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台灣大學畢業演講影片來了。我在演講中談到AI時代的三個想像圖:1)你希望自己在AI時代人類工作的金字塔中,佔據哪個位置?2)你想怎麼使用你的魔法棒,引領AI時代並做最好的自己?3)聆聽你內心的聲音,追求你的夢想和所愛的事。演講全文如下:
【台灣大學畢業演講全文】
謝謝台灣大學邀請我參加今天的盛典,能和全台灣最頂尖的一群畢業生,以及各位的家人、親友齊聚一堂,分享你們的喜悅,我感到非常榮幸。首先,我要向所有的畢業生表達祝賀,我為你們感到驕傲!
還記得34年前,我跟各位一樣坐在大學畢業典禮台下。當年的我,大學四年,找到了我的兩個最愛。第一個最愛是我的初戀,也是我的畢生摯愛,我的妻子。
而今天,不是來講我的初戀,而是來講我另外一個大學期間的最愛:人工智慧,就是現在最火的AI。我最近找到我大學畢業時,申請博士作文,最後我的總結是:「 AI是對人類學習過程的闡釋,對人類思維過程的量化,對人類行為的澄清,以及對人類智力的理解。AI是人類認識並理解自己的最後一步,我希望加入到這個一個全新但是最能改變世界的科學。」
畢業那天之後的34年,我在AI科研、開發、投資方面不斷耕耘。今天,我很有把握地告訴大家:未來10年的AI革命比工業革命規模更大,而且來得更迅速猛烈。
有什麼證據呢?最近最大的科技新聞就是AlphaGo 打敗人類最頂尖的棋手柯潔。棋聖聶衛平點評:AlphaGo可以說是20段,人類要打贏AlphaGo唯一的希望就是拔掉電源。
AlphaGo只是一個例子,在過去的兩年,AI在人臉辨認、語音辨認都超越了人類。 我們投資的一家AI貸款公司,每筆貸款只要8秒鐘,比人花8個小時還要精確。這家公司成立兩年後,今年將會發放3000萬筆貸款,幾乎超越了所有的銀行。
如果把這些技術和成果往後延伸,我們可以很確定地預測:未來十年, AI能在任何任務導向的客觀領域超越人類。AI將取代人類50%左右的工作。AI會取代工廠的工人、建築工人、操作員、分析師、會計師,司機、助理、仲介等,甚至部分醫師、律師及老師的專業工作。
在這十年,我們將進入一個富足的豐產時代,因為AI作為我們的工具,將為我們創造巨大的價值,幫助我們降低甚至消除貧窮和飢餓。我們每個人也將獲得更多的時間,來做我們愛做的事。
在這十年,我們將進入一個焦慮的迷惘時代,因為AI將取代人類一半的工作,許多人會因為失業,失去原本從工作中獲得自我實現的成就感,而變得憂鬱和迷茫。
接著,我想跟各位分享有關人工智慧未來的三個想像圖:金字塔,魔法棒,和愛心。
首先來想像一個金字塔。隨著AI到來,職場的金字塔結構將會重組。
金字塔頂端的人叫做創新者。AI優化某一個領域的精確度,遠超人類,但是AI是不會創新的。每個理工科系畢業的學生,你們的機會在於創新和發明前所未有的技術。這不只是為了避免被AI取代,也是作為頂尖學府畢業生的責任和機遇。
那些資工系畢業的學生,請不要認為自己必須去面試所有半導體公司,挑個最高薪的工作,請慎重考慮去世界最頂尖學府深造或最頂尖科研公司從事科研。
那些醫學院畢業的同學,請不要只追逐高薪的醫師工作,請考慮做醫學研究工作。因為你有機會延長人類的壽命和生活質量,這是AI做不了的。這點是我和哈佛癌症醫學院的院長交流時達成的共識。
對於這些有創新能力的同學,我想分享一個我當年讀博士時,我的系主任對我的期望:「在你的博士論文領域,成為世界第一人。」因為他的期望,我放棄了兩個簡單的課題,最後才做出了世界第一套不指定語者的語音辨認。
金字塔第二層是各行業的專家。這包括了各垂直領域的頂尖專家和各行各業專業人士。對於新聞系的同學:雖然我認為大部分記者會被AI取代,尤其是財經新聞、體育新聞AI今天已經比大部分記者寫得更快,更好,而且不會犯錯。但是AI肯定無法寫出比高希均教授更好的經濟評論。雖然AI已經開始寫小說,但是AI肯定寫不出比龍應台更好的散文。對於商學院的同學:雖然AI可以在炒股方面打敗絕大多數電視上的股市名師與名嘴專家,但是AI無法取代我們創新工場對科技趨勢預測和早期投資的眼光。
我想給台下法律系的畢業生特別打打氣:作為律師費用的最高消費者之一,我有親身經歷,頂尖的律師是不會被取代的。雖然重複性的和簡單的律師工作,比如說搜尋資料、篩選證據,甚至梳理辯證邏輯,肯定會被AI取代。但是當我2005年面臨有史以來最大的「跳槽訴訟案的時候,我對我的律師佩服的五體投地。他呈堂辯證的絕佳口才、審問對方證人的犀利程度,都讓我歎為觀止。他感染了法官和全場,他的個人魅力完全不亞於電影A Few Good Men裡的Tom Cruise,這是AI永遠沒法做到的。
AI時代,將會是藝術及文化創作者的美好時代,會有更多的藝術家、 設計師、詩人、歌唱家、演員的出現。AI無法做到感性自由的創造。有些人可能已經看過AI可以把一張畫做成莫內的風格,但如果給AI一張白紙,它沒辦法像一個五歲小孩天馬行空地去畫畫說故事。AI不懂美,不懂幽默。有一個識別笑話的軟體,看到它認為有笑點的地方就會說“哈哈”。當我們輸入今天的報紙的時候,他看了每句話都是“哈哈”。我看到很多台灣的創作者和設計師正在文創領域中努力,也有不少在國際上有亮眼的成績,期待你們當中學習藝術、戲劇、音樂等專業的畢業生能夠運用藝術和美學,甚至在文化娛樂領域創業,進一步提升台灣的軟實力。
AI時代,也將會帶給文科生各種希望。前一陣有篇採訪標題:“李開復說文科生的時代來了。”有位大學生看了問我:是不是文科生好找工作了?抱歉,不是的,而是別科的也變得一樣難了!但是進入AI時代,各種文科真的變得各更有意思了。比如說:我們可能一百多年沒有看到一個偉大的哲學家了,但是AI時代,哲學就很有意思了。如果人能被AI複製,那麼人生的意義是什麼呢?心理學也更有意思了,如果AI能解決人類溫飽問題,但是又有那麼多人失業,那麼最高層次的自我實現問題怎麼辦呢?同樣的,社會學、歷史、人類學都因為AI可以有好多新課題。
我上個月參加哥倫比亞大學理工學院畢業典禮,有機會和第一名和第二名的兩位同學聊天,我問他們兩位覺得最有價值的學科是哪一門,他們兩位理工科學生同時回答「當代文明」,居然和當年讀理工的我一樣!如果不是當年這門課,也許我今天只會專注AI技術,而不會考慮到AI對社會的影響而寫下我的新書《人工智慧來了》,更不會站在這裡和大家分享人類的願景。我覺得理科生如果能有人文關懷,未來會有更大的價值,因為AI是無法在做這麼大的跨越的。
以上提到的各種行業機會都讓人振奮,我相信在座的每一位畢業生只要努力都能爭取到這些機會。但是務實地說,這些金字塔頂層的機會不是社會上每個人都能得到的。尤其在AI大量取代重複性工作的時候,被取代的人怎麼辦呢?我認為工作結構金字塔的基層,80-90%的就業機會將是:人與人之間的服務業,這群人在我們的生活中扮演不可或缺的黏著劑:服務、參與、聯繫、情感。這些都是AI不能做的。
當未來人有了更多的時間,人們會希望能有更貼心又有人情味的服務,和真正用心做出來的產品與服務。比如說,餐飲業的從業者會把餐廳的經營收拾工作交給機器人去處理,把時間用來研發更具特色的美食,店主人也更有空能跟上門的客人聊天交朋友。再舉個例子:在中國大陸的家政服務領域,開始有了細分,甚至有些高收入的服務。比如說,上門廚師、按摩師、換季疊衣師、孕婦需要的有:月嫂、育嬰嫂、甚至還有催乳師。
近年我把家搬回台灣後,我特別看好台灣的服務業。比如說:我的朋友朱平創立的肯夢學院,培養的不只是美髮設計師,更是風格生活家,帶給顧客美和快樂。我的大陸朋友發現台灣不但鳳梨酥、牛扎糖好吃,連四川牛肉麵都那麼好吃!最有人情味的。我有一位朋友幾年前來台灣,親身體驗了台灣計程車司機和眼鏡行服務的誠信、專業、友善、可愛、認真。還有一位大陸朋友說:“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
在台灣社會擔心台灣競爭力的時候,其實我認為只要走上街頭小巷,感受一下周圍的人情味,體驗一下世界頂尖的服務業,就會發現這就是台灣的核心競爭力。大家可能在想:服務業值錢嗎?當然值錢!創新工場投資台灣創業者最成功的三個案子不是科技公司,而是服務公司,分別是:“藍領服務”,“快剪”,和“麵包”。我們幫助這三個公司引入大陸市場,都在“消費升級”的趨勢下快速發展。我認為三年內三家公司都有機會成為十億美元的獨角獸。
接下來再想像一根魔法棒。我想跟大家分享我特別喜歡的一句話,是英國科幻小說家亞瑟‧克拉克所說的:「任何先進的未來科技,都會帶來和魔法一樣的效果。」
無論你是否是主修技術,你應該開始把AI視為引領未來的超強魔法,你要用它不斷升級進步,才能在你的專長領域中發光發亮。你可以把AI想像成Internet,我們過去20年的生活體驗已經被網路全盤改造,下一個10年將會被AI改造。這也代表,無論你專長在哪一個領域,都要成為第一個善用AI工具的人。如果你是軟體工程師,你要利用AI工具來檢查和優化程式、甚至編寫新的程式。如果你自己開公司,你要使用AI工具來管理帳務成本,最大化你的變現和利潤。如果你是腫瘤科醫生,你需要用癌症分析和診斷工具,和你一起診斷病人。AI工具和人類的關係應該是1+1=3,如果在100個癌症患者中人類醫生能救70人,AI能救60人,兩者相加也許能拯救80人,人工智慧會繼續進步,未來也許救80人,那時兩者相加也許就能拯救90人。
我觀察到台灣社會有一種被動、推卸、無奈的氛圍。經濟沒有進步是政策的問題,薪資低是企業的問題,房價高是房地產商的問題,年輕人看不到未來是大環境的問題。那麼,作為在AI時代來臨即將要踏入社會的新血,我們能做些什麼?
有了AI這支魔法棒,你有責任去解決困難的問題。不要浪費時間做那些機器很快就能勝過人類的事。不要接受沒有挑戰的工作,對自己設定積極而嚴格的學習目標,選定某個具體領域勤下苦工,成為AI無法取代的人才。
有了AI這支魔法棒,你有責任做更有智慧的職涯選擇。不要只追求時下看來很酷的流行工作,選擇能改善社會和世界的工作,選擇能幫助人們而不貶低他人的工作,選擇有同理心和愛心的公司企業,而不加入透過不法獲利壟斷市場的公司。魔法棒在你手上,你必須勇於冒些風險,勇於承擔責任,勇於揭發不正義,為台灣社會施展更正面積極的魔法。
有了AI這支魔法棒,你有責任重建台灣和世界的連結。你們的世界觀應該不止於天天上網彼此點讚或轉發八卦。要多上有養分的英文網站,讓自己的英文更加進步,每天吸取國際知識時事,認識和你同一個領域、同年齡層其他國家的優秀年輕人在做些什麼、關心什麼。你的專長有沒有國際會議、國際獎項、國際型計畫可以積極參與報名?你是否要考慮留學,或到國外工作一段時間,多花時間結交更多跨國城市的朋友,引爆思想火花的碰撞,了解不同的文化和價值觀。
最後,讓我們想像第三個圖像,愛心。
四年前,我被診斷得了第四期淋巴癌。當時我面臨一個冷酷的事實,我當時認為自己生命可能要用月來計算。
在接受治療那段充滿不確定的日子裡,我對人生反思良多,我才意識到,我追逐的事業、名聲、甚至是等待了30多年終於到來的AI,對我來說都毫無意義。我意識到,過去我人生的優先次序完全本末倒置。我忽視了我的家庭。我的父親已經去世,我媽媽幾乎認不得我,而我的孩子不知不覺中都已經長大。
幸運的是,我的病情已經穩定,所以今天能來到台大和你們相聚。我現在花更多的時間和家人相處。我搬回台灣離母親更近,無論在北京和台灣我太太都會與我同行。當孩子放假回家的時候,我不是休兩、三天假,而會休兩、三個星期。
我也開始花更多的時間和他人交心。週末,我和好朋友們一起爬山或出遊。我帶整個公司同仁到矽谷一個星期參訪全球創業聖地,我和在社交平台上向我提問的年輕朋友碰面。我向幾年前我冒犯過的人聯絡請求他們原諒。我寫下《我修的死亡學分》這本書、拍攝一部紀錄片,跟更多人分享我從和死神擦肩而過的經驗中所學到的事情。
這段經歷不僅改變了我的人生觀和價值觀,也啟發了我對於AI之於人類存在意義的一個全新觀點。的確,AI在許多分析型的工作已經明確的擊敗我們,AI勝過人類的領域只會一個個增加。但是,工作能力並不是我們之所以成為人的原因。身為人類的獨特之處,是因為我們有愛的能力。
當我們見到新生兒的喜悅心情,當我們一見鍾情時怦然心動,當朋友用心溫暖聆聽我們的傾訴,當我們幫助別人之後的愉悅感。我們距離完全掌握人的「心」還早得很,更別說想要複製它了。唯有人類,能夠去愛和被愛。人類想要愛人及被愛,愛和被愛使我們的生命有意義。有了這個信念,我們現在知道自己必須做什麼。至少要感恩我們被愛。更好能回饋我們所得的愛。最好能要把愛傳出去,不期待回報地去愛。
回到AI的主題,我們跟AI最大的差別就是我們有愛。雖然你們看到科幻電影裡面的AI有愛,但是那是虛構的。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你,AI程式沒有愛的能力,他們甚至沒有任何感受或自我意識。AlphaGo擊敗了柯潔,但是AlphaGo下棋沒有任何樂趣,贏棋感覺不到一絲快感,贏了之後也沒有擁抱它愛的人的慾望。AI是冷冰冰的。
將來,即使AI診斷工具比醫生精準10倍,病人不會想要從AI機器人那裡聽到一個冷冰冰的診斷說:「你得了第四期淋巴癌,5年內有70%的死亡率。」病人會想要一位願意聆聽我們病痛、鼓勵我們的「愛心醫生」說:「李開復也得過同樣的淋巴癌,經過治療後現在很健康,所以你也要加油。」在AI分擔了繁重的理性工作後,醫生終於有時間到家裡去探病,有時間和我們說話。這種愛心醫生不僅使我們感覺更人性,更有信心,而且也會產生安慰劑效應,增加病人康復的幾率。
這有可能解決我前面提到AI取代人類工作的問題。「愛心醫生」的人數將超過現在的醫生人數。失去工作的人可以去做傳播愛和分享經驗的服務業,無論是做熱情的導遊、貼心的飯店禮賓人員,或是風趣的調酒師。有了這類全新的「愛心服務專家」職位,將會創造出許多新的人情味服務業工作。它們不一定是「職業」,也可以是在孤兒院或養老院的志工類工作。我回到台灣居住的這段時間,多次被台灣的志工打動。我在佛光山、慈濟、甚至圖書館、區公所,都經常碰到彬彬有禮,充滿人情味,有感染力,而且永遠帶著笑容的志工。我相信台灣的志工精神,可以感染世界,可以讓更多人找到AI無法取代的服務業工作。這不但能帶給人自我實現的自豪感和滿足感。更重要的是,這會讓我們的地球充滿愛與歡樂。
我們已經創造了許多任務導向、比我們大腦厲害的AI,那是我30多年前的夢想。對於資工系科班出生的我來說,我感到相當自豪。但是生病後的我更意識到,我這三十多年把重點放在錯誤的器官上。人體最重要的部位不是大腦,而是我們的心。
這一課,花了我太長的時間才學到。我希望今天每一位同學,在你們正要邁入人生下一章的轉捩點,用你們過人的大腦面對人生,但更重要的是,用「心」創造有意義的新生活。
我希望今天參加完畢業典禮後,你能花一些時間思考我演講中的三個想像圖:你希望自己在AI時代人類工作的金字塔中,佔據哪個位置?你想怎麼使用你的魔法棒,引領AI時代並做最好的自己?還有,聆聽你內心的聲音,追求你的夢想和所愛的事。
恭喜各位畢業生,祝福你們!
「請別放棄治療小說」的推薦目錄:
- 關於請別放棄治療小說 在 李開復 Kai-Fu Lee Facebook
- 關於請別放棄治療小說 在 文茜的世界周報 Sisy's World News Facebook
- 關於請別放棄治療小說 在 蛋餅薇涵 Facebook
- 關於請別放棄治療小說 在 廢柴別放棄治療的推薦與評價,YOUTUBE、FACEBOOK、PTT 的評價
- 關於請別放棄治療小說 在 廢柴別放棄治療的推薦與評價,YOUTUBE、FACEBOOK、PTT 的評價
- 關於請別放棄治療小說 在 小肥X 連詩雅《廢柴,別放棄治療》 - YouTube 的評價
- 關於請別放棄治療小說 在 [小說雷] Bed Friend 床伴EP10 整集都糖~超甜!! - PTT評價 的評價
請別放棄治療小說 在 文茜的世界周報 Sisy's World News Facebook 八卦
<分享白先勇小說:冬夜>
*這篇小說收錄於《台北人》,1971年出版。我大約於1975年,17歲時第一次閲讀。當時年紀太小,和白先勇老師身處的時代及家庭背景不同,加上自己年輕氣盛,一方面迷戀杜斯妥也夫斯基和卡謬的青年孤獨:一方面無法理解時代歲月的老去,對一個人生命的刻痕。閲讀的時候,只覺得文字洗練,故事卻嘮叨,對老年人的感慨無法共鳴。
*這幾年因為電子版發行,我試圖重新閱讀一些年輕時錯過、深入不了的文字。此篇冬夜即時印入了眼簾。白先勇老師出版《台北人》時,才三十四歲。文集收錄他自24-34歲寫在「現代文學」的短篇小說。在冬夜之前,白老師已經完成「玉卿嫂」「謫仙記」等中篇小說,既跨古又跨神話,在美好的字句及故事鋪陳中書寫情慾。「台北人」裡的小説寫的更多是70年代台北若干當代人的遺憾。那可怕的時代如造孽,拋棄了所有的人。小説中對年輕狂妄的理想,有不著痕跡的批評。夏志清先生曾經評語:《臺北人》甚至可以說是部民國史。
* 《冬夜》裏余教授的兒子俊彥,長得和父親年輕時一模一樣,他不滿懷五四救國精神,也不想燒打任何人。年輕的兒子經過了也目睹了父親如何遭受時代的撥弄,沒有什麼澎湃了,他務實且苟且但卻篤定地一心想去美國念物理。而從美國歸國的風光學者,年華已逝,身分似升也似降的吳教授,在美國教唐朝,不願也不能置評當代。那些古老的長安繁華,包裝了美國學人的現實,他回不去當代,有一天走下講堂,步下長安大壂,沒有根的飄浮,就是他的晚年。每個曾經參與五四運動的倖存青年,都掉進了坎,過去只是一道晚霞,人年紀輕輕就沒了,泡沫了。革命,革誰的?自己的吧!
*撰寫冬夜年紀還輕的白先勇用了寛厚且事故的文筆,概括了所有的時代的起伏:沒有嘲謔,就是大勢所趨。不論是五四運動,美國反越戰學潮:那些革命換來的空,空盪後的務實謹慎、渴望留洋、無處可安頓⋯⋯一切都不過是「大勢所趨」。不必論理,也不需拿著一知半解的道理,砍砍殺殺。什麼事回頭看,就是四個字:大勢所趨。時代彷佛只是一個戲框子,把人按進去,把事件嵌入,就為了寫出大勢所趨,四個字。
*我曾經當面告訴白先勇老師,他活得如此特別。年輕的時候,儘寫些「老人往事」,老的時候大搞青春版牡丹亭。這樣倒活的靈魂,太過癮。
*以下為短文分享:冬夜。更多台北人文章可以購買博客來網路書店。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023419
《冬夜》—白先勇
台北的冬夜,經常是下著冷雨的。
傍晚時分,一陣乍寒,雨,又淅淅瀝瀝開始落下來了。溫州街那些巷子裏,早已冒起寸把厚的積水來。余欽磊教授走到巷子口張望時,腳下套著一雙木屐。他撐著一把油紙傘,紙傘破了一個大洞,雨點漏下來,打到余教授十分光禿的頭上,冷得他不由得縮起脖子打了一個寒噤。他身上罩著的那襲又厚又重的舊棉袍,竟也敵不住台北冬夜那陣陰濕砭骨的寒意了。
巷子裏灰濛濛的一片,一個人影也沒有,四周沈靜,只有雨點灑在遠遠近近那些矮屋的瓦檐上,發出一陣沙沙的微響。余教授在冷雨中,撐著他那把破紙傘,佇立了片刻,終於又踅回到他巷子裏的家中去。他的右腿跛瘸,穿著木屐,走一步,拐一下,十分蹣跚。
余教授棲住的這棟房子,跟巷中其他那些大學宿舍一樣,都是日據時代留下來的舊屋。年久失修,屋檐門窗早已殘破不堪,客廳的地板,仍舊鋪著榻榻米,積年的潮濕,席墊上一徑散著一股腐草的霉味。
客廳裏的傢具很簡陋:一張書桌、一張茶几。一對襤褸的沙發,破得肚子統統暴出了棉絮來。桌上、椅上、榻榻米上,七橫八竪,堆滿了一本本舊洋裝書,有的脫了線,有的發了毛,許多本卻脫落得身首異處,還有幾本租來的牛皮紙封面武俠小說,也摻雜其中。自從余教授對他太太著實發過一次脾氣以後,他家裡的人,再也不敢碰他客廳裏那些堆積如山的書了。
有一次,他太太替他曬書,把他夾在一本牛津版的《拜侖詩集》中的一疊筆記弄丟了——那些筆記,是他二十多年前,在北京大學教書時,記下來的心得。
余教授走進客廳裏,在一張破沙發上坐了下來,微微喘著氣。他用手在他右腿的關節上,使勁的揉搓了幾下。每逢這種陰濕天,他那只撞傷過的右腿,便隱隱作痛起來,下午他太太到隔壁蕭教授家去打麻將以前,還囑咐過他:
「別忘了,把於善堂那張膏藥貼起來。」
「晚上早點回來好嗎?」他要求他太太,「吳柱國要來。」
「吳柱國又有什麼不得了?你一個人陪他還不夠?」他太太用手絹子包起一扎鈔票,說著便走出大門去了,那時他手中正捏著一張《中央日報》,他想阻止他太太,指給她看,報上登著吳柱國那張照片:「我旅美學人,國際歷史權威,吳柱國教授,昨在中央研究院,作學術演講,與會學者名流共百餘人。」
可是他大太老早三腳兩步,跑到隔壁去了。隔壁蕭太太二四六的牌局,他太太從來沒缺過席,他一講她,她便封住他的嘴:別搗蛋,老頭子,我去贏個百把塊錢,買只雞來燉給你吃。他對他太太又不能經濟封鎖,因為他太太總是贏的,自己有私房錢。
他跟他太太商量,想接吳柱國到家裡來吃餐便飯,一開口便讓他太太否決了。
他目送著他太太那肥胖碩大的背影,突然起了一陣無可奈何的惆悵。要是雅馨還在,晚上她一定會親自下廚去做出一桌子吳柱國愛吃的菜來,替他接風了。
那次在北平替吳柱國餞行,吳柱國吃得酒酣耳熱,對雅馨說:「雅馨,明年回國再來吃你做的掛爐鴨。」哪曉得第二年北平便易幟了,吳柱國一出國便是二十年。
那天在松山機場見到他,許多政府官員、報社記者,還有一大群閒人,把吳柱國圍得水洩不通,他自己卻被人群摒在外面,連跟吳柱國打招呼的機會都沒有。
那天吳柱國穿著一件黑呢大衣,戴著一副銀絲邊的眼鏡,一頭頭髮白得雪亮,他手上持著煙鬥,從容不迫,應對那些記者的訪問。他那份恂恂儒雅,那份令人肅然起敬的學者風範,好像隨著歲月,變得愈更醇厚了一般。後來還是吳柱國在人群中發現了他,才擠過來,執著他的手,在他耳邊悄悄說道:
「還是過兩天,我來看你吧。」
「欽磊——」
余教授猛然立起身來,蹭著迎過去,吳柱國已經走上玄關來了。
「我剛才還到巷子口去等你,怕你找不到。」余教授蹲下身去,在玄關的矮櫃裡摸索了一陣,才拿出一雙草拖鞋來,給吳柱國換上,有一隻卻破得張開了口。
「台北這些巷子真像迷宮,」吳柱國笑道,「比北平那些胡同還要亂多了。」他的頭髮淋得濕透,眼鏡上都是水珠。他脫下大衣,抖了兩下,交給余教授,他裡面卻穿著一件中國絲綿短襖。他坐下來時,忙掏出手帕,把頭上臉上揩拭了一番,他那一頭雪白的銀發,都讓他揩得蓬松零亂起來。
「我早就想去接你來了,」余教授將自己使用的那只保暖杯拿出來泡了一杯龍井擱在吳柱國面前,他還記得吳柱國是不喝紅茶的,「看你這幾天那麼忙,我也就不趁熱鬧了。」
「我們中國人還是那麼喜歡應酬,」吳柱國搖著頭笑道,「這幾天,天天有人請吃酒席,十幾道十幾道的菜——」
「你再住下去,恐怕你的老胃病又要吃犯了呢。」余教授在吳柱國對面坐下來,笑道。
「可不是?我已經吃不消了!今晚邵子奇請客,我根本沒有下箸——邵子奇告訴我,他也有好幾年沒見到你了。你們兩人——」吳柱國望著余教授,余教授摸了一摸他那光禿的頭,輕輕吁了一口氣,笑道:
「他正在做官,又是個忙人。我們見了面,也沒什麼話說。我又不會講虛套,何況對他呢?所以還是不見面的好。你是記得的:我們當年參加‘勵志社’,頭一條誓言是什麼?」
吳柱國笑了一笑,答道:
「二十年不做官。」
「那天宣誓,還是邵子奇帶頭宣讀的呢!當然,當然,二十年的期限,早已過了——」余教授和吳柱國同時都笑了起來。
吳柱國捧起那盅龍井,吹開浮面的茶葉,啜了一口,茶水的熱氣,把他的眼鏡子蒸得模糊了。他除下眼鏡,一面擦著,一面覷起眼睛,若有所思的嘆了一口氣,說道:
「這次回來,‘勵志社’的老朋友,多半都不在了——」
「賈宜生是上個月去世的,」余教授答道,「他的結局很悲慘。」
「我在國外報上看到了,登得並不清楚。」
「很悲慘的——」余教授又喃喃的加了一句。
「他去世的前一天我還在學校看到他。他的脖子硬了,嘴巴也歪了——上半年他摔過一跤,摔破了血管——我看見他氣色很不好,勸他回家休息,他只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他的環境困得厲害,太太又病在醫院裡。那晚他還去兼夜課,到了學校門口,一跤滑在陰溝裡,便完了——」余教授攤開雙手,乾笑了一聲。「賈宜生,就這麼完了。」
「真是的——」吳柱國含糊應道。
「我彷彿聽說陸冲也亡故了,你在外國大概知道得清楚些。」
「只是人生的諷刺也未免太大了,」吳柱國唏噓道,「當年陸冲還是個打倒‘孔家店’的人物呢。」
「何嘗不是?」余教授也莫奈何的笑了一下,「就拿這幾個人來說:邵子奇、賈宜生、陸冲、你、我,還有我們那位給槍斃了的日本大漢奸陳雄——當年我們幾個人在北大,一起說過些什麼話?」
吳柱國掏出煙鬥,點上煙,深深吸了一口,吸著煙,若有所思的沈默了片刻,突然他搖著頭笑出了聲音來,歪過身去對余教授說道:
「你知道,欽磊,我在國外大學開課,大多止於唐宋,民國史我是從來不開的。上學期,我在加州大學開了一門‘唐代政治制度’。這陣子,美國大學的學潮鬧得厲害,加大的學生更不得了,他們把學校的房子也燒掉了,校長攆走了,教授也打跑了,他們那麼胡鬧,我實在看不慣。有一天下午,我在講‘唐初的科舉制度’,學校裡學生正在跟警察大打出手,到處放瓦斯,簡直不像話!你想想,那種情形,我在講第七世紀中國的考試制度,那些蓬頭赤足,躍躍欲試的美國學生,怎麼聽得進去?他們坐在教室裏,眼睛都瞅著窗外。我便放下了書,對他們說道:‘你們這樣就算鬧學潮了嗎?四十多年前,中國學生在北平鬧學潮,比你們還要凶百十倍呢!’他們頓時動容起來,臉上一副半信半疑的神情,好像說:‘中國學生也會鬧學潮嗎?’」
吳柱國和余教授同時都笑了起來。
「於是我便對他們說道:‘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一群北京大學領頭的學生,為了反日本,打到一個賣國求榮的政府官員家裡,燒掉了他的房子,把躲在裡面的一個駐日公使,揪了出來,痛揍了一頓——’那些美國學生聽得肅然起敬起來,他們口口聲聲反越戰,到底還不敢去燒他們的五角大廈呢。‘後來這批學生都下了獄,被關在北京大學的法學院內,一共有一千多人——’我看見他們聽得全神貫注了,我才慢慢說道,‘那群學生當中領頭打駐日公使的,便是在下。’他們哄堂大笑起來,頓足的頓足,拍手的拍手,外面警察放槍他們也聽不見了——」
余教授笑得一顆光禿的頭顱前後亂晃起來。
「他們都搶著問,我們當時怎樣打趙家樓的。我跟他們說,我們是疊羅漢爬進曹汝霖家裡去的。第一個爬進去的那個學生,把鞋子擠掉了。打著一雙赤足,滿院子亂跑,一邊放火。‘那個學生現在在哪裡?’他們齊聲問道。我說:‘他在台灣一間大學教書,教拜侖。’那些美國學生一個個都笑得樂不可支起來——」
余教授那張皺紋滿布的臉上,突然一紅,綻開了一個近乎童稚的笑容來,他訕訕的咧著嘴,低頭下去瞅了一下他那一雙腳,他沒有穿拖鞋,一雙粗絨線襪,後跟打了兩個黑布補釘,他不由得將一雙腳合攏在一起,搓了兩下。
「我告訴他們:我們關在學校裏,有好多女學生來慰問,一個女師大的校花,還跟那位打赤足放火的朋友結成了姻緣,他們兩人,是當時中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柱國,你真會開玩笑。」余教授一面摸撫著他那光禿的頭頂,不勝唏噓的笑道。他看見吳柱國那杯茶已經涼了,便立起身,一拐一拐的,去拿了一隻暖水壺來,替吳柱國斟上滾水,一面反問他:
「你為什麼不告訴你學生,那天領隊遊行扛大旗的那個學生,跟警察打架,把眼鏡也打掉了?」
吳柱國也訕訕的笑了起來。「我倒是跟他們提起:賈宜生割開手指,在牆上寫下了‘還我青島’的血書,陳雄卻穿了喪服,舉著‘曹陸章遺臭萬年’的輓聯,在街上遊行——」
「賈宜生——他倒是一直想做一番事業的——」余教授坐下來,喟然嘆道。「不知他那本《中國思想史》寫完了沒有?」吳柱國關懷的問道。
「我正在替他校稿,才寫到宋明理學,而且——」余教授皺起眉頭說,「最後幾章寫得太潦草,他的思想大不如從前那樣敏銳過人了,現在我還沒找到人替他出版呢,連他的安葬費還是我們這幾個老朋友拼湊的。」「哦?」吳柱國驚異道,「他竟是這樣的——」
余教授和吳柱國相對坐著,漸漸默然起來。吳柱國兩只手伸到袖管裡去,余教授卻輕輕的在敲著他那只僵痛的右腿。
「柱國——」過了半晌,余教授抬起頭來望著吳柱國說道,「我們這伙人,總算你最有成就。」
「我最有成就?」吳柱國驚愕的抬起頭來。
「真的,柱國,」余教授的聲音變得有點激動起來,「這些年,我一事無成。每次在報紙上看見你揚名國外的消息,我就不禁又感慨、又欣慰,至少還有你一個人在學術界替我們爭一口氣——」余教授說著禁不住伸過手去,捏了一下吳柱國的膀子。
「欽磊——」吳柱國突然掙開余教授的手叫道,余教授發覺他的聲音裡竟充滿了痛苦,「你這樣說,更是叫我無地自容了!」「柱國?」余教授縮回手,喃喃喚道。
「欽磊,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就懂得這些年我在國外的心情了,」吳柱國把煙鬥擱在茶几上,卸下了他那副銀絲邊的眼鏡,用手捏了一捏他那緊皺的眉心,「這些年,我都是在世界各地演講開會度過去的,看起來熱鬧得很。上年東方歷史學會在舊金山開會,我參加的那一組,有一個哈佛大學剛畢業的美國學生,宣讀他一篇論文,題目是:《五四運動的重新估價》。那個小伙子一上來便把‘五四’批評得體無完膚,然後振振有詞的結論道:這批狂熱的中國知識青年,在一陣反傳統、打倒偶像的運動中,將在中國實行二千多年的孔制徹底推翻,這些青年,昧於中國國情,盲目崇拜西方文化,迷信西方民主科學,造成了中國思想界空前的大混亂。但是這批在父權中心社會成長的青年,既沒有獨立的思想體系,又沒有堅定的意志力,當孔制傳統一旦崩潰,他們頓時便失去了精神的依賴,於是徬惶、迷失,如同一群弒父的逆子——他們打倒了他們的精神之父——孔子,背負著重大的罪孽,開始了他們精神上的自我放逐,有的重新回頭擁抱他們早已殘破不堪的傳統,有的奔逃海外,做了明哲保身的隱士。他們的運動瓦解了、變質了。有些中國學者把‘五四’比作中國的‘文藝復興’,我認為,這只能算是一個流產了的‘文藝復興’。他一念完,大家都很激動,尤其是幾個中國教授和學生,目光一齊投向我,以為我一定會起來發言。可是我一句話也沒有說,默默的離開了會場——」
「噢,柱國——」
「那個小伙子有些立論是不難辯倒的,可是,欽磊——」吳柱國的聲音都有些哽住了,他乾笑了一聲,「你想想看,我在國外做了幾十年的逃兵,在那種場合,還有什麼臉面挺身出來,為‘五四’講話呢?所以這些年在外國,我總不願意講民國史,那次在加大提到‘五四’,還是看見他們學生學潮鬧的熱鬧,引起我的話題來——也不過是逗著他們玩玩,當笑話講罷了。我們過去的光榮,到底容易講些,我可以毫不汗顏的對我的外國學生說:‘李唐王朝,造就了當時世界上最強盛、文化最燦爛的大帝國。’——就是這樣,我在外國喊了幾十年,有時也不禁好笑,覺得自己真是像唐玄宗的白髮宮女,拼命在向外國人吹噓天寶遺事了——」
「可是柱國,你寫了那麼多的著作!」余教授幾乎抗議的截斷吳柱國的話。
「我寫了好幾本書:《唐代宰相的職權》、《唐末藩鎮制度》,我還寫過一本小冊子叫《唐明皇的梨園子弟》,一共幾十萬字——都是空話啊——」
吳柱國搖著手喊道,然後他又冷笑了一聲,「那些書堆在圖書館裡,大概只有修博士的美國學生,才會去翻翻罷了。」
「柱國,你的茶涼了,我給你去換一杯來。」余教授立起身來,吳柱國一把執住他的手,抬起頭望著他說道:
「欽磊,我對你講老實話:我寫那些書,完全是為了應付美國大學,不出版著作,他們便要解聘,不能升級,所以隔兩年,我便擠出一本來,如果不必出版著作,我是一本也不會寫了的。」
「我給你去弄杯熱茶來。」余教授喃喃的重復道,他看見吳柱國那張文雅的臉上,微微起著痙攣。他蹭到客廳一角的案邊,將吳柱國那杯涼茶倒進痰盂裡,重新沏上一杯龍井,他手捧著那只保暖杯,十分吃力的拐回到座位上去,他覺得他那只右腿,坐久了,愈來愈僵硬,一陣陣的麻痛,從骨節裡滲出來。
他坐下後,又禁不住用手去捏榨了一下。
「你的腿好像傷得不輕呢。」吳柱國接過熱茶去,關注著余教授說道。
「那次給撞傷,總也沒好過,還沒殘廢,已是萬幸了。」余教授解嘲一般笑道。
「你去徹底治療過沒有?」
「別提了,」余教授擺手道,「我在台大醫院住了五個月。他們又給我開刀,又給我電療,東搞西搞,愈搞愈糟,索性癱掉了。我太太也不顧我反對,不知哪裡弄了一個打針灸的郎中來,戳了幾下,居然能下地走動了!」
余教授說著,很無可奈何的攤開手笑了起來,「我看我們中國人的毛病,也特別古怪些,有時候,洋法子未必奏效,還得弄帖土藥秘方來治一治,像打金針,亂戳一下,作興還戳中了機關——」說著,吳柱國也跟著搖搖頭,很無奈的笑了起來,跟著他伸過手去,輕輕拍了一下余教授那條僵痛的右腿,說道:「你不知道,欽磊,我在國外,一想到你和賈宜生,就不禁覺得內愧。生活那麼清苦,你們還能在台灣守在教育的崗位上,教導我們自己的青年——」吳柱國說著,聲音都微微顫抖了,他又輕輕的拍了余教授一下。
「欽磊,你真不容易——」
余教授默默的望著吳柱國,半晌沒有做聲,他搔了一搔他那光禿的頭頂,笑道:
「現在我教的,都是女學生,上學期,一個男生也沒有了。」
「你教‘浪漫文學’,女孩子自然是喜歡的。」吳柱國笑著替余教授解說道。
「有一個女學生問我:‘拜侖真的那樣漂亮嗎?’我告訴她:‘拜侖是個跛子,恐怕跛得比我還要厲害哩。’那個女孩子頓時一臉痛苦不堪的樣子,我只得安慰她:‘拜侖的臉蛋兒還是十分英俊的’——」
余教授和吳柱國同時笑了起來。「上學期大考,我出了一個題目要她們論‘拜侖的浪漫精神’,有一個女孩子寫下了一大堆拜侖情婦的名字,連他的妹妹Augusta也寫上去了!」
「教教女學生也很有意思的。」吳柱國笑得低下頭去,「你譯的那部《拜侖詩集》,在這裡一定很暢銷了?」
「《拜侖詩集》我並沒有譯完。」
「哦——」
「其實只還差‘DonJuan’最後幾章,這七八年,我沒譯過一個字,就是把拜侖譯出來,恐怕現在也不會有多少人看了——」
余教授頗為落寞了的嘆了一口氣,定定的注視著吳柱國,「柱國,這些年,我並沒有你想像那樣,並沒有想‘守住崗位’,這些年,我一直在設法出國——」
「欽磊——你——」
「我不但想出國,而且還用盡了手段去爭取機會。每一年,我一打聽到我們文學院有外國贈送的獎金,我總是搶先去申請。前五年,我好不容易爭到了哈佛大學給的福特獎金,去研究兩年,每年有九千多美金。出國手續全部我都辦妥了,那天我到美國領事館去簽證,領事還跟我握手道賀。哪曉得一出領事館門口,一個台大學生騎著一輛機器腳踏車過來,一撞,便把我的腿撞斷了。」
「哎,欽磊。」吳柱國曖昧地嘆道。
「我病在醫院裡,應該馬上宣佈放棄那項獎金的,可是我沒有,我寫信給哈佛,說我的腿只受了外傷,治癒後馬上出去。我在醫院裡躺了五個月,哈佛便取消了那項獎金。要是我早讓出來,也許賈宜生便得到了——」
「賈宜生嗎?」吳柱國驚嘆道。
「賈宜生也申請了的,所以他過世,我特別難過,覺得對不起他。要是他得到那項獎金,能到美國去,也許就不會病死了。他過世,我到處奔走替他去籌治喪費及撫卹金,他太太也病得很厲害。我寫信給邵子奇,邵子奇派了一個人,只送了一千塊台市來——」
「唉,唉。」吳柱國連聲嘆道。
「可是柱國,」余教授愀然望著吳柱國,「我自己實在也很需要那筆獎金。雅馨去世的時候,我的兩個兒子都很小,雅馨臨終要我答應,一定撫養他們成人,給他們受最好的教育。我的大兒子出國學工程,沒有申請到獎學金,我替他籌了一筆錢,數目相當可觀,我還了好幾年都還不清。所以我那時想,要是我得到那筆獎金,在國外省用一點,就可以償清我的債務了。沒想到——」
余教授聳一聳肩膀,乾笑了兩聲。吳柱國舉起手來,想說什麼,可是他的嘴唇動了一下,又默然了。過了片刻,他才強笑道:
「雅馨——她真是一個叫人懷念的女人。」
窗外的雨聲,颯颯娑娑,愈來愈大了,寒氣不住的從門隙窗縫里鑽了進來,一陣大門開闔的聲音,一個青年男人從玄關走了上來。青年的身材頎長,披著一件深藍的塑膠雨衣,一頭墨濃的頭髮灑滿了雨珠,他手中捧著一大疊書本,含笑點頭,便要往房中走去。
「俊彥,你來見見吳伯伯。」余教授叫住那個青年,吳柱國朝那個眉目異常英爽的青年打量了一下,不由得笑出了聲音來。
「欽磊,你們兩父子怎麼——」吳柱國朝著俊彥又指了一下,笑道,「俊彥,要是我來你家,先看到你,一定還以為你父親返老還童了呢!欽磊,你在北大的時候,就是俊彥這個樣子!」說著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吳伯伯在加大教書,你不是想到加大去念書嗎?可以向吳伯伯請教請教。」余教授對他兒子說道。
「吳伯伯,加大物理系容易申請獎學金嗎?」俊彥很感興趣的問道。
「這個——」吳柱國遲疑了一下,「我不太清楚,不過加大理工科的獎學金比文法科多多了。」
「我聽說加大物理系做一個實驗,常常要花上幾十萬美金呢!」俊彥年輕的臉上,現出一副驚羨的神情。
「美國實在是個富強的國家。」吳柱國嘆道,俊彥立了一會兒,便告退了。余教授望著他兒子的背影,悄聲說道:
「現在男孩子,都想到國外去學理工。」
「這也是大勢所趨。」吳柱國應道。
「從前我們不是拼命提倡‘賽先生’嗎?現在‘賽先生’差點把我們的飯碗都搶跑了。」
余教授說著跟吳柱國兩人都苦笑了起來,余教授立起身,又要去替吳柱國斟茶,吳柱國忙止住他,也站了起來說道:
「明天一早我還要到政治大學去演講,我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說著,他沈吟了一下,「後天我便要飛西德,去參加一個漢學會議,你不要來送我了,我這就算告辭了吧。」
余教授把吳柱國的大衣取來遞給他,有點歉然的說道:
「真是的,你回來一趟,連便飯也沒接你來吃。我現在這位太太——」余教授尷尬的笑了一下。
「嫂夫人哪裡去了?我還忘了問你。」吳柱國馬上接口道。
「她在隔壁,」余教授有點忸怩起來,「在打麻將。」
「哦,那麼你便替我問候一聲吧。」吳柱國說著,便走向了大門去。余教授仍舊套上他的木履,撐起他那把破油紙傘,跟了出去。
「不要出來了,你走路又不方便。」吳柱國止住余教授。
「你沒戴帽子,我送你一程。」余教授將他那把破紙傘遮住了吳柱國的頭頂,一隻手攬在他的肩上,兩個人向巷口走了出去。巷子里一片漆黑,雨點無邊無盡的飄灑著。余教授和吳柱國兩人依在一起,踏著巷子裏的積水,一步一步,遲緩、蹣跚、蹭蹬著。快到巷口的時候,吳柱國幽幽的說道:
「欽磊,再過一陣子,也許我也要回台灣來了。」
「你要回來?」
「還有一年我便退休了。」
「是嗎?」
「我現在一個人在那邊,穎芬不在了,飲食很不方便,胃病常常犯,而且——我又沒有兒女。」
「哦——」
「我看南港那一帶還很幽靜,中央研究院又在那裡。」
「南港住家是不錯的。」
雨點從紙傘的破洞漏了下來,打在余教授和吳柱國的臉上,兩個人都冷得縮起了脖子。一輛計程車駛過巷口,余教授馬上舉手截下。計程車司機打開了門,余教授伸出手去跟吳柱國握手道別,他執住吳柱國的手,突然聲音微微顫抖的說道:
「柱國,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好意思向你開口——」
「嗯?」
「你可不可以替我推薦一下,美國有什麼大學要請人教書,我還是想出去教一兩年。」
「可是——恐怕他們不會請中國人教英國文學哩。」
「當然,當然,」余教授咳了一下,乾笑道,「我不會到美國去教拜侖了——我是說有學校需要人教教中文什麼的。」
「哦——」吳柱國遲疑了,說道,「好的,我替你去試試吧。」
吳柱國坐進車內,又伸出手來跟余教授緊緊握了一下。
余教授踅回家中,他的長袍下擺都已經潮濕了,冷冰冰的貼在他的腿脛上,他右腿的關節,開始劇痛起來。他拐到廚房裡,把暖在爐灶上那帖於善堂的膏藥,取下來,熱烘烘的便貼到了膝蓋上去,他回到客廳中,發覺靠近書桌那扇窗戶,讓風吹開了,來回開闔,發出砰砰的響聲,他趕忙蹭過去,將那扇窗拴上。
他從窗縫中,看到他兒子房中的燈光仍然亮著,俊彥坐在窗前,低著頭在看書,他那年輕英爽的側影,映在窗框裡。余教授微微吃了一驚,他好像驟然又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一般,他已經逐漸忘懷了他年輕時的模樣了。
他記得就是在俊彥那個年紀,二十歲,他那時認識雅馨的。那次他們在北海公園,雅馨剛剪掉辮子,一頭秀髮讓風吹得飛了起來,她穿著一條深藍的學生裙站在北海邊,裙子飄飄的,西天的晚霞,把一湖的水照得火燒一般,把她的臉也染紅了,他在《新潮》上投了一首新詩。就是獻給雅馨的:
當你倚在碧波上
滿天的紅霞
便化作了朵朵蓮花
托著你
隨風飄去
馨馨
你是凌波仙子
余教授搖了一搖他那十分光禿的腦袋,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他發覺書桌上早飄進了雨水,把他堆在上面的書本都打濕了。他用他的衣袖在那些書本的封面上揩了一揩,隨便拾起了一本《柳湖俠隱記》,又坐到沙發上去,在昏暗的燈光下,他翻了兩頁,眼睛便合上了,頭垂下去,開始一點一點的,打起盹來,朦朧中,他聽到隔壁隱約傳來一陣陣洗牌的聲音及女人的笑語。
台北的冬夜愈來愈深了,窗外的冷雨,卻仍舊綿綿不絕的下著。
請別放棄治療小說 在 蛋餅薇涵 Facebook 八卦
安安我是經痛的蛋餅,
不免俗的經痛休息三天但放心沒人開8萬1要摸我。
順帶一提昨天迷迷糊糊做了一個30分鐘的夢,
由於太過真實,在這邊跟大家分享。
----夢境故事如下----
「-晴朗ㄉ8月份」
緣分來了,認識了這位Y姓乾爹,
乾爹問:是否有男友ㄋ?
呂森對外全否認。
「-冷風吹進那個洞ㄉ9月初」
路人告訴乾爹呂森有男友一事,
乾爹問:真有其事?若有男友就不支持!
呂森哪是貪生怕死之人?坦承:人家真的有男友。
「-洞口喊芝麻開門ㄉ10月」
乾爹在聚會之前感情就很好了,
時常噓寒問暖+每天通電話,這邊請大家暫時忘記呂森有男友OK?
SO聊著聊著心就被聊走了ㄉ產生信任+好感。
「-肉眼審視ㄉ台聚日」
10/8台聚前乾爹提出私約,but呂森拒絕,理由是"沒見過面不能單獨出去喇"
SO男方即刻報名參加10/8台聚,在燈光美氣氛佳情愫培養下看到乾爹本人後,呂森OS沒啥問題呢就卸下心防。
「-月經之誼1308」
10/9乾爹yo想私約出去,儘管當天呂森生理期來hen不舒服,但因為卸下心防還是赴約了。
先按照約會SOP跑一遍吃飯+看電影,導演還沒導到重頭戲,這時天時地利人和呂森越來越不舒服,
SO乾爹提議:98我帶妳去休息!PS保證不會對妳怎麼樣唷^^
呂森一聽YO卸下心防很信任ㄉ+1去旅館休息了。
「-妳乖,聽話,過來給乾爹看看」
到旅館以後乾爹主動親呂森,
呂森嬌嗔推開:不要喇!人家U男友餒,不能因為我們感情很好and剛好出現在旅館9這樣R
乾爹說:不要怕!我不會告訴任何人,並在安撫情緒的同時開始上下其手。
呂森當時真的真的hen不舒服,所以9意亂情迷糊裡糊塗的發生了關係Q_Q
*溫馨提示-《碧血劍》是金庸在1956年發表的武俠小說作品,主角為袁承志,第二主角為早已亡故的金蛇郎君夏雪宜。*
「-戲如人生」
意亂情迷結束以後呂森很有罪惡感,告訴乾爹不能再這樣!但乾爹威脅要把事情傳出去。
並開始連續劇般的對白"我給不了你要的"、"我也不能承諾你"、"我只想一直好好的"
由於呂森入戲狗血對白當下真的hen害怕,覺得用文字講不清楚,所以呂森98++約第二次見面,想face to face講清楚。
「-每個人都應該擁有第二次機會」
在嚴肅的face to face見面下,吃飯時呂森心情粉不好,乾爹見狀中央空調打開安撫並童叟無欺表示不會再強迫呂森做不願意的事情,
呂森覺得人性本善,每個人都應該擁有第二次機會,所以YO卸下心防信任了下去。
乾爹瞧相談甚歡的情況下,再次提議去旅館休息續攤,
呂森基於卸下心防MAX怕惹怒乾爹的化學情緒波動所以+1去了。
到達旅館後乾爹87開啟霸王硬上弓模式,開始一層一層撥開呂森的衣服,
呂森觸發絕望被動喊:鼻要!鼻要!人家鼻要!
但乾爹絲毫不肯罷手,所以達成1+1=發生了第二次關係。
「-金色狂風」
事後乾爹查到呂森男友FB,呂森怕被深愛的男友知道,
為了安撫乾爹情緒,呂森在聊天過程中逼自己說一些親暱的話來安撫乾爹,
說著說著YO太害怕的去了第三次旅館休息,希望乾爹金色狂風後可以放過自己。
「-冰與火之MOD權力爭奪」
第三次金色狂風完後乾爹要求給自己MOD身份。
但呂森表示不能給卸下心防的人,只能給自己信任的人。
乾爹身為一個放棄治療的心理變態,今天理解隔天又強IN的問了一次!
柔情似水的呂森又怕怕了,所以9給了乾爹MOD身份。
乾爹拿到權力後在呂森開台時,不斷撩一些曖昧的話來宣示主權,搞得呂森怕東窗事發,
SO以關台後7PUPU跟乾爹通電話:人家覺得這樣好像魁儡好不開森><
乾爹一聽心疼:那我不干涉妳了,我只C望妳開心QAQ
然後呂森YO卸下心防信任了乾爹,雨過天晴的開台和觀眾們爽爽玩、笑哈哈。
「-愛如潮水,不願别的男人見識妳的嫵媚」
乾爹看呂森花朵般的笑容不屬於自己,心想:恩丟啊,跟我玩遊戲就槁木死灰,跟別人玩就愛如潮水
這種差別待遇讓乾爹整個牙起來威脅呂森:我要把妳玩遊戲判若兩人的不專業態度PO在PTT讓大家公審!
SO以呂森YO害怕了,YO答應乾爹什麼都聽他的。
「-八萬與尊嚴的抗爭」
這日,呂森不想再為五斗米折腰,SO以用賴跟乾爹革命到晚上,
呂森:若你的愛是這樣,那請你傷害我吧!
乾爹服務周到表示:既然這樣友情提示,我有偷拍妳休息的照片+影片唷CC~
(P.S賣倉鼠,一隻3元三隻10元全台包郵,擾頻抱歉。)
呂森聞言崩潰,翻開覆蓋的避風港底牌,告訴爸爸媽媽叔叔阿姨三姑六婆被偷拍ㄌ,拜託保護我
並且想跟乾爹切割關係,封鎖了所有乾爹的聯繫方式。
被封鎖後的後乾爹不爽找不到呂森,空虛寂寞覺得冷的思春爆發下,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的跟大家分享偷拍影片
在此期間呂森既使知道自己成為迷之片女主角,卻還是沒有採取任何法律途徑。
乾爹OS:恩丟阿,都出絕招了妳還沒反應?!
於是B計畫用陌生號碼打電話威脅:妳如果再不理人家,人家就要昭告天下喔!脾氣不好都妳惹的!
「-1級綠帽頭盔」
呂森終於終於終於終~~~~~~~~於覺得,母湯喔,哪有每次都乾爹出招?這次換我IN起來!
所以決定先聲奪人的邀請綠綠DER男友17跟大家分享,
我94是受害者的概念,希望以我為借鏡,不要再有女性同鮑因為害怕被金色狂風*3而一再為米折腰。
一切都是我太害怕才有這麼多休息次數唷,
真的很對不起大家讓大家擔心惹TAT
希望大家聽完這不斷強調我很害怕+我是不得已的起承轉合故事後,以後可以原諒我並假裝沒這件事情繼續斗內支持我喔~^^
----夢境結束----
我沒讀什麼書你們不要笑我^^"
祝大家身體健康萬事如意超爽der撿到100^^
請別放棄治療小說 在 [小說雷] Bed Friend 床伴EP10 整集都糖~超甜!! - PTT評價 的八卦
看板ThaiDrama標題[小說雷] Bed Friend 床伴EP10 整集都糖~超甜!!作者 ... (防雷,也開放討論原著小說內容) ... Uea直接放棄治療(X) ... <看更多>
請別放棄治療小說 在 小肥X 連詩雅《廢柴,別放棄治療》 - YouTube 的八卦
廢柴,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缺乏自信。自信這個東西,不能一夜擁有,只能逼迫自己不斷挑戰,在過程中重拾信心。 別放棄 自己, 別放棄治療 ,加油!《廢柴》. ... <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