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禮拜我在辦公室接到一通電話，「我買了新家，來幫老同學裝潢一下，好嗎？」是個成熟女人的聲音，我花了兩秒鐘認出來，那是心蕊。
如果要說從小綠走後到現在二十年我們完全不知道對方的消息，其實我會有點心虛，因為我早在臉書跟IG上面看過了。
每次臉書出現「你可能認識的人」時，就一定會出現 Sin Ruei Li，下面顯示我跟她之間共同朋友有24個，這24個都是高中同學。我猜她也看過我的帳號，但不知道為什麼，她沒有對我送出交友邀請，我也不曾想過要去邀她。
我不懂的是，我跟心蕊早就認識超過二十年了，為什麼還要送出交友邀請？
我更不懂的是，如果我跟其他24位同學在臉書上的關係是朋友，那為什麼不邀她？
「妳買新家？什麼時候？」我刻意跳過尷尬的問候，甚至連「妳是心蕊嗎？」都沒問。
而且我不明白我的尷尬從何而來。
「就一個多月前，再過一陣子就可以交屋了。」她的聲音聽起來是輕鬆的，反而我刻意想輕鬆應對卻顯得有些多餘。
「買在哪？」
「新竹耶，你做不做外縣市的生意？」
「有生意幹嘛不做，只是，妳本來不是在台北嗎？」
「你怎麼知道我在台北？」
「呃。。。就。。。臉書有告訴我。」
「噢。。。對啊，本來在台北。」
「那怎麼房子買在新竹？」
「因為換了個工作，公司在新竹。」
「噢！是這樣啊。」
「你咖啡館還在嗎？」
「咖啡館，在啊！」
「真的啊！那開好久了哦！」
「對啊，07年到現在，都十一年了。」
「時間過好快哦。」
「真的，老了，我現在完全追不上我兒子。」
「你兒子？啊對，我在臉書上有看到你們的照片，他現在多大了？」
「九歲了。」
「有小的嗎？」
「沒有，就一個兒子，心怡生完他之後就進了科技大廠工作，沒多久就派駐國外，兩個月才回來一次，沒什麼機會有第二個。」
「噢對，我有聽說，只是不知道她一直在國外。」
「她大概再兩個禮拜就回來了，妳可以約她去喝咖啡聚一聚啊，而且她也在新竹。」
「真的假的？」
「真的，只是她回來的時間不長，妳可能得提前跟她約。」
「噢。。。咳。。。」她輕咳了一聲，「嗯。。。好啊。」她說。
好啊。她說好啊。
但我知道，這個好啊，其實是拒絕。
「好吧，我們來談點正事？」我用更輕鬆的語氣把話題拉回裝璜上面，剛剛好像聊到有點沉。
「好啊。」
「妳房子在哪？幾坪？」
「新竹市中心，權狀二十六點四五坪。」
「新屋嗎？」
「中古屋。」
「幾年的房子？」
「大概七年。」
「在大樓幾樓？」
「十一樓。」
「十一啊。。。。小綠也喜歡十一這個數字。」
「噢。。。是啊，我也記得。」
「那我什麼時候方便去拍照跟丈量尺寸，我們順便聊一聊妳想要的風格，或是妳有準備一些裝潢雜誌都可以拿給我看。」
「周末都可以。」
「那就下禮拜好嗎？」
「好。」
「妳的電話，就是來電顯示的這個？」
「對啊，還好我有找到你的名片，不然我不知道怎麼找你。」
「其實妳應該知道臉書上一定找得到我。」
「呃。。。嗯，我知道，只是。。。」
「只是？」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直沒勇氣送出交友邀請給妳。」
「噢，這樣啊，我也沒送出邀請給妳啊，沒關係啦，現在有電話了。」
「阿智。。。」
「嗯？」
「你會去看小綠嗎？」
「會啊，每年都去，有時候一年看兩三次。」
「如果可以的話，下次可以約我嗎？」
「為什麼？」
「以前不太方便，現在可以去見他了。」
「什麼意思？」
「呃。。。。我離婚了。」
噢。這聲噢是在心裡的。
電話中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我可以問是什麼時候嗎？」
「去年底。」
「噢，了解。」
「所以，麻煩你下次要去見小綠的話，請找我一起。」
「噢，好啊。」
「可以的話，也帶心怡一起來，好嗎？我好久沒看到她了。」
「這我得問問她，而且我也一樣好久沒看到她了。」
「她這次出差比較久嗎？」
「不，我們也離婚了。」
我聽到她在電話那頭倒吸一口氣。
「不會吧！真的嗎？」
「真的啊。」
「為什麼？怎麼會？」
「因為我們聚少離多啊，就像妳跟小綠一樣。」
「........」
「不好意思啊心蕊，我沒別的意思。」
「阿智，沒關係。那你們分開了，小孩呢？」
「在我這，她回台灣的時候就接走幾天。」
「對不起，我不是故。。。。」
「沒事啦，跟妳沒關係。」
「那。。。就等你要過來的時候聯絡？」
「好啊，到時見。」
「拜拜，阿智。」
「拜拜，心蕊。」
掛上電話之後，我站在原地陷入一陣長思。
思緒有些混亂，但混亂中看到一個方向。
我把那通來電號碼抄了起來，在號碼旁邊寫上「新竹市、李心蕊小姐、七年屋、大樓十一樓，約下周六現場測量。」然後拿給我的助理，請她把這張紙交給外頭那個才剛畢業兩年的小夥子。
那小夥子拿了紙一看，然後轉頭看著在辦公室裡的我，笑咧了嘴，一直點頭用唇語說謝謝。我知道這小夥子有潛力，我該多多栽培他。
那當下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我沒有在臉書上給心蕊送出交友邀請了。
因為我跟她的連結，在小綠死了的時候，也一起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