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衛編年史】（下）
1997
只能說，《春光乍洩》好聰明。
1.不像過去港產片只會假惺惺地拍同志——不是「良心發現」自行拗番直，就是在群眾好心勸導下回歸「正途」；王家衛很聰明的去拍同志題材，不加入甚麼道德價值判斷之餘，更找來梁朝偉和張國榮去演，望落已經夠晒型。這就是marketing。
2.同志不過是一個包裝的幌子，《春光乍洩》要回應的是「97回歸」，但又不像同時代掂到這題材的港產片一味鼓吹世紀末心態，反而是呈開放狀態，不顧返的遊子（梁朝偉）終於決定回到父親（從來沒有出過鏡的）身邊，不知結果，但至少存在了一個改變，是一個過程的其中一點。
你說王家衛沒有就政治議題表態嗎？佢有，但態度是樂觀地模糊。
OK，就算你放開晒以上種種，單看張國榮和梁朝偉的情侶調情戲、像港女般的鬧交戲、床上戲，也是好看的。
當然，現在看《春光乍洩》又多了一重意義。拍攝期間，王家衛在阿根廷看到一本用上李小龍做封面的雜誌，因而萌生拍李小龍故事的念頭，繼而tune到去拍李小龍師父葉問，再後來，更tune去拍攝一個近代如實存在過的武林，怎樣在大時代下消散亡，以及一個個武者怎樣選擇的歷史故事。
2000
本來拍的是《2046》，但臨時殺出了另一個故事，一個發生在60年代香港的故事，一個包含了蘇麗珍的故事。
《花樣年華》故事已經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就是一對住在隔籬鄰舍的男女，各自已婚，他的另一半和她的另一半近水樓台搞上了，被拋棄的他和她，漸生情愫，但在那個保守年代，二人都選擇收收埋埋。
跟《阿飛正傳》一樣，也是重構導演心中的60年代記憶，但這一次明顯更精緻，每一場景內的每一件物事，都經過精心設計，從前的王家衛電影重視細節，由《花樣年華》開始更走進一個精緻到令人抓狂的地步。有些人由《花樣年華》開始迷上、接受王家衛，我掉轉，由這部戲開始有點遠離他。
有個遺憾。明明場景是60年代香港，但大部分景都是在泰國拍的。一個香港昔日愛情故事卻竟然要走到去泰國拍，這是我城獨有的悲哀。
但有些香港歷史還是被展現：香港的老報館、舊式寫字樓，還有香港文學。
據說王家衛最初是想把《酒徒》作者劉以鬯的《對倒》改編，最後自然是沒有拍成，卻找來劉以鬯請教那年頭的香港文藝風景軼聞。後來電影出版了一本圖冊，甚至收錄了《對倒》節錄版小說。是包裝也好宣傳也好，至少的確向後人介紹了劉以鬯這篇紀錄了香港生活風貌的實驗小說。
2004
《2046》，事先張揚的科幻片，但當看見那些科幻設定，唉。
不是不精緻，而是統統都不過是上世紀60年代Organic Design的仿作，幾渣——而最渣的還是那個未來香港景，設定唔掂，CG更加唔掂。科幻果然是香港電影人的不解死穴。
至於第三度被拿來大書特書的60年代，也實在令人——至少讓我有點厭煩了。
故事走回《東邪西毒》多角色套路，但感覺是沒有一條線有好好發展過，到頭來，搞嚟搞去，又是只剩下周慕雲在忘不了蘇麗珍情況下的一連串自憐自傷及自我放浪形骸。唯一好的是演交際花的章子怡，渴求愛而又未能去愛，根本就是《一代宗師》的宮二雛型。她與周慕雲的床上戲和食飯戲，在《一代宗師》都一一被重塑了。
至於「2046」這個明明可堪玩味的年份和記號，由始至終也沒有被給予充份意義，只淪為一個懶有型的數字符號，嘥晒。
2007
那幾年不斷傳出王家衛會拍西片，一時傳拍女主角是Nicole Kidman的《The Lady From Shanghai》，一時又傳會拍喬治亞州被風暴肆虐過後的故事。
最後拍出來的是《藍莓之夜》。編劇是著名美國偵探小說家Lawrence Block，主演的是Norah Jones和Jude Law。
當王家衛把最拿手的孤獨、得不到的愛、自憐自傷等等，放入鬼佬鬼妹身上和一個對他來說極度陌生的地方時，原來是可以冇乜效果的。從未做過戲的Norah Jones做得不算難睇，但終究不會成為另一個王菲；至於Jude Law，更加不會貿貿然變成梁朝偉。
仲有，問心，套戲都幾悶，Rachel Weisz嗰段直頭睇到瞌著。
2009
傳說中的《一代宗師》還未開拍，卻搞了一個《東邪西毒：終極版》出來。
重新剪接，全條片的色被執靚，配樂又專誠找來馬友友重新做過——我不想說以上舉動多餘，但事實是真的有點搵嚟搞，因為原來版本在敘事方面咪好哋哋囉，陳勳奇做的配樂亦很夾喎，而最大鑊是，竟然剪走咗一開頭那段西毒VO：「其實人人都可以好毒，只要你識得乜嘢叫做妒忌。」這段解釋了西毒人格裡最核心的缺陷，真的不能夠被剪走。
因為這個甚麼《東邪西毒：終極版》，我有少少憎咗王家衛。
2013
《一代宗師》是王家衛真心想去記下歷史的作品。
歷史不是未曾出現過在過去的王氏電影，但不是王家衛個人記憶的重組，就是一些現實場所的描劃——不是過於浪漫化，就是只停留於一種對歷史文/死物的影像保育。功用，僅供我們或後人懷舊，感傷，而已。
據說王家衛一直搞不通《一代宗師》的命題，直至看了張大春的《城邦暴力團》，終於諗通，甚至邀請張大春擔任劇本顧問。
即使張大春一直謙稱自己根本沒有做過甚麼，但《一代宗師》的確提取了《城邦暴力團》最core的東西——近代中國人的遷移歷史。
《城邦暴力團》寫的，表面是由清末到國民黨退守台灣的江湖變遷，實則呈現的是在這個大時代裡，那一個個如實參與了大歷史推演的武林中人，在時局變動下的選擇，有些成為了面子，有些則成為了裡子，大隱隱於市，在台灣街頭當一個不起眼老百姓。張大春說，這部小說的核心命題就是：逃。
回看《一代宗師》。王家衛是有心重現那個民國年代的逝去的武林，但這個武林是如何逝去的？都是時勢使然，政治打散了武林族群的凝聚，不少人選擇南移，在香港這小城當一個小百姓。而武林，從此消失。
在過去的王家衛電影，時間被強調成主宰，但感覺只是一個符號；這一次，時間似被隱沒，卻真的起著了作用，在時間的流動中，時代改變了，而時代正是人的選擇。每個人的生命情調，講到尾，都是一場時間的功夫。
《一代宗師》裡的葉問，由見自己到見天地而終於見眾生，傳道授業解惑；如果電影也是功夫的一種表述形式，王家衛由過去只管見自己，終於不再受宥於自己，開始漸見天地。這是《一代宗師》打動了我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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