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記事.第二節〉◎陳昌遠
我沒有你想像中的困頓
我的廠區,仍在運作
齒輪比是合適的,每一支扳手
都有對應的螺絲
而螺絲,有他們對應的位置
有不崩滑的牙,在每一台機器的腔內
穩固著支架,引擎,以及空壓機的管路
這些都經過適當的調整,設定
並且有足量的潤滑
電力與物料是不缺乏的
作業流程是順暢的
訂單,銷量,與產能比例為正
我沒有你想像中的困頓
我有勞動,也有錢賺,更有招牌
我的廠區就在那條大路旁
黑夜裡也仍在運作
貨車來時,我會用力拉開鐵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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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昌遠。一九八三年生,高雄人,曾獲時報文學新詩評審獎,楊牧詩獎。做過十年的報紙印刷技術員。到臺北工作後,發現精神勞動比身體勞動的危害更大,有時會夢到自己還在工廠。以ID:sea35在ptt_poem板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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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烏龍 賞析
當我們試著從網路上的教科書圖書館,大略回顧一下近十年的高職國文課本選讀的現代詩,會發現其中出現的詩人如:徐志摩、鄭愁予、余光中、紀弦、瘂弦、白萩、洛夫等人,幾乎也都是普通型高中國文課本中的常客,尤其是徐志摩〈再別康橋〉與鄭愁予〈錯誤〉兩首。若法規中對於高職國語文教育的期望是:「獲取專業知識和跨領域學習的橋樑,亦有助於造就技能與才識兼備的優質人才。」那目前對於技術型高中的選文,至少以現代詩方面而言是需要受到質疑與重新思考的。
在〈技術型高中的國語文教育政策與教師、升學考試的反饋〉中,研究者透過項技術型高中教師進行問卷調查,試圖從中探討現在技術型高中的教師對國語文教育走向的普遍看法,其中某部分的調查呈現出:「大致而言,教師們同意技術型高中的國語文教科書選用技術題材相關篇章,但認為『現代篇章』可能比『古典篇章』合宜。......(中略)但無論是『現代篇章』或『古典篇章』,教師們均認同教學重點『宜在人文層面,而非專科知識』。」
究竟要怎麼樣將技術型題材與人文層面結合,作為技術型高中國語文教科書的選讀課文?以現代詩而言,陳昌遠的《工作記事》或許能夠作為其中一個參考方向。
整本詩集中出現了許多只有在工廠才較容易出現的物品,如扳手、工作服、管線、安全開關、螺絲等,作者透過自己在印刷工廠工作的經驗為基礎,將自己的內心精神世界與現實工廠工作結合,透過個體去看工廠、透過工廠的器物再回看自己。
在其中第2節,詩人以「我沒有你想像中的困頓」為開頭,回應一般人對於工廠工作人員的刻板印象,透過「不缺乏的、是順暢的、比例為正」等敘述,看似以一種正向態度進行反駁,然而我們也可以看到,在這樣不缺乏又順暢且比例為正的背後,是一系列機器與機器的反覆運作,詩人在形容工廠運轉狀況時,用了「對應、專屬、穩固」等詞,彷彿對應了工廠裡的工作是某種規律且機械性的進行,連人都因長時間處在這樣的環境而逐漸機械化。
最末尾,即使詩人又重複說了一次:「我沒有你想像中的困頓/我有勞動,也有錢賺,更有招牌/我的廠區就在那條大路旁」但或許困頓的真的不是物質生活本身,而是一般人看不到的,那顆因日日夜夜重複而逐漸麻木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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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編輯:泱泱
圖片來源:泱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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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牧課文 在 李柏鋒的擴大機 Facebook 八卦
文長,推薦閱讀,對於中國歷史與台灣歷史的發展與爭議會有更全面的認識
重訂課綱,吹響號角
一、 我是政大彭明輝,不是清大彭明輝
新世紀以後,清大彭明輝教授從部落格開始的評論書寫,頗引起媒體和閱聽人的關注,其文章論題廣泛,時事,科技,教育,經濟,人文,幾近無所不包;文章中有些論點我贊成,有些論點則有所扞格,有些不明就理者,誤以為是我,我從未出面說明,蓋因本家哥哥的文章,贊成不贊成都怪怪的,亦就隨它去,反正知道的知道,不知道的也沒關係。
2016年1月24日,清大彭明輝教授在部落格發表〈失去真相的台灣史〉,引發網路的一些討論,我再次被點名,略云清大彭明輝不是政大彭明輝,我覺得自己有必要說幾句。
現代中國從1920年代五四新文化運動提出德先生與賽先生以來,民主和科學成為救國救民的萬靈丹,亦即現代中國和臺灣所努力追求者。民主姑且不論,科學則形成學術上極度傾斜的唯科學是尚,即郭穎頤所謂的唯科主義(科學主義,我名之曰大理工主義)。部分理工學者常認為自己無所不能,上至天文,下至地理,無所不通,乃至常常越界而不自知。我的本家哥哥清大教授彭明輝是理工學者,行文難免有些大理工氣,〈失去真相的台灣史〉顯然越界談了他所不懂的知識領域,故爾引發爭議。
我無意在這篇短文討論〈失去真相的台灣史〉,只是藉此說明我是政大彭明輝,不是清大彭明輝,我要討論的是我的本行歷史學和歷史教科書。
2016年1月27日,教育部長吳思華在看守內閣過渡期間,宣布教育部預計2月將公布十二年國教領域課程綱要,吳思華表示,只有「社會領域」因各界歧異大,最快要到五、六月公布。但全家盟和全校協等教育團體均呼籲暫緩公布,否則恐又引爆學運,多位地方教育局長也認為課綱影響教學甚大,應該更充分溝通,別急著上路。2016年1月28日學生反課綱團體在立法院群賢樓前舉行記者會,提出兩項訴求:一、撤回微調課綱;二、暫緩十二年國教課綱。
記得2015年7月高中歷史課程微調課綱爭議如火如荼時,即有人嗆聲,有本事你們在下次選舉時贏回來,就可以修改課綱啦!台灣俗諺有云,嬈擺沒有落魄的久,話還熱著哩,人家真的在選戰中大贏,而且磨刀豁豁,吹響修改課綱的號角。
二、 微調課綱,引發爭議
2015年7月23日,教育部兵分四路,同一天在臺灣師大附中、新竹高中、彰化高中、台南一中召開高中歷史課綱微調座談會,學生們因不滿教育部的回應頻頻跳針,深夜時分,一群抗議學生衝入位於台北的教育部長辦公室,共33人遭警方逮捕,其中包括3名記者。
這場闖入教育部事件,將自2014年1月17日以來的高中歷史課綱微調事件,推向一個新的高峰。此事件起源於2014年1月17日,教育部召開公聽會,公布普通高級中學歷史科課程綱要部分修正表。教育部花兩周時間完成課綱微調公聽會、審議大會等程序,並逕行公告實施。因公聽會時間過於倉促,行政程序多有瑕疵,教育部又堅持不公開檢核小組成員名單和會議紀錄,引發黑箱爭議。台灣人權促進會及教育團體等向臺北地方法院具狀告行政法院,一審於2015年2月12日宣判教育部敗訴,判決書3月5日首度公開。判決書指出黑箱作業會造成大眾不安與猜忌,甚為不妥,要求教育部落實政府資訊公開法,透明政府決策。但教育部仍一意孤行,歷經蔣偉寧、吳思華兩任部長,仍堅持2015年8月1日上路,於是引發高中學生闖入教育部事件。
程序不正義,委員不專業,是學者和高中生質疑微調課綱的關鍵,程序不正義係指原本的檢核小組,經主席朱雲鵬的臨時動議,改成微調小組。原本因檢核而聘請的委員,忽然華麗的轉身成為微調委員,微調小組再大調課綱,引發其後種種問題。其間包括會議記錄的合法性,計票的爭議,公聽會舉行的時間倉促,公告時間太短,教育部長蔣偉寧卻斷然宣布微調課綱已然通過實施。這些行政程序都太犯規,實乃長久以來課綱擬訂歷史中從所未見。
部分學者與民眾有疑慮的課綱,教育部何以一意孤行,堅持通過就必須執行,是另一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之處。並不太久之前,2008年通過的〈98課綱〉,教育部長杜正勝己經在該年1月正式發布,3月總統選舉,5月新政府上路,8月教育部長鄭瑞城暫停歷史與國文課綱。據媒體報導,原訂於2009年8月上路的〈98課綱〉,教育部長鄭瑞城以內容有問題為由,擱置國文、歷史二科課綱,並組成專案小組編修。與會的歷史科召集人周樑楷教授和林富士教授曾發言抗議,但不受採納。故爾教育部以行政命令發布的課綱,教育部可以停止實施,蓋已有前例可循,並不存在不能停止的問題,而是教育部長要不要停止。
在委員不專業部分,14位微調委員中僅有兩人是歷史專業,要調整所有的高中歷史課綱,包括臺灣史、中國史和世界史。課綱微調“十人檢核小組”的歷史專業一直飽受批評;雖然其中並非完全沒有歷史學者,海洋大學黃麗生、世新大學李功勤,以及後來加入的世新大學喻蓉蓉等人,均具歷史學博土學位,但非臺灣史專業,卻大膽微調甚至大篇幅重擬台灣史課綱,調整的方向即1890年代以來以國族主義所建構的大中國概念,將臺灣史置於大中國框架下。特別因引發爭議最大的臺灣史,微調委員未有臺灣史專業,很難說服說臺灣史領域的學者專家。而反微調課綱的幾位要角,多為臺灣史專業,實其來有自。臺大歷史系花亦芬教授講得很直接:「王曉波等人把歷史教育和“國家認同”關聯起來,要用歷史教育來塑造國家認同。」然而,就像花亦芬、金仕起教授分析的,這套觀點完全可能讓學生遠離老師、遠離歷史學習;那麼,他們又怎可能認同歷史課本裡建構出來的那個“偉大國家”呢?要培養國家認同,顯然是死胡同。
有部分學者、媒體或個人,指責綠營不該把學生推上火線,甚而將微調課綱轉移到藍綠問題上,我認為這是不符合事實的。當媒體或個人指責學者教授龜縮不出的信息排山倒海而來,許多人忘記了2014年2月高中歷史微調課綱甫出,3月9日即有百餘位歷史學者、教授聯署,反對此行政程序不合法,委員不專業,內容不符學術研究成果的微調課綱,這些均見諸媒體報導。但因2014年3月18日的太陽花學運,淹沒了學者連署的信息。當太陽花學運告一段落,2014年5月以後,學者們又再次抗議高中歷史課綱微調的適法性,直到2015年5月,學者們的努力從未間斷,他們包括發起連署的薛化元教授,振臂高呼的周婉窈教授,長期關心此議題的陳翠蓮、花亦芬、金仕起教授;對微調課綱深入研究的台大歷史研究所博士生吳俊瑩。高中學生自主反課綱,是2015年5月以後的事,從5月一路燃燒到7月,學生占領教育部,此事件方始成為媒體焦點。我相信很多人是到2015年7月媒體大肆報導後,才注意到微調課綱的問題。
高中歷史課綱微調,絕非單一事件,在更早以前的1997年國中實施認識台灣課程,早已埋下伏筆。而認識台灣課程之所以引起爭議,與國民黨政府統治台灣以後,長期將台灣型塑為中國文化的最後堡壘有關,在政統上以中華民國為中國的代表,在思想文化上以中國文化的傳人自居。
三、 歷史教科書細說重頭
在動盪的時代,晚清士人醉心於西方政治、軍事、經濟,以及各種西方學術思想的新說,惟有關西方19世紀初葉以後所發展的科學派史學,似未曾引起太多注意。1902年梁啟超發表〈新史學〉,猛烈抨擊傳統中國史學,掀起極大波瀾;此文同時積極介紹西方史學,雖然以今日的學術眼光來看,不免浮淺誇大,卻打開了西方史學輸入中國之門。
西方史學輸入中國後,引發改編國史運動,章節體歷史教科書開始出現,加上傳統中國史學的資鑑思想,使得晚清新式學堂的歷史教育產生重大改變,一方面在教材上使用西方式的章節體教科書,另一方面則將歷史教育與國族建構相結合。因此,壓縮式的、簡明的中國歷史教科書成為改編國史運動的主體;而因當時對西方的認知亦屬急迫,翻譯西文簡明教科書或改寫西洋史教本,成為此時期的另一個特色,其目的希望能在短時間內,使學習者獲得簡明的、廣泛的、多面向的中國與世界史地知識。
二十世紀初年所編纂的歷史教科書,數量眾多且種類繁富,除一般通史性的著作外,亦出現鄉土歷史、兵法史和財務掌故史等教科書,以及有關史學理論、方法論方面的著作。整體而言,此時期所編纂的歷史教科書,具有下列共同特色:(一)編纂體例受西方史學輸入中國的影響,大部分著作採章節體;(二)西洋史教科書大部分譯自西文簡明教科書,亦有改寫自西文教科書或日文教科書者,中國史部分則受日本學者影響甚大,部分著作甚至逕以日本學者所撰東洋史教科書為藍本;(三)教科書不僅記述傳統中國以政治、軍事為內容主體的資鑑史學,並且開始注重社會、宗教、文化、思想等面向;(四)強調社會歷史進化的因果關係,以及人類文明發展的狀況,部分教科書明顯看出受到嚴復所譯《天演論》的影響;(五)呈顯以歷史教科書形塑民族主義的意圖,並強調實學救國的經世思想。我們看到今文學派的夏曾佑將新史學觀點貫穿於歷史敘述中,藉以形塑以孔子為中心的文化民族主義,並顯現其變法論的基本觀點;而治學傾向古文學派的曾鯤化和劉師培,在教科書中意圖透過對中國歷史的認知振興國魂,以發揚民族精神,並彰顯以黃帝血緣論為中心的血緣民族主義。以孔子為中心的文化民族主義,結合以黃帝血緣論為中心的血緣民族主義,成為近代中國建構國族的重要理論,柳詒徵《中國文化史》和錢穆《國史大綱》,即將文化論與血緣論的民族主義加以結合,此後的中國通史著作,大抵延續類似的國族建構理論;因此在近代中國的國族建構過程中,歷史教科書曾在其中扮演了相當重要的角色。
錢穆在《國史大綱》〈引論中〉舉出中國史學的三個特點:悠久、無間斷、詳密,與柳詒徵《中國文化史‧緒論》所說的幅員廣衾、種族複雜、歷史悠久、史籍豐富等特質,其論述基調幾如出一轍。
由錢穆和柳詒徵的例子,可以瞭解民族主義史學的發展,是透過怎樣的思想模式建構而成,一面回顧昔日的榮光,一面建構新的國族主義。
四、 以史為鑑的春秋筆法
臺灣的歷史教育,直接繼承對日抗戰時期教科書,其中主要質素包括下列諸項目:一、自1890年代以來的國族建構理論,以中國為我國;二、以春秋筆法為本的歷史敘述;三、五德終始說影響下的朝代循環論與正統論。
臺灣的歷史教育,在用字遣詞上受孔子《春秋》的影響極大,即所謂書法。傳統中國史學極強調所謂書法,如「君舉必書,書法不隱」,其中所涉及的鑑戒史學,固使中國史學光輝燦爛,但同時亦限制其進一步的發展,因為過度強調史學的鑑戒功能,使得史學侷限於朝代循環論,以及所謂春秋筆法,最常被稱道者,如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這套書寫模式被司馬遷和司馬光繼承下來,且為歷代修史者奉為圭臬。所謂春秋筆法,是一種文字表述方式,春秋之教的重點即在“屬辭比事”,舉其大要,「屬辭比事而不亂,則深於春秋者也」。所謂屬辭,係指遣詞造句,所謂比事,係指排比史事。屬辭比事,即是筆削的藝術。
《春秋》記戰爭,有伐、侵、戰、圍、入、滅等不同的寫法;聲罪致討曰伐,潛師掠境曰侵,兩軍相接曰戰,環其城邑曰圍,造其國都曰入,毀其社稷曰滅。同是記殺人,有殺、誅、弒、殲等不同的寫法,無罪見殺曰殺,有罪當殺曰誅,以下殺上曰弒,不留孑遺曰殲。這是用不同的字,表達不同的歷史情況,即所謂春秋筆法。舉最明顯的例子,如各朝代與邊族的關係,漢國攻打匈奴,寫成漢武帝北伐匈奴;而匈奴則是侵略漢國;類似的情形,蒙古攻打中國謂之入侵或侵略,這是從征服王朝攻打華夏的角度思考;但蒙古攻打歐州則名之曰 “西征”,如拔都西征。類似情形,忽必略攻打日本,名之曰“遠征”或“東征”;而對日抗戰時期,日本攻打中國,謂之侵略。有一段時間,臺灣甚至為日本教書未使用“侵略”而表達抗議,卻遺忘了自己歷史教科書裡忽必略“遠征”日本的敘述。
春秋的筆削,是一套特殊的歷史敘事,如「君子不以親親害尊尊,此春秋之義也」;「春秋為尊者諱,為親者諱,為賢者諱」;踐土之會,實召周天子,而《春秋》諱之曰“天王狩於河陽”;其後之史書即以“狩”代替天子蒙塵,故爾晚清咸豐皇帝因英法聯軍逃到熱河行宮,要寫成“咸豐狩於熱河”;八國聯軍時,慈禧太后和光緒皇帝逃到西安,則寫為“西狩”。「內其國而外諸夏,內諸夏而外夷狄」,則區別內外,華夏攻打夷狄曰“征”;夷狄打華夏則曰“侵”。吳楚之君自稱王,《春秋》貶之曰子。
有一個例子很可以說明我們學自歷史教科書的觀念,是多麼深入人心。左宗棠平回亂,是晚清的重大事件,大部分人都耳熟能詳。1999年7月,我因為做清中葉以降的西北史地研究,到西北地區進行田野考察。某日工作結束後,我到西安鐘樓附近的坊上吃點兒東西。坊上是西安著名的小吃街,有許多店主人是穆斯林,故又名回民一條街。那天我正啃著羊頭肉,喝著西北狼啤酒,這時看到一位著穆斯林傳統服飾的小朋友回來了,頭戴瓜皮小帽,身穿黃色袍子。我問店主人,「師傅,這您家公子。」店主人回曰,「是呀!小犬。」「幹嘛去呀?這老晚的。」「上學。」我說,「師傅您別逗了,暑假呢!上啥學?」師傅說,「上真主阿拉的學。」我一聽真主阿拉的名字,馬上正襟危坐起來,「那真主阿拉的學上些啥哩?」「歷史。」我笑了笑說,「師傅,您就甭開頑笑啦!俺可是歷史教授哩!學校不是已經有歷史課了嗎?」店主人打開黃色包袱,取出裡面的書,「那不一樣的,您老瞅瞅。」我看到書裡歪歪扭扭,像蚯蚓般的回文,「別逗了,師傅,俺識不得回文哩!您老給說說。」師傅翻開書頁,找到其中的一段,指著書說,「來!這一段寫左宗棠率大軍進駐天山南北麓,造成我族眾大傷亡。」聽完師傅敘述書中的內容,我一口西北狼啤酒差點沒吐出來,剛吃的烤羊肉串和羊頭肉都變成酸 的。
是的,身為大學歷史教師,我從小讀的歷史教科書都寫「左宗棠平回亂」,壓根兒不曾想過,對伊斯蘭而言,「左宗棠率大軍進駐天山南北麓,造成我族眾大傷亡」,才是合理的敘述。我想起從小學到高中讀過的歷史,福康安平定林爽文之亂,漢武帝北伐匈奴,唐太宗征西突厥,這些熟悉的敘述,我從未想過究竟是否歷史事實,縱使大學念歷史系,我也不曾懷疑過課堂上和歷史書裡的記事,一切是如此的理所當然,這些所謂歷史事實,已經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已經是我脈管裡奔流的血液。當我讀到王莽篡漢時,我不會去思考如果新朝延讀數百年,歷史會怎麼寫?
五、 歷史教科書與國族建構
在1890年代以前,中國這個名詞並不用來指涉華夏,有些歷史學者為了合理化中國的概念,引述「赤縣神州,謂之中國」,來做解釋,這也是章太炎為同盟會擬定革命成功後新國名中華民國的由來,其後學者們踵繼其意,擴大建構中國的概念,將不同民族、不同文化均納入中國,於是漢滿蒙回藏一律併入在中國的概念下,甚至非漢人建立的王朝蒙元和滿清帝國,亦視為中國帝國歷史的一部分。歷經1890年代到2015年逾120年以上,無以數計前行代學者們的努力建構,中國這個概念已根深柢固,極難動搖,一些並不存在的歷史在歷史教科書的宣導下,早已深入人心,諸如中英鴉片戰爭、中日甲午戰爭,明明該是清英鴉片戰爭、清日甲午戰爭,因為戰後簽署條約是大清國皇帝。這麼明顯的張冠李戴,學者們竟可以坐視,這真是非常不可思議 的事。而在歷史分期中,將1840年代以後的晚清,稱之曰中國近代,也是非常怪異之論,學者們卻習以為常。
在國族建構神話中,另一個存而不論的問題是民族起源,歷史課本上最常出現的兩句話,一句是「黃帝我們共同的祖先」,另一句是「我們都是炎黃子孫」。很少人去懷疑這兩句話的真實性,非僅此也,姑不論這兩句其是否歷史事實,以邏輯學而言,這兩句話必有一為非,蓋如果「黃帝是我們共同的祖先」為真,「我們都是炎黃子孫」即不可以為真;反之亦然。但大部分學生並去思考這兩句話的矛盾,反正考試的答案照寫,信不信無所謂。有一年政治大學歷史系教師做古都之旅,第一站是西安,從西安到黃河壺口瀑布,路經黃陵,祭拜黃帝。系上同事都進去上香,祇有我一個人躲到黃帝手植柏樹下乘涼。因為我姓彭,彭乃祝融八姓之一。史書上說是祝融、蚩尤的後代。祝融,名黎,為帝嚳時的火官,掌管民事,後人尊為火神,因有功,能光融天下,帝嚳命曰祝融。祝融的後裔分為八姓,即己、董、彭、秃、妘、曹、斟、芈等,史書稱為祝融八姓。但歷史上最有名的大概是彭祖,據說他活了八百多歲;也有人說這位彭祖就是《論語.述而》篇「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的“老彭”。因為黃帝是我的祖先蚩尤之仇敵,子孫再不肖也不能去拜祖先的仇敵吧!雖然在國族建構的時代(約1890-1945),各種中國歷史教科書上都寫著黃帝是中華民族共同的祖先,但我知道黃帝在血統上和我是沒什麼瓜葛的,任他血緣國族論者說得多麼冠冕堂皇,黃帝和我不相干就是不相干,要說有相干也可以,至多是我祖先的仇人。
如果我們檢視晚清改編國史運動時期所編寫的歷史教科書,將會發現此時期的教科書並非都稱中國歷史教科書,有的以本國歷史教科書為名,有的以中學歷史教科書為名,甚至民國以後編寫的歷史教科書,亦非悉以中國歷史為名,如呂思勉編寫《白話本國史》,錢穆撰寫《國史大綱》,均未用中國之名,故爾此時期學術界其實是中國史、本國史、國史等名稱混用,並非以中國為至當歸一之名,比較統一使用中國之名,可能是抗戰以後的事。
在歷史教科書中,有幾個朝代是很衰的,其中最明顯的例子是短國祚王朝,後續者如為強勢王朝且國祚緜長,那麼,短國祚王朝往往被寫得很負面;如秦與隋,但卻忽略了秦築長城,區隔遊牧民族與農業民族,是影響多麼深遠的事;隋煬帝開鑿運河,成為此後各朝帝國的重要經濟動脈。征服王朝入主華夏,亦成為歷史課本的大黑洞,如元國和清國的敘述,基本上即是負面的,元國尤其倒楣,被寫得沒有一處是好的。宋元之際和明清交替的二臣,即成為民族主義史學下的冤魂,至於漢民族所建王朝,則沒有這類問題。故爾這類撻伐主要來自民族主義史學,而非朝代興衰。運氣很差的還有女性,亡國常是女性要負責,如妹喜、妲己、褒娰、呂后、武曌、楊玉環、慈禧,都被形塑成紅顏禍水,甚至直指為禍國殃民。這種充滿男性沙文主義的敘述,在台灣的中國史教科書中俯拾即是。
我須承認從1890年代到1950年代的教科書編纂者極其高明,他們建構了中國的概念,把國族建構發揮得淋漓盡致,以致於到今天台灣的歷史學者幾乎無法掙脫其籓籬。我的學術養成教育在此背景下,與大部分這一代的台灣歷史工作者類同。所以,當我們說“中國在唐代的時候”是如此自然,絲毫不會去想在唐國的時候,根本沒有中國這個概念。我們說“中英鴉片戰爭”,卻遺忘當時存在的是清國。教科書裡寫“漢武帝北伐匈奴”,“蒙古入侵中國”,被視為理所當然。所謂“中國”攻打他人時用的是“遠征”、“北伐”,他國打“中國”則是侵略。蒙古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忽必烈打中國是侵略,拔都打歐洲為西征,忽必烈打日本是遠征,這些春秋筆法成為歷史教科書的標準用語。台大花亦芬教授寫有關十字軍的討論,指出只有十字軍,沒有十字軍東征,說明過去台灣歷史教育的謬誤。這些都是長久以來歷史教育和歷史解釋的問題,而我們並不經心在意。
台灣的歷史教科書基本上以抗戰時期為依歸,在遣詞用字上,亦以抗戰時期為師,稍有不同的是較少使用本國,而用概念較為模糊的我國,或者直接用中國,而在稱中國大陸時,反倒簡稱大陸,而非中國大陸。於是教科書出現諸如“我國歷史悠久”、“我國幅員廣大”之類的敘述,授課教師往往不會特別說明“我國”的指涉為何。如果用比較精確的語意學要求,以1980年代的歷史教科書而言,我國明顯指的是中華民國,彼時的中華民國僅70餘年,何來歷史悠久?而台灣的土地面積又如何談得上幅員廣大?但不論任課教師或受教學生,基本上鮮少對這類課文內容提出質疑,於今看起來真的很難理解。尤其當學生讀到地理課本寫“我國屬於大陸型氣候”時,腦子真的會轉不過來,台灣不是海島嗎?海島怎麼會是大陸型氣候?
柳詒徵《中國文化史‧緒論》指出,中國具有幅員廣衾、種族複雜、歷史悠久、史籍豐富等特質,其中幅員廣衾係指疆域廣大,從《史記》記載黃帝時的疆域,「西至空桐,北過涿鹿,東漸於海,南浮江淮」,到清代的新疆設省,民國以後的漢滿蒙回藏各族領地,均納入版圖,於是中國疆域擴大到從古以來所未有。1960- 1970年代歷史地理學者譚其驤受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之委託編繪《中國歷史地圖集》,譚其驤在編繪明代總圖時,未將台灣編入明國疆域,國務院去函要求譚其驤必須將台灣編入,譚其驤堅持不肯,僅同意在福建分圖附上台灣,此一堅持維護了一位學者的學術尊嚴。有關台灣應於何時繪入中國版圖,在編繪《中國歷史地圖集》的過程中,引發了激烈爭論;部分學者主張元代地圖即應將台灣畫成與大陸同樣的顏色,譚其驤認為《中國歷史地圖集》是根據歷史事實來畫圖,絕不能違背歷史事實,因而堅持清代疆域圖始將台灣畫成與大陸同樣的顏色;於是邀集學術界權威人士、各有關學術機構負責人或代表開會討論,最後基本上取得了一致意見:元、明圖中台灣用中國基色中的鄰區顏色,與大陸不同;明圖增加鄭氏台灣圖,附於福建圖;打破「台灣自古以來屬於中國」的迷思。
六、 結論
臺灣因為現實政治、特殊的時空背景與歷史經驗,在歷史教育與歷史教科書的編寫上,特別強調民族精神教育與國家立場的主體性。
有關臺灣史的主體性方面,1993年和1994年修訂的國中、小學歷史課程標準,比較以臺灣為主體來看待臺灣史(2000年發布的“國民中小學九年一貫課程”亦同);1995年修訂的高中歷史課程,則將臺灣史置於中國史課程中;與國中、小學歷史課程在銜接性和立場的主體性上並不同調;但這並不僅是歷史學界內部的問題(持中國/臺灣立場主體性學者間的拔河),也涉及現實政治問題。高中歷史課程「九五暫綱」開始有獨立成冊的臺灣史,為其後“98課綱”、“101課綱”之所本,而引發爭議的微調課綱所調整者即“101課綱”。
2014年1月17日,教育部召開公聽會,公布普通高級中學歷史科課程綱要部分修正表,引發黑箱爭議,台灣人權促進會及教育團體等向臺北地方法院具狀告行政法院。一審於2015年2月12日宣判教育部敗訴,判決書3月5日首度公開。法院明白指出黑箱作業會造成大眾不安與猜忌,甚為不妥,要求教育部落實政府資訊公開法,透明政府決策。2014年3月9日歷史學者的連署反對這分微調課綱;中研院近史所研究員許雪姬教授在記者會上,表達學者對綠營處理此事的不滿。
因為自己是1997年《認識臺灣:社會篇》的兩位撰稿人之一(另一位是中研院史語所林富士教授),緣於曾是認識臺灣教科書事件的弄潮兒,對當年反對陣營的學者們難免多所關切。故爾當媒體刊載微調課綱委員名單時,心裡一個咕咚,歷經17年的雨露風霜,認識臺灣教科書的反對者,竟然借屍還魂,成為微調課綱委員,用不合法的手段大改高中歷史課綱。
2015年8月3日下午,在前台中一中校長蔡炳坤出面斡旋下,由學者吳密察、花亦芬教授陪同學生代表和吳思華部長協商。我在新聞影片中看到吳部長一再跳針,比壞掉的黑膠唱片還要嚴重。黑膠發燒友都知道,唱片跳針大部分時候是因為音軌有雜物,只要去除雜物,跳針問題往往即迎刃而解。這次中學生反微調課綱運動,音軌裡的雜物只有一個,就是微調課綱,去除雜物,吳部長就不必一再跳針了。目前看來,停止實施微調課綱,可能是唯一的解決之道。
即將於2018年實施的〈十二年國教社會領域課綱〉,目前正進行擬訂,這是影響更為深遠的課綱,將從2018用到2030年。而且,2018年才要使用的領綱,並無立即之急迫性,希望領綱委員效率別太高,慢慢來,別趕著在看守內閣期間輕舟已過萬重山,以免到時又是兩岸猿聲啼不住。
經過高中歷史微調課綱的經驗,我相信〈十二年國教社會領域課綱〉在行政程序上一定會完全符合,可是當我看到第一次會議記錄的領綱委員名單時,心裡忽然一個咕咚。
在〈十二年國教社會領域課綱〉第一次會議紀錄,我看到召集人為朱建民,其另一個身分是財團法人東方人文學術研究基金會董事長,基金會附屬機構為鵝湖月刊社。
許多人注意到王曉波與《海峽評論》的關連性,而1997年刊行的《認識臺灣參考資料》,就是《海峽評論》所出版,其中有幾位作者是我非常熟悉的,包括王仲孚、王曉波、陳昭瑛教授、潘朝陽、黃麗生夫婦,而我靈機一動,腦子忽然晃過一分學術思想刊物《鵝湖》,於是找出《鵝湖》月刊,赫然發現潘朝陽教授是社長,陳昭瑛、黃麗生教授是編輯委員,方始恍然大悟。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看到十二年國教領綱委員的部分名單,發現召集人是朱建民教授,而朱建民教授是《鵝湖》月刊社董事長。至此我始知原來媒體關注的《海峽評論》,固為兩次事件的要角,而其背後尚有影武者,這個影武者就是《鵝湖》月刊社,其成員化整為零,進入各科中學教科書委員名單,藉儒學之名,以遂行其大中國之實。另一個同樣藉儒學之名宣揚大中國思想的某書院,其成員遍布各大學院校,以講學為名,大力宣揚儒學思想,其組織之龐大,影響之深遠,可謂舖天蓋地。但我不便在這裡多所討論,蓋有太多師友為此書院成員,我不想因一篇卑之無甚高論的小文章惹來太多麻煩。
2016年1月28日學生反課綱團體在立法院群賢樓前舉行記者會,提出兩項訴求:一、撤回微調課綱;二、暫緩十二年國教課綱。在這場記者會中,立法委員鄭麗君,以及即將上任的時代力量立法委員黃國昌、林昶佐都到場發表談話,並且簽名同意在國會提案支持學生的訴求。在大選期間沈寂一陣子的課綱問題又浮上枱面,而且應該很快就會列入國會新會期的議程。
楊牧課文 在 銀色快手(Silverquick) Facebook 八卦
「他們的朗讀並不是為了在與世隔絕的廢棄屋中暫時打發時間,而是試圖把聲音送到身在超越他們想像的遠方,是語言無法相通的某種力量,藉此進行祈禱的行為。」——小川洋子《人質朗讀會》
<關於,朗讀這件事> By 曹乃云 小小的海
<關於,朗讀這件事>
「他們的朗讀並不是為了在與世隔絕的廢棄屋中暫時打發時間,而是試圖把聲音送到身在超越他們想像的遠方,是語言無法相通的某種力量,藉此進行祈禱的行為。」
閱讀小川洋子的《人質朗讀會》,不知不覺也像是其他讀者,從「看著看著」變成「聽著聽著」,我也像是書中監聽人質的政府軍士兵,不由地也想說說自己的故事,是的,用說的,像是說故事那樣,朗讀我寫下的文章。
《人質朗讀會》在我的書架上放了將近三年的時間,最初是因為銀色快手推薦小川洋子的《秘密結晶》,才在荒野夢二書店一併買了《人質朗讀會》,或許是因為忙碌和其它我沒有記憶的原因,我遲遲一直沒有翻閱這本書,這本書就這樣在台北潮溼凌亂的房間裡,擱置了一年。
後來,又因為買的書太多放不下,這本書被裝進行李箱,跟著我一起搭上高鐵,來到高雄,安置在乾淨整齊的房間書櫃裡,又過了兩年,才被我想起。那是我每次回到家的慣例,每一次回家總會帶些書回來,偶爾再帶些書到台北,我總習慣在放下行李箱的同時,打量著房間裡的小書櫃,隨性拿出幾本書翻一翻,看一看,或用眼神向這些書寒暄問候。
這一次,會拿起《人質朗讀會》,是因為朗讀這兩個字。
本來,我對「朗讀」這件事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想法和感覺。自記憶以來,印象中的朗讀,像是朗讀比賽中所聽見的那般,用誇張的抑揚頓挫突顯詞句間的張力,還有濃厚的捲舌音,以及像是模範生那般,刻意強調的情感反而顯得毫無感情的聲音。
還有幾次經驗,或許也可稱作是朗讀,那是在國文課或是英文課被老師點名朗讀課文的經驗,相信大多數人都有過同樣的經驗。我還記得每次被指名朗讀前,總是紅著臉,盡量不引人注意地輕聲清了清喉嚨,接著盡量不唸錯字,用清晰的嗓音,完整唸出指定的文章範圍。除此之外,只有在背誦單詞和注釋時才會反覆誦念文字,大多時候,我的閱讀是安靜的,當我沉浸在閱讀中時,書上的文字是會說話的,它在我的腦海,是充滿色彩,影格般自然浮現的畫面和對白。
第一次認識,或者是說,感受到朗讀的獨特,是遇見了一位來自北京的詩人。
遇見她的時間和買下《人質朗讀會》的時間相去不遠。記憶中,那是一個還帶有些涼意的春天。當時我剛大學畢業不久,已經度過了畢業初期手足無措的迷茫時期,我在一個尋常日子的下午,一如往常走進那間固定光顧的茶館。
「乃云,有一個人一定要介紹給妳認識,她很厲害哦!」茶館老闆興高采烈地領著我到她面前,滔滔不絕地向我介紹她。「她從北京大學來到台大交換,是唸國企的優秀高材生哦!」說實話,我不記得老闆還說了些什麼,但我深刻地記得,她有著一頭褐色整齊的短髮,髮稍C彎的弧度好看地收攏在長長白皙的脖頸間,兩鬢之處沒有一綹多餘的髮絲,而是乾淨地收到兩耳後。她優雅地坐在有明顯店貓爪痕的深咖啡色皮椅上,睜著清澈明亮的雙眸向我微笑。
她有一個非常詩意的名字——浩而,但她還是替自己取了一個筆名,叫「頌元」。
頌元和我一樣是這間茶館的常客,這一次她來茶館,也一併帶來她出版不久的詩集,這本詩集,大多寫的是台北,和關乎於台北的記憶,還有其中一首詩,寫下了來到這間茶館的自己。
雖然當時我並不愛讀詩,但出於捧場,和一點新鮮、一點好奇,我向她買了詩集,她也慎重地,在詩集的扉頁上簽了一手好看的名字和一句話。直到我拿回家時,才發現在書本的後面附有一張光碟,原本以為是音樂,仔細端詳才發現是讀詩光碟。這張光碟的大小只有一般大小的一半,我不假思索就將光碟放入我的Mac筆電的吸入式光碟機裡。
對,就像你想像的那樣,非但無法讀碟,還花了一番功夫把縮小版的光碟從電腦中「倒」出來。之後,剛好有一次機會遇見托盤式光碟機,才得以順利聆聽光碟裡的讀詩聲音,但後來這一張小光碟就跟著擁有托盤式光碟機的人一起回家了,再也無從找起。你或許會問我怎麼不向那人拿回光碟,很遺憾,那僅是一面之緣的朋友,如今怎麼樣也想不起對方的名字,就像想不起當時觸動我心底的那一首詩是哪一首詩。
雖然記不得當時所聽見的那首詩,但我卻清晰地記得聽見讀詩光碟的感覺,背景聲音有些沙沙的,讀詩的聲音低沉渾厚,像是從很遠很遠的小房間裡傳來的靜默,略微沙啞的嗓音讓詩的氛圍像是坐在痕跡斑駁的老舊沙發上的質感,雖然不時有雜訊般的聲音顆粒,但很安靜,很安靜,聽著聽著,就像是被聲音帶去了遠方旅行。
我並沒有因此而愛上朗讀,只是,這張小小的,消失的讀詩光碟,讓我對朗讀這件事,有了不同於以往的感受。
真正讓我喜歡上朗讀,是因為看了《巷弄裡的那家書店》這部電視劇。當時是為了侯季然的《書店裡的影像詩》而追的電視劇,《巷弄裡的那家書店》和《書店裡的影像詩》合作,在每一集劇末,也跟著播出二集《書店裡的影像詩》,介紹台灣某個角落的獨立書店風景。
老實說我並沒有看完這整齣劇,但我對李威詮釋的書店老闆十分印象深刻,也非常喜歡聽他朗讀的聲音,甚至還因為他朗讀楊牧的《海岸七疊》,隔天就跑去買下厚厚一本楊牧詩集。
我還記得李威飾演的書店老闆楊墨成,對來書店詢問詩集的人這麼說:「妳要念出來,妳要念出來試試看,妳每一次念,都會有更深一層的感觸。」
於是我開始會朗讀詩,不為誰而讀,而是為自己而讀。後來,不見得是讀詩,只要是讓我有感覺的文字,會是讓我想讀出來的文字,我都會朗讀,通常都是在一個人的房間,或是安靜的深夜,輕聲細語地,不驚動他人地朗讀著獨自一人的夜晚。
雖然我喜歡朗讀,也喜歡聽朗讀。但我並不常朗讀,也不會刻意去聽其他人的朗讀。朗讀對我而言是一種心情,有時只是一時興起,有時,是我情緒抒發的出口。有時忙碌到深夜,我會安靜地抄寫詩句取代朗讀,對我而言,抄寫也像是一種朗讀,一種安靜的朗讀,甚至是一種近乎祈禱的平靜感覺。
某一天深夜,安靜地就著手機螢幕抄寫晚安詩臉書上的詩句,我的腦海裡突然浮現一個畫面,那個畫面清晰地顯現一間夜裡亮著溫暖燈黃的書店,從書店老舊的窗框裡看進去,有一群人安靜地圍坐成半圓圈,有一個人在這一群人面前,正拿著書朗讀。那個人正是自己。
我發現我自己的心興奮地怦怦跳動,那是一種很不可思議的感覺,彷彿上一秒,看見了身處在未來時空的自己一般,我忍不住停下抄寫的動作,呼吸急促地拿出筆記本將我腦海裡清晰的畫面揮筆記下,一邊寫,我一邊想著,這樣的畫面總有一天一定會實現,雖然我不清楚會是在什麼時候,但就是一個直覺,直覺會有那一天,在書店裡朗讀著詩句,朗讀著散文,朗讀著故事。
在今年元旦連假的假期尾聲,我到台中拜訪了一間位在范特喜特區的隱密書店,那是位在某間公寓二樓的森雨書房,剛好那天下午,只有我與朋友兩位客人,很幸運有充分的時間可以和書房的主人森雨交流,分享彼此的職業以及對於書店的看法,過程非常愉快,一不留神就過了三個小時,當時,聊著聊著,森雨突然向我說:「妳很適合朗讀。」回到台北後,我才很認真地,又想起朗讀這件事。
我在多天後傳訊息向森雨說:「那天你說我適合朗讀的時候,我心裡其實很驚訝,因為朗讀一直是我想在書店做的事情。」
朗讀對我而言,一直是一件十分私密的事,只有在與自己獨處的時候才會發生,只有少數幾次向以前的情人分享。從未有人主動和我說想聽我朗讀,我也從未認真地朗讀給別人聽過。但,我在等什麼呢?這件事,朗讀這件事,不用等到有了書店才能做,朗讀,是隨時隨地,是只要我願意,就能夠開始的事情。
我想起在《給孤獨者書店》的臉書專頁上,每次預告書店線上廣播時,總會附上這麼一段話--「短短四十分鐘的時間裏,聲音奮力穿過海底的萬叢魚羣,僅僅為了給你聽一首歌。」
雖然我自己也還不是很清楚我這樣算不算是朗讀,對我而言,朗讀,是穿過都市叢林,穿越頭腦喧囂,抵達內心平靜的聲音。也許我只是個陌生人,說著無關緊要的話語,但在一個人的時候,能聽見說話的聲音,總是令人感到安心的。我想,我會開始朗讀,可能是朗讀詩,可能是朗讀散文,也可能會說些故事,說給那些孤單寂寞的夜晚。
文字 / 攝影 曹乃云 (Hazel Tsao)
臉書專頁 小小的海
https://soundcloud.com/user-153952905/8ocece5tsok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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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任何修飾,沒有任何音樂,只是用手機簡單的錄下,還有些背景的雜訊,遠方駛過的車聲,第一次,錄下有些害羞,有些生澀,不知道算不算是朗讀的聲音。)
附文中提到的資訊:
書:
小川洋子《人質朗讀會》
小川洋子《秘密結晶》
頌元《仁愛路一直走》
楊牧詩集 II
書店:
荒野夢二
森雨書房 Sen Yu - Library
給孤獨者書店 Anathapindika Books
電視劇:
巷弄裡的那家書店
紀錄片:
書店裡的影像詩
專頁:
晚安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