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編輯的第18天,我把徐珮芬的珮打錯了。
我想起朱疋家裡的兩隻貓,一隻叫星星,一隻叫渺渺。為什麼是星星?「因為牠的本名叫周星馳,只是周星馳太難叫了。」那渺渺的本名是什麼?「牠沒有本名欸,你要不要連網路?」我說好,打開手機設定,朱疋沒告訴我名稱,一整排英文熱點看下來,我刻意不問,掃過兩眼,說:是MIAO對吧?朱疋嗯了一聲,我卻在心裡貓了自己一百下 ── 猜什麼猜啊,玩太過頭了,難道還期待別人給你會心一笑嗎 ── 你今天來這裡是編輯,不是蕭詒徽。不要當蕭詒徽。
當編輯的第1天,為了工作需要,我辦了分身帳號,分身帳號的名字卻是本名蕭詒徽。蕭詒徽收到的第一個訊息是「你是蕭詒徽本人嗎?還是假帳號?蕭詒徽的臉書不是用本名啊?」我說我是蕭詒徽啊,這是工作用的帳號。朋友還繼續:「而且蕭詒徽不加不是真正的好朋友為好友欸?你真的是他?」
星星開始聞我的屁股,想到新同事們都叫我徽徽。我問朱疋:為什麼妳叫朱疋啊?她說,因為用本名會被認出來啊。一開始不想被認出來。
什麼的一開始?我沒有問下去,因為她才剛改到第151頁。我請她把151頁「廾」部的頁眉移到下一頁,因為部首頁眉應該出現在該部首第一個字的頁面上 ── 這是一本以字典為概念的詩集,總共有917首詩,544頁。917首詩是什麼概念呢?一首詩如果看30秒,這本書要看7.6個小時才看得完。而它,是我當編輯之後負責的第一本書。
我以前讀一首詩要讀2個小時的。
朱疋從桌上拿起一面鏡子,「你看,這個鏡子很酷吧,上面有線,有格子,把你的臉切成一格一格的。畫肖像專用鏡子。」加朱疋好友之前,交接同事告訴我,要注意朱疋很會聊天喔。我和交接同事說:很好啊,我也很喜歡聊天。交接同事笑了,溫柔地加一句:要注意速度。
「你畫自畫像嗎?」我笑著問朱疋。
「也沒有,我只是覺得這個鏡子很酷。你不覺得它很酷嗎?」
「很酷啊。那接下來我們翻到第256頁。」我說。忍住心中40個問題。
那天早上,我把筆電塞進公事包,坐上往朱疋家的計程車。當編輯的前3天,我在筆電裡開了新的使用者帳戶,命名為「南方家園蕭詒徽」。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切開喔,編輯專用的帳號,帳戶,信箱,不可以用蕭詒徽的方法做事情。蕭詒徽太任性了。當編輯是不可以不加不是好友的人為好友的喔。車上,我偷偷打開名為「蕭詒徽」的私人帳戶聽音樂,因為我所有的音樂都在私人帳戶那一邊。第一次到別人家裡盯改稿,好緊張,事先要多聽一點音樂。
「你等一下不要坐在我旁邊。我修好了叫你來看就好。」朱疋說。
「真的嗎?」我有點怕,子華姐交代我要盯著看的。「我不會出聲的。」
「不要。」
「好。那我在外面等。」我說。
房間裡傳來她哼歌的聲音,我打開筆電開始擬信。既然是字典,又強調字形,我想要在這次的行銷裡帶進一點手寫的元素。正好這本詩集限制五行詩,不會有一般手寫令人詬病的斷章取義問題……我打著字,星星和渺渺走來走去,我摸牠們的背:可以聞我的屁股,但是不要去吵主人,你們主人在忙喔。渺渺喵了一聲,到沙發上睡覺了。我回到自己的螢幕,卻看到電量不足的視窗跳出來。
電量不足?才過了三小時欸?
我上網搜尋筆電電量迅速下降的理由,才知道同時開著兩個帳戶很耗電。急忙切換登出蕭詒徽,切回南方家園蕭詒徽,電量依舊只剩下12%。
我蓋上筆電。等等校對一定還要用到電腦。要省著。
我想到當編輯的第8天,同事又瑜塞了紙條給我:「九雲要我吵你,說她的委託咧(逼死你)」。我轉過頭對又瑜笑:最近太忙了,沒辦法寫啦。
又瑜的語氣總是那麼穩定:「你會在意嗎?」
「在意什麼?」
「在意沒時間寫作了。」
我愣住。「不會。這只是剛開始。」停了一下,又說,「而且,其實我也不覺得我一定要寫啊。把寫作者的身分套在自己身上,好像總會有非得要寫不可的錯覺,但其實不是啊,不能寫了就不寫啊,就是這樣而已吧。」
又瑜點點頭:「你想過就好。」
筆電關著,但手機還是不停傳來訊息。我點開FB App,確認新增的交友邀請。我要求「蕭詒徽」同意每一個送來的交友邀請。星星趴在電鋼琴下面。夏夏傳訊息來,問白晝之夜的新書發表會徽徽要不要唱歌?我回她,不會,和書太無關了啦。心裡想著,好久沒有彈鋼琴了呢。
這時,朱疋房間卻傳來了鋼琴聲。是坂本龍一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竟然是Mr. Lawrence。
在我的筆電裡重複播放過好幾百次的Mr. Lawrence。
「所以,妳也喜歡坂本龍一?」P379的時候我問。
「也沒喜歡到那個地步啦。」朱疋說。「你聽過他那一張嗎?很厲害。」她點開iTunes,播起了《Beauty》。「幹,怎麼每個檔案都有兩個。你知道怎麼調嗎?更新之後就變這樣了。」
「你在雲端買的?會不會因為你有不同裝置,同步時出錯才會變這樣。」
「咦,有可能喔。那怎麼辦?」
「我不介意同一首歌聽兩次。」我說。
「你都不會累喔?」朱疋抱起星星,到外頭抽菸去了,留我一個人繼續把稿子再看一遍。
回辦公室的車上,我傳訊息通知子華姐稿子修改好了。兩天後,夏夏卻還是發現臉書活動裡,徐珮芬的珮打錯了。我連忙點開PDF內文檔案,速開全文搜索 ── 幸好,詩集裡沒錯。「是珮芬的大忌啊。」夏夏說。
我緩緩吐了一口氣。啊,是啊,那其實也是蕭詒徽的大忌。每次總有人要把我的詒打成貽。當初問同事們為什麼叫我徽徽,他們說因為詒太難選字了。我在辦公室飄了起來,短短一下子,飄了起來,浮在半空中在鍵盤打字:記得要確認書腰上芬芬的名字。
關於這些疊字啊,重複啊,化名,身分的切分。布魯斯韋恩是26歲開始當蝙蝠俠的。在不安全的空氣中,我回訊息給九雲:「你別擔心我寫東西的量降低,其實我以前也是一波一波的,到新環境也會先內化一下。」是啊,蕭詒徽還有很多稿子沒有寫,開了兩個帳戶之後很快就沒電了。可是,蕭詒徽有想要做到的事,不是嗎?
當編輯的第26天,編輯蕭詒徽的第一本書要發表了。
白晝之夜的文案:好啊大家都不要睡啊。我讀到的時候大笑,一切的一切忽然全部都混在一起,變成一團由未知的意義所形成的團塊,而我甚至因為它的未知而感到愉悅 ── 是啊,蝙蝠俠也是不睡覺的呢。
我不介意同一首歌聽兩次。
沉舟記 ── 消逝的字典
新書發表會暨跨夜首賣會 在白晝之夜
主持人|夏夏
與談人|崔舜華、蕭詒徽
與談藝術家|陳哲偉
時間|2017 / 10 / 7 20:00-21:00
地點|白晝之夜舞台區 台北市替代役中心
#還不確定當天上台的是這個詒徽還是那個詒徽
#自己的宣傳企畫擱置到宣傳期過了還沒寫完
#會努力完成的
#布魯斯韋恩也要經營韋恩企業
百詩集pdf 在 蕭詒徽 Facebook 八卦
誰都知道她不拍照的。多年以前給她寫過信:「希望妳別再出精選集了,因為我真的愛妳。」書展上,她盯著我做的投影片,說:「跑馬燈。你知道跑馬燈嗎?」「妳說人生的跑馬燈嗎?」我反應慢。她歪身子,多年以前人們表達吃驚的那種歪法。我開始想為什麼上次看到她的時候沒有聞到現在這股香水味。我討厭香水。多年以前買她的票,我排在隊伍最後,因為ㄓ又遲到了。戲就要開始,坐下時我掉了票根,彎腰撿,鄰座的陌生人也彎腰,拉起身體的時候才發現對方是羅智成。
有沒有可能她近年才開始擦香水?很怕自己現在還說愛她,是因為不敢陷自己於一種原則上的矛盾。「我是說,我一整本書的詩的跑馬燈。」她解釋。「噢,」真的開始解釋之前我終於懂,「妳是說妳在wooloomooloo的跑馬燈。」「你知道?」「嗯,我在。」不只在,我還坐在羅智成旁邊,還讓他彎腰了。其他人聽我和她講話,空信箱那種表情*。忽然有點驕傲起來。很怕自己現在還說愛她,是因為怕剛開始愛一個人的那種遠。像錯過一套完整課程的第一堂課。
愛一個人,愛得不願意有人更早開始。離開上一份工作時,ㄓ說你丟下我了。我說妳不是也要走了嗎。她說對,但至今遲遲沒有。當編輯的第八十九天,作者ㄌ寫信給我編的第一本書的主編,「……參與名字沒放在書封上,這難道不是編輯的失誤嗎。」噢,所以她要把整整一百五十八個名字放在書封上,這樣就很美了。我躲進廁所,想到講台上的湯舒雯對著所有人說:「你們都是我的種子。從今天開始,如果可以,想辦法把圈子連繫起來。」
愛一個圈子,愛得不敢恨。愛得不敢發現自己會恨。兩天後擬了信:會至少做到書展結束。非常非常抱歉。
辦公室裡有一台電視,聽說每年都拿到國際書展上播東西。幾周前麻煩同業們提供素材,做了這支投影片,才曉得筆電已經老得,輸出一段四十分鐘影片要花五十分鐘。消息傳來,說她找到剩下的《粉紅色噪音》,一本想賣兩萬塊。後來又改口說,賣多少要問塔羅牌,總之最近急需變現。
「所以,如果我想要我的東西放進這個輪播裡,檔案要怎麼給你?」
「它本來是什麼檔案?」
「PDF。」
「總之,我可以轉成圖片檔,一張放十二秒。」
「那我晚上把檔案寄給你。你的名字我好像看過。」她看著我的名片,不知道它就要死了。「是,因為幾周前聯盟有統一寄信給大家要素材。」我不敢說可能因為我多年以前寫過信給妳,第一版《88首自選》的時候,還署名。
88首自選都四版了。昨天,她帶著看樣時的耗紙到展場,簽名給大家。我人在辦公室,ㄩ傳訊息來:「徽徽!夏宇小姐怕把你的名字寫錯,所以把你的徽寫在她手心上!」又傳:「可惜她不給拍。」我想像一群人圍著她,果然是一個圈子,而這次我不在了。
可是那果然是一個圈子啊。就在那裡。真是太好了。大家還是能夠聯繫在一起。真的真的太好了。
愛著什麼,愛得無法目睹。愛得無法目睹也沒有關係。前晚她凌晨十二點半才寄來檔案,信裡叫我Fay Hsiao,看來是真覺得我名字煩。我沒告訴她粉紅色噪音還是不要簽名比較好,畢竟是透明的。可是聽說她帶來的時候就都簽好了。
愛她。人們總是來不及阻止她。
*
出自她第一本詩集第一首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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