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胭脂」時可做的事,現在一件都不能做了。
時光如水,一直流去,一直流去......
該做的事,不要太遲,不能太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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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 選自《目送》,龍應台,2008,印刻出版
每次到屏東去看媽媽,還沒到時先給她電話:「你知道我是誰嗎?」
她愉快的聲音傳來:「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可是我知道你是我喜歡的人。」
「猜對了,」我說,「我是你的女兒,我是小晶。」
「小晶啊,」她說,帶著很濃的浙江鄉音,「你在哪裡?」
帶她去「鄧師傅」做腳底按摩,帶她去美容院洗頭,帶她到菜市場買菜,帶她到田野上去看鷺鷥,帶她到藥房去買老人營養品,帶她去買棉質內衣,寬大但是肩帶又不會滑下來的那一種,帶她去買鞋子買乳液買最大號的指甲刀。我牽著她的手在馬路上並肩共行的景象,在這黃狗當街懶睡的安靜小鎮上就成為人們記得的本村風景。不認識的人,看到我們又經過他的店鋪,一邊切檳榔一邊用眼睛目送我們走過,有時候說一句,輕得幾乎聽不見:「伊查某仔轉來嘍!」
見時容易別時難,離開她,是個複雜的工程。離開前二十四小時,就得先啟動心理輔導。我輕快地說:「媽,明天就要走啦。」
她也許正用空濛蒙的眼睛看著窗外的天,這時馬上把臉轉過來,慌張地看著我,「要走了?怎麼要走呢?」
我保持聲音的愉悅,「要上班,不然老闆不要我啦。」
她垂下眼睛,是那種被打敗的神情,兩手交握,放在膝上,像個聽話的小學生。跟「上班」,是不能對抗的,她也知道。她低聲自言自語:「喔,要上班。」
「來,」我拉起她的手,「坐下,我幫你擦指甲油。」
買了很多不同顏色的指甲油,專門用來跟她消磨臥房裡的時光。她坐在床沿,順從地伸出手來,我開始給她的指甲上色,一片一片慢慢上,每一片指甲上兩層。她手背上的皮,抓起來一大把,是一層極薄的人皮,滿是皺紋,像蛇蛻掉棄置的乾皮。我把紐西蘭帶回來的綿羊油倒在手心上,輕輕揉搓這雙曾經勞碌不堪、青筋暴露而今燈盡油枯的手。
塗完手指甲,開始塗腳指甲。腳指甲有點灰指甲症狀,硬厚得像岩石。把她的腳放進熱水盆里——她縮起腳,說:「燙。」我說:「一點也不,慢慢來。」浸泡五分鐘後,腳指甲稍微鬆軟了,再塗色。選了艷麗的桃紅,小心翼翼地點在她石灰般的腳指甲上。效果,看起來確實有點恐怖,像給殭屍的臉頰上了腮紅。
我認真而細緻地「擺布」她,她靜靜地任我「擺布」。我們沒法交談,但是,我已經認識到,誰說交談是唯一的相處方式呢?還有什麼,比這胭脂陣的「擺布」更適合母女來玩?只要我在,她臉上就有一種安心的平靜。更何況,胭脂陣是有配樂的。我放上周璇的老歌,我們從《夜上海》一直聽到《鳳凰于飛》《星心相印》和《永遠的微笑》。
塗完她所有的手指甲和腳指甲,輪到我自己。黃昏了,淡淡的陽光把窗簾的輪廓投射在地板上。「你看,」我拿出十種顏色,每一隻指甲塗一個不同的顏色,從緋紅到紫黑。她不說話,就坐在那床沿,看著我塗自己的指甲,從一個指頭到另一個指頭。
每次從屏東回到台北,朋友總是驚訝:「嗄?你塗指甲油?」
指甲油玩完了,空氣裡全是指甲油的氣味。我說:「明天,明天我要走了。要上班。」
她有點茫然,「要走了?怎麼要走了?那——我怎麼辦?我也要走啊。」
把她拉到梳妝鏡前,拿出口紅,「你跟哥哥住啊,你走了他要傷心的。來,我幫你化妝。」她一瞬間就忘了我要走的事,對著鏡子做出矜持的姿態:「我啊,老太婆了,化什麼妝哩。」
可是她開始看著鏡中的自己,拿起梳子,梳自己的頭髮。
她曾經是個多麼耽溺於美的女人啊。六十五歲的時候,突然去紋了眉和眼線,七十歲的時候,還問我她該不該去隆鼻。多少次,她和我一起站在梳妝鏡前,她說:「女兒,你要化妝。女人,就是要漂亮。」
現在,她的手臂布滿了黑斑,黑斑在乾枯的衰老的皮膚上,像褪下的蛇皮。
我幫她擦了口紅,說:「來,抿一抿。」她抿了抿唇。
我幫她上了腮紅。
在她紋過的眉上,又畫上一道彎彎淡眉。
「你看,」我摟著她,面對著大鏡,「冬英多漂亮啊。」
她驚訝,「咦,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你的女兒嘛。」我環抱著她瘦弱的肩膀,對著鏡子裡的人,說,「媽,你看你多漂亮。我明天要走喔,要上班,不能不去的,但馬上會回來看你。
(攝影:王建棟)
檳榔石灰是什麼 在 Cheap Facebook 八卦
如果你回到400年前的台灣
要與平埔族人交朋友 要帶什麼禮物?
答案就是「腐敗的醃製肉品」
因為平埔族人超級喜歡吃腐敗的食物
平埔族是台灣原住民的一個族群
因為長時間與漢人密切接觸
與大量通婚,久而久之就融入了漢人系統中
但根據考據
早期平埔族與漢人的文化超級大不同
就飲食上來說,或許還會覺得有點奇怪
現在全世界有的人不吃豬、有的不吃牛
但幾乎沒有人不吃雞
不過四百年前的西拉雅族,是不吃雞肉的
見到漢人在吃雞 就吐得滿地都是
覺得吃雞很噁心
他們養雞,只是取雞的羽毛當裝飾
有客人來時 才會殺雞請客人吃 或送給客人
自己則是不吃雞
或許認為雞很神聖吧
也不吃狗和牛
因為分別是打獵種田的生財器具
當時的鹿很多,所以主食就是鹿
雖然看到漢人吃雞會吐
但他們吃的東西反而讓漢人很想吐
平埔族人早就會用火
但還是喜歡吃生食
特別喜歡醃製後讓食物腐敗生蟲
例如捕獲兔子或鹿
醃製其內臟等到生蛆後再吃
魚肉則是小魚熟食
大魚不剖腹醃製
放個幾年生吃
當捕獲鹿時,會第一時間把鹿腸拉出
生吃鹿腸子中未消化的草
叫做「百草膏」...
平埔族還有許多有趣的風土民情
像是不論男女都喜歡喝酒吃檳榔
而且非常專業 要搭配石灰與荖葉一起吃
之後再來慢慢聊
參考資料:
南瀛人文景觀: 南瀛傳統藝術硏討會論文集
檳榔石灰是什麼 在 龍應台 - Lung Yingtai Facebook 八卦
胭脂 選自龍應台《目送》(小編)
每次到屏東去看媽媽,還沒到時先給她電話,「你知道我是誰嗎?」
她愉快的聲音傳來:「我不知道你是什麼人,可是我知道你是我喜歡的人。」
「猜對了,」我說,「我是你的女兒,我是小晶」。
「小晶啊,」她說,帶者很濃的浙江鄉音,「你在哪裡?」
帶她去「鄧師傅」做腳底按摩,帶她去美容院洗頭,帶她到菜市場買菜,帶她到田野上去看鷺鷥,帶她到藥房去買老人營養品,帶她去買棉質內衣,寬大但是肩帶又不會滑下來的那一種,帶她去買鞋子買乳液買最大號的指甲刀。我牽著她的手在馬路上並肩共行的景象,在這黃狗當街懶睡的安靜小鎮上就成為人們記得的本村風景。不認識的人,看到我們又經過他的店鋪,一邊切檳榔一邊用眼睛目送我們走過,有時候說一句,輕得幾乎聽不見,「伊查某子轉來嘍!」
見時容易別時難,離開她,是個複雜的工程。離開前二十四小時,就得先啟動心理輔導。我輕快地說,「媽,明天就要走啦。」
她也許正用空濛濛的眼睛看著窗外的天,這時馬上把臉轉過來,慌張地看著我,「要走了?怎麼要走呢?」
我保持聲音的愉悅,「要上班,不然老闆不要我啦。」
她垂下眼睛,是那種被打敗的神情,兩手交握,放在膝上,像個聽話的小學生。跟「上班」,是不能對抗的,她也知道。她低聲自言自語,「喔,要上班。」
「來,」我拉起她的手,「坐下,我幫你擦指甲油。」
買了很多不同顏色的指甲油,專門用來跟她消磨臥房裡的時光。她坐在床沿,順從地伸出手來,我開始給她的指甲上色,一片一片慢慢上,每一片指甲上兩層。她手背上的皮,抓起來一大把,是一層極薄的人皮,滿是皺紋,像蛇蛻掉棄置的乾皮。我把紐西蘭帶回來的綿羊油倒在手心上,輕輕揉搓這雙曾經勞碌不堪、青筋暴露而今燈盡油枯的手。
塗完手指甲,開始塗腳趾甲。腳趾甲有點灰指甲症狀,硬厚得像岩石。把她的腳放進熱水盆裡──她縮起腳,說,「燙。」我說,「一點也不,慢慢來。」浸泡五分鐘後,腳趾甲稍微鬆軟了,再塗色。選了豔麗的桃紅,小心翼翼地點在她石灰般的腳趾甲上。效果,看起來確實有點恐怖,像給僵屍的臉頰上了腮紅。
我認真而細緻地「擺佈」她,她靜靜地任我「擺佈」。我們沒法交談,但是,我已經認識到,誰說交談是唯一的相處方式呢?還有什麼,比這胭脂陣的「擺佈」更適合母女來玩?只要我在,她臉上就有一種安心的平靜。更何況,胭脂陣是有配樂的。我放上周璇的老歌,我們從「夜上海」一直聽到「鳳凰于飛」、「星心相印」和「永遠的微笑」。
塗完她所有的手指甲和腳趾甲,輪到我自己。黃昏了,淡淡的陽光把窗簾的輪廓投射在地板上。「你看,」我拿出十種顏色,每一隻指甲塗一個不同的顏色,從緋紅到紫黑。她不說話,就坐在那床沿,看著我塗自己的指甲,從一個指頭到另一個指頭。
每次從屏東回到台北,朋友總是驚訝:「嗄?你塗指甲油?」
指甲油玩完了,空氣裡全是指甲油的氣味。我說,「明天,明天我要走了。要上班。」
她有點茫然,「要走了?怎麼要走了?那──我怎麼辦?我也要走啊。」
把她拉到梳妝鏡前,拿出口紅,「你跟哥哥住啊,你走了他要傷心的。來,我幫你化妝。」她一瞬間就忘了我要走的事,對著鏡子做出矜持的姿態,「我啊,老太婆了,化什麼妝哩。」
可是她開始看著鏡中的自己,拿起梳子,梳自己的頭髮。
她曾經是個多麼耽溺於美的女人啊。六十歲的她和三十歲的我,曾經一起站在梳妝鏡前,她說,「小晶,你要化妝。女人就是要漂亮。」
我說,「沒關係的。」她突然彎腰,從抽屜裡拿出一個玻璃藥瓶,說,「吃這個吧。」我看了藥瓶上的商標,是某種「通乳」的東西,讓女人的胸部肥大。
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我的媽──」
她雙手叉腰,虎著臉看著我,覺得我徹底地不上道。
我幫她擦了口紅,說,「來,抿一抿。」她抿了抿唇,還記得怎麼做。
我幫她上了腮紅。
在她紋過的眉上,我又畫上一道彎彎淡眉。
「你看,」我摟著她,面對著大鏡,「冬英多漂亮啊。」
她驚訝,「咦,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
「我是你的女兒嘛。」我環抱著她瘦弱的肩膀──那肩膀啊,曾經扛過我們所有的難以負荷的重量。對著鏡子裡的人,我說,「媽,你看你多漂亮。我明天要走喔,要上班。不能不去的,但馬上會回來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