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鄉文集《靠岸》 第四章 食豆的海賊
如黑幕似的天際掛著一彎弦月,月光像銀片般灑在幽闇的海面上,一排排細長的白浪輕撲沙岸,潮聲反覆呢喃著只有沙蟹才聽得懂的耳語。東風軟拂,天清雲淡,這原本是個適宜沈睡夢鄉的夜晚,但曾祖母羅李氏和祖母梁翠英這一對婆媳,卻抱著還在襁褓中的父親,瑟縮地躲在一處荒郊的草叢裡。
「海盜今晚會登岸,你們趕快躲好,不要被他們找到!」鄰居三方叔得知海盜要來劫村的消息,趕忙來通報曾祖母,讓祖母抱著才幾個月大的父親,婆媳倆趁夜黑急急跑出村外藏匿。
清末民初的那一段時間,中國幾乎年年都陷在烽火戰事之中。推翻滿清之後,又是軍閥割據,國民革命軍北閥完成,又開始對日抗戰,好不容易打贏了日本,接下來又是國共內戰。既然所謂的「政府」把大部分的力氣都用在了戰爭,中國有許多的偏荒的地方,經常處在無政府狀態,也就沒什麼好奇怪的。
很長的一段時間,大陳島 ,就是這麼一個孤懸在東海上,一個「帝力於我何有哉」的偏僻小島。然而,這種「帝力無有」,反映的並不是擊壤歌中那種天下安和、百姓樂利的昇平景象。事實上,幾無政府組織與軍警設防維安的結果,就是島上的人民,經常受到海盜的侵擾。
這些海盜不但會在海上劫掠商船,也常常登上大陳島上打家劫舍,甚而趁居民家裡的男人外出、只剩老幼婦孺的時候,闖進家門將人擄走以便勒贖。當他們把人擄走時,常常把肉票吊在大陳島上處處可見的大桑樹上,公開示眾,或以空拳、或以棍棒狠狠毆打。如果家人未能配合支付贖金,就把肉票的耳朵或手指割下,差人送還給家屬,以脅迫家屬屈服。
但這些海盜有時卻又會因各自地盤、利益、派系的糾葛,加上許多海盜是自己大陳人,因無以維生而加入的,與島上居民仍存有親屬朋友的關係,久而久之,這些海盜幫派,也會適時扮演起類政府組織的角色,避免殺雞取卵,以確保自身穩定的經濟來源。
大陳島在過去是中國浙江第二大漁場,島礁周遭黑鯛、石斑、海蜇、黑魚、黃魚、鰻魚等,魚種繁多,海產豐富,可以說終年不絕,但土地不宜耕作,如地瓜、小麥等收成,往往不足支應全家三個月的糧食,因此一般的居民主要的經濟活動,就是打漁為業,像曾祖父羅洪亮、祖父羅啟明,也都會在不同的漁汛期出海打漁。然而,出海打漁,除了要面對來自於天的不測風雲,經常也要面對來自於人的旦夕禍福,因此在海上遭遇海盜劫掠漁船,已是家常便飯之事。
漸漸的,漁民為了確保平安,而海盜為了有穩定的經濟來源,彼此間慢慢形成了一種付保護費的潛規則。漁民平常向海盜支付保護費,出海時就可以帶著海盜給一種叫做「滬」的竹牌子,那是一種打漁的許可證,萬一遇上海盜時,漁民可以拿出竹牌子要求海盜離開。但如果沒有竹牌子,或者遇到不同派系的海盜,對方不承認其他海盜所發的「滬」,那麼在海上遭遇了,不但漁獲可能全部被海盜洗劫一空,最後連命都可能保不住。
海盜船一般都是雙桅與三桅的大舤船,並配置強大軍火武力,一般漁民的舢舨或單桅漁船根本跑不過,遇上了只能任由宰割。有一次祖父羅啟明出海打漁時,就遇到不同集團海盜的劫掠,他心想這下命將休矣!沒想到海盜登船後,其中一個海盜竟是曾被祖父聘雇在家中幹活的長工,祖父平日對他甚為照顧,他一見到祖父,立刻大喊:「他是我的恩人,這條船不准動!」
當時的祖父怎麼也沒想到,過去基於善心而特別照顧的長工,後來竟成為海盜,又這麼巧的在海上遭遇,所幸對方惦記著舊日情分,這才幸運逃過一劫。
再者,「滬」這種竹牌子的保護效力僅限於海上,卻不及於陸地,一旦海盜登島劫掠,居民還是得自求多福。
過去在大陳島,我們羅家算是「相對富裕」的家族,很容易就成為海盜覬覦的目標。父親的叔叔在十多歲時,就曾被海盜登島擄走,當時的海盜,就是趁著曾祖父和祖父出海打漁,家裡只剩下婦孺時,一夥人持械衝進家門,曾祖母羅李氏當時拚了命摟住她的幼子,不讓海盜從懷裡奪去,因而激怒了海盜,其中一個海盜還抽出腰間的利刃,刺穿曾祖母的手掌,釘在竹牆上。十幾天後,曾祖母四處籌了一大簍的銀元付錢贖人,父親的叔叔才被放回,但因被囚期間,遭受凌虐拷打而受了嚴重的內傷,沒幾個月就過世了。
喪子的悲痛,就像噩夢一樣纏繞在曾祖母的心頭,永遠揮之不去,並且似乎沒有終止的時候。當羅家長孫出生的消息在鄉里間傳出去之後,嚐過甜頭的海盜,又把腦筋動到了父親的頭上,準備如法泡製。
所幸當時村裡有一位鄰居三方叔也是個海盜,他也曾受過祖父的恩惠,於是在海盜登岸前,他立刻跑來向曾祖母通風報信,於是曾祖母和祖母這一對婆媳,趕忙把父親抱到山野荒郊藏匿。
當時祖孫三人露宿在草叢裡,父親全身上下都被螞蟻、蚊蟲叮咬得面目全非,號哭不已。二個女人家,一面心疼羅家的金孫在這荒郊挨寒受凍,深怕父親承受不住,又擔心父親哭得太大聲會把海盜引來,還得用布褥輕輕地摀住父親的嘴,徹夜難眠,一直挨到天亮,家人通知海盜已離島後,這才拖著疲憊的身心返家。
父親從小到大,每次聽祖母回憶起這段往事,依然深切感受到祖母心中的恐懼,並未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有稍減。
雖然羅家和海盜之間,有著一條人命的血海深仇,但父親卻覺得,海盜雖然可恨,但究其原因,許多落草為冦的海盜,剛開始是不甘心被別的海盜欺負,便拉幫結派,蒐槍購械,試圖保護自家的性命財產,久而久之,當幫派壯大了,原本單純自衛的組織,逐漸變成了打家劫舍的盜匪,這也是一種悲涼的宿命吧!
一位當過海盜的老鄉來台後,曾對父親描述海盜的生活,是日日在刀頭舔血、朝不保夕的行業,打劫商漁船時得提防對方的反擊,遭遇火力更強的官府船艦清剿時,更得立刻逃命,海盜集團間又常有地盤利益的衝突,時常發生火拼,一條老命,隨時等著報銷。尤其海盜也會有搶不到東西的時候,這時候大家就得勒緊褲帶挨飢受餓。
「有一段時間,因為時局不好,商漁船完全消聲匿跡,我們整天在海上搜尋,別說船,連鬼影也沒有,好不容易,有天終於搶到一條載滿豆子的船隻,接下來整整半個多月,我們每天吃豆子,吃到都腹瀉嘔吐了,但是總歸比挨餓好。」海盜老鄉說。
從大陳島撤遷來台後,當年那個把曾祖母的手掌刺穿的海盜,後來也跟來台灣。父親的大弟、也是我的叔叔羅冬,探得他的住處後,本想去找他報仇。父親立刻勸阻這年輕氣盛的弟弟:「那都是在大陳島的事了,他現在都年紀大了,如今也沒人照顧,還能活到幾時?你何必再為難他呢?我們現在來到台灣,大陳島也回不去了,過去的事不用再記,讓它過去吧!」
父親是對的,無論過去在大陳島上,我們羅家和海盜之間有多少的恩怨情仇,畢竟都永遠過去了,不需要再帶到台灣,更無須擴及到下一代,否則,冤冤相報何時了?台灣,是我們的新故鄉,來到台灣,一切重新開始。
李氏力場原因 在 羅智強 Facebook 八卦
懷鄉文集《靠岸》 第四章 食豆的海賊
如黑幕似的天際掛著一彎弦月,月光像銀片般灑在幽闇的海面上,一排排細長的白浪輕撲沙岸,潮聲反覆呢喃著只有沙蟹才聽得懂的耳語。東風軟拂,天清雲淡,這原本是個適宜沈睡夢鄉的夜晚,但曾祖母羅李氏和祖母梁翠英這一對婆媳,卻抱著還在襁褓中的父親,瑟縮地躲在一處荒郊的草叢裡。
「海盜今晚會登岸,你們趕快躲好,不要被他們找到!」鄰居三方叔得知海盜要來劫村的消息,趕忙來通報曾祖母,讓祖母抱著才幾個月大的父親,婆媳倆趁夜黑急急跑出村外藏匿。
清末民初的那一段時間,中國幾乎年年都陷在烽火戰事之中。推翻滿清之後,又是軍閥割據,國民革命軍北閥完成,又開始對日抗戰,好不容易打贏了日本,接下來又是國共內戰。既然所謂的「政府」把大部分的力氣都用在了戰爭,中國有許多的偏荒的地方,經常處在無政府狀態,也就沒什麼好奇怪的。
很長的一段時間,大陳島 ,就是這麼一個孤懸在東海上,一個「帝力於我何有哉」的偏僻小島。然而,這種「帝力無有」,反映的並不是擊壤歌中那種天下安和、百姓樂利的昇平景象。事實上,幾無政府組織與軍警設防維安的結果,就是島上的人民,經常受到海盜的侵擾。
這些海盜不但會在海上劫掠商船,也常常登上大陳島上打家劫舍,甚而趁居民家裡的男人外出、只剩老幼婦孺的時候,闖進家門將人擄走以便勒贖。當他們把人擄走時,常常把肉票吊在大陳島上處處可見的大桑樹上,公開示眾,或以空拳、或以棍棒狠狠毆打。如果家人未能配合支付贖金,就把肉票的耳朵或手指割下,差人送還給家屬,以脅迫家屬屈服。
但這些海盜有時卻又會因各自地盤、利益、派系的糾葛,加上許多海盜是自己大陳人,因無以維生而加入的,與島上居民仍存有親屬朋友的關係,久而久之,這些海盜幫派,也會適時扮演起類政府組織的角色,避免殺雞取卵,以確保自身穩定的經濟來源。
大陳島在過去是中國浙江第二大漁場,島礁周遭黑鯛、石斑、海蜇、黑魚、黃魚、鰻魚等,魚種繁多,海產豐富,可以說終年不絕,但土地不宜耕作,如地瓜、小麥等收成,往往不足支應全家三個月的糧食,因此一般的居民主要的經濟活動,就是打漁為業,像曾祖父羅洪亮、祖父羅啟明,也都會在不同的漁汛期出海打漁。然而,出海打漁,除了要面對來自於天的不測風雲,經常也要面對來自於人的旦夕禍福,因此在海上遭遇海盜劫掠漁船,已是家常便飯之事。
漸漸的,漁民為了確保平安,而海盜為了有穩定的經濟來源,彼此間慢慢形成了一種付保護費的潛規則。漁民平常向海盜支付保護費,出海時就可以帶著海盜給一種叫做「滬」的竹牌子,那是一種打漁的許可證,萬一遇上海盜時,漁民可以拿出竹牌子要求海盜離開。但如果沒有竹牌子,或者遇到不同派系的海盜,對方不承認其他海盜所發的「滬」,那麼在海上遭遇了,不但漁獲可能全部被海盜洗劫一空,最後連命都可能保不住。
海盜船一般都是雙桅與三桅的大舤船,並配置強大軍火武力,一般漁民的舢舨或單桅漁船根本跑不過,遇上了只能任由宰割。有一次祖父羅啟明出海打漁時,就遇到不同集團海盜的劫掠,他心想這下命將休矣!沒想到海盜登船後,其中一個海盜竟是曾被祖父聘雇在家中幹活的長工,祖父平日對他甚為照顧,他一見到祖父,立刻大喊:「他是我的恩人,這條船不准動!」
當時的祖父怎麼也沒想到,過去基於善心而特別照顧的長工,後來竟成為海盜,又這麼巧的在海上遭遇,所幸對方惦記著舊日情分,這才幸運逃過一劫。
再者,「滬」這種竹牌子的保護效力僅限於海上,卻不及於陸地,一旦海盜登島劫掠,居民還是得自求多福。
過去在大陳島,我們羅家算是「相對富裕」的家族,很容易就成為海盜覬覦的目標。父親的叔叔在十多歲時,就曾被海盜登島擄走,當時的海盜,就是趁著曾祖父和祖父出海打漁,家裡只剩下婦孺時,一夥人持械衝進家門,曾祖母羅李氏當時拚了命摟住她的幼子,不讓海盜從懷裡奪去,因而激怒了海盜,其中一個海盜還抽出腰間的利刃,刺穿曾祖母的手掌,釘在竹牆上。十幾天後,曾祖母四處籌了一大簍的銀元付錢贖人,父親的叔叔才被放回,但因被囚期間,遭受凌虐拷打而受了嚴重的內傷,沒幾個月就過世了。
喪子的悲痛,就像噩夢一樣纏繞在曾祖母的心頭,永遠揮之不去,並且似乎沒有終止的時候。當羅家長孫出生的消息在鄉里間傳出去之後,嚐過甜頭的海盜,又把腦筋動到了父親的頭上,準備如法泡製。
所幸當時村裡有一位鄰居三方叔也是個海盜,他也曾受過祖父的恩惠,於是在海盜登岸前,他立刻跑來向曾祖母通風報信,於是曾祖母和祖母這一對婆媳,趕忙把父親抱到山野荒郊藏匿。
當時祖孫三人露宿在草叢裡,父親全身上下都被螞蟻、蚊蟲叮咬得面目全非,號哭不已。二個女人家,一面心疼羅家的金孫在這荒郊挨寒受凍,深怕父親承受不住,又擔心父親哭得太大聲會把海盜引來,還得用布褥輕輕地摀住父親的嘴,徹夜難眠,一直挨到天亮,家人通知海盜已離島後,這才拖著疲憊的身心返家。
父親從小到大,每次聽祖母回憶起這段往事,依然深切感受到祖母心中的恐懼,並未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有稍減。
雖然羅家和海盜之間,有著一條人命的血海深仇,但父親卻覺得,海盜雖然可恨,但究其原因,許多落草為冦的海盜,剛開始是不甘心被別的海盜欺負,便拉幫結派,蒐槍購械,試圖保護自家的性命財產,久而久之,當幫派壯大了,原本單純自衛的組織,逐漸變成了打家劫舍的盜匪,這也是一種悲涼的宿命吧!
一位當過海盜的老鄉來台後,曾對父親描述海盜的生活,是日日在刀頭舔血、朝不保夕的行業,打劫商漁船時得提防對方的反擊,遭遇火力更強的官府船艦清剿時,更得立刻逃命,海盜集團間又常有地盤利益的衝突,時常發生火拼,一條老命,隨時等著報銷。尤其海盜也會有搶不到東西的時候,這時候大家就得勒緊褲帶挨飢受餓。
「有一段時間,因為時局不好,商漁船完全消聲匿跡,我們整天在海上搜尋,別說船,連鬼影也沒有,好不容易,有天終於搶到一條載滿豆子的船隻,接下來整整半個多月,我們每天吃豆子,吃到都腹瀉嘔吐了,但是總歸比挨餓好。」海盜老鄉說。
從大陳島撤遷來台後,當年那個把曾祖母的手掌刺穿的海盜,後來也跟來台灣。父親的大弟、也是我的叔叔羅冬,探得他的住處後,本想去找他報仇。父親立刻勸阻這年輕氣盛的弟弟:「那都是在大陳島的事了,他現在都年紀大了,如今也沒人照顧,還能活到幾時?你何必再為難他呢?我們現在來到台灣,大陳島也回不去了,過去的事不用再記,讓它過去吧!」
父親是對的,無論過去在大陳島上,我們羅家和海盜之間有多少的恩怨情仇,畢竟都永遠過去了,不需要再帶到台灣,更無須擴及到下一代,否則,冤冤相報何時了?台灣,是我們的新故鄉,來到台灣,一切重新開始。
李氏力場原因 在 堅離地城:沈旭暉國際生活台 Simon's Glos World Facebook 八卦
【#沈旭暉隨緣家書】之前談過不少「和勇合一」的不同戰線,但很少朋友打淺藍主意,這篇希望填補這漏洞,因篇幅所限,《明報》只能刊出一半內容,這是五千字原裝長版。這裏有不少目標受眾,請大家討論指正。
上週談及香港面對「一國兩制3.0」的高壓白色恐怖時代,真‧香港人醞釀了九條戰線,各有不同的沙盤推演。不少朋友始終以非黑即白思維,看待其他戰線的成效,但今天我們可以肯定的是,任何單一戰線,無論是和理非、勇武、經濟、國際,都是不可能獨自成功的,因為傳統思維的計算,正是對家的強項;必須多管齊下,百花齊放的continuous a/b testing,才能產生不能預知的蝴蝶效應。要走到終點,希望無論是哪門哪派,即使沒有蕭若元先生的水晶球,對此也能明白。
今天希望探討其中一條戰線:「淺藍戰線」。他們怎樣能促成「五大訴求」,而不是成為各大五十大板、破壞團結的維穩,事關重大,甚至可能是全局關鍵。至於其他戰線,日後會分別再談。
古今中外,「淺藍」群體的「時代革命」
所謂「淺藍」,其實都是明白事理、愛護香港、土生土長的傳統精英和專業人士,和「淺黃」的最大差異,只是前者因為種種原因更需要穩定,但不代表他們不重視核心價值。《逃犯條例》能激起二百萬人上街,就是得到「淺藍」全力支持,有劉鑾雄揭竿而起開始,各國商會、大小商界、專業人士、公務員集體大反彈,地產界石禮謙在議會虛與委蛇,才能突破反對派的同溫層,反映「淺藍」對樂崩禮壞、仗勢凌人、白色恐怖那一套伎倆,有發自內心的反感和鄙視。而古往今來,任何結構性變革,都缺不了建制內部的逆反。我們且舉出一些耳熟能詳的例子:
中國辛亥革命,新派軍事強人袁世凱倒戈;
台灣威權時代終結,蔣氏父子培養的李登輝「出櫃」,成為本土領袖;
日本大政奉還,幕府海軍領袖勝海舟與西鄉隆盛議和開城;
馬來西亞變天,靠的是前總理馬哈迪以九十多歲高齡投向反對派;
蘇聯改革開放,來自新生代總書記戈爾巴喬夫;
南非種族隔離終結前,支持白人至上的總統博塔被改革派德克勒克取代……
按今天的定義,在關鍵時刻,他們的原身份,都是「淺藍」。
「淺藍」之所以成為「淺藍」,並非對價值的追求不及「淺黃」,而是他們的崗位在現體制的最核心,一旦社會衝擊體制,不能避免的觸及他們的既得利益,因此必然先希望盡力在體制內扭轉,才會考慮其他選項。加上他們公開身份的種種不便,經常要飾演雙面人,鎂光燈下當建制派,私底下則判若兩人,也會出錢出力做實事;其實沒有這群有心人支撐,香港早就面目全非。然而,當制度崩壞過了某個臨界點,強權對價值觀的摧殘,突破他們能接受的最低道德底線、以及根本利益,「淺藍」挑戰制度的土壤,就會齊備。
這土壤,經過過去七個月,在香港「淺藍」當中,已萬事俱備,只欠東風。他們有些和黃營一樣,對警暴很不滿,另一些則相對不滿抗爭者,但一律認同特區管治已完全失敗,所謂「止暴制亂」只有反效果,和他們追求的長治久安背道而馳,至於北京的「全面管治」,明顯違背了他們當初對政體投下信心一票的君子協定,「不可以這樣下去」,成了心照不宣的最大共識。這些月來,每次參與傳統精英、在座包括頭面建制領袖和議員的聚會時,都驚訝於他們出奇的心水清:席間他們對林鄭月娥固然痛罵,對傳統泛民也是痛罵——罵他們「做唔到嘢」、「點解咁容易比林鄭講嘢」、「條友關鍵一票真係成日走咗去」等等,酒到三分,就喊「光復香港」,談到年輕人時也會感動落淚,從內容和粗口頻率,會以為置身於本土派網台節目當中。
為甚麼「淺藍」臨界點已過?
首先,自然還是利益,但也不只是利益。在「一國兩制3.0」時代,一個主劇本是雍正皇帝式「改土歸流」,精英的危機感越來越強;今年將有更多中國巨型企業來港上市,華資的持份自也水退船低。特區政府無視客觀現實,硬是演繹土地問題、房屋問題為整場運動的Root Cause,「鬥地主」之心昭然若揭,幸好社會民智已開,洞悉陰謀,反應冷淡,加上李嘉誠巧妙的以慈善基金四兩撥千斤,令商界居然和市民連成一線,連屈臣氏和百佳也被列為「黃店」。李嘉誠在年輕人當中的威望忽然遠超傳統泛民,「李氏力場」由刻薄老闆的象徵、變成香港的護城牆,背後角力,一葉知秋。商界面對北京威逼利誘,不得不跟隨主旋律「止暴制亂」、主動投誠,北京也會把一些內地地皮待價而沽,權作犒賞,但商人的根本觸角,就是避險,而避險必須對沖。即使表面上最馴服的大家族,他們的家族投資基金,也早就轉戰全球,因為他們知道香港這樣下去,絕不能長遠保障自身利益。
一般人在日常生活,會感受到價值觀受侵蝕的白色恐怖,但淺藍同時更會從具體利益,體會切膚之痛。法治精神(不是中式「依法治國」)、專業操守,一直是香港立足全球的最大優勢,內裏隱含一個check and balance潛規則,香港人處理due diligence、compliance的專才,都是國際社會的信譽保證。一直有種說法是中國需要香港、不需要香港人,但邏輯上,「留島不留人」是徒勞的:深圳前海宣稱以香港制度建立、交由內地人打理,理論上,也可算作香港的「半飛地」,但明顯失敗收場,就是因為在運作過程中,缺少了香港法治精神和專業操守的內部制衡,國際社會就不會信任。現在中環的內地精英雖然越來越多,因為需要中國聯繫的職務確實很多,但說到compliance,始終以香港人為大本營,對此,北京也心知肚明,那香港「前海化」,又有甚麼好處?
海洋公園就是標準的反面教材:猶太生意奇才盛智文當(義工)主席時,面對強敵迪士尼橫空出世,依然轉虧為盈,卻被梁振英政府以莫須有罪名忽然換走,連這類純商業公職也拿來當政治酬庸;新領導對經營公園毫無熱情,浪費了大量開支在顧問費、刻意轉向為針對內地人的主題公園,大好形勢下轉盈為虧,假如嚴守昔日制衡,斷不會如此。盛智文雖然在特首選舉「站錯邊」,但能力有目共睹,已經是滑不溜手、逢人稱「nice guy」(或「nice girl」)、甚至主動歸化中國籍的「時務俊傑」,用新一代語言,已經「雪雪聲」,依然被清洗,何況他人?大企業有條件在海外對沖,但中小企、專業人士眼見香港日漸淪陷,又可以如何?警隊是否受有效監管、銀行和國泰員工的社交媒體會否噤若寒蟬、老師校長會否被天天被篤灰,這些和企業管理會否受「一國因素」影響而犧牲專業,完全一脈相承。這樣下去,「淺藍」在社會還有甚麼不可取代性?
制度改革失敗,與傳統泛民的責任
那「淺藍」可以做甚麼?自然是「淺黃」單獨做不了的事,而根據香港現制度,「淺藍」棄暗投明,足以一錘定音。當然,新一代已經對制度毫不信任,而這完全是可以理解的:一來《基本法》的設計,本來就是讓建制派「屈機」;二來傳統泛民在過去22年,莫名其妙地甘於被「屈機」,從沒有盡力在體制內光復香港。以功能組別選舉為例,事實上,不少團體票設計有大量灰色地帶,假如泛民及早覺醒,正正常常的組織工會、商會,不少功能組別都能搶過來。不像現在這樣,只挑容易勝出的功能組別像法律界、教育界參選,其他界別完全放棄,既失去不參與小圈子的道德高地、又沒有進取到無所不用其極促進體制內質變,才會和林鄭月娥一樣,失去幾代人的信任。
不少朋友繼而問,即使贏了一些功能組別議席又如何,和「五大訴求」、特別是雙普選,有何關係?會否反而永續了現制度?我不知道傳統泛民為什麼沒有進行這樣的公民教育,但其實真正熟讀《基本法》(不是官方教導那種洗腦讀法,而是reversed engineering的獨立思考讀法),就會產生答案。根據《基本法》,由於行政主導,特首權力極大,幾乎所有權力都集中在一人,只要特首會同(自己委任的)行政會議提出議案,改變功能組別內部組成方式只是本地立法,立法會有簡單多數(不同議員議案要兩個組別的多數票同時存在),就能通過。因此,立法會是否過半,有重要影響;由於建制派的老弱殘兵眾多,即使不過半而極其接近,對方也不再「有險可守」。
《基本法》的秘密:功能組別、選委會,能落實「五大訴求」嗎?
因此,一個支持「五大訴求」的特首,在簡單多數立法會的配合下,可以提出所有功能組別改變選舉方式,也就是彭定康時代「新九組化」的變相直選,令全港每人一人兩票,結構上形同上下議院,那時候,整個議會的組成,會基本上得到充份民意授權,具體甚至會比「六四黃金比率」更偏黃,民間的主要訴求,不可能不通過,那時功能組別是否要取消,就純粹是策略問題,而不再是政府認受性的問題。特首選委會的功能組別,也根據類似原則選出,即同樣可以根據類似準則由特首建議修改,那時候,特首選委的組成,同樣會大致以六四比出現。「泛黃」選委只要根據嚴謹的民調,選出眾望所歸的特首,政府的Mandate自然也會出現,屆時831框架不用取消、也已經被自動繞過,「五大訴求」,除非北京根據湯家驊一類的「法律」意見又搬龍門(這一點隨後再述),看不到不能實現的理由。
任何人的耐性,都是有限的。某程度上,2020年立法會選舉、2021年的選委會選舉,非建制陣營能否過半,是光復香港的最後希望;而只要「淺藍」代理人支持「五大訴求」、也希望「光復香港」,在結構性議題,已沒有「黃」「藍」之分。由於有效的組織票需要一年運作,就算現在才恍然大悟,飲食界外,新工會、商會、企業的註冊,已趕不及今年立法會選舉,但在來年選委會選舉,依然大有可為。假如政府連這些體制內行為也打壓,我不相信在「公務員secrets」看不到斷正的證據。
日前有報導,曾俊華、田北俊等傳統精英有意在來屆選舉「做啲嘢」,似乎潛在名單還在加長當中。以目前政治氣候,這組合在直選無疑兩面不討好,只會被雙方視為「鎅票黨」;但在功能組別,不少界別的「泛黃」票始終不夠,但加上支持「五大訴求」的「良心藍」、「知識藍」,卻或能變天,這就是「淺藍」戰線的關鍵。畢竟是曾俊華在財政司司長任內,決定興建本土派最重視的海水化淡廠,有「港人港水」的先見之明,田北俊也是成功阻止廿三條立法的關鍵人物,後來被北京「搣柴」,現在更明言支持「光復香港」,他們不同披著香港人皮的林鄭月娥,都是真香港人。
九條戰線的默契:假如北京不委任一個非欽點特首……
假如經過這波香港史上最嚴重的政治危機,還是沒有任何改變、甚至進一步收緊,香港上下對整個制度,都會失去最後的信任,順民化、暴民化、移民化,三民都會另找出路,不會再浪費時間在一個被證實的騙局。因此,說這是某程度上的最後一戰,並不為過。
最後問題是:北京會接受嗎?
極端建制派一直吹風,說只要非北京嫡系在選委會得到超過601票,北京就會搬龍門,要麼改變選舉規則,要麼強調實質任命權、不委任當選人,勸大家死心。奉勸這些朋友,假如是真心愛國愛港,就不要添煩添亂,因為真香港人的各條戰線,是互相配合的,假如真的如此,北京面對的不可測性,超乎想像。除了上述全港大反彈,還有由北京摧毀制度的certification:根據《基本法》,「一國」自然有權想怎樣就怎樣,但以後還有沒有人相信你的制度,卻是另一回事。國際戰線下,屆時香港單獨關稅區地位能否保全,中國在此間中美貿易戰的關鍵時刻,能否繼續利用香港「走出去」、避險、吸外匯、當白手套,一律成疑;勇武派幾乎肯定的升級行為,會得到self-justification,假如警方大規模鎮壓,只會讓國際社會certify香港;而一個當選而不獲委任的民間特首,根據國際慣例,已有足夠mandate,像當年北愛爾蘭那樣,出現平衡政府、甚至海外流亡政府。屆時其他路線的潛能瞬間井噴,弄假成真,完全是極左派的責任。
這時候,最愛穩定的「深藍」,就是時候出場了。他們怎樣保守也好,那時也會明白屈小姐一類極左劇本,只會讓香港永久亂下去,讓他們永不安寧,所以理應讓北京、特別是新到任的中聯辦主任理解,中國和香港,本來並沒有根本矛盾,中國在香港的最核心利益,例如怎樣「走出去」,香港最激進的反對派也從沒有系統性針對。港人要求的,本來只是《中英聯合聲明》承諾的真一國兩制,假如能順水推舟,撥亂反正,光復香港,何樂而不為?難道2012年以來,極左代理人興風作浪、破壞香港的證據,還不夠罄竹難書?
明報筆陣,2020年1月20日
李氏力場原因 在 [問卦] 這幾年颱風都沒來是因為有神秘力量介入嗎 - PTT推薦 的八卦
李氏力場 (英語:Li's Field/Li's Force Field)是一個廣泛於香港流傳的惡搞文化,源於香港市民不滿熱帶氣旋吹襲香港時,香港天文台沒有發出八號或 ... ... <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