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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一滴

文：薯伯伯

在坦桑尼亞東北部莫西市旅行之時，隨意走進了一家背包客棧，遇到三名日本旅客。我不是住在這裡，但旅行的人特別隨便，於是我們隨便聊起來，也隨便一起去了喝咖啡，咖啡館開業於 1933 年，名叫聯合咖啡室（Union Cafe），點一壺過濾咖啡，談上一個下午。

後來他們建議一起吃晚飯，我才剛到該市，就聽他們介紹，吃印度菜，餐廳名叫泰姬陵。說起來坦桑尼亞莫西市的印度人也真不少，市內既有印度教廟，還有錫克教堂，規模也不算小。我們去到印度餐廳門口時，其中一名日本朋友律子小姐，忽然跟餐廳經理阿卜杜拉，用英文談論起一些正經事情，涉及 5000 坦桑尼亞司令（大概 16 元港幣）。

原來他們之前來過這家餐廳數次，點了五塊煎餅，職員索價每塊 2000 司令。到了第二天他們重回該店，卻發覺一塊煎餅只用 1000 司令，前後共買了五塊，也就是店家多收了 5000 司令的費用，他們要求經理退款。經理卻說：「多收你們錢的員工現在下班了，他明天回來，我再問清楚。」

律子小姐說：「你打電話去問一下就馬上知道。」經理還沒有撥打電話，便直接說電話打不通，也不知道是否有心靈感應術，還只是不願意打電話。律子小姐說：「這些錢不是很大的數目，但做法太不老實，我們本來很喜歡這家餐廳，現在印象就變差了。」經理阿卜杜拉重複著說明天再問員工，但語氣算是有點歉疚，我們商量了一會，當晚還是決定進去吃飯。吃飯中途，經理忽然就把之前多收的錢退回來，說事情已經搞清楚了，確是員工不對。

在非洲旅行時，針對外國人多收費用似乎是常態，我當然對類似情況毫不陌生，因為在亞洲也是如此。我記得有次在越南，一名美國人點了一罐可樂，店主直接說要 5 美元，我當時很驚訝，怎麼可能在小賣店一罐可樂要 5 美元呢？肯定是騙人吧！美國遊客二話不說就把 5 美元現鈔塞了過去，也許他不知市價，更大可能是他根本就不在乎，50 美分或 5 美元對他來說是微不足道的錢。正是因為這種態度，胡亂收費的現象就無日無止。

有些遊客對爭取支付正價之事，不單毫不在乎，還會用消極的態度說：「算吧啦！」「你嘈得幾多次？」「咁堅持嘅話，旅行會好攰啊！」「嗰少少錢，由佢啦！」甚至會取笑那些為小事而堅持的人，反過來認為旅客太過計較而弄得自己沒臉子。

我去年讀了羅冠聰的《青春無悔過書》，書中有一句話，印象極深刻：「最可悲的不是他們不在乎，而是他們討厭別人在乎。」（The saddest part is not they don’t care, it’s that they hate people who care.）這句話最讓人難過之處，正因其反映了社會的現實。旅行多收費之事如是，社會不公之事如是，制度扭曲之事亦如是。

大概因為看到太多人不在乎，任由自身的價值一點一滴地流失，所以在坦桑尼亞印度餐廳的事情上，我特別欣賞這三名日本旅客的處理手法。他們跟經理談論事情時，語氣很溫和，但也很堅持。他們所爭取的金額不是很多，但這樣一來，店員以後就知道不能見到遊客就任意開價，又或者起碼見到日本或東亞的臉孔，也不敢胡亂收費。

當下次你有機會去到那家在莫西市叫做泰姬陵的餐廳，發覺店員老實跟你報價，連 500 司令也不敢多收，很大的原因，就是前人那種為小事而執著的堅持。

對了，律子小姐其實後來問了我一個問題，她說：「這種情況，在日本從來不會發生，香港是不是也不會發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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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在坦桑尼亞莫西市認識的日本旅客，Taka、修及律子小姐，在聯合咖啡室外。攝於 2019 年 3 月 25 日。注意騙人的店叫「泰姬陵印度餐廳」，這家聯合咖啡館則明碼實價，非常推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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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步者的心魔

文：薯伯伯

這次來非洲的坦桑尼亞，最主要目的，就是來到非洲最高峰乞力馬扎羅（Kilimanjaro）。如果只以徒步能到的地方來計算，我走路去過最高的地方，是西藏西北部神山岡仁波齊的卓瑪拉山口，海拔有 5630 公尺。而乞力馬扎羅，海拔則有 5895 公尺，比卓瑪拉山口高了 295 米。

一些曾經在坦桑尼亞的乞力馬扎羅徒步過的旅客跟我說，走在這裡，最辛苦的事情，就是：「那些山，一個又一個地出現，你行了一個峰，以為差不多見頂，怎料還是繼續有更高的山峰，行起來特別辛苦。」又或是看著高山，忽然有種缺氧的壓迫。這些突如其來的負面感覺，就是徒步者的心魔。

到底應該以何種心態去面對這些心魔，大概還是看自身的背景或修為。我在西藏西北部阿里的神山岡仁波齊轉山的時候，轉山道全長 54 公里，途中要經過 5630 公尺高的卓瑪拉山口。對不少外地的旅客而言，就要花上三天去完成這個路程，更要請背伕幫忙。

不少七、八十歲的藏人長者，走在相同的轉經道上，卻要多少時日呢？答案是只用一天。藏人長者在凌晨兩三時出發，日出之前出發，天黑便回來。外地人看到這種差異，很喜歡為自己開脫，說：「西藏人習慣了高原，身體不一樣嘛。」嗯，就算基因如何不同，但是對八十歲的老者而言，要在平均海拔達四千多的路段走上 54 公里，又談何容易？如果問藏人的朝拜者，是甚麼原因驅使他們走這條轉山道，答案肯定不是愛或責任，而是宗教。信仰的力量，比起體能更為重要。徒步時最大的阻力，還是來自自身的心魔。

我這次在非洲最高峰，坦桑尼亞的乞力馬扎羅徒步之時，行程共有五天，第一日至第三天的山早上非常容易，走起來令人聯想到香港的家樂徑一樣，這樣說好像有點誇張，或許應該說是像北潭涌至北潭凹的難度吧了，總之就是出乎意料之外的容易，路上沒有任何心魔，輕鬆自在，乾脆聽一些文字轉成語音的電子書，期間也應景地聽了海明威《乞力馬扎羅的雪》短篇小說。

不過，到了第三天的晚上，難度一下子翻了數倍。本來熱帶的天氣，一下子換作高原氣候，植披也由原來的森林，變成乾旱禿地。當晚在十一時起床，用了一些甜餅及咖啡，就要摸黑登頂，登上海拔 5895 公尺奇寶山（Mount Kibo）的自由峰（Uhuru Peak）。乘夜起行，戴著頭燈，路段完全看不清楚，但有嚮導馬克帶路，他沿著山徑左穿右插，打著蛇餅形狀上路。走到半路，遇正打雷及下雪，雪不是直下，而是橫飛。這時，我就忍不住往峰頂看看，心裡盤算，到底還要爬多久，才能到頂呢？徒步者的心魔，始終難以避免。

於是，這時，我就唸起經來。

我較喜歡唸的經文有兩段，分別是《妙法蓮華經提婆達多品》（節錄）以及《般若波羅密多心經》。唸《妙法蓮華經》的時間共 1 分 15 秒，唸《心經》則要 1 分 25 秒。按第一至三日斜度不多的路程來計算，通常是兩者交替唸 15 次，差不多能走一公里。但登頂當晚，由起點奇寶小屋（Kibo Huts）至終點自由峰，雖然只有 4.9 公里，但垂直上升的高度達至 1.2 公里，極為陡斜，我大概計算了一下，唸經 15 次，只能走約 300 米的路程，按此算法，理論上唸 240 次經文，就可以上到頂了。

不過我也並非全程唸經，只是中途覺得困難時，以及最後經過基利民據點（Gillman’s Point）才努力唸經。經歷了五個多小時，我是當天唯一可以在日出前登頂的遊人，上到自由峰，剛好看見東方透著微弱的紅光。日光漸現，才發覺自己早就身處雲海。山下的莫西鎮（Moshi），仍是熟睡一片。記得早幾天剛從吉布堤飛往乞力馬扎羅機場，也是雨雲乍現，就像現在一樣的光景。當時我卻沒有想到，只要走到非洲之顛，早就是雲層以上，別是一番景像。

高處不勝寒，我在下山時，遇到其他遊客陸續上來。當中一名德國大姐問我，剛才自由峰頂的日出如何？壯麗的鋸齒峰（Mount Mawenzi），天空一片紅霞，映落在無人踏足的雪地之上，我也不知應該如何形容這種過份的綺麗景像，就學著茱迪科士打在《超時空接觸》裡所說：「他們應該派個詩人來。」

我有一位香港的好朋友兼某公營電台的旅遊節目主持人說過，當年他登上自由峰時，感動得忍不住哭了出來。但我沒有哭，登上乞力馬扎羅的頂峰，是自己一個微小的心願。走完這個行程，感覺上，人生又多了一分美滿。

至於我當初為甚麼會懂得背誦《心經》，是因為大概在 1993 年，經過佐敦一家素食餐廳，看見門口放了一些印刷風格非常乎合現代「長輩圖」的免費刊物，當中有一張年曆卡大小的《般若波羅密多心經》的全文，還附有粵語讀音。例如標明「般若」的發音是波野。我很喜歡背誦一些獨特的文字，雖然當年仍然有去浸信會，但就把《心經》的全文背了下來。那時只知背讀，不明白當中意義，後來找了一些解讀來看，更不敢說自己明白當中之精妙。

不過在人生道上，這首經文確是給了我很多信心。有次在阿富汗坐公車，車子走進薩朗隧道，時值 2002 年，隧道幾經破壞，剛好復修，行車速度極慢，聽到地上傳來陣陣水聲，車上的阿富汗人，居然舉起雙手，唸起真主偉大。我當時忽然恐懼，心裡就唸著《心經》，唸到「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一切顛倒夢想，究境涅盤」時，心裡就坦然了。在恐懼時，在喪禮時，在冥想時，這首經文對我也有莫大的提示及幫助。

我早已忘記素食餐廳的名字（應該是當時根本沒有記下），但他們廣發經文的善舉，於我確有莫大脾益。在此對著不知名的善人，深表謝意！

注：如果讀者本身是基督徒（或猶太教徒），也可以在徒步心魔出現的時候，唸一些《聖經》金句，〈詩篇：23〉（牧者詩篇）也很適合徒步之時背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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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位於坦桑尼亞的乞力馬扎羅（Kilimanjaro），奇寶山（Mount Kibo），自由峰（Uhuru Peak），遠眺其姐妹鋸齒峰（Mawenzi Peak）。日出映照在無人踩踏過的雪地，應該如何形容這種壯麗呢？或者只能像《超時空接觸》的茱迪科士打那樣說：「他們應該派個詩人來！」攝影日期為 2019 年 3 月 30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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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要感恩？

文：薯伯伯

熟悉我的朋友知道，以前寫文章時也提過，小時候有一場車禍，由於傷得比較嚴重，而且可以從臉上的傷疤看到其痕迹，於是我發覺不論是身邊的朋友，又或是遠方的看官，當然也包括一些訪問我的記者，也會把我現在所做的事情，都歸因於車禍。

為甚麼會選擇到西藏開咖啡館呢，在他們眼中，大概就跟這場車禍有關。為甚麼過的生活看起來如此不正常，在他們眼中，大概也跟這場車禍有關。有一種坊間流行的心理分析方法，就是把一切現今的狀態，都從童年記憶裡找一些著墨之處。你不喜歡吃芫茜，也許是小時候進食芫茜時，不幸地與痛苦的經歷關連在一起（說的不是我，我很喜歡吃芫茜）。你悲觀嗎，是童年的印記。你樂觀嗎，是兒時的影響。

當然，車禍這件事情對我來說是如此重大，不得不承認，始終會左右我的思想方式。但是每當我聽到別人心理分析學家上身，說我的性格，就是跟車禍有關，我心裡總是有點詫異。怎麼連我自己也不確定，你反而比我還要清楚？如果我的性格或思考方式，真的是因為車禍而改變，那麼難道我車禍之前的人生是一片空白？莫非基因對性格及思考又沒有絲毫影響？

抑或是，因為別人根本就不了解我，只是知道你人生道上的一件事情，就把其效果無限放大，然後顯得好像很了解你一樣？

當然，如果說車禍對我沒有影響，連我自己也不相信。在多年以後，回顧往事，車禍帶來的負面影響較難歸納，就算有，也不想在公開的文章裡白紙黑字地記下來，難道要唱衰自己嗎？但是，正面的影響其實也同樣難以整理，只是論到與車禍有關的影響，有一點，我覺得很實在，寫出來也無妨。就是，面對著人生的困局，不論是錯過了飛機，抑或是被搶東西要去報警，當然也有其他更影響個人的逆境，總會忍不住覺得，自己的命本身就是撿回來的，無論發生甚麼事，也是賺了，這樣一來便釋懷，心情就不禁坦然。

如果要用那種充滿無限正能量的「雞湯式」說法，也可以勉強地說，車禍於我而言，是一個意外的 bonus，因為撿回來的命，是怎樣也不虧。當然，自己最好的朋友在意外中死去，對他的親友及我而言，還是耿耿於懷。但我說車禍是 bonus，肯定是半點內疚的感覺也沒有。因為我不是幸災樂禍，只是希望能夠從人生負面的事情，搾取出一丁點的正能量。

不過這種把負能量淨化的過程，只有當時人自發地說出，才有意義。如果成了完全沒受傷害的人的勸說，甚至站在道德高地一樣叫你要寬容大量，又或是大愛上身，說句不要向弱者抽刃（吓吓？WTF?），聽起來呢，其實完全是風涼話。

記得在車禍過後，其中一件我覺得荒誕又可笑之處，就是一班基督徒叫我去「感恩」。感甚麼「恩」呢？哦，原來是因為我在車禍中能夠倖存下來，大難不死，所以感受到了神的榮耀。

親，稍等片刻，讓我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因為我根本就不相信基督神學裡的上帝，所以發生這宗意外，也真的不能怪罪到我不相信的神靈頭上。但基督徒叫我去「感恩」，他是相信上帝存在，而這個上帝是所謂「全能全知全愛」，豈不是說，車禍也是由他策動的？但上帝搞了一場車禍，帶走了我的好友，把我留在人間，並在我身上劃了一堆傷痕，然後，要我去感恩？難道真的好像《聖經》所言，瞎子及瘸子的存在，就是要彰顯這個神明的「榮耀」。

放心，我不是褻瀆神靈，我不是因為這個上帝而噁心，而是對抱持這種心態的信徒而噁心。不過如果說到車禍對我的正面影響，估計還有一點，就是讓我較為豁達，所以學黎明所說，我也不太介意別人覺得我不豁達。不過說到感恩，就可以免了。

車禍對我而言，肯定是有正面的影響，後來我的人生有轉向，走了一個另類（不正常，但又合我意）的方向，就算真的跟車禍有關，我實在看不到對車禍事件的本身，有甚麼地方值得感激。無論是「上帝」，還是肇事的司機，難道我後來憑著自身的力量，從負面事件中抽取到一點正能量，就要向作惡的兇手作揖道謝？

有些事情，是本質就好，本質就壞，不應該以其引發的結果，來判斷其好壞。但偏偏在這個社會上，卻流行著一種是非觀，以為一切對錯，只以成敗得失作為驗證事件好壞的唯一標準。車禍本身就是錯，無論這場車禍後來引發多少正面的能量，導致車禍的人，本身就是錯。

正如屠城本身就是錯，只有在扭曲的社會，才會把後來的經濟如何起飛，當作施暴者的開脫之辭，更遑論有不少數據指出，經濟起飛跟強權打壓不一定有直接關係。

而且，我不一定要對之懷恨在心，但也沒有必要大愛上身地表示感激這個，感激那個。如果你要感激加害於你的人，那麼以後遇到真正對你好的人，又能夠如何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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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布達拉宮，倒影。攝於 2019 年 4 月 21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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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期：2019年8月14日（星期三）至2019年8月25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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