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信天翁在更南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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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從基督城出發時還有一點暈眩的感覺。昨天晚餐時間帶著時差抵達紐西蘭基督城，好累，隨便買了甜甜圈吃，外頭還是金色的初夏天色，嘴裡全是果醬甜膩的香氣，給人一種非常迷離錯亂的感覺。「這裡比台灣快五小時，八點天還好亮，夏令時間真是奇怪的概念」我在給家人的訊息裡說。本來甚至想寫在明信片裡，像是一句話忍了更久才說，想像那更有一種浪漫困惑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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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迷離錯亂的感覺當然與夏令時間、日落時間都無關。舊地重遊像是一種暗示，從抵達紐西蘭的那刻，我覺得自己又好像重新回到多年前來此旅遊的年少的身體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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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過去，今天清晨出發，沿紐西蘭南島一號公路，往更南方前進。經過幾個小鎮，原先遼闊無盡、陽光遍地的牧原，越往南天色越陰，海遠遠露出灰銀色的亮光，像是一種憂鬱的警示。過中午，先起霧，然後下起雨來了，地勢從星星點點佈滿牛羊的平原，轉為起伏的小丘，我們坐在車裡，但搖晃像在出航的船裡，海浪彷彿從遠方潛伏至我們的腳下，動物們紛紛退至亂石或草木的隱蔽之後，我們的車駛過時，遠遠投來懷疑的眼光。海鳥不時飛臨我們的車頂盤旋，遠遠叫喊，像是戲劇裡大聲預告命運轉變的旁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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紐西蘭有了什麼改變嗎？或者改變的始終是我呢？今晚得抵達殖民時期的老南方港口但尼丁，但遊程中真正的目標，其實是毛利奇。或說毛利奇海灘。時隔多年，想再去看看曾是紐西蘭旅遊必訪的毛利奇龍珠巨岩群──那樣超出多數人生命經驗的景象：許多巨大的石球沿沙岸散落，奇異而且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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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學時我就去過那一次了，印象裡一段就在路旁的沙灘，數十顆龐大渾圓的岩球散佈在漲潮的浪的前緣，彷彿一平行存在的史前時代突然在這裡揭開，金色的陽光熨燙著海岸，巨岩光亮如蛋，像是巨獸產下的卵，懷著堅硬且秘密的意志，翼展寬闊的水鳥滑翔經過，絲綢一般的水流和海風一次又一次擦拭這些巨大的岩球，岩石灰白的光滑弧面迎著午後的光芒，散發蜂蜜一樣的金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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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抱這樣的印象，忍著漫長車程，路過毛利奇，終於抵達海濱。但海濱完全不一樣了。從未看過的地方闢出一塊可以迴車的空地，空地旁開了咖啡店和紀念物商家，兩店之間有一條長而陡、以碎石與木條鋪成的步道，順著走到底，才是抵達巨岩散落的沙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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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記得從前必須穿越這些才能看見海。心情忐忑的來到陰天海濱，發現十餘年過去，龍珠巨岩們都已嚴重風化了，不少表面龜裂，有些則完全崩解，即使仍保持球體的部分石塊也彷彿失去了神性與魔力，石面粗糙，胡亂生長了藤壺與青苔。海在漲潮，破裂的貝片遙遠散落，碎嘴的小體型海鳥如蝙蝠一樣在灰暗的天空下亂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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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洋之濱，我幾乎感覺自己看到的，是一艘眾神之巨船破碎沉沒了一千年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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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待多久，回頭就爬上步道，逛起商店來。其實我沒有很傷心，只是不太能相信。對成長的見識比十幾歲的我長太多了，世界時時要殘忍改變，神也不能阻止。哪有什麼永遠呢？永遠只是時間還太短採樣還太少的觀測誤差值。只是，只是我本來以為就像太陽晚一些下山、世界的光和暖或許晚一點熄滅那樣，那種能讓人傾心臣服的神祕之美在這裡，是不是可能再停留稍微久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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貨架前挑來撿去，最後毫無由來買了一張皇家信天翁飛翔的明信片。說起來荒謬，看到這張明信片，我才幾乎能確定從前在這海濱看到、這次也試圖找尋的那種帶有強烈神性與奇異之美的大鳥，很可能並不是我以為的皇家信天翁。還挑這張明信片也不為什麼，只是看到它時，我感到短暫且難得的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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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明信片去結帳，櫃台收銀的中年女士邊找錢邊和我客套聊天，但我可能心情使然，結結巴巴答不太上來。她邊繼續包裝明信片，抬頭看我一眼，然後以一種友善指引的口吻，笑說，你喜歡信天翁嗎？這裡沒有信天翁了，但他們還在，他們生活在更南邊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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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離家、離青春都已經越來越遠的地方，聽到這樣沒來由的一句話，竟有一種被祝福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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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上車，迂迴倒退再往前，車子爬上來時的陡坡，回到一號公路，繼續向南。我把手按在背包收起明信片的位置，那種「信天翁在更南邊的地方」的念頭，不知為何好像帶有一種頑強的意志，讓當年的我和現在的我，生命裡的「某一種夏天」，像一道突然更湍急激越一點的銀亮的海浪那樣，迎著光，也心甘情願，稍稍延長了再多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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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利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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