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代皇帝電影閒談:童年篇
上次我提到:溥儀就是個死小孩。其實這不能全怪溥儀,而要怪詭異的宮廷教育及生活制度。
先看教育方面,溥儀在名義上接受非常多課程。根據自傳描述提到:
「主要課本是十三經,另外加上輔助教材《大學衍義》、《朱子家訓》、《庭訓格言》、《聖諭廣訓》、《御批通鑒輯覽》、《聖武記》、《大清開國方略》等等。
十四歲起又添了英文課,除了《英語讀本》,我只念了兩本書,一本是《愛麗思漫遊奇境記》,另一本是譯成英文的中國《四書》。
滿文也是基本課,但是連字母也沒學會,就隨著老師的去世作罷。」
所以溥儀的童年大致學習功課有三:
一、傳統國學,另外加上先帶皇帝遺訓,像《聖武記》就是描述康熙皇帝的功業。
二、外文教育。
三、母語教育,但溥儀後來有提到,他真正會說的滿語只有一個字,那就是請大臣站起來的「伊立」,算是完全失敗,不過以實用角度來看,當時很多滿族人都不用滿語溝通,所以這也不算大問題。
在溥儀15歲的日記中,我們更能發現溥儀其實功課量非常大:
「二十七日,晴。早四時起,書大福字十八張。八時上課,同溥傑、毓崇共讀論語、周禮、禮記、唐詩,聽陳師講通鑒輯覽。九時半餐畢,複讀左傳、谷梁傳,聽朱師講大學衍義及寫仿對對聯。至十一時功課畢,請安四官。是日莊士敦未至,因微受感冒。遂還養。心殿,書福壽字三十張,複閱各報,至四時餐,六時寢。臥帳中又讀古文觀止,甚有興味。」
簡單幫溥儀翻譯一下吧,早上4點就要起床,然後先寫書法。8點上課,讀的是國學經典;9點半吃完早餐後,繼續讀國學經典到11點。之後因為英文老師沒來,改成繼續寫書法,並且讀多份報紙。到了晚上回寢宮,繼續看古文觀止。
是不是覺得溥儀的教育基礎打得很扎實,如果看官們這麼想………那就大錯特錯了!
大家有沒有注意到:溥儀完全被安排成偏科學習。他自己就說:「從宣統三年學到民國十一年(也就是6~14歲),沒學過加減乘除,更不知聲光化電。」同時由於他的師父們只教子曰詩云,童年的溥儀一直認為:「我總相信祖先是由仙女佛庫倫吃了一顆紅果生育出來的,還有每個老百姓吃飯時都會有一桌子菜肴。」簡單來說就是社會及生活常識嚴重缺乏呀!
(根據許多人的回憶,溥儀的晚年,很多時候連找零錢都要思考大半天,重點是還常搞錯,所以他會直接將一把零錢撒在別人前面說:「您自己看要找多少。」看來完全童年學習不足的後遺症呀。)
那大家如果想:「最起碼溥儀國學能力不錯吧?」那又是個誤會。
話說溥儀其實非常愛胡鬧,根本靜不下心學習,最後宮中的師傅想出個辦法:給皇上找學伴吧。
最後有三位皇族子弟獲得學伴的殊榮,分別是:親弟弟溥傑、負責伴讀漢文的毓崇,以及伴讀英文的溥佳。
雖然學伴的加入史溥儀終於比較專心在學習上,但詭異的是,宮中師傅按照古訓:如果皇帝表現不好,由伴讀代替受罰(娘的,我身為老師看到這條規則簡直沒暈倒)。
所以毓崇小朋友就倒楣了,因為溥傑有請私人家庭教師,所以功課表現良好,加上他是皇帝親弟弟,師傅自然不會拿他開唰。於是每當溥儀表現低落,毓崇就要挨罵,然後毓崇有幾次奮發向上,拿了全班第一名,回去就被父母開罵:「你怎麼可以贏皇帝?多麼不懂分寸!」
毓崇自此徹底鬱悶,只能秉持「我就爛」精神,每次上課前就先做好被罵的心理建設。甚至毓崇有時還會因為學業以外的事情被罵,有一次溥儀蹦蹦跳跳地走進書房,結果負責上課的陳寶琛師傅就對已經坐好的毓崇開罵:「看你何其輕佻!」
(電影中,有一次溥儀突然發瘋似的跑到屋頂高喊「我要出去」,然後有一幕帶到官員對著溥儀期的腳踏車一頓猛抽,並罵道:「都是你帶壞皇上!」我想就是導演在表現溥儀童年教育中的荒謬之處。)
但其實真正倒楣的,還是溥儀,因為這種無須負責的教育讓溥儀不只學識歪樓,行事作風一整個非常死小孩。
前一篇文章我提過,溥儀當皇帝代表他與原生家庭的切割,整個宮廷所有人他全都不熟。雖然他因為繼承同治及光緒皇帝的大統,所以在禮儀上,同治及光緒的后妃全成為他的便宜老母,而大家也對這位孩童天子異常看重,但只是看重「皇帝」這個身份,而完全不看重他這個「人」。
比如溥儀說他自小就得胃病,原因是他童年有一次栗子吃多撐著了,結果光皇帝的皇后─隆裕太后,有一個多月的時間只讓溥儀吃糊米粥。正值發育期的溥儀簡直餓瘋了,但任憑他怎麼反應也沒任何人搭理。所以有一次溥儀遊玩中南海,隆裕太后叫人拿饅頭給溥儀餵魚,結果溥儀當場就饅頭吞下肚。
這下隆裕可緊張了:「這小子吃東西這麼不節制,來人哪,給我看緊他。」於是溥儀更沒機會吃飽了,以至於有次溥儀看到有人進獻的貢品,突然就打開其中一個食盒,抓起一隻醬肘子就咬。跟隨的太監趕緊來搶,硬生生地把肘子從溥儀嘴中扯出。
看到這,我覺得溥儀這皇帝過的跟難民沒兩樣呀。
甚至有次溥儀一連吃了六個春餅(看來小孩是真餓壞了),被一個領班太監知道了,為了怕皇帝撐著自己又要被罵,於是找了另外兩個太監左右提起溥儀的雙臂,像砸東西似的一直上下搖晃溥儀。事後他們很滿意地說:「皇上沒叫春餅撐著,都虧這個療法。」(等等!你確定這不是整人節目?)
等溥儀年紀越大,宮中的后妃(也就是便宜老母),對溥儀管制越來越多,在他們看來,這是為了確保皇帝守規矩別亂套,但她們完全沒意識到溥儀作為一個人,完全沒有「被愛」的滿足。
於是溥儀每天早晨到每位便宜老媽面前請安。每到一處,先下跪,然後便宜老媽一邊梳頭一邊問著例句:「皇帝歇得好?」「天冷了,要多穿衣服。」「書念到哪兒啦?」最後都用一句:「皇帝玩去吧。」結束會面,然後溥儀這一天就不會再跟這些便宜老媽見面,一直到隔天周而復始的重複重複再重複上述互動。
可問題是:人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有次所有便宜老母中地位最高的瑾妃(光緒皇帝老婆之一,妹妹是著名的珍妃,在隆裕皇太后過世後,經由袁世凱認定,遞補了皇是最高監護人的地位),又干涉了溥儀,結果溥儀火大了,直接怒噴:
「她是什麼人?不過是個妃。本朝歷代從來沒有皇帝管妃叫額娘的!憑什麼我就得叫她,還要聽她的話?」
瑾妃沒料到自己會被十幾歲的毛小孩怒嗆,而且嗆她的人是皇帝,她只能挨罵。不過山不轉路轉,老娘不能拿皇帝怎樣,但我可以針對你這死小孩的家人。
事實上,溥儀一家人某方面來說是很慘的,因為他們就跟前面那位伴讀的毓崇一樣,明明小孩已經跟自家切割關係,但溥儀鬧出什麼毛病,他們卻要被挨罵,理由是:你們沒把皇帝生好。(也就是你們家基因有毛病的意思,簡直不要太污辱人。)
於是瑾妃把溥儀的親媽及親奶奶叫來宮中一陣怒噴,結果溥儀的祖母和母親眼淚直流地哀求溥儀向瑾妃認錯。溥儀這下更怒了:「馬的八婆!敢動我家人!」本來溥儀準備再怒噴瑾妃一次,但祖母和母親知道這只會讓她倆再度被瑾妃怒噴,於是拚了命的求溥儀認錯。最終,溥儀非常不情願的認錯,瑾妃這才消停。
接著兩天後,溥儀的母親就自殺了……
據說溥儀的母親從小沒受別人申斥過一句,她個性極強,受不了這個刺激,於是從宮裡回去後就吞了鴉片煙自殺。
瑾妃這下意識到事情鬧大了,從此對溥儀不再管束,互動間也變得十分隨和,對此,溥儀表示:「紫禁城裡的家庭恢復了往日的寧靜,我和太妃們之間也恢復了母子關系。然而,卻犧牲了我的親生母親……」
你們覺得我這系列文是在分享鬧劇?不,我其實一直用荒謬的方式講悲劇,而且我認為這就是溥儀一生的主基調。
幸好溥儀在他的童年,還有一絲溫暖及良善的力量陪伴著他,就是我前一篇一直提到的關鍵人物─奶媽。
作為唯一一個溥儀熟識而且親密陪伴的存在,萬幸這位奶媽非常非常的善良。
以下摘錄擷取溥儀的自傳回憶:
(我生活)更大的樂趣是惡作劇。有一次,大約是八九歲的時候,我對那些百依百順的太監們忽然異想天開,要試一試他們是否真的對“聖天子”聽話。我挑出一個太監,指著地上一塊髒東西對他說:“你給我吃下去!”他真的趴在地上吃下去了。
(老ㄕ曰:所以電影中太監喝墨汁的橋段可一點都不誇張。)
有一次我玩救火用的唧筒,噴水取樂。正玩著,前面走過來了一個年老的太監,我又起了惡作劇的念頭,把龍頭沖著他噴去。這老太監蹲在那裡不敢跑開,竟給冷水激死過去。後來經過一陣搶救,才把他救活過來。
(看到了吧,完全死小孩呀!)
在宮中惟一能阻止我惡作劇行為的,是我的乳母王焦氏。她就是我在慈禧太后面前哭喊著找的那位嫫嫫。她一個字不識,不會講什麼仁恕之道和歷史上的英主聖君故事,但當她勸我的時候,我卻覺得她的話是不好違拗的。
有一次,有個會玩木偶戲的太監,給我表演了一場木偶戲。我看得很開心,決心賞他一塊雞蛋糕吃。這時我的惡作劇的興趣又來了,決定捉弄他一下。我把練功夫的鐵砂袋撕開,掏出一些鐵砂子,藏在蛋糕裡。我的乳母看見了,就問我:「老爺子,那裡頭放砂子可叫人怎麼吃呀?」(溥儀說)「我要看看他咬蛋糕是什麼模樣。」(奶媽說)「那不崩了牙嗎?崩了牙就吃不了東西。人不吃東西可不行呵!」我想,這話也對,可是我不能取樂了,我說:「我要看他崩牙的模樣,就看這一口吧!」乳母說:「那就換上綠豆,咬綠豆也挺逗樂的。」於是那位玩木偶的太監才免了一次災難。
又有一次,我玩氣槍,用鉛彈向太監的窗戶打,看著窗戶紙打出一個個小洞,覺得很好玩。不知是誰,去搬了救兵——乳母來了。
「老爺子,屋裡有人哪!往屋裡打,這要傷了人哪!」我這才想起了屋裡有人,人是會被打傷的。
先劇透一下,在溥儀的回憶錄中,他最後是以「人」來做為總結,因為溥儀覺得他直到受到共產黨改造後才意識到自己只是一個「人」(在此之前,他一直覺得自己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但其實在溥儀的前半生中,因為奶媽的善良,他還是有意識到「人」的時候,並且進一步想到:「別人同我一樣是人的道理。」
奶媽一直照顧及餵養溥儀到9歲,這其實已經非常畸形了,但看過前面提到的溥儀童年,我想大家會明白,奶媽是童年溥儀唯一安全感的來源,吸母乳不是幼稚,而是一種被愛及尋求安全的渴望。
但奶媽卻在溥儀9歲那年被趕出宮,除了生理上的不需要,我想很大一部分是出於對明朝歷史的教訓,也就是明熹宗的故事。
明熹宗是明朝倒數第二任皇帝,他直到十多歲都還逆著奶媽客氏,只是他運氣不好的是,奶媽客氏勾搭上了太監─魏忠賢,而魏忠賢利用客氏獲得皇帝信任,進一步把持朝政,造成明史上最黑暗腐化的時刻。
(說起明熹宗,他其實跟溥儀極其類似,他也是小時候就沒獲得人關愛,甚至連讀書的機會都沒有。追究原因,是熹宗的老爸─明光宗,自己也很被老爸明神宗虧待,因此造成熹宗對奶媽異常迷戀,如果只以個人看來,真的不能只怪明熹宗一個人呀。)
有前例在先,奶媽被掃地出門,這對溥儀的刺激極大,他自己說:「現在看來,乳母走後,在我身邊就再沒有一個通『人性』的人。如果九歲以前我還能從乳母的教養中懂得點人性的話,這點人性在九歲以後也逐漸喪失盡了。」
雖然我一直從行為上罵溥儀是死小孩,但其實溥儀只是被他人搞歪了,他的本性其實不壞,這點還是他從對待奶媽的態度可以看的出來。
溥儀後來結婚後,派人找到奶媽,不時請她回宮住些日子。後來溥儀跑到東北的滿州國,他把奶媽接到首都─長春,供養到滿洲國滅亡為止。
這期間,奶媽雖然擁有特殊的話語權,但她從來沒有利用特殊地位索要過什麼。性情溫和的她沒跟任何人都沒發生過爭吵,她很常沉默但對人總是露出溫暖的微笑。
為何我會一再的強調奶媽是我敘述的重點,因為即便我說的是一場悲劇,但我不覺得人生就只會是一場悲劇。或者說,在大環境惡劣影響下,個人依舊有力量去抗衡一切,那就是秉持著良善以及希望。這雖然聽起來就像芭樂的心靈雞湯,但我想用奶媽的故事告訴大家,這真的存在,也真的影響深遠。
可惜的是,奶媽離開了、母親在規矩制度中自殺了,舉目皆親但同時舉目無親的溥儀結束了童年,然後以一個滿是缺憾的心靈,迎接他的青年時光以及婚姻。
(未完,待續)
圖片為:末代皇帝中的童年溥儀
我其實覺得這個童星演得很好,完全是一副死小孩樣。然後我其實本來更想放奶媽的劇照,可惜畫質太差而作罷。
#甲上娛樂
#末代皇帝
(最後附帶幾句,在此感謝片商及編輯資助,使我看免費電影,那既然我看電影會沒事分享這麼多文章,是不是以後多來找我合作呢?呵呵)
朱子治家格言翻譯 在 李屏瑤 Facebook 八卦
我的《帶你媽去京都玩,有時還有阿姨》
被選入華麗麗的《我的日本》散文選集了。
本書各方面都金光閃閃瑞穗千條,請見黃麗群推薦文。
要感謝當初旅飯的邀稿,
紀錄了我帶媽媽阿姨出國玩的血淚史,
其實後來還有金澤,跟曼谷的遊記,
我,會,慢慢寫出來的......
而且發現各方作者都收到譯者的詢問,
我這邊恰好沒有,果然,全天下的媽媽都是一樣的,
媽媽的心,是無國界的。
很期待收到書,很想知道,
「 心齋橋是一座橋,上面都是藥妝。」
被翻成日文之後,究竟有多荒謬。
(聽說這句話曾經成為PTT日旅版的版標XDDDD
(原文請見: https://pantravel.life/archives/3657)
選譯十八位台灣作家寫日本的散文集《我的日本》,已經在日本上市了(白水社出版)。編者是政大台文所的吳佩珍老師,譯者陣容則華麗麗地是白水紀子與山口守兩位重量級學者與譯者。收入的作者包括甘耀明、孫梓評、柯裕棻、老衲我、王盛弘、江鵝、陳栢青、胡慕情、盛浩偉、朱和之、吳明益、盧慧心、伊格言、言叔夏、劉叔慧、李屏瑤、王聰威、舒國治。(按書中目次順序排列)
吳老師在編輯作業上非常謹慎,選文兼顧性別比例與年齡分布,也考慮了各篇聚焦的風土、地域與主題等平衡(也就是不會大家每篇都在講東京鐵塔啦哈哈哈)。其中女性作者由白水紀子老師負責,男性作者由山口守老師負責。在翻譯我寫金澤的一篇時,白水老師透過助理傳來各種相當精細的問題⋯⋯不~我寫的時候根本沒有想到過這些事啊~就深感各種的嚴謹與敏銳。然後現在好像可以偷偷說下,就裡面有些文章是當時在旅飯時邀的稿,後來推薦給吳老師,有些也確實被選入,有種收成(?)的莫名快感(??),宛如撕起妙鼻貼時親眼看到成果(???)。
東山彰良的推薦語是:「台灣作家投向日本這國家的眼神,有時複雜,有些憂鬱,但卻又如此溫暖。」真是滿暖男的發言⋯⋯因為我的眼神,其實往往,是投向海膽與大干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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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文目次如下
甘耀明「在飛驒國分寺,新年許願」
孫梓評「碎片:黑雪、鳥羽、可睡齋、高橋染物店」
柯裕棻「佛寺日常」
黃麗群「如果有一天你去金澤」
王盛弘「最好的季節」
江鵝 「沒有,我沒有去過日本看櫻花」
陳柏青「『那個時候』,我滯留在東京」
胡慕情「尋羊冒險記」
盛浩偉「仙台記事四則」
吳明益「一場向金魚跪拜以求生的戰爭──關於我的小說裡的二戰兩三事」
朱和之「且說熊本城」
盧慧心「像美女背過身去,跟你講話:終於清冷的日本語」
伊格言「阪堺電車的時間」
言叔夏「日暮日暮里」
劉叔慧「拋夫棄子,無所事事,像我們這樣的後中年旅行」
李屏瑤「帶你媽去京都玩,有時還有阿姨」
王聰威「京都菸斗紀」
舒國治「門外漢的京都」
朱子治家格言翻譯 在 林生祥 Lin Sheng Xiang Facebook 八卦
文。張照堂
歲月嘮叨
年歲大了喜歡嘮叨
新書第一篇就是嘮叨文
非典型.非官方.非業配.非肥皂的非嘮叨 ....
《非序》
這本書沒有照片,就是些文字與塗鴉。這不是序,只是一些喃喃自語或自以為是的的嘀咕與辯詞。
年輕時說過,攝影是一門「遺憾」的藝術,因為我們沒趕上前人拍照的美好年代。而當我們能拍照時,相機沒帶在身邊、來不及對焦、忘了按快門、膠片耗盡、底片曝光等等 … 曾經邂逅或目睹的景象就此消失,怎麼辦?只有拿起筆來,書寫這些遺憾。
即使你拍到了照片,其中的影像若干年後仍然令人砰然心驚或恍然若失,它留住的現實也可能是一種生命的缺憾。
有時你看到或聽到的現象或流言,抑或旁人無法感知的某種幻聽、臆想或夢囈,也得靠書寫或圖繪才能存留下來罷。
回想起來,最早提筆書寫應該算是中學時代的作文與日記,不過這些都是作業,大部分交待了事。在大學念書時,開始喜歡文藝,看東看西,開始寫些短文投稿當時的校刋,多是一些無病呻吟的內容,細節都忘了。
第一篇成文的,應該是「唯烈日不朽」,刊載在《劇埸》雜誌第五期(1965.7)上,當時的《劇埸》譯稿太多,希望國人多寫稿,在黃華成半哄半邀地敦促下,我匆促成稿。
「唯烈日不朽」是一篇類似實驗電影的拍攝脚本,試着想以幾個簡單鏡頭拍部自我折磨、揶揄的片子,當時或想表現一種不安與虛無,但不免流於形式主義,現在讀來像是一個文藝憤青的練習廢文罷。
第二篇在成功嶺受訓時所寫的「詹姆斯•狄恩之死 - 三幕悲壯鬧劇」,這是畫家秦松邀稿,刊在《前衛》雜誌創刋號(1965.12)上。當年正與鄭桑溪老師合辦的「現代攝影展」,跟台北文化圈朋友開始交往,大家常互相約稿,彼此打氣。這是我首次也是唯一寫過的實驗舞台劇,起因於《劇場》時代看了「等待果陀」演出後,心有戚戚就手癢了。不過畢竟自已學疏氣薄,無法寫出貝克特那種酷酷的荒謬感,只好自虧這是一場閙劇。為避免被譏為胡鬧,就加上「悲壯」兩個字。舞台上的角色隱含卓別林、巴斯特.基頓的身段,正經的滑稽,可笑的悲悽,到頭來全是自說自話,聊以自慰。
60年代中期,西皮、花童、反戰、搖滾等青年文化在美國引燃,蔚為風潮,這股風向很快吹到台灣,但畢竟東西方水土不同,台北不成氣候,只能隔岸觀火,看人家吃米粉喊燒。當時《設計家》(1968.9)邀稿,就寫了篇「西皮走路」,並和羅璐珈合翻了一篇「老調牙的西皮觀」。其實,「西皮走路」就是一篇資料的匯整與引介,並乘機將十九世紀作家亨利‧大衛‧梭羅 (Henry David Thoreau)抬出來壯聲勢。其實追根究底,梭羅就是西皮的祖師爺,他鼓吹的「生命回歸大自然」即是西皮的信仰根基。梭羅在「湖濱散記」中寫下的句子,譬如: 「埃及的麥子是從一個木乃伊手裡傳下來,一直到了我們今天的。」、「我們換羽毛的季節就像飛禽一樣,必然在生命之中是一大危機。」、「有些”情況證據”是非常有力的,譬如有時候你在牛奶裡發現一條鱘魚。」、「生活就是清醒。我還沒有遇到一個很清醒的人,要是見到了他,我怎敢凝視他呢?」等等 …. 皆是引人發噱又深省的睿智哲言。
1969年中視開播,我也考進新聞部。那時候直屬長官是張繼高先生,他給了我很大空間去拍片做節目,「新聞集 錦」、「六十分鐘」的播出也頗受年輕人關注與喜愛。當時我將民俗與藝術、傳統與現代、音樂與影像交錯互搭在一起,是很新頴的嘗試,也影響自己日後許多創作與思考。
1973年張繼高創辦《音樂與音響》雜誌,囑我寫些文章,當時他已是古典音樂的權威撰介、推廣者,我對古典東西卻一竅不通,他說你就寫你想寫的。我毫不猶豫的寫了「狄倫文化」,並翻譯一篇很長的「訪問狄倫」,將當時在台灣較少被談及的鮑伯首次大篇幅報導出來。六O年代的狄倫以內省與批判的音樂風格引發風潮,他卻很討厭媒體與記者,「訪問狄倫」是難得接受花花公子雜誌的一篇訪問,尖酸刻薄、嘻笑怒罵,他的回答極盡睿智又脫序,是一篇相當精彩的對答與辯證。由於某種原因無法在這裡刊登,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去買一本《音樂與音響》創刊號來看看,或注意我們的臉書網頁上。
早年有人問及他的音樂是要傳達甚麼信息時,狄倫狡黠的說:「將你的腦袋管好,身邊永遠攜帶一個燈泡。」這句話成為許多人的趣談與格言。70年代,狄倫音樂已經成為西方新一代文化的代名詞,這兩篇文章能在以古典音樂為名的雜誌上刊登,老氣橫修中帶點年輕與叛逆,也算一種平衡與進步,後來我陸續又寫了好幾篇介紹新搖滾樂的文章在這個刊物上。。
「進香客日記」是1975年和黃春明跟拍「大甲媽祖回娘家」的隨行札記,這是《芬芳寶島》紀錄片系列第一部,播映後也獲得許多迴響。影片聲光具備,總是比較感性、動情,但也缺乏較冷靜及細微的觀察角度。「進香客日記」嘗試去回述這八天行程中,個人私己的心情感受。文中提及香客、乩童、媽祖、搖滾 … 似乎有點怪異或一廂情願,但卻是我當時的聯想與體悟。今天看許多年輕人跟隨大甲媽或白沙屯媽進香,徒步行軍,就地而眠,跟着神轎又搖又晃地進入廟堂,那種精神和狀態好像跟當年的西皮或搖滾客沒甚麼兩樣嘛!
70年代在電視台上班,偶有機會出國採訪,看見國外美術舘出版的影像週曆很有意思,返台後就想如法炮製一番。「《生活筆記》隨筆」寫的就是編書的構想和一些隨筆札記。那一陣子我會隨身帶一本記事本,看到街頭發生有趣的事、報紙上奇妙的新聞、文學名著上的狡穎彙言、電影或電視劇裏荒謬的對話或傳聞中的八卦異聞等抄寫在筆記本上。當這些斷句短文和一張不搭嘎的照片配對時,有時會產生很奇妙或極嘲諷的指涉或隱喻,文圖交會,意象變得更鮮活、有力。「生活筆記」刊載了許多名人、藝術家的肖像和一些攝影朋友的作品,在七〇年代末連續出了四年 (1977-80),還外加一本「搖滾筆記」,現在在市面上也絕跡了。
因為編「生活筆記」,曾經到處尋找老照片,有一回在江仔翠朱銘的工作室,翻到他相簿裡一張很吸睛的照片。六個無所是事的年輕人,兩人抱着小孩,一人牽着猴子,三人吸著菸,他們或蹲或站的在通霄海邊留下一幅紀念照。宛如是閩南語歌曲《漂泊的人》、《流浪男兒》般的人生,有些宿命,又顯現大無畏的姿態,他們在沙灘上,直瞪着鏡頭,空氣似乎當下就凝住了,那真是一張象徵青春與流放的人生劇照。後來奚淞將它彫成版畫,林懐民再將它放大當成佈景,編作了《我的鄉愁我的歌》舞劇。「頌輓青春」寫的就是對這張照片引發的片段回憶與迥嚮。
「另一種遺忘」、「另一種注視」是刊載在漢聲雜誌改版的《民間文化剪帖》(1994)系列上,類似「生活筆記」續篇,藉由老照片重新猜臆與思索另一種可能的想像。因為我們善於遺忘,所以必須一再凝視,瞪着每一張臉孔長久,努力將自己拉回當年時空,回到彼時的服飾、眼神與溫度上。一張照片告訴你的可能只是一些細節與表相,許多線索與推敲須靠記憶與想像來追述、補遺。每一次的閱讀都是另一種注視的開始,導致另一種提醒,最後又以另一種遺忘結束。
在歲月的旅途上,我們總會遇上一些不凡的朋友,「四則傳說與印象」是對陳達、洪通、夏曼 • 藍波安與莫那能等這四位人物做的一些轉述與想像。根植於他們對土地、信仰、海洋、黑暗中的護育與抗對,那種殊異的生命基因與歲月歷練,塑造出一則則傳奇。我只耳聞皮毛,簡短書寫只為了向他們致敬。
陳達於我記憶當中,就像是窩在儲藏室角落一只老舊卻發亮的檜木箱子,距離久遠但仍有餘蘊,箱子裡似乎有掩蓋不住的聲音等待釋放。
1971年與朋友去窮鄉僻壤的恆春鄉下訪問陳達,他坐在路邊月琴一彈,蒼老、高亢的歌聲吟唱開來,村民、水牛從他身旁穿行而過,原本寂寥的村落似乎一下子成了永恆的風景。76年有朋友邀他來台北駐唱,我時而跑去找他聊天,聽他唱歌、訴怨,陪他去新店溪畔、關渡河口吹風,但他一直悶悶不樂,台北不是他的家。77年我邀李光輝與陳達見面,聽我簡單訴說李光輝的背景後,陳達隨口唸唱出一個高砂義勇軍在南洋參戰、避難的故事,兩個歲月老人的生命堅毅與滄桑就閃現在他們的眼角與皺紋間,而歌聲在耳際迴盪,諸神無言。兩年後,李光輝因肺癌病逝於台東原鄉,四年後,陳達在屏東楓港遭客車撞擊身亡。我在《生活筆記》(1977)裡刊登了一張陳達仰首高歌的相片以及六張李光輝返鄉歸宗的組照,藉此向他們致意。在《生活筆記》人名索引中,我這樣註釋:「陳達,鄉土民謠歌手。屏東恆春人。他唱的歌讓人想起久遠久遠的故鄉。他把只有兩條弦彈得出神入化,而他的歌聲,醇厚、樸實,有如一把生鏽的鋤頭砍入泥土中,你如果是泥土中的一條蚯蚓,當能體會切膚之痛。」
陳達過身後,我去他的祖厝和新墳探望,陽光與風聲伴隨着冥墓間的亡靈,破舊的月琴孤獨地斜掛在老厝牆上。「思想起陳達」一文是我對他的回憶與想望。
「走唱的生命 – 人間盲歌手」 談的是兩位那卡西歌手 – 金門王與李炳輝,這是超視紀錄性節目《生命.告白》系列中的一集。他們兩人戴着墨鏡,一個揹着吉他,一個抱着手風琴,手搭肩地走過淡水的小街巷弄,形塑了動人的港邊風情。看不見的,就大聲唱出來,盲歌手透過走唱傳達人生的稀微與寄望。
《劇場》年代認識的一些朋友,每位手上都有一面鑼和幾把刷子。「眼淚 、洗手、還我頭來。」是在陳映真(1937-2016)、邱剛健(1940-2013)和黃華成(1935-1996)三位過世時所寫的感念短文。1961年陳映真書寫的短篇小說「那麼衰老的眼淚」、1965年邱剛健發表的詩作「洗手」、1966年黃華成的「大台北畫派宣言」以及1995年黃華成手繪的「還我頭來」,在意念與內涵上似乎就影射了他們三人獨特的性格與命運。陳映真的沉重與憂傷、邱剛健的前衛與淫蕩、黃華成的顛覆及反叛,在台灣文化圈都點燃了一種無人可及的光芒,他們的才情與膽識值得記上幾筆。三個人曾經在《劇場》時代共事,也合作演出過貝克特的「等待果陀」,後來分道揚鑣了,在遠行之日,他們等到果陀了嗎?或者果陀根本就是個騙局?
關於表演藝術,我也自不量力地塗寫了三篇,純粹是觀舞之後的一些遐想。 「旅人」是看了雲門舞集的《九歌》後,對其中一個配角 – 提着皮箱的現代旅人十分感興趣,他在古代的鬼魅神話場景中穿插遊走,還拿着雨傘,到底要幹甚麼?後來一想,他就是林懷民啊,他就是那個時光旅人,一個不甘寂寞、隨時想介入、攪局的外來者。
「那麼衰老的軀體」 是對日本舞踏家大野一雄在《死海》、《睡蓮》演出後的一篇禮讚。這位耽溺於鬼魂、輪迴與末世紀殘像的「暗黑舞踏」宗師,享年103歲,他在1994年訪台演出時已是88歲。這一具可能是舞蹈世界中最衰老的軀體,在舞台上訴說的是關於愛、關於恩典、關於優雅與淒涼、關於胎兒、死亡以及黑暗 …
1995年初,法國舞蹈先驅瑪姬‧瑪漢在台北演出《May B》–一齣以貝克特劇作為靈感的舞蹈,「存在的幽靈」是書寫觀舞後的聯想。一群木乃伊般裝扮宛如風雪摧殘下的流浪者,在舞台上推擠、嘻笑、謾罵、爭鬥,卻也充滿了對生命的愛、恨與憧憬。他們是山姆.貝克特筆下的卑微人物,受傷的心靈訴說着生命的幽微與晦暗。存在,對貝克特來說,就是注視一個人自己存在的努力。貝克特的角色在努力的時候從不孤單,這讓我想到陳達、洪通、夏曼、莫那能、陳映真、黃華成、邱剛健等,努力的人不孤單。
在音樂聆聽上,鮑伯‧狄倫和里納.柯恩是我最佩服的兩位歌手,我常常想,如果狄倫是一把淒厲、顫抖的口琴,柯恩就是一隻沉重、哀鳴的低音貝斯,如果狄倫像一把銳利的尖刀,柯恩就像一塊苦海中的浮木,在憤怒與接納、反抗與包容、哀痛與救贖間,他們徘迴其間,盡情吟唱。「流放的詩人歌手」和「裂縫裡的光」是兩篇對柯恩致意的短文,從詩歌、宗教、政治、禪坐、藥物到情慾,柯恩有他自己的主意與堅持,透過歌聲,他蜿蜒唱出卡繆所說的:「人必須生存到那種想要哭泣的心境。」
關於攝影,過去也書寫不少。「1962 • 夏日」這篇短文從60年代的竹東五指山、板橋、澎湖談起,那些殘缺、無頭、石雕般的青春軀體如何在自己的成長中逐漸成形,從而變成心中的一種招喚與夢魅。那是一個純真、孤絕的年代,處於一種自在又迷茫的追尋過程,現在回想起來,實在又虛空。成長,永遠是一段吸收、學習、尋找與實踐的過程,一邊迷失,一邊憧憬,一邊找到。只是,找到以後又迷失了,青春、光滑的肌膚已滿佈皺紋與斑點。
「另一種言說」是為《另一種影像敘事》中譯本寫的序。這本由約翰‧伯格與尚‧摩爾合著的攝影論述,討論攝影者、被攝者、觀看者之間的環環牽繫,延伸出另一種遊走於紀實與想像間的攝影敘事之道。照片意味什麼?影像如何生成、使用、詮釋?攝影是真實嗎?還是謊言?圖說是理解之必要,抑或是想像力的扼殺?攝影有太多可能與不可能,這本書提出一些探勘與反思,「另一種言說」一文只是在旁邊搖旗吶喊幾聲罷了。
「另一種歲月」是本書收尾篇,2013年回顧展的感謝書寫。那次展出麻煩許多學長、摯友撰文,書寫過去的相處記憶與心情,以及在攝影旅程上一些迴響與砥礪。那些無法化成影像的歲月,那些擦肩而過或已然忘卻的歲月點滴,因為書寫而或顯現微光,「另一種歲月」是向這些友人與記憶揮手並致意。
本書中所附的插圖大部分是60年代的隨手塗鴉,為甚麼會畫這些?大概是書寫已技窮,只能在不成形的線條中找出路,路的末端有光嗎?不知道,繼續找路就是了,一路好走。
( 2018.6.25)
朱子治家格言翻譯 在 朱伯盧先生治家格言+注音.avi - YouTube 的八卦
朱伯盧先生 治家格言 黎明即起,灑掃庭除,要內外整潔。既昏便息,關鎖門戶,必親自檢點.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半絲半縷,恆念物力維艱。 ... <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