹐就不能為他們盡節﹖這個道理﹐在理論上講﹐說來話更長了。總之﹐要了解中國文化的重心﹐無論是儒家或諸子百家的學術修養﹐都是做人和做事合而為一的。仔細體認歷史﹐便可知道有些人的一生﹐事業功名是成就了。但不能說他做人也成功了。有的人﹐一生做人成功﹐但並無事業功名上的成就。如果兼而有之﹐應該是不聖亦賢了。
例如明代的名臣張江陵──居正﹐是萬歷當時的權臣名相﹐可算是一個大政治家﹐但因個性急躁﹐修養不足﹐所謂“操切為政”﹐往往便不能優容氣節之士。好多理學名儒﹐因為意見不合而被壓制不伸。但在張江陵當政的時期﹐的確做到了兵強國富﹐其功實有不可掩蓋者。可是當他身死以後﹐結果弄得抄家破產﹐大兒子被逼上吊﹐老太太也被逼得流離失所。固然是明代朱氏王朝的作風﹐慣於苛待功臣﹐大有失德之處。但張江陵的做事成功而做人失敗﹐實在也不免有話分兩截的必要。當時有人經過張江陵的住宅﹐看到荒草叢生﹐一片凄涼的景色﹐和當年的□赫對照﹐便大生感慨。就拿筆提詩在張宅的破壁上說﹕“恩怨盡時歸論定﹐封疆危日見才難。”這兩句詩﹐和張江陵的生平﹐正好用來作為鄒穆公問孟子這個問題的答案。
滕文公問曰﹕“滕﹐小國也﹐間於齊楚。事齊乎﹖事楚乎﹖”孟子對曰﹕“是謀非吾所能及也。無已﹐則有一焉。鑿斯池也﹐築斯城也﹐與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則是可為也。”
兩大之間難為小
在春秋、戰國兩個時代﹐膝、薛僅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國。但在《論語》及《孟子》書中﹐都有所論及。所以國雖小﹐在孔孟的聲光照耀之下﹐卻也有名起來。《論語‧憲問》篇中記載著﹕“子曰﹕孟公綽為趙魏老則憂﹐不可以為滕薛大夫。”就是這個滕國。不過孔孟兩個時代不同﹐滕、薛的情形也不一樣了。
這次是孟子從齊國再度回來﹐路過滕國。滕國是一個小國﹐而東北面毗鄰了強大的齊國﹐南面又和強大的楚國接壤。我這個小國﹐夾在這兩個大國的中間﹐所謂“兩大之間難為小”﹐我應該向齊國靠攏好呢﹖或者是投向楚國比較好呢﹖
滕文公把這個難題提出來﹐向這位高人孟子請教。孟子也的確是高明﹐他答復滕文公說﹕“你提出這個問題﹐對不起﹐我也沒辦法。有辦法也不能講﹐礙難啟齒。”滕文公聽孟子這樣的答復﹐當然非常失望﹐臉色就沮喪難看。孟子見他這副樣子﹐又過意不去﹐於是對他說﹕在不得已之下﹐那麼隻有一條路比較好。你把你自己的內政先理好﹐增加老百姓的向心力﹐團結起來。然後﹐加強你的國防設施﹐把護城河挖得深深的﹐把城牆加高加厚起來﹐鞏固你國防線上的防御工程。和全國老百姓﹐上下一致﹐同心合力﹐保衛自己的疆土﹐雖然戰死﹐也不離開本位﹐甚至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自強自立﹐寧可亡國﹐也不向任何一個大國投降﹐先有這樣的準備﹐還可以有所作為。
在這裡﹐我們看到孟子答復“兩大之間難為小”的基本原則﹐隻有自強自立的一條路。其實個人作人也是一樣﹐不自強﹐不自立﹐不從自己本身想辦法﹐在兩大之羊﹐怨天怨地﹐希望得到別人的同情來為自己解決困難﹐天下不會有這樣的事情。個人事、國家事、天下事的原則是一樣的﹐隻有自強自立﹐才是唯一的生存之道。尤其以一個小國家為然﹐介於國際上強國之間的自處﹐除了自立自強以外﹐絕無其他妥協的良策。況且癒妥協﹐將癒增加困難。因此孟子便指出﹐寧可亡國﹐也不可喪失國格或人格的原則﹐作為答復。
滕文公問曰﹕“齊人將築薛﹐吾甚恐﹐如之何則可﹖”孟子對四﹕“昔者大王居邪﹐狄人侵之﹐去之歧山之下居焉。非擇而取之﹐不得已也。苟為善﹐後世子孫必有王者矣。君子創業垂統﹐為可繼也。若夫成功﹐則天也。君如彼何哉﹗強為善而已矣。”
有一次﹐滕文公再進一步向孟子請教說﹐薛和我一樣是個小國﹐可是出現強鄰的齊國﹐要在薛國建築城池﹐也就是在薛國的領土上﹐建築堅強的軍事基地。薛國也是我的鄰近小國﹐有同病相憐﹐唇亡齒寒的威脅。看這種國際趨勢﹐下一步很可能要輪到我頭上了。這種威脅實在讓人憂慮。你看﹐該怎麼辦好呢﹖
這個薛國也早已歸入了齊國的版圖﹐被齊宣王封為孟嘗君田文的地盤。那就是﹐歷史上有名的孟嘗君門下客﹐彈挾而歌的馮言爰﹐強作主張﹐代表孟嘗君到薛國收取租債﹐一把火燒了所有債務人契據﹐以收買民心的名城。
孟子又是拿出他最崇拜的﹐也是周代歷史上最能謙讓、最光榮的一代──太王的史實。他說﹐從前太王住在分□地﹐狄人侵犯他﹐難以自處﹐因此搬到歧山下面去住。並不是因為歧山比分□更好﹐土地更肥沃﹐而是在分□被好勇鬥狠的胡人欺凌﹐沒有辦法﹐不得已才避到岐山去了的。當時太王雖被迫遷移﹐但卻忍辱負重地生聚教訓﹐所以後代子孫──文王、武王起來﹐才建立了周朝幾百年的政權。你可以效法他這種為善的精神﹐後代的子孫就一定能稱王天下。大丈夫要創業就要樹立一個美好的典范給後人﹐為了使子孫能夠繼承下去﹐在個人方面﹐無論讀書、經商﹐或任何行業﹐都應如此。一定要有這個志向﹐能不能成功﹐那是天命。如今你地方小﹐四面又有強鄰﹐隻有用太王這種精神去做﹐勉強站起來﹐但不是站起來去跟人爭強鬥勝﹐而是自己勉勵為善﹐鞏固內部﹐自立自強﹐然後才能慢慢強大﹐受到別人尊重。
孟子這理論非常對﹐兩大強國的鬥爭之下﹐處在中間的弱小國家﹐若想自立自強﹐的確是很難的。我們看宋初的局面﹐吳越王錢鏐的孫子錢椒﹐本來和趙匡胤、李後主一樣﹐也是獨立為王﹐他一看到天下大勢﹐自陳橋兵變之後﹐趙匡胤號令天下的章法﹐他便表示投誠擁護﹐推趙匡胤當中國的老板。到宋太宗時﹐自己取消了國號。他認為這樣做﹐則自己後代的子孫﹐不失為諸侯﹐永遠是方面大員。否則的話﹐自己估計一切的能力﹐未必可勝得過宋朝。戰敗了﹐不隻是自己難保﹐就是子孫也難保。其實他這樣做﹐還是在等候時機﹐要想辦法再起來﹐希望自己留有最後一點小本錢﹐必要時才能有所作為。
至於同時代的南唐李後主就不同了﹐雖然也看到了這一點﹐曾經向趙匡胤上表稱臣﹐奈何他一天到晚感嘆在詩詞之中﹐詩詞做得太好了﹐下不了決心﹐如果下得了決心﹐真正能夠有所作為﹐早就起來有所作為了﹐即使打敗了﹐也是光榮的。等到曹彬的大兵團攻到南京的時候﹐用一根繩子上吊也行﹐又怕死﹐要投降又覺得沒面子﹐最後當了俘虜﹐被曹彬解送到京﹐隻有在船上作詩感慨﹐那又有什麼用﹖趙匡胤批評他說﹐李煜肯把作詩填詞的精神來治國﹐就不會是今天的下場了。所以要嘛﹐就強為善﹔不能強為善﹐就保子孫﹐留元氣﹐以待後來。
國家大勢如此﹐個人事業也如此。站得起來就站起來﹐站不起來就得見機振作。但是社會上﹐有許多人﹐他在站不起來時不肯爬﹐爬不動時又不肯躺下﹐還老是覺得自己是站在那裡﹐其實並沒有站著﹐這樣就很可憐了。總之﹐人生哲學和政治哲學的道理一樣的。
滕文公問曰﹕“滕小國也﹐竭力以事大國﹐則不得免焉。如之何則可﹖”
孟子對曰﹕“昔者大王居邪﹐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幣﹐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屬其者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聞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養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無君﹖我將去之。’去邪﹐逾樑山﹐邑於歧山之下居焉。邪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從之者如歸市。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為也﹔效死勿去。’君請擇於斯二者。”
人貴自立
在《孟子》書中﹐這一段和上一段﹐怎樣看﹐都是同一個問題的重復記述。隻是一個詳細﹐一個簡化而已。可能是孟子門人編輯時的疏忽﹐但無法考証清楚。
勝文公又問﹐我就算盡心竭力地奉承這兩個國家﹐最後還是免不了他們的侵略﹐該怎麼辦才好呢﹖
孟子還是告訴他說﹐從前周太工住在分□地﹐狄人侵犯他。大王拿皮貨和幣帛去賄賂﹐可是沒有用。又送狄人喜愛的狗和馬去討好他﹐仍舊沒有收到效果。最後拿珍珠和寶玉去﹐仍免不了狄人的侵犯。(這等於後來宋朝對遼金元的情形一樣﹐非常痛苦﹐也非常可憐。)在這種情形之下﹐太王實在沒有辦法﹐隻好遷都另作他圖﹐離開分□這個地方。行前召集分□地的父老們﹐告訴他們說﹐我曾經聽說過﹐一個君子仁人﹐是不會拿用來保養大家的事物﹐來作害人之用。現在外族人來侵略我們﹐我曾經為了大家的安居樂業﹐送給他們好多財物﹐可是他們的侵略﹐始終沒有停止。因為他們的主要目的是要我們這塊土地﹐得不到這塊土地﹐將永不罷休。本來我是希望以我們現居的土地﹐使大家過安定生活的﹐而現在竟因為我有了這土地﹐使狄人不斷來攻擊我們﹐那等於我用土地來害大家遭受戰爭之苦﹐這是不應該的。像我這樣的人﹐多的是﹐你們不必顧慮找不到更好的領導人。為了不牽累你們﹐我將離開這裡﹐你們多加保重了。
我們從孟子這段敘述﹐可知在古代宗法社會裡﹐一個好的領導君主﹐也是那麼可憐的。孟子隻講周太王這個例子。其實﹐上古史中﹐如周太王的情形也不少。後世和元朝的創業之主成吉思汗﹐在少年時代﹐和他的寡母生活在沙漠地帶﹐經常被人欺負﹐也是非常的可憐。境也是和周太王當時的情形差不多﹐隻是元朝民族沒有文化根基﹐所以不如周代綿延久遠。
接著孟子又說﹐大王對他的子民耆老們談話後﹐就帶了家人﹐翻過樑山﹐跋涉到歧山下面定居。但是居住在原地分□的老百姓們都說﹐太王是一個好領袖﹐我們不可以失去這樣的領袖﹐於是大家也放棄了在分□的土地﹐跟著太王到歧山下面一起居住﹐重新開辟新的天地。這樣跟來的人很多﹐一股新興的力量﹐像市集一樣湧進歧山之下﹐鞏固了大王的基地。
孟子又說﹐還有人持另一個論點﹐認為凡是世代相傳下來的土地﹐所謂的“世居之地”﹐應該好好地守著﹐不可以在你這一代手裡﹐放棄祖宗的基業。那麼你就寧可戰死﹐寧願亡國﹐也不要輕言放棄﹐隻有死守了。
這是從守土有責的論點出發﹐也是千古不易的至理。所在北宋時代﹐遼、金互相消長的時期﹐遼國末代的宰相左企弓在朝中力爭﹐不可放棄河北﹐而有﹕“君王莫聽捐燕議﹐一寸山河一寸金”的主張﹐也同樣是這個道理。
孟子這樣畫龍點睛一說之後﹐跟著又告訴滕文公說﹐你在這兩者之間﹐不可矛盾﹐也不可因循﹐隻有選擇其中一條路去走。
歷史上凡是動亂時期﹐像滕國這種環境的遭遇也很多。我們由此可了解﹐一個小國處於大國之間的艱苦。近如現代正在紛爭的中東問題﹐那些小國之間﹐就有許多困難存在。現在世界上﹐不論歐洲、非洲﹐全球各地的小國﹐所遭遇到的困難﹐許多和戰國時代的滕國一樣﹐所處的環境﹐都非常矛盾。不是身歷其境的人﹐是不容易了解的。
其次﹐個人的人生也是一樣﹐自己不能矛盾﹐當受到艱難或迫害的時候﹐就要改變自己的環境。當環境不能改變時﹐就要自己站起來﹐堅強起來﹐寧死而不向困難環境屈服。
魯平公將出﹐嬖人臧金者﹐請曰﹕“他日君出﹐則必命有司所之﹔今來輿已駕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請。”
公曰﹕“將見孟子。”
曰﹕“何哉﹖君所為輕身以先於匹夫者﹐以為賢乎﹖禮義由賢者出﹐而孟子之後喪逾前喪﹔君無見焉。”
公曰﹕“諾。”
樂正子入見﹐曰﹕“君奚為不見孟軻也﹖”
曰﹕“或告寡人口﹕‘孟子之後喪逾前喪。’是以不往見也。”
曰﹕“何哉﹖君所謂逾者﹐前以士﹐後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後以王鼎與﹖”
曰﹕“否﹐謂棺槨衣衾之美也。”
曰﹕“非所謂通也﹐貧富不同也。”
樂正子見孟子曰﹕“克告於君﹐君為來見也。嬖人有臧倉去沮君﹐君是以不果來也。”
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魯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孟子論立身出處的原則
這是孟子晚年﹐回到鄒魯﹐退居以明志的一段記錄。魯平公身邊有一個得寵的近臣(弄臣)﹐當然不是什麼大臣﹐但隨時跟在他的身邊﹐在某些事情上﹐會成為重要的關鍵人物──後世得寵的宦官﹐就是這一型的人物──這個人叫臧倉。有一天﹐他看見魯平公外出的車輛、衛隊等等都準備好了﹐馬上就要出宮了。這時﹐他問魯平公說﹐你以前出去﹐事先都會通知隨從的人們﹐目的地是到什麼地方。可是現在﹐車輛人員都準備好了﹐下面的人還不知道你要去哪裡﹐他們又不敢來問﹐所以我來請示一下﹐你要去什麼地方﹖
魯平公說﹐我要去看看孟子。臧倉一聽﹐馬上抓住機會攻擊孟子。他對魯平公說﹐你為什麼要去看他﹖你尊為一國之君﹐為什麼輕易地親自去看一個平民呢﹖你以為他是一個賢人嗎﹖為人處世﹐能夠合乎禮義的才是賢人。換言之﹐一個賢人所做出來的事情﹐就一定合乎禮義的。像孟子﹐父親早死。後來母親去世﹐他辦理母親的喪禮﹐遠比以前辦父親喪禮隆重得多。對於自己的父母﹐辦喪禮時﹐前後都有厚薄的差別﹐這就是不合禮制的事。這種人﹐你還去看他嗎﹖魯平公說﹐那我就不去了。
這裡我們看到小人的厲害處﹐往往是在小的地方﹐找到一點點小事﹐輕輕地一撥﹐情勢就轉變了﹐這就叫做“讒言”。每個人的心理﹐具有先天性的缺點﹐最喜歡聽信讒言和小話。尤其作一個高居上位的人﹐大道理、大話聽多了﹐厭煩了。讒言小語乘虛而入﹐往往非中不可﹐此所以歷史上都讚嘆明智之君的難得。其實﹐何止為君﹐凡作領導人的都要注意。乃至當一個平民的家長﹐處理任何一件小事﹐也都要注意。古人所謂“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這是不易的名言。
樂正子﹐復姓樂正﹐名克﹐是孟子的學生﹐那時他已是魯國的大夫。魯平公有一次與齊王會面修好﹐在商談國際問題時﹐樂正子趁機極力推崇孟子。當時隨行的其他大臣﹐也都說孟子如何如何好﹐所以孟子這次回到魯國﹐魯平公想要去看看孟子。現在樂正子得到消息﹐魯平公取消了看孟子的主意﹐就去問魯平公﹐你為什麼不去看孟子。魯平公因寵信臧倉﹐當然就多少對他有所回護﹐答復樂正子時﹐就隻說﹐有人告訴我﹐孟子辦他自己父母的喪事﹐都有厚薄之不同﹐像這樣的人﹐道德修養不夠﹐所以我不去看他了。
樂正子說﹐這話從哪裡說起呢﹖大概聽人說﹐他對母親的喪禮超過以前他對父親的喪禮吧﹗這是因為他前一次是以士禮喪祭﹐行的是魚、豚、雞的三鼎祭禮。而後來他母親死了﹐當時他有了大夫的身份﹐行的是羊、豚、雞、魚、膚的五鼎祭禮。(在抗戰以前﹐大陸上行祭禮﹐還有三牲祭和五牲祭的分別。三牲是家禽(雞)、鮮鱗(魚)、豚肥(豬肉)。五牲是上面的三牲加上家雁(鴨)和膚(兔)為五牲祭。)這並不是他對父母的祭禮有厚薄輕重的不同﹐而是他的環境、身份、地位不一樣了﹐他還是在依禮行事啊﹗
魯平公這時候才明白﹐但是已經轉不過彎來﹐於是說﹐不是的﹐我並不是指這一方面﹐我是說他所買的棺木、壽衣的質料不一樣。給他父親的是便宜料子﹐而用在他母親身上的﹐都是價錢高的好棺木、好衣料、好被服。樂正子說﹐至於這一點﹐也不能說是在禮制上有所違越呀﹗喪祭用品的價格高低﹐是因為孟子的經濟環境不同。他以前作士的時候﹐收入少﹐買不起價錢高的。後來當了大夫﹐薪水高﹐就可以花高價錢﹐買更美的棺停衣衾了。這是孟子前後貧富情況不同﹐關於禮制方面﹐則沒有不對的地方。
這一段文章﹐看起來好像平淡無奇﹐可是幾千年來﹐社會上人情世態﹐都是這個樣子﹐就是現代歐美各國也一樣。中國的古諺﹐所謂“愛聽小語”﹐以及“遠重衣冠近重人”﹐一般人們﹐都是用這些小事來評論、衡量一個人的高低、善惡、是非的﹐甚至成為了道德人格的法碼。
樂正子聽到魯平公這種推倭之詞﹐也許心想﹐你身為一國的國君﹐又不是棺材店、殯儀館的老板﹐注意別人買棺材、壽衣的事幹嘛﹖分明沒有人君之度﹐不似人君﹐所以無法說下去﹐也就不必再說下去了。反正知道他隻是個愛聽小話的人﹐就不再說了。
於是樂正子回過頭來看他的老師孟子。當然﹐帶有幾分牢騷地說﹐我曾經向我們的老板魯平公提出報告﹐關於老師的學問道德。魯平公聽了﹐原本要來看你﹐不料老板身邊有一個親信的小人───姦臣臧倉﹐在魯平公面前說你的小話﹐放了一包爛藥﹐阻止了我們老板不來看你了。
孟子對樂正子說﹐他來看我﹐自有促使他來的因素﹔他如果不來看我﹐也自有阻止他不來的因素。他的來不來看我﹐其實不是人力所能決定的﹐那是天命。臧倉雖然是一個小人﹐說了我的壞話﹐但是他怎麼有這麼大的力量﹐左右我和魯平公見面或不見面呢﹖你不必發他的牢騷了。
照文字來看﹐我們這一段﹐可用上面解釋。但是其中“行或使之﹐止或尼之”這句話﹐我們如果作一番仔細的推敲﹐則發現它還有另一層的含義。
這兩句話的文字很美﹐可作兩面解釋。一種是魯平公如果去看孟子﹐那是因為樂正子的促成﹐他為孟子澄清了誤會。他之所以不去看孟子﹐是另一個因素阻止了他﹐那是受了臧倉這個嬖人的讒言。而一個作領袖的人﹐不應該受到別人左右。現在他會受人左右﹐那麼這個領導人也就可想而知﹐沒什麼可談的了。所以不必要怪臧倉﹐臧倉隻不過投其所好而已。在基本原則上﹐他根本就沒有誠心想來看我。
另一種深一層的解釋﹐孟子這句“行或使之﹐止或尼之。”是說﹐我的道如果能夠行得通﹐能夠實現﹐那麼天下自然就會有人﹐有力量﹐使我受到重用﹐去推行我的理想。如果我的道行不通﹐那麼不需要別人來阻止﹐我自己也會見勢而止的。老實說﹐我的道行或不行﹐“這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得機會﹐救天下﹐救國家、救社會﹔不得機會﹐個人把自己管好。這個“行”或“止”﹐不是人事可以安排的﹐在冥冥之中﹐自有一個不可知的氣數。天下該得太平。我的道自然實行﹔天下該動亂﹐也是沒有法子的事。所以我與魯平公不能見面﹐實在不是人事所可以左右的。你不必去責怪臧倉的挑撥。
上面那句話﹐可作兩層意思來了解﹐也可以說是孟子立身處世的大原則。歷史上﹐現實的社會中﹐一個人的立身出處﹐隨時隨地都可能遭遇這種類似事件的攻擊。隻要多讀些歷史﹐多經歷人生﹐反而覺得是很平常的事﹐一切都會處之泰然﹐看得無所謂了﹐就如孟子對樂正子最後的結論。
我曾經寫過四句隻像偈語不像詩的話﹐也正好在這裡提供大家作一參考。“身入名場事可憐﹐是非爭競奈保天。看來都是因人我﹐無我何妨人盡賢。”其實﹐在大道理上﹐都是因為分別人我而有此煩惱。縮小在現實范圍來講﹐都是利害的沖突。人就是這樣渺小可憐﹐但是這隻是對個人自處的修養來講。倘使要作一番事業﹐作一個領導人﹐就不能馬虎﹐任憑情緒的沖動而聽信讒言了。不然﹐因此而錯失得力的人才﹐甚至牽一發而動全局﹐那就太不明智了。
到這裡﹐《樑惠王》的上下兩章﹐大概都研究完了﹐這也是研究《孟子》最重要的一部分。因為《樑惠王》上下兩章的內容﹐是孟子一生中﹐一心一意想拯救當時極其動亂的戰國時代的理想和抱負。他有救世的思想﹐所以他遊歷魏齊之間﹐希望能受重於一個政權﹐透過這個政權﹐推行他的思想﹐對天下﹐對人類社會有所貢獻。而他的思想當中﹐最高的政治原則﹐哲學基礎﹐就包含在這兩章書中。同時也可以說是他學問成就以後﹐從中年到晚年﹐出來遊歷國際間的傳記縮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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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力去浮矯﹐還歸樸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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