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
祝英台對梁山伯說了一句話。
但是梁山伯沒有聽到。
祝英台又說了一句,
但是梁山伯沒有聽懂。
於是祝英台說了最後一次,
這次梁山伯卻聽錯了⋯
戲很美,在國家劇院5/5-5/8
很誠心的私心推薦。
「愿繼承者們猶能身騎世上最終一隻白馬。 」 水草君 (<梁祝的継承者們>觀眾)
第一場散場後的深夜,和朋友飛車過江,沿渝中半島盤山路一路南下,一路熱烈討論,終於在某個紅燈路口一拍大腿定下結論:「是,Edward很前衛,但他也很復古啊,他根本就是啟蒙時代的遺少,他的戲劇主題只有一個,就是啟蒙!」
<梁祝的繼承者們>幾乎把年輕人的成長困惑說盡了。
祝英台想念藝術,父母卻希望她念工商;梁山伯出身藝術世家,卻繼承了父輩平凡的命運,而父母之間的矛盾也施加在他身上。與父母的矛盾對於年輕人而言應該是最早出現的,所以開場第一首歌就是<為什麼不能與父母談生命的意義,只能談生活的意義>。
因為所繼承的平凡和矛盾,梁山伯不知道自己是誰,這是梁山伯最大的困惑。劇中有一幕,王肇陽扮演的梁山伯獨自一人在舞台上,一邊徒勞地搬動或旋轉立方體,一邊唱<自畫像>,那種創痛又迷惘的聲音和姿態十分動人。「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除了我是誰。」祝英台是天才的,她的困惑至多是<暗戀>,而梁sample除了<自畫像>,還有<平凡>,還有<為什麼我不能告訴你我是誰>。
因為沒有自我,梁山伯無法走出自己去看見祝英台,無法讓祝英台成為自己心中的一幅畫。所以該怎麼談戀愛呢?首先認識自己,然後認識對方,讓彼此成為對方心中的一幅畫。劇中好幾首歌裡都穿插了由梁祝經典旋律改編的一句歌「這是一幅我為你畫的畫,你喜歡嗎;這是一幅不會被看透的畫,你懂嗎」,這就賦予了經典愛情新的詮釋,即「愛情是為彼此畫畫」。
幸好最終梁山伯終於知道了自己是誰,自我啟蒙的結果就是,浪漫。是的,梁祝二人在美術館哭墳,化蝶而去,雙雙為藝術犧牲。
這讓我想起貝卡說過的一句話:「如果說愛情是兩個人的浪漫,那一個人最深刻的浪漫就是啟蒙」。啟蒙的過程是浪漫的,啟蒙的結果也會是浪漫,只有撥開出生命運的迷霧,認清自己是誰,開啟蒙昧,才能去愛別人,獲得兩個人的浪漫,才會明白浪漫才是值得堅守的,藝術是值得珍愛的,才願意為藝術犧牲,才不會為犧牲而犧牲。梁祝的繼承者們是浪漫的繼承者,更是啟蒙精神的繼承者。
事實上啟蒙不僅是這部劇的母題,也是林導近年幾乎所有劇的母題,<三國>談論what is success,<紅樓夢>談論what is sex等等,這些子題的背後都指向一個更大更終極的問題:who are you?你是誰,決定了你的性別身份,決定了你在社會的角色和你認為的成功。
性別和社會批判也是林氏舞台劇的一貫子題,<梁祝的繼承者們>裡也有相關表達:認為使人相愛的是性格而非性別;批判馬文才所代表的消費主義和咨詢過爆時代的怪象,批判藝術學院昏庸的老師和流水線式的教育,批判把沒價值當價值的藝術史。
啟蒙精神本來是人類文明的精華,是最應被繼承的,但它卻在現代失落了,林導及其團隊將它重拾、發揚,個人覺得是一件非常偉大的事。
除了觀念上的進步,林氏舞台劇的形式也十分好看,真的就是「好看」,美麗而且有趣。繼承者們且歌且舞且說且演,藝術形式豐富多元,簡直看不過來。歌聲是美的,白襯衫小白鞋是美的,碼得整整齊齊的立方體是美的,但最讓我讚歎的是演員的表演,具體來說,是對演員角色和動作的安排,非常有趣,且富有深意。
劇中演員均沒有固定角色,幾位男生幾乎都演過祝英台,幾位女生反之亦然,有的還分飾父母、老師、路人等角色,所以總是看到演員在台上一會兒是誰一會兒又成了誰,在群戲和對手戲裡不斷變換身份,特別是性別身份。這種安排除了充滿趣味之外,還讓演員的潛能和舞台表演的可能性無限拓寬,並且向觀眾傳達出一種「你可以是男生也可以是女生,你可以是任何人」的開放理念。我以為這是這齣劇最「好看」的一點,好看且不僅限於好看。
因為參與了三場分享會,林導極其認真地介紹每位演員并訪問他們「你是誰」,所以在演出前我已經有幸了解了繼承者們的演繹者和大致劇情,等到真正看劇的時候,竟然有一種已經熟識的朋友在面前表演的感覺,非常親切,非常感動。看到俊傑比別人深一個色號的襯衫就想起他很愛流汗,看到阿毛下腰就知道他很會跳舞,雖然大隻但溫柔可愛,看到貝卡會擔心她重感冒能不能堅持,看到肇陽會擔心他太緊張,看到時一修老師會知道他的角色裡有他自己的批判個性,看到他們性別倒置會覺得刺激好玩,聽他們唱到動情會跟著悲傷。
所以第二場最後一首歌的時候,因為已經聽了太多遍也已經看過一遍,其實已經不會為他們坦蕩蕩站一排告訴你「你要為藝術犧牲」而落淚了,但我意識到要分別了,這群繼承者的演繹者,也是繼承者本人,這群優秀、善良、率真的年輕人要離開這裡了,我立刻淚盈於睫,比第一場哭得還慘,我矛盾地一邊哭一邊想要擦乾眼睛把舞台上燈光下那一排閃亮的臉龐一一看清楚,一一回想他們每個人的特點,一一記得。
其實我唯一能做的事是繼承。
散場後的舞台空空蕩蕩只剩下被使用過的立方體排成一排,我卻對這個舞台充滿留戀,大家都充滿留戀,徘徊在座椅間對著空舞台拍照,不願離去。仿佛曾經發生在這舞台上的聲與光、氣息與撫觸都尚有餘味,猶有可追。我想這就是劇場藝術的魅力,它是綜合的,更是鮮活的,它讓豐富的藝術形式同時在現場發生,給觀眾強烈的感官震撼,將觀眾全身心帶入它營造的強大氛圍裡,讓人沉湎其中,結束後猶不可自拔。
為什麼要自拔呢,已經想好了要繼承的啊。第二場散場後走出劇院,不知是長江還是嘉陵江的夜風撲面吹來,江面上輪船悠遠的汽笛又響起來,我無端就想起<家明>:「浪漫愿他不要改,所信是模糊,仍肯冀待」。
時代真就是遍地磚瓦,還愿繼承者們猶能身騎世上最終一隻白馬。
梁山伯與 祝 英台哭墳 在 路嘉欣 (Chia-Hsin LU) Facebook 八卦
能和觀眾有這樣的交流,是無價
《梁祝的繼承者們〉回響(継續)
2016-05-16 23:00
作者 Ashley咧
作為中國愛情傳說頂梁柱的丿梁山伯與祝英台,在坊間有許多傳聞和版本,其時間不同地點不同連故事的內容也不盡相同。這樣的愛情故事,在我心裏曾經留下的印象不過是“化蝶”二字,有點隨意,有點老舊。只是因為去年在成都看紅樓夢,中場休息時看到了梁祝的預告,感覺酣暢淋漓蕩氣回腸,遂決定約上朋友遠赴山城。
《梁祝的繼承者們》透過藝術學院裏的學生梁山伯與祝英台,講了一些關於“我”的故事。人對“我”這一概念的認識不知最早源於何處,但目前最耳熟能詳的大概是弗洛伊德的本我、自我和超我,講大白話,其實就是“我想要”,“我能要”和“我應該要”,試圖用理性的科學去解釋非理性的自己。而梁祝這整整二十場戲裏,對非理性“我”的疑問、鞭笞和探索貫穿了愛情,教育,藝術和人生。
最令人心寒的教育
身為一個進博物館美術館只能靠標簽價格判斷藝術品良莠的人,我自覺地承認我並不太懂藝術。學琴是為了開發大腦,學畫是因為顏色好看,看不懂梵高也不認識安迪沃荷。但憑著一點對美的向往,不能充分領略藝術讓我覺得有點遺憾,好像人生比別人又少一些樂趣。這種遺憾讓我在上課的時候特別關註我的學生,每當講到aesthetic這個單詞,我總是頓一頓說,這是一個中國學生的學習中幾乎遇不到的概念,叫做美學。99%的學生都只是茫然地點點頭,記下這個他們其實連中文都不能理解的單詞,剩下的1%可能會問我,什麽是美學?而當聽到劇中吐槽“不用等到我成為藝術家,就沒有人需要藝術品了”的時候,我突然想起每一個我講過的aesthetic,就像給埋藝術的墳頭再添了一抷土。一個美術課總是被英語數學和種種敷衍占據的學生,從哪裏能懂得什麽是美學?
梁山伯的爸爸沒有賣出過一張畫,所以他恨他的爸爸。因為“沒被看見的畫”,讓他也不能看見自己了。因為失去了價格的標簽,畫好像也失去使人愉悅使人動情的價值了。我也曾有學繪畫的學生,明明畫得動人,卻告訴我要不是為了能考上大學,毫不願意在畫室裏畫到想吐。
木心先生曾經說,無審美力者亦無情。作為一個不懂藝術的老師,最害怕的不是學藝術的學生不懂為何藝術,而是教育從來沒有教過不學藝術的學生,在賺錢和考試之外,要怎樣欣賞令人生更有趣更有情的美景。
藝術學院裏的老師剛開始授課時,學生梁山伯與祝英台們有著許多問題。老師的語氣儼然與現實裏每一位老師一樣,問著一個並不想得到回答的問題,“同學們還有沒有問題?”他們在講台下遲疑,躍躍欲試,分明不敢發問又忍不住不問。然而不幸的是鼓足勇氣問出口的問題,並沒有得到答案。老師仿佛不願意給,不屑於給,又似乎不知道要給什麽。音樂聲中那句振聾發聵的“你才是最大的問題”,不僅說給那位無法提供答案的老師,也說給每一個當代的教育者們。而伴隨課堂的,是機器在印刷的唰唰聲,台上的梁祝們和台下現實中的學生們一樣,被教育印成了每一份都一模一樣的覆制品,沒有個性,也沒有起伏。沒有人知道“我”為什麽要和別人一樣,沒有人知道“我”應該是什麽樣。
最令人困惑的人生
為什麽生活瑣碎,為什麽生命不對,在愉悅虛度光陰的少年時代是無從體會的。然而人遲早會走到這樣一個階段,大部分時候好像光鮮無損,但時不時也生出懷疑質問,仿佛剛從上一個噩夢中驚醒,又陷入更大的夢魘。祝英台做著一個我們做過,或許還正在做的噩夢。在這個噩夢的前半截,明明想學藝術,她卻告訴她的父母學商才是踏實的規劃;在這個噩夢的後半截,當終於找到藝術理想愛情對象,她卻被迫離校繼承家業。後來她終於問,“我是在做夢嗎?”
但人生的悲劇常常在於,當你希冀美夢長久,它就不合時宜地醒了;當你誤以為噩夢會終結,它就惡毒地告訴你這才是現實。所以祝英台的人生從試圖正確認識自己出發,卻以來不及與自己繼續相處而告終。顯然,還有更多的人每日和自己相處,卻來不及認識自己。
人生應當如何?有人期待結婚生子,粗茶淡飯平淡度日;有人希望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縱享繁華;有人志在高山大海,有人追逐冒險新鮮。然而不應該有人有資格對任何一種人生選擇指手畫腳。人生如此苦短,怎麽能問應當如何,不問願意如何?
人生吊詭之一:沒有一模一樣的個體,卻有一模一樣的人生導師,試圖用自己的人生經驗,指導別人的人生。需要領路人,但沒有領路人。
人生吊詭之二:不嘗試,沒有出路。嘗試了,沒有歸路。
“我若聽了你們的話,有生之年,我還有機會遇見自己嗎?”
最令人心碎的愛情
愛情的起點像在跳雙人舞,遲疑不定地試探,接近,躲閃。在不斷錯身靠近又遠離的舞步中總需要一個領舞的人,促動舞步不停前進。戲裏的祝英台是每一支雙人舞裏勇往直前的領舞者,是戀愛裏放縱的殉道者,而戲裏的梁山伯是總慢半拍的糟糕舞伴,膽怯又脆弱地被動著。這是場棋不逢對手的對手戲。
脆弱的梁山伯有太多的憂慮。他不知道自己是誰,自畫像一張白紙,映著他對自我空白的認知。長輩常說,神秘感是愛情的保鮮劑。豈料這一點因空白導致的迷茫,落到天真純粹的祝英台眼中,就成了帶著神秘感的迷宮。她追問,懷疑,反省,頓悟,繼而又陷入新的迷惘中。祝英台和梁山伯的關系時而親近時而疏遠,熱得像噴發的火山也能冷得像凍結的冰塊。她一直固執地像頭牛一樣纏著他,糾結他的動作,癡迷他的話語,終於為他創作了一副不朽的傑作:梁山伯的肖像畫。
人們常常說,人類在愛情中是盲目的,看不清對方也看不清自己。但其實我們只是在愛的時候看到了對方身上自己的投影。我們總是誤以為,他們的沈默不語和面目模糊背後一定隱藏了什麽不凡的美好,才會讓人如此怦然心動。但梁山伯那張空白的自畫像下面,真的只是投射著他的空白,就像那些曾經傾心追尋的沈默和模糊背後,真的只是藏著與我並無不同的凡人。後來我們就不再記得,我是為你的空白著迷,還是為你的真實動心。在我舍不得的時候,究竟是舍不下你,還是舍不下我在你身上著下的一筆一墨,和它們所成就的我。
梁山伯的肖像畫中,是真正的梁山伯,還是祝英台,和她眼中的梁山伯?
最後一幕,化蝶。跨越時間長河和生死,祝英台為梁山伯所作的肖像畫,終於將他們緊緊綁在一起,直到他看見畫中的情意和自己。當所有的節奏都變慢,音樂變輕,燈光變暗,老去的梁山伯在美術館又看到了永遠年輕的祝英台。梁山伯懷抱錯失的悔意對祝英台說,“太晚了,我不能畫想象中的你啊“,台下的我不知為何突然哭得不能自已。意料之中,始料未及。
像人生中的定時炸彈,當“太晚了”和“來不及”的倒計時響起,已經失去了剪斷引線的時機。太晚了,在不認識自己的時候,也來不及認識你。太晚了,當你不在的時候,才發現原來愛你。
“物是人非,不外乎很久前的一響春雷。”
“千帆過盡,了不起多年後是一幅山水。”
我什麽都知道,除了我是誰
人生中最漫長最重要,也最艱難的一個階段,是自我的探索和發現。我們不知道“我”是誰,“我”想做什麽,也不知道“我”能做什麽。但我們的愛情和人生都和這個盲目的“我”密切相關,對“我”的認知決定了人生。對自我的了解和對他人的追問交織成為生活的主旋律,讓探索自我和探索宇宙一樣,成為艱深而恒久的主題。在祝英台求學受阻時,在梁山伯將白紙當做自我的自畫像時,在祝英台追逐梁山伯而不得時,在馬文才迫不及待地表現自己時,在梁山伯最終想要看懂祝英台時,這一主題總是反覆地在戲中出現。舞台上純白的立方體始終在光影中旋轉,挪移,白色的表面露出不同的色澤和形狀,虛虛實實,明明暗暗,仿佛每個人在不同的環境下流露出的不同自我。每一個不同的我,最終成就了這個“我”。
但我不知道我是誰,誰會知道我是誰?
End
祝英台死了,留下不朽的藝術作品早逝。梁山伯活著,還在世俗的美術館中哭墳。然而種種折騰哪怕最終悲劇收場,至少是曾經用力活過的證據。對愛情的追求,對藝術的向往,還有對人生保持不變的好奇心,這是屬於梁祝的浪漫,林氏浪漫。
這人間苦什麽?怕不能遇見你。
作為一場音樂劇,劇中的18首歌看劇之前提前聽了6首,每一首都十分喜愛。但倘若不在現場,音樂的魅力恐怕至少損失三分之一。合唱,清唱,鋼琴和吉他,動人的和聲中還帶著眼淚的嗚咽和情緒的尾調,足以繞梁三日而余音不絕。
3個半小時的劇,也像上課一樣保持了3個半小時精力高度集中,這一場劇仍然余下很多不懂。雖然只能講些懂和似懂非懂,但剩下的不懂,希望終有一天會變成懂。
後記
看《梁祝的繼承者們》對於我們代價不小,旅途的顛簸和不耐,數倍於票價的其他花銷,還有不小心遺失的種種物品和不得不請假的課程。所以有人問,一場話劇而已,值得如此大動幹戈故作姿態去看嗎?
可是人生不知有多少樂事和可以綿延的趣味葬身在“值”之一字上。這趟旅途中列車窗外沿途的風景,嘉陵江的燈火和流水聲,重慶深夜的煙火味,還有呼嘯耳邊的風聲,襲上臉的蒙蒙水汽,酒店樓下疲憊至極時咬下的一口冰淇淋,都和劇裏不絕於耳的歌聲笑聲哭聲一起凝固於彼時彼刻。人生中這些感覺愉悅和滿足的瞬間,遠不是我們的目的地,但最終將漫漫人生成就為有趣人生的,並不是那些需要計算付出和回報比例的“值“,而是這些能在記憶中存留並讓人心動的”值“。
商品總是有價格,而人一生中一時一刻的心動,卻是無價的。
梁山伯與 祝 英台哭墳 在 趙逸嵐Yilan Chao(小8) Facebook 八卦
◎徐硯美〈無常梁與祝最美,如常馬文才最笨─非常林奕華《梁祝的繼承者們》觀後感〉
如果不懂無常,梁祝,是即便化蝶也有憾的故事;如果懂得無常,梁祝,是即便哭墳也無恨的,人生。
《梁祝》是中國民間四大傳說(《梁祝》、《白蛇傳》、《孟姜女》、《牛郎織女》)之一,在遇見林奕華與《梁祝的繼承者們》之前,我以為,我真的以為,貫穿這四個傳說的主題,是愛情,是浪漫,談得,不外乎「等待」、「堅貞」……等等,似乎亙古彌新,一個正向,又迷人的主題。但是,現在才知道,真的知道,貫穿這四個傳說的主題,是無常。
梁山伯與祝英台,許仙與白素貞、孟姜女與杞梁、牛郎與織女,他們可以向這個世界,展示最堅貞無比的愛情,但是,卻敵不過,無常。
很失望嗎?我們,真的知道我們為什麼失望嗎?其實,是這麼久以來,我們錯誤的期望,我們期望,一切都能如常,期望,有情人終成眷屬,期望,圓滿,期望,好事,可以不用多磨,歹戲,可以不用拖棚,期望,可以種瓜得瓜,可以種豆得豆。
我們,是那樣的,漠視無常,我們把所有有變數的,都企圖變成沒有變數,我們想掌控,想要萬無一失,所以,痛苦、失望,接踵而來。《梁祝的繼承者們》是一齣對現代人很殘忍的戲,因為它揭示了,現代人,長期以來,對自己,有多麼殘忍。一個將「藝術」邊緣化的時代,「現實」變成主流;一個將「生命」邊緣化的時代,「生活」變成主流;一個將「無常」邊緣化的時代,「如常」成為主流。
因為,藝術被趕到了生活的郊區,所以,現實的痛,無處可去,就在生活中到處流徙;生命被趕到了日子的郊區,所以,生活的痛,無家可歸,就在日子中流離;無常被趕到人生的郊區,所以,如常的痛,居無定所,就在人生中遊蕩。
所以,現代人的痛,在於他們把真正解藥,遠遠的,遠遠的趕離了生命,拿了滿手「現實」的毒藥,飲鴆止渴,所以,在人情中斷腸,在家庭中心碎,在愛情中淚崩。
我們連作夢,都想如常
戲,是從一場夢開始的。
千古如常的隱喻,夢與人生,但是,它究竟在比喻甚麼?答案是─人生如夢,夢來無時,醒時無定,如虛如幻,故說無常。
但是,諷刺的是,如此如常的夢,夢中人一句一句說著的,卻是「如常」─一加一等於二,好似真理,不會改變,幾乎不用思考。原本,想念藝術學院的祝英台,聽見夢裡的自己,對父母的反抗,說自己要念商學院,因為,藝術學院的一切,太不確定了,甚麼是光影?今天的光影,是明天的光影嗎?昨天的靜物,還會是今天的靜物嗎?甚麼可以留得住?甚麼要讓它逝去?這些,知道了又如何呢?一點,都不實際,所以,要真理,要不能質疑,要直覺,不可以多想,多想,就慢了,慢了,就輸了。
有趣的,祝英台在夢中,和父母的角度調換,這是一種「繼承」嗎?有多少時候,在華人的家庭當中,這個角色那個從反抗的兒女,變成壓抑的父母的角色,是不斷,不斷的輪迴的?我們很不懂得「充權」(Empowerment)是「成長」一定要走過的一條路,總覺得,那是一種「撕裂」,就是孩子,要跟父母絕交的表現,所以,每一次意見的相左,留下的,不是雙方的成長,而是,雙方的傷害。
一樣的問題,我們想要「聽話」,因為「聽話」才能「穩定」,我們不要孩子的未來有「波動」,這樣,才是「保護」,這樣,才能像「以前一樣」,所以,我們最常對孩子說「以後你就知道了」。
三月份時,有幸與林奕華一起思考祝英台這個角色,那時,想到一段祝英台與母親的對話:
祝英台:如果我都照著你們所說的話,我還能遇到自己嗎?
祝母:孩子,我至今都還沒有遇到自己過,如果,你能遇上了,那是你的運氣。
原來,我們想要維持的「如常」,像要維持的跟「以前一樣」,就是要從孩子那裡,沒收「自己」,究竟「探索」在我們的文化中,犯了甚麼樣的罪?讓我們只能被容許在框架中、公式中前行,出生、讀書、找工作、結婚……
2013年,我寫了一首詩,就在談這樣的「如常」:
◎徐硯美〈人生一劇〉
他向即將熄燈的老戲院買了張票,非院線的,
闔上兩盞老花的大燈,
黑漆漆的影院中,只剩他一人光顧,
他叫喊著,急切的請在播映室裡打盹已久的回憶醒醒,
快把歲月錘煉成的碳棒放入放映機中燃燒。
他明明看過首映了,
卻總想再一次,把青春重溫,
儘管聲音已遺落在阿茲海默之後,而顏色,
也褪落在白內障之後。
回憶把那部老片的膠捲上帶,
一格一格的播放著─
第一格,是散落一地的藥丸,和一根跌倒的枴杖。
第二格,是一張藤椅與咳嗽的彎腰。
第三格,是一雙似曾相識的老手,和一群拭淚的人。
第四格,是一卡發舊的公事包,和一件晚餐旁的圍裙。
第五格,是一雙奔跑的小腳,和一張全家福照。
第六格,是一間貼著囍字的新房,和一對恩愛的年輕男女。
第七格,是一封蕭條的薪俸袋,和一個甩門不理的大學生。
第八格,是一張只有幾行履歷,和一套老土的西裝。
第九格,是待產室亮著的燈,和一雙發汗的掌心。
第十格,是一套婚紗,和兩個沒有鑲嵌鑽石的戒指。
第十一格,是公園長椅下,兩個依偎的戀人。
第十二格,是繡在左胸的編號,和刺槍術。
第十三格,是一群留著叛逆長髮的大男生,和 AB 褲。
第十四格,是零分的考卷,和字跡潦草的情書。
第十五格,是一條被拉直的辮子,和一雙哭紅的小眼睛。
第十六格,是一個和藹的老婦,和一抹綻放的微笑。
這不過是場片長僅僅一秒的默劇,乏人問津,
但他卻吁出一口長長的氣,
心滿意足的,向老戲院,
道別。
註 1: 16 格:直至 1925 年,大部份默片的播放速度都比有聲電影緩慢,因應年份和影 院的不同,每秒約為 16 至 23 格,而非現今統一規格的每秒 24 格。 註 2: 碳棒:台灣早期戲院電影放映機使用的也是 35 厘米,使用是電力燃燒碳棒產生光源,將影像投至布幕。
為何,究竟為何最後能「心滿意足」?因為,他知道,一切的「如常」不過結束在一場「無常」之中而「無常」才是真正的「如常」。而這一切,在那裡學?答案是那條看似最慢的路─藝術。
這首詩,就是一幅「印象畫」,不是快跑的人生,甚麼都記不住,只想照下來,甚麼也沒回顧,只想看前頭,有些甚麼,而是,每個當下,活著,因為思考,思考,活著的每一個問題。
那怕,因為這樣的思考,我們比別人慢,不用走一條安排好的路,而是,走進一條叫做「迷路」的路,然後,直到把前行的意義,想通了,再向前嗎?
我們,能嗎?我們,能讓我們的孩子如此嗎?
我們連愛情,都想如常?
現代愛情,在追求的過程當中只剩下「答案」與「隱藏」,追求的人,非得逼出一個「答案」,而「隱藏」的人若不回答追求的人心裡想的那個「答案」,一切就必然無疾而終。
這背後到底出甚麼問題?為什麼祝英台一直追著梁山伯,問著那些摸不著邊際的問題?我們,是不是覺得好奇怪?我會是一本你想要閱讀的書嗎?我們會一起遇見鯨魚嗎?
這一切的問題,為什麼不直接問對方:你喜不喜歡我?我們要不要在一起?
到底,是誰規定這個標準問題才叫「告白」?而這個標準問題又不能是「申論題」,非得要是一個「是非題」只有Yes or No?
一樣,正如我先前所說,「探索」到底在我們的文化中,是帶著甚麼樣的原罪?是不是已經有這麼多的愛情書,告訴我們愛情是甚麼樣子,我們哪需要去探索?但,那是別人的愛情呀!哪是我們眼前的這一樁?有這麼多書,告訴我們男生是甚麼樣子?女生又是甚麼樣子?他們的腦,確實有所不同,但不同,不就是要讓我們更多的去探索嗎?所有男生的腦,都是一樣的嗎?所有女生的腦,都是一樣的嗎?男生的腦裡,沒有女生的想法嗎?女生的腦裡,沒有男生的想法嗎?
難道,只有男生,跟女生的分別嗎?難道,男生跟女生,有分別嗎?
難道我們沒有發現,祝英台他的「男扮女裝」不是外在的,為何他能騙過所有人?那是因為,在他的心中,有比男人更男人的勇氣、擔當、果敢?難道我們沒有發現,梁山伯先天那種從家庭而來的自卑、自怨自艾、優柔寡斷,有比女人更女人的脆弱與纖細?
這些問題,我們的文化,不讓我們探索,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封建家庭觀至今,我們陷入了另外一種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身邊十萬八千的資訊,愛情都是「他們說」,愛情都是「靠介紹」,我們只有虎視眈眈,沒有真心相處,我們只有風聲鶴唳,沒有真心等待。
所以,我們真的在戀愛嗎?還是,我們只是,在談生意?我們忘了,讓人在一起的是性格,讓人分開的,是性別。
況且,我們一則不探索,二則愛隱藏,如此,到底造成了多少的誤解,而誤解,又造成了多少的錯愛,而錯愛,又造成多少的絕望,絕望,又造成多少的說服,說服身邊的人─不要再愛。
這樣想來,多少如常的愛情公式,是從傷而出,從痛而來,這樣,我們還能信嗎?這就是為何說要「尋找隱世梁祝」,因為,不懂愛、不信愛、不能愛的現代人,真的已經看不見梁與祝,只看重「成眷屬」,而不再看重,「有情人」。
我們連成功,都想如常?
若讀過越劇的《梁祝》就會發現,至始至終,馬文才沒有出現,他好像一個遠遠在暗處觀察的狗熊,跟著梁與祝身邊走,伺機而動,但故事,沒有說牠怎麼吞了梁與祝,只說,祝英台要嫁牠了,牠讓梁與祝,分開了,訣別了。
到底,甚麼是「馬文才」?劇中馬文才的三部曲,到底在說些甚麼?答案是─成功。
現代人沒有自己的「成功」,所有的成功,都是一種慾望的強大投射,是被定義的,是可以只有「成名」無須有「功」的,我們企圖想要「名垂千古」,那怕,是臭名,是遺臭萬年。
但是,我們的文化裡,卻有道家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這個,我們有,卻不信,所以,一直很不幸。我們卻相信了安迪‧渥荷的那句:「每個人,在未來都有成名十五分鐘的機會。」
這一切很嚴重嗎?
他讓梁山伯與祝英台分開了,因為,祝英台畫梁山伯的一副肖像得獎了,所以,梁山伯面對的,就是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他所愛的人,成功了,喔不,是擁有了種人都看得見的成功了,然而,他還沒有。
這一切很嚴重嗎?
他讓所有的藝術都變成一種商品,是價錢,一定,一定要賣得出去,在那些賣得出去,過著好生活的藝術家面前,梁山伯這種空有才華卻沒有被看見的藝術家,就是會自卑,自卑到甚麼程度?自卑到,畫不出一幅畫,再也畫不出了。
這一切很嚴重嗎?
因為不能賺錢,因為不能成名,所以,走這條路的人,一面被欽佩,一面被唾棄,欽佩是假的,因為那是來自於自己的膽怯,唾棄也是假的,那是因為來自於自己的懦弱。
但是,這樣被炒作出來的成功,真的就是我們要的嗎?能夠拿幾個獎,才能肯定筆下的文章的價值?能夠賺幾個億,曾能肯定工作的價值?到底,甚麼是我們的履歷?
履,不就是我們的腳。
歷,不就是我們走過的路。
履歷,不就是我們用自己的腳,走出的一條路。它,能如常嗎?你的路和我的路,和他的路,會是相同的嗎?如果不是,又怎是如常,而我們又為何,這麼想追追李嘉誠的路,追追郭台銘的路,連學藝術的,也想追追村上隆的路,追追奈良美智的路,連學文學的,也想追追村上春樹的路,也想追追高行健的路。
我們,真的不能夠為著我們想寫而寫,不能夠為著我們想畫而畫,真的,不能為著我們想做,而做嗎?
不要忘記,劇中,祝英台的獎何來?因為,他愛梁山伯,他畫梁山伯,他有心畫下最好的他,最美的他,所以,他畫,最好的畫,獎,在他心裡,就是那幅畫,而不是,那座獎。
最後,我們連人生,都想如常
整齣戲,我最印象深刻的一場戲,是時一修老師一個人在台上,說著一連串的「如常」,好幾年,好幾十年,直到,一通電話。
他在那通電話中,聊得特別開心,他錯過了他如常會上的公車,從不遲到的老師,遲到了,他趕路,然後,被車撞死,死時,一切太過突然,臉上,好像還帶著在那通電話中的喜悅。
說完了這段,他一句一句的說出: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就是…這樣。
華人對於「如常」的堅持,連死亡,都不放過。「死於非命」和「壽終正寢」永遠對立,所有,病死、意外死,都是「非命」,也就是可能人一生中,或者前世中,做了甚麼壞事,所以,不能「好好的死」。所以,如此說來,夭折,都是活該的,人們一方面給死亡找理由,一方面又傷心欲絕。
難道,不能只有一個理由─無常,嗎?
為什麼,我們總要以為是「無常」打擾了我們的「日常」?
為什麼,不是我們無謂的企盼「如常」,錯解了「無常」?
我們甚至頂多能想到「人有悲歡離合,就像月有陰晴圓缺」一樣,聽起來,好像是已經知道了「無常」的「如常」,但是,不夠呀!因為,月的陰晴圓缺,還是一個公式,二十八天,一個循環,但人生,不是呀!
身邊的人,從不會規律地離開,也不會規律地來到,身邊的事,再愛,也沒有規律的成,規律的敗。
如果是這樣,我們,還要期待梁與祝甚麼?憑甚麼,我們要用化蝶來圓滿他們的故事?所以,林奕華用了一個極度簡單的方法,讓哭墳與化蝶,同時出現。
美術館,不就是一座墳場,當祝英台死了之後,梁山伯回到了美術館,看著那幅,祝英台為他畫得畫,此時,他已經不畫畫了,但是,卻多麼美好,不再畫畫的他,卻可以一句一句的,跟畫對話,那些對話,多麼像畫,一句句,畫出了,他久久未見的自己,話出了,他隱藏已久,不敢表露的,自己。
他終於,知道自己是誰,他終於,也告訴了祝英台,自己是誰,愛人的與被愛的,一瞬間,把時間與空間,都超越。
「老師,我還能再見他一面嗎?」
「可以,在藝術裡。」
此時,說劇,就要往前推,推到,他們結拜的那段,結拜,和結婚不一樣,他們,始終沒有結婚,但是,卻有結拜,甚麼是結拜,就是,雖然分開,但是,仍舊在一起。
他們注定相遇,但不是我們所期待的「成眷屬」,更不是我們以為的「化蝶」,而是,知道對方,就是最知己的自己,而自己,就是對方最自己的,知己。
這一切,都不是發生在「如常」之中,而是發生在「無常」之中。
我們,能接受嗎?我們,要接受,我們,只能接受。
在《梁祝的繼承者們》中,我看見林奕華說中國傳統故事,卻醒悟的一面,為何醒悟?因為,有感,有覺,甚麼感甚麼覺?
痛。
所以,我們一起痛,然後,一起醒悟。
2014.07.28 徐硯美 寫於新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