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說❹ 鄉村平靜但不愚蠢 文學做亂世的抵抗
......曾經燎起野火憤怒的青年,30多年後官拜文化部長,盼望施展抱負,後來卻被無力所包覆。「我們這一代同儕,不管哪個黨,都曾經抱著要讓台灣更好的信念努力,但3年前我離開時,對以前的努力是充滿失望跟懷疑的。」
龍應台說,幸好鄉村療癒了她,「在這個讓人失望的、向下墜的力量裡,我看到鄉村有超出一時紛亂、更長期的自信跟篤定,是附著於土地的存在,不管你台北權力鬥爭,或兩岸情勢如何發展,土地季節到了,稻子就要種下去,農人一樣穿長靴踩進爛泥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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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上次發表「小說」(短篇:我是胡美麗)已經35年,但重新上手,翻雲成長篇,龍應台倒是熟門熟路,說過去的散文,在人物的視覺、聲音上,其實都能看做小說,只是侷限於一個景,如今水到渠成有了景深,而她要先鋪墊小鎮風光,才能讓人進入故事,「先把你的細胞養好再上路,我希望讀者慢下來讀 ,像你聽馬勒第九號交響樂,不會是想聽結局,是想聽每個音符怎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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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寫犯罪小說,是龍應台卸任文化部長時便有的夢想,另一頭也想刻化在人與神與鬼的關係,她說3年前來到小鎮上,「沒有一個人不在談鬼。」
「只是他不覺得自己在談,他會說昨天去廟裡收驚,這對他們是跟市場去買蘿蔔一樣的事,這給我很大震動,逐漸發現要用不同眼光理解。」龍應台說,甚至在台北也是這樣,相信會有鬼、換辦公室要看風水,「人跟人的關係、怪力亂神的東西,沒有因為電腦、網路而有一絲改變,認為你跟鬼在同一個空間的生命態度,一點點都沒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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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讓少女與作家相遇,一老一少,虛實交談間思索什麼是時空、什麼是存在、什麼是愛,作文課的思辯都給寫進書裡,「我希望讓少年進入哲思、文學,讓一個14歲的人願意思考,深思思想跟文學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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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間應有千鈞重。抒懷了城鄉、田野與世代後,龍應台還想用文字捍衛更多東西,「我會寫是因為亂世,我強烈認為現在是亂世,意思是語言失去功能,做為一個作者跟關心家國的人,這個亂世已經到一個地步,讓我覺得恐怕文學是唯一的抵抗。」
「所以不是躲到小說裡,是當有意義的辯論、建設性的語言都沒有用時,文學是我最後的抵抗,是一個有思想的人,最後維持所有信仰、價值、尊嚴唯一的方式。」
當年對時局的失望,終於在小鎮裡生長成溫柔的抵抗姿態,龍應台再次強調,土地有沉靜的力量,「鄉村平靜但不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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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武山下龍應台
第九節課結局 在 知史 Facebook 八卦
厚厚一部二十四史:權臣歷歷 篡位自立或抄家滅族|知史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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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以來,王朝更迭只有兩種名義:禪讓和徵誅。權臣們奪國畏懼「篡弒」之惡,常借「禪讓」的名義。曹丕導演的「假禪讓」例子一開,晉、宋、齊、梁、北齊、後周、陳、隋、唐等等,無不借此名義。不過,曹魏,司馬晉,包括東晉的桓玄廢安帝,對前代帝君都沒有加以殺戮。漢獻帝,曹魏末帝曹奐,包括被虜的蜀漢劉禪,孫吳的孫皓,都得以善終。自南朝宋劉裕篡位,這位寒人出身的老頭子開始殺舊朝皇帝,再到沈約勸蕭衍不可「慕虛名」而「受實禍」,南朝北朝相蹈此習,末代的少年皇帝及鳳子龍孫們下場極慘,無一善終。
東魏權臣高歡逼走了北魏孝武帝,迎立孝靜帝,由於心裡有愧,對新皇帝恭禮有加。高歡死後,其子高澄襲位,對孝靜帝很是放心不下。史載這位青年皇帝好文學,美容儀,能臂下挾石獅子翻宮牆,箭術精妙,很像他的先輩北魏孝文帝。身為大將軍的高澄派中兵參軍崔季舒監視孝靜帝的一舉一動,連吃飯喝酒說什麼話都要一一細稟。有一次孝靜帝在鄴東打獵,馳逐如飛,監衛都督(應該叫「監視都督」)就叫嚷:「天子您不要跑馬,大將軍會怪罪!」還有一次,高澄侍宴,舉一大斛直抵孝靜帝下巴:「臣高澄勸陛下飲酒。」封建等級社會,真正的臣下怎敢能直接「勸」皇帝飲酒!孝靜帝也急了,不悅道:「自古無不亡之國,朕也不想這麼活著了!」高澄大怒,指帝大罵:「朕,朕,狗腳朕!」並命令崔季舒猛搗靜帝三大拳,然後奮衣而出。連打皇帝都不親自動手,令屬下代擊,真是聞所未聞。
不久後,高澄被家奴刺死,其弟高洋襲大將軍位,很快就上演「禪讓」戲。靜帝不得已,與嬪妃辭訣。高洋派輛破牛車在東上閣等著接靜帝搬家,值班的小班長趙德跳上車作押解狀從後面抓持,孝靜帝以肘擊之,最後發怒:「朕畏無順人,授位相國,你是什麼奴才,敢逼人如此!」而對跪滿庭院淚如雨下的后妃,風神俊朗的孝靜帝還忘不了自嘲一句:「此日之事能和漢獻帝、常貴鄉公(曹魏末帝曹奐)相提並論啊。」這句話錯了。漢獻帝和曹奐「禪位」後好酒好肉好宮殿活了多年。高洋當皇帝不久,就用毒酒鴆殺孝靜帝,並其三子。
高洋初當皇帝時勵精圖治,北中國大半為其所有。而後沉湎於酒,動輒肢解烹煮虐殺臣下,有一天忽然向他妹夫元韶發問:「漢光武何故中興?」元韶是魏朝皇族,因為是高氏女婿,一直活得還不錯,此時只得老實回答:「因為王莽沒有把劉姓皇族全部殺絕。」於是高洋把魏朝姓元(原姓拓跋)的二十五家直系皇族全部殺光,把元韶也囚入地牢,餓得這位駙馬爺啃自己衣服活活噎死。過了一陣,高洋又在晉陽把諸元疏屬也全部殺淨,或祖父為王,或身為顯貴,皆斬於東市,嬰兒投於空中承之以槊,共殺721人,棄屍漳水,以至於後來剖魚的人常在魚腹腔中看見人的指甲,致使鄴城人好久都不食魚。高洋又留下東魏王子元黃頭一個人,讓他和一些死囚從高台上以席為翅,飄悠而下,事先講好摔不死就饒他一命。死囚們紛紛摔成肉餅,惟獨元黃頭靈巧身健,求生心切,竟能飛到紫陌慢慢降下(估計有點像現在玩滑翔傘的技術),高洋食言,全然不顧「君無戲言」的古訓,把元黃頭交給御史關在獄裡餓死,還不如摔死來得痛快……
厚厚一部二十四史,權臣歷歷:秦朝李斯、趙高,西漢霍光、梁冀,曹魏司馬氏,西晉司馬倫,東晉桓溫,東魏高歡,西魏宇文泰,南朝宋劉裕,齊蕭道成,梁蕭衍,陳朝陳霸先,北周楊堅,唐朱溫,後周趙匡胤,北宋高俅、蔡京,南宋秦檜、賈似道,元朝阿合馬、脫脫……朱元璋建立明朝,削弱宰相職權,最終閹堅弄權,宦官大成氣候,一個魏忠賢就已經「九千歲」了,種下亡國之禍。
有明一代,權臣只有張居正一人而已。清朝權臣差點當皇帝的只有攝政王多爾袞,後來的曾國藩、李鴻章小心翼翼,國柄在手仍一心忠於王室,最後的袁世凱一直被小溥儀念叨:他會不會是曹操?——果真是曹孟德之流,只不過世易時移,國人已不喜歡再有人當皇帝,春秋大夢,八十三天戛然而止。一代雄傑,活活憂死。
由此可見,權臣持國,只有兩種下場——一是先封王,受九錫,加黃鉞,然後搞「禪讓」,成為一朝開國之君;二是忠於王室,又戀於權力,或生時被殺,或死後宗族覆滅,鮮有善終。無論如何,子孫都難逃辱死。特別是南朝時期,王朝短命,幾十年就一個輪迴,可稱是「現世報」。
首先上場演出的是田舍夫劉裕。老頭子歲數大,把晉恭帝立了幾個月就逼其遜位,封為零陵王。怕被毒死,恭帝和褚妃自己在床前煮飯吃。劉裕讓褚妃的哥哥褚淡把妹妹騙出來。兵士乘機跳牆進去,讓恭帝喝毒藥。
恭帝說:「我信佛教。佛教自殺的人轉世不能為人身。」兵士們就用被子把恭帝活活悶死;六十年後,蕭道成把宋順帝立了三年就廢掉。禪讓大典時小皇帝害怕,嚇得躲在佛蓋下不出來,年輕的「太后」嚇得帶領太監們四處搜尋,讓小皇帝最後一次充當新皇帝就職典禮的道具。典禮完畢,小皇帝的身份已成為「汝陰王」,他自己不覺,臨走時問左右:「今天起駕時怎麼沒有像往常那樣奏樂?」無人回答。不多時,汝陰王門外有人跑馬,守門人怕有人劫持這孩子搞復辟,入堂一刀,然後上報說小王爺病死了。蕭道成知道真實情況後,很高興,對殺小王爺的人「賞之以邑」;又過幾十年,蕭衍命齊和帝禪位於己,封其為巴陵王。不久,蕭衍派親信鄭伯禽到姑孰,給和帝一塊生金讓他吃下去。
和帝說:「我死不需要用金子,醇酒足矣。」大醉以後,伯禽上前把這十五歲的少年生生掐死(也恰恰在同一年,幾十年後把蕭衍老頭子餓死在台城、並誅殺他上百子孫的侯景出生在漠北);陳霸先當皇帝後,封梁敬帝為江陰王,未幾就派劉師知去殺人。兵士追得卸任的小皇帝繞床狂跑,邊跑邊哭:「我本不願當皇帝,陳霸先硬立我為帝,現在為什麼又要殺我!」沒跑幾圈,劉師知就抓住少年的衣帶,兵士白刃交下,頭落於地……
宋武帝劉裕東滅鮮卑慕容超,西滅羌族姚泓,北朝大名鼎鼎的拓跋嗣和赫連勃勃皆望風而潰,以此大功而有天下,於情於理說得過去,但「其為神人所憤怒者」,莫過於弒君。自曹魏以來,一代篡一代,已成俗例,但弒鴆前代君王,則是自劉宋為始。晉恭帝欣然讓出國家,劉裕忍於殺戳,而殺人者自己想子孫後代免於被殺,這種想法則流於天真可笑了。一代一代,以前朝君王鮮血的豔紅作為開國顏色,估計每位開國帝王在鑼鼓歡慶聲中都有心存徬徨顧慮的黑色意念:我家子孫何時何處會怎樣被何等臣下所弒?
權臣們如果不做皇帝,報應更快,下場更慘,其中以霍光、張居正、多爾袞最為典型。
霍光身歷三世帝君。漢武帝死後,孝昭帝襁褓繼位,霍光匡安社稷身當大任,沒有異心。昭帝二十一歲死去。霍光迎立昌邑王劉賀。劉賀荒淫迷惑,無帝王禮儀,亂漢制度,霍光率群臣廢之,轉擁武帝嫡曾孫、被武帝殺掉的戾太子的孫子、時年十九的劉病已,是為宣帝。
這位漢宣帝即位前一直生長於民間,熟知世事,英果剛毅,「小來惟射獵,興罷得乾坤」(李商隱詩語)。但對霍光敬仰有加。霍光臨死前曾歸政,宣帝假裝謙讓不受。同時,霍光的醜老婆霍顯又買通人毒殺宣帝結髮之妻許皇后,霍光知而隱之,並依霍顯之計把自己女兒送進宮內作皇后。霍光死後,霍顯和女兒又千方百計想毒殺許皇后所生的皇子,最終闔族被殺,並連坐誅滅十多家。
霍光之禍,其實早在宣帝初立時已經種下。「帝初立,謁見高廟。大將軍光驂乘,上內嚴憚之,若有芒刺在背……及光身死而宗族竟誅,故俗傳霍氏之禍萌於驂乘。」權臣陪同皇帝乘車,讓青年天子敬憚如此,滅族之禍,確實不遠。
霍光在漢朝兒皇帝孤立無援之際,擁昭帝,立宣帝,比周公伊尹差不了多少。「然光不學無術,暗於大理。陰妻邪謀,立女為後,以增顛覆之禍,死才三年,宗族夷滅。」(班固語)司馬光對霍光的悲劇分析得十分清楚:霍光忠心耿耿輔助漢室,然而他最終不能全其宗族,為什麼呢?因為威福之權是人君的專利,人臣掌握,久而不歸,沒有好下場的;漢宣帝十九歲即位,知民疾苦,霍光大權久專,不知避去,多置私黨,使人主蓄憤於上,吏民積怨於下,他自己能得善終就不錯了。接著,司馬光話鋒一轉,又客觀、委婉地批評漢宣帝:如果宣帝只以高位虛官任用霍光子孫,讓他們食大縣的俸祿,不掌實權,也足能報答霍光匡扶漢朝的盛德。可是宣帝給他們大權,任之以政,授之以兵,遂至怨懼以生邪謀,這不僅僅是霍家自招,也怪宣帝醞釀以成其禍。霍顯、霍禹、霍雲、霍山雖然罪應夷滅,但霍光的功營不應該抹殺;最後霍家被殺無遺,連一張吃飯的活口兒都沒留下,漢宣帝也真可謂刻薄寡恩呵。
有明一代,張居正功勞最盛。萬曆皇帝孩提登基,張居正已傾心盡力,使大明朝的國力達至鼎盛。同時他還身兼帝師之任,親自給小皇帝授課。太后、小皇帝接見張居正的母親,常常「行家人禮」,也真夠得上榮華富貴到頂了。萬曆十六年六月,張居正病死;第二年三月就被追奪一切官階,轉年又被抄家,兒子上吊,老母挨餓,一家人無尺寸立錐之地。神宗皇帝剛剛還講「待朕沖齡,有十年輔理之功」,轉眼卻恩將仇報,一切功名皆化為罪狀。其慘烈情景,不亞於霍光。
清王朝的多爾袞身為皇帝之子,皇帝之弟,皇帝之叔,本來在皇太極死後自己當皇帝沒有任何問題,但他力排眾議,仍舊扶持皇太極第九子六歲的福臨為帝,是為順治帝。
作為一代輔政明王,多爾袞降吳三桂,進軍北京,建立清朝,滅李自成餘部,射殺張獻忠,絞死南明弘光帝,擊破金聲恆、李成棟、姜瓖三位明舊將的反叛;他又革除前朝弊政,交好漠西蒙古,把藏原回疆一收宇內,實現「以漢治漢」的統治方針,又令滿漢官民可以互通婚姻,實現「滿漢一家」的治國大計,可稱得上是文武全才,智勇雙全的一代人傑。隨著權力巔峰的到來,本來就多癖好色的多爾袞忘乎所以。他以侄子福臨皇帝的名義給自己建碑記功。加封自己為叔父攝政王,自己的冠帶、帽頂、服用、坐墊、房基均專門設立一個級別,明顯與皇帝無異。後來,他又加自己封號為「皇叔父攝政王」,皇族見他都要叩頭,禮儀倍於其他王爺。
順治五年,封號又改為「皇父攝政王」,不僅僅是皇帝他爸,還兼攝朝政,此真比皇帝牛多了一大截。本來私下就傳他和福臨生母孝莊太后「有一腿」,這樣一來風影可觸,更加授人以柄。此後,此公還私役內府公匠,大修府第,廣徵美女,甚至向朝鮮搜求公主,其後又嫌人家不漂亮隨意丟棄。順治七年,三十八歲壯年的多爾袞暴死於喀喇城。死後第十七天,被追尊為「懋德修道廣業定功安民立政誠敬義皇帝」,哀榮達至頂峰。第二年二月,秋後算賬開始,大侄子福臨開始公佈多爾袞罪狀,共有九條,皆是「逆謀果真,神人共憤」的大罪,屍體被挖出,鞭打,砍去頭顱,原本壯麗的陵墓化為塵土。一百年後,乾隆皇帝才為多爾袞「追諡曰忠,復還睿親王封號」。死人無知,宗族零落,仍舊大悲劇結局。
由此可見,權臣秉政,如果依據古禮,不篡位,即使嫡親叔侄之恩,扶立之功,也難免死後掘墳挖墓之伐,宗族覆滅之慘;篡位吧,幾代輪迴,子孫骨肉又無孑遺,還不如平常百姓能百代不絕。這種歷史的黑色幽默,荒誕之中寓示著無盡的人生大道理。中國自古崇尚儒家倫理,使得一幕幕悲劇大同小異,走馬燈般旋轉不停。羅貫中基於君臣父子之義,把曹孟德大英雄描畫為千古奸雄。現在文學編劇大興「翻案」風,潘金蓮成為婦女解放先驅,朱元璋乃仁德天子,洪秀全也成為愛民如子的英明帝君……如果以荒誕劇的手法編排曹操,以倫理虛幻的劇情套用曹操,假設他芟夷群雄之後,歸政於帝,謙遜平和,高風亮節,像諸葛亮一樣,最終結果,又會怎樣呢?!
原文載於《歷史總是叫人惦記》作者:梅毅(赫連勃勃大王),出版社:陝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本文由「歷史春秋網」授權「知史」轉載繁體字版,特此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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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課結局 在 蕭詒徽 Facebook 八卦
老人是我,在劇本裡因為阿茲海默症而只記得年輕時車禍身亡的摯友。一共演兩場,在同一家大直的咖啡廳,媽和阿姨都買了票,說反正那天剛好在豐原。
書愷告訴我,低,再低。我駝著背在一小時四百元的瑜珈教室看著鏡子,浮現外公四年前最後一次和我喝酒,說:一堆孫子只有你像我。我替父親擋下第七或者第九杯 X.O.,媽抓住我舉杯的手,我輕輕一甩,用氣聲在她耳邊說:我還可以。
媽聯考落榜兩次。第一次,差 0.6 分,她不信,三民主義只是背課文她怎麼可能三十幾。外公穿戴整齊,難得沒在中午前沾酒,口袋裡塞著六百元複查費,載媽到不知哪一個單位去。複查人員收了錢,走進去,再走出來,說:「成績沒有錯。」兩個人連試卷都沒看到就回了家,媽躲進房間,外公又出去喝。
當天他凌晨才回來,她還沒睡。他一身酒氣,靠在門邊:「歹勢,我嘸做官,嘸權嘸勢,別人不怕我,誤妳一世人。」她哭得更兇了。
第二次,她上台北補了一年習,和爸談戀愛。這次不只差 0.6 分了。幾年之後她結了婚,生了我。
藝穗節的場拿到了,劇團卻人手不夠。書愷帶著劇本問我,問熊,問大學一起搞畢業公演的這批人,甚至問到學弟去。我已經進報社上班,熊在研究所第二年,書愷索性連熊剛上研一的學妹都問了。摩斯漢堡裡他問我:你要當編劇還是演員?我說:你現在比較缺什麼?幾天後他告訴我,我演六十歲的劉三。我告訴他,我媽媽就姓劉欸。
外公在浴室跌倒後第二年,外婆阿茲海默症的程度已經令我們必須承認。媽結婚二十五年來每年幾乎只有春節才和我們一起回台中,外婆會抱著為我準備的一顆枕頭,看著我,「你長這麼大了?」我接過枕頭,遞給弟弟,跟媽說沒關係,我在台北也習慣平睡。沒關係、真的沒關係,我不斷重複,彷彿外婆其實並沒有忘記弟弟的存在一樣。
報社工作時間是晚上六點到凌晨兩點。媽傳訊息來的時間我根本還沒下班,「看到你臉書上說參加藝穗節?排演會不會很累?上完班還要去喔?」我在接駁車上和同事嘻笑,她們說我吃便當的樣子很像還在青春期。「我九月要演一個六十歲的人欸,」一邊虧一邊在回訊息,「誰像妳們一樣小鳥胃。」
訊息傳出:「不.要.怕,我還可以。」
排練場裡的劉三永遠走不好路,最後書愷乾脆叫所有演員走一遍。「你看,你看一下,駱子就走得不錯,」他壓著我的身體,「腳開一點。重心放低。不對,這樣太老了。」
盯著鏡子,我想不起外公走路的姿勢。我跟他像嗎?哪裡像?
被子被掀開的時候,我看見外公的雙腿有些萎縮。他躺在床上,眼睛不知望著哪裡。偶爾舅舅一家忙,偶爾其實誰也不忙,媽和阿姨只是有空就回豐原顧外公。她們是一起買的票,約好看第一場,順便上來看看我在台北和愛人同居的租屋長什麼樣子。
「結婚二十幾年,結果因為你豐原阿公這樣才常常回台中。」媽在演出前傳來這樣的訊息。
我沒有立刻看到這個訊息,因為同一天晚上劇團正在大吵。
我們演得太糟。另一位編劇衝進排演場,把所有人都吼過一遍,「你們不可以搞砸我的劇本!我不准!」她說。
我身旁,劉三其中一位摯友開始哭了,另一位摯友低著頭不講話。我對編劇說:好,我會努力。好,我會努力。
排演結束之後,沒有人知道書愷去了哪裡。我點了摩斯熱狗堡,紅茶少冰加檸檬片,沙拉。端著盤子,坐回剛剛所有哭過和不願哭的人之中。
「現在怎麼辦?熬夜排?明天早上排?」學弟問。
「書愷也要休息,明天再說吧。」熊說。
我的眼淚,這時從臉頰到叉子,再到一片癱軟的切片番茄,和生菜片上的芝麻和風醬混在一起。「畢業公演辦完的時候,我們還說我們要辦同學會,」熊把我的沙拉移開,我停不住,「可是你們知道嗎?我剛剛想到,這就是我們的同學會了。現在這就是我們的同學會了……」
回租屋的路上我偷偷買了酒。啤酒。自暴自棄地向店員要了塑膠袋,提著提著走回家的路上,才在想:我跟外公一點也不像。外公才不喝啤酒。
最後一幕,是劉三坐在輪椅上。有人推著他到窗邊,但他說不出話來了。我在燈光暗下前十幾秒哭了,因為想到一切。
劇團在演出之後理所當然地解散了。
少少幾份評論其中一句寫:這齣戲什麼都不好,除了主角最後硬擠出來的那滴眼淚。
媽和阿姨走進租屋,繞了一圈。「會不會太小。」阿姨說。我說還好。「喂,拜託,人家還有廚房捏。」媽對阿姨說。「對啦,有廚房。」阿姨應和著。
前年外公過世了。離開報社之後,我竟開始寫電視劇本。最晚畢業的熊搬了第二次家,有天給我看門上的軟木板釘著一張大學同學來訪時留的字條,「到此一遊」四個字受困於紙張尺寸越寫越小。我把啤酒擱到地上:「欸欸欸這跟《紐約哈哈哈》一樣欸,你看過《紐約哈哈哈》嗎?」熊搖搖頭。
「就是,她本來叫 Halladay 喔。可是門上塞名牌的框太小了。但後來她覺得沒關係。」我說。
再聽到書愷的消息,是他邀我們去看他正待的劇團演出。那一次媽竟剛好來台北,「暑假了,放自己幾天假嘛。」外公過世後她又不常北上了。我告訴她可以睡床,她卻硬要睡在租屋的沙發。「沒關係,我平常在高雄現在也習慣一個人睡。真的,真的,沒關係。」
我說,書愷現在的劇團剛好要演出,一起去吧。
她說好。又忽然問:咦,啊你這次怎麼沒有演了呢?
前往劇場的路上,她忽然看著周圍的街道幽幽地自言自語起來。這裡就是我補習在台北那一年住的地方欸。我說真的假的。她說對啊對啊這裡是北車,然後等一下要去的八德路是你豐原阿嬤有一個三伯還是三叔住的地方。以前豐原阿嬤還有在回娘家的時候我跟你阿姨舅舅都有一起來過喔。
「也太巧了吧?妳不要在那邊戲劇化喔。」
「噯呀,人生如戲,人生如戲。」
我們穿過兒時的她,穿過重考一年的她,穿過結婚前的她,演出開始前匆匆多買一張票,衝向各自的座位。那是一齣以台語改編的莎士比亞。一齣喜劇。不可能分辨得了,但哄堂的笑聲之中應該有媽吧?我坐在自己為了一份永不言棄的情誼買下的前排座位上(熊似乎在比較後面的位子),想著,媽那些年在台北的時候在想什麼呢?
悲或喜,結束或繼續。想到決定一齣劇是悲劇還是喜劇,要看的是結局。
演出後,一群人聚在大廳。忘記有誰,但好像該來的都來了。媽對書愷說:很棒啊,很厲害啊。書愷抓抓頭:我只幫一點小忙。熊問大家改天要不要約個喝酒,我說再接下來我上的是早班了。
隔天媽又回到她的生活去了。而我將沙發上的被子抱回床上時發現筆電旁壓了一封信。「媽不會什麼創作,沒有別的可以給你。生日快樂。」信折子裡是一筆錢。
我抽了面紙擤了擤鼻涕:好,我會努力。好,我會努力。
Frances Ha,以及結局
釀電影「跟爸媽說一個秘密」專題
2019 年 9 月 9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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