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來寫】#鬼滅之刃的文化導覽(四、完結篇):互文性、天皇隱喻與武士道、爆紅現象數據觀察、大正與物哀精神、大正幾年? //鄭雋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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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網路上《鬼滅之刃》相關討論已相當多,鑒於觀點易重複、看膩、不適合長期連載,本集將一口氣探討幾個早先因劇透顧慮、鋪梗導致文脈過長等緣由,未能盡早發表的話題,也回應讀者提問、作為本系列連載『最終回』。因此本集字數創了新高,未追完漫畫的讀者還請多多見諒。爾後筆者仍會視續集上映狀況,用短篇介紹相關豆知識。照慣例先分享可愛的聯名海報當開場,恭喜《劇場版.#無限列車篇》台灣票房突破新台幣三億,杏壽郎表示:「よもや、よもやだ!竈門少年真不得了。」
◆見圖一:SEGA鬼滅咖啡廳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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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互文的基本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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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滅》最可觀之處,莫過於劇情脈絡不斷浮現的「互文」。互文是漢學常見的文學修辭方法,《楚辭》以來確立的主要形式為:單句互文、雙句互文、隔句互文(宋曉蓉,2001)。簡言之,就是在文本結構兩側(或多處)各提出一則互有關連的詞語,使之相互 #映襯或互為補充(黃慶萱,2017)。例:唐.王勃《滕王閣序》:「十旬休假,勝友如雲;千里逢迎,高朋滿座」是隔句互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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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現代、後結構批評的標識術語「互文性」(Intertexuality)於1960年代由哲學家克莉斯蒂娃(Julia Kristeva)提出,她認為「任何文本都是諸多行文的鑲嵌品構成;任何文本都是其他文本的吸收與轉化」,通常用以指示兩個(含以上)文本間發生的互文關係,通常有兩種類型:『#兩個具體或特殊文本間的關係』、『某一文本透過記憶、重複、修正,#向其他文本產生的擴散性影響』(陳永國,2003),在《鬼滅》的體現則是套用在正邪兩方關係或背景相似的角色上,將個人處境作為潛文本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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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田蜘蛛山篇,硬湊成的蜘蛛鬼家族VS炭治郎與禰豆子的兄妹真情,這段對照可說是動畫第一季最精彩的互文,甚至採取蜘蛛絲轉喻親情的「羈絆」(キズナ,kizuna),這種雙關手法與李商隱所寫「春蠶到死絲方盡」的「絲=思」可謂異曲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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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滅的互文結構與審美旨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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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上段,每個角色的身世處境都是一種文本,因應劇情主線生出樹狀圖般的敘事結構。每個文本既相繫又相連,在主線像爵士樂各種樂器輪奏。英雄們用性命相博或犧牲成全,證得生命的意義,最後回到主線解開主角的身世之謎、成就個人武術的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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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Jump系「王道題材」英雄格鬥文本的敘事傳統,敵我對立的理念經常隨著重要的戰鬥端上檯面,一邊武打一邊完成論證,很中二但也很帶勁。這種效果與朱天文讚許胡淑雯《哀艷是童年》「#既辯證又抒情」的原理相仿,可同時滿足情感、思辨雙方面的審美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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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劇情高潮與作畫風格進化直接引起爆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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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無限列車」前,「那田蜘蛛山」是公認最精采的篇章,同時也是無慘淺草現身以來,作畫水準提升且逐漸風格化的基礎。#筆墨線條粗細變化與造型幾何感、肢體結構甚至帶有「北齋漫畫」的影子,雖說作畫品質參差不齊,但前述特色被動畫版沿用並發展到極致。為了無限列車電影版宣傳所畫的『杏壽郎前傳』(206話特別短篇)透視空間感更上層樓,與動畫版幾乎無縫接軌。
◆見圖二,以無限列車為界,線條與透視的畫風變化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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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ORICON公信榜統計的銷售量,收錄蜘蛛山戰役的第5卷『地獄へ』於日本發行首週(2017年3月)累計銷量為6.6萬本,數值為前冊3倍,以新連載與少年Jump嚴格的讀者票選機制來說,可說是從新作「#質變」為名作的關鍵點。後續各卷銷量則呈現穩定成長。也就是說,戲劇張力的成功與銷售額為正相關,即使沒有因為動畫化造成爆紅現象,鬼滅也註定因為布局完整、見好就收,至少會是享有穩定評價的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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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皇信仰的隱喻與武士道實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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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接互文性的探討,就不得不提主角與反派兩股勢力,可視為《鬼滅》整體文本裡規模最廣大的映襯,兩方面對最高領導者的態度、紀律性與組織同樣都有著天皇崇拜的影子,但也有著明顯的正邪差異,以下稍作對照(劍士VS鬼):
□互惠尊重(財務與社會資本)VS.威脅利誘(鬼血換永生)
□利他主義(保護民眾)VS.利己主義(吃人且追捧掩護無慘)
□明君法治(選拔、培養、溫和獎懲)VS.暴君專制(好戰、嗜殺、邪教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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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對照,可能影射傳統皇權為因應民主浪潮,不得不做出變化的兩極性決策,亦即:君主立憲VS.軍國主義。回頭看產屋敷、鬼殺隊、藤氏之間的合作,有著具體的武士道倫理──「#恩情與服務」,新渡戶稻造《武士道》指出:武士道的思想根源為「禪、陽明學、神道教」,小島毅(2014)解釋:朱子學「五倫」的影響產生「#忠義」觀念,後在鎌倉時代與宗教相融,加上陽明學派重「實踐」的理念占優勢(相對於朱子重研讀),成為武士道精神支柱。《鬼滅》主角群正是在近代實踐武士道精神的修行者,劇情後半密教般的苦修特訓正好可作為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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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爆紅絕非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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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峠呼世晴短篇集》裡2014年佳作短篇〈狩獵過頭反遭殃〉(過狩り狩り),精緻度不足但頗具潛力:殺鬼人選拔制度、軍警默許行動、血鬼術…這不只是前傳,而是類似工程原型(Prototype)的 #前期概念,1980年代三浦健太郎《烙印勇士》也有過類似雛型,是經營作品發展性的指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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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屬性相近的動漫畫作品相比,《鬼滅》確實缺乏新意,但也因為治癒了讀者對業界過度求創新、發展可能性窮化造成的審美疲乏。借用書畫家盧福壽教授(2009)的解釋,這就是藝術中的 #崇古心理,也可解釋為鱷魚老師與Jump編輯在典型科幻、奇幻文本氾濫的生態下,成功的逆風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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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正與物哀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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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網友提問『為何設定於大正年代?』,事實上這也是筆者撰寫本系列的探問,但推測也常流於腦補。如果單看《吾峠呼世晴短篇集》作者自述,她只是想營造有歷史感的和風刀劍奇譚。讀者能有各種解讀,難用單一結論回答,但若細心回顧本系列前幾集論述,可發現《鬼滅》裡的所有「符號」最後都能導向日本美學特有的「#物哀」精神(もののあわれ,mononoaware),這正是筆者不得不鋪梗到這一集的原因,下段為論述不得不做出『劇情後半與無限列車的劇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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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方有雷,還沒追完漫畫的讀者請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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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命的「大正民主」是史料上絕對必要的框架,浪漫色彩不說,還提供了鬼殺隊等「非政府組織」合理存在的社會因素、象徵物紫藤花與櫻花神似(眾多細緻物的結晶)、不斷鍛鍊並戰死的鬼殺隊劍士、密教苦修般的呼吸法訓練(苦修=離世的體現)、恐懼死亡而鬼化的人(對比)、蟲柱與珠世自願犧牲誘殺強敵、戀柱與蛇柱發願要做「來世夫妻」(犧牲與對彼世的渴望都是自殺傾向)…尤其炭治郎明顯別於典型陽剛英雄、甚至會憐憫鬼的溫柔性格,這些都能與物哀建立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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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學家大西克禮著作《物哀》指出:「哀」(あわれ)是上古已出現的讚嘆詞,鎌倉時代曾區分出「あっぱれ」作為對勇壯之物的讚嘆,原詞則強化了 #對敗者或微小之物予以憐惜 的審美態度,與西洋、華人崇尚壯闊、冠冕堂皇的英雄主義徹底背離,甚至也不同於希臘悲劇美學的慘烈。
◆見圖三:藤與櫻,微小完美之物的聚合、憐惜的審美氣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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系列第一集提及《鬼滅》具有物語文學的影子,我們暫且放下『日本第一的桃太郎』,心理學家河合隼雄(2019)認為大多數物語文本都有「走向消逝」的趨向,他舉出「木之花開耶姬」短命、「輝夜姬」升天,說明#美麗之物須具備無常性質才能使人產生審美意義(花凋零、月陰缺…),無慘一脈惡鬼盲目求取永生卻必須吃人,恰巧對應「石長姬」般永恆但醜陋的存在,抗拒著整個物語「邁向消亡」的走勢;鬼殺隊不惜耗費上百年拚死對抗,展現悲壯之美後,卻坦然捨棄成就。故筆者推測:鱷魚老師選擇大正,也可能旨在展演 #式微的武士道與神怪譚在被近代化與昭和軍國主義祛魅前做出的最後一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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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已完結的漫畫結局,我們知道決戰勝利後,主角方並未名利雙收,反而是死傷慘重並解散鬼殺隊、存活者負傷隱居、安於平凡,然後立即轉向最終話標題〈命如長河星辰〉(幾星霜を煌めく命)的集體轉生,正邪大戰成為後代眼中『曾祖父寫的小說』,真假難辨。少數例外僅有:產屋敷少主活到現代成為知名人瑞、愈史郎成為唯一的善鬼,隱居並靠繪畫悼念珠世,他們仍記得那段過去,但並不對外闡述。惟剩下竈門家的傳家寶,幽微地支撐物語言說的真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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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正好呼應李維史陀(2011)對東方哲學特質的評價:「#對主體的抗拒」,結局也與塔羅牌『死神』的寓意相似──女性與孩童跪拜死神、順勢邁向虛無與彼世新生,而教宗與國王(無慘一派)因不願失去主體而被骷髏馬踩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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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限列車篇』後段,杏壽郎在無限列車篇與猗窩座的交鋒(漫畫63話),引出了整部作品對生命價值的終極辯證命題,杏壽郎面對上弦利誘,回絕道「正因為人類會衰老、死亡才無比可愛、珍貴」,這段生命價值的激辯正是在文脈關鍵點說明『無限列車篇』在原作的地位,也為續集猗窩座的悲慘身世(倒敘)埋下伏筆。這裡可以先做個提示,猗窩座身上的紋飾顯然是江戶時代的罪人刺青(佈滿全身暗示他潛在的罪咎感),這個後日再詳談。
◆見圖四:無限列車篇的重要精神象徵──杏壽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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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滅故事線始於大正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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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講個豆知識。故事開端作者以旁白說出「時值大正」,而「藤襲山最終選拔」手鬼洩漏年代的線索:「又改年號了!已經47年了,那時還是慶應,鱗瀧那傢伙還在獵鬼」。慶應是江戶時代最後的年號,只維持3年,加上明治年代歷時45年、炭治郎喪親後至少要進入大正,且在鱗瀧家完成1年修行。如不考慮詳細月份,手鬼被捕時應為慶應2年。因此劇情開端,也就是炭治郎下山時應為 #大正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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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末,希望各位網友喜歡鬼滅文化導覽系列,請多分享、善用偽學術平台文章,讓各種「雖小道,亦有可觀」的知識能夠普及化,為個人或親友提升文化資本。如有任何疑竇也歡迎留言討論指正,讓我們往後在其他議題繼續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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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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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雋立寫鬼滅文化導覽:
第一集回顧:
www.facebook.com/Pseudoscholarship/posts/1603622909825328
第二集回顧:
www.facebook.com/Pseudoscholarship/posts/1610903412430611
第三集回顧:
www.facebook.com/Pseudoscholarship/posts/16164363152106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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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長潔寫鬼滅聖地巡禮:
太宰府市竈門神社:
www.facebook.com/Pseudoscholarship/posts/1604343393086613
在淺草遇見無慘:
www.facebook.com/Pseudoscholarship/posts/1611075655746720
台灣也有的無限列車:
www.facebook.com/Pseudoscholarship/posts/1617242968463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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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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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黃慶萱(2017)《修辭學》(增訂三版),台北市:三民書局
02.宋曉蓉(2001)〈《楚辭》互文辨析〉《喀什師範學院學報》2001年第2期,頁57-60
03.陳永國(2003)〈互文性〉《外國文學》2003年 第1期,頁75-81
04.小島毅著,郭清華譯(2014)《東大爸爸寫給我的日本近現代史》,台北市:聯經出版,頁52-55(日文原典為2009年出版)
05.大西克禮著,王向遠譯(2011)《幽玄、物哀、寂》,上海市:上海譯文出版社
06.河合隼雄著,河合俊雄編,洪逸慧譯(2019)在《活在故事裡──現在即過去、過去即現在》台北市:心靈工坊,頁56-58(原典為2016年日本初版)
07. 李維史陀(Claude Levi-Strauss)著,廖慧瑛譯(2011)《月的另一面:一位人類學家的日本觀察》,台北市:行人出版,頁59
08.盧福壽(2009)〈崇古摹古及其心態探因〉 《高雄師大學報》,高雄市,頁121-136
最終進化少年結局 在 金成 Facebook 八卦
在看李安超革命的每秒一百二十格《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前,先回味驚為天人的《少年Pi的奇幻漂流》。
頭不再回
金成
一位少年,和一頭老虎,多月來同在一艘救生艇漂流大海,他們一起經歷恐懼和絕望。然後人類單方面以為共過患難,人獸之間可以孕育微妙而廝守一生的感情。沒有的,《賤熊三十》中的麥克華堡和賤熊Ted最終也要保持距離,只是看電影前問:那頭猛獸可以是獅子嗎?不可以的,了解貓科動物的人會明白,老虎才是真正的萬獸之王,老虎才會獨斷獨行絕情絕義,老虎才是真正的貓,而貓就是不愛理人。
總會有男孩小時候看過《泰山》,便以為自己跟動物有特殊的溝通本能。這是少年人初回一廂情願。直至幸運地,後來給狗輕輕咬過,或給貓閃電般爪過,你才明白自己是普通人。Pi最讓人羡慕的,其實是他有一個開明的父親。Pi父比基督教的天父仁慈開明,他既讓Pi自由選擇宗教,也任由他選擇食物。你只吃菜就吃吧!你愛信神便去拜多幾個神吧,反正一次信三個宗教,其實等如沒信!最終你自己會明白的。如果現代的孩子有這樣一位父親,他們會比較洞悉世情。但有些關乎生死的重點,他父親會用嚴厲的態度施教,用動物的鮮血讓他明白,在老虎面前,不論你是22除以7後無盡的小數字,是素食主義者還是多元宗教主義者,在老虎眼中只是一堆隨時可吞的鮮肉。不要以為自己有甚麼特異功能,不會以為跟野獸情深款款的對望過,便會產生心靈溝通,只要你伸手到老虎口中,準會被咬得血肉模糊。任何的靈性,也可以被饑餓幹掉。
弱肉強食的動物世界,到底也有貴賤。電影中先出現善良的中國人和卑劣的廚師。在海難發生後,同時也出現了跛腳斑馬、狡詐鬣狗(Hyena)、婆羅洲猩猩(Pongo Pygmaeus),及一頭孟加拉老虎。至於每種野獸是否代表每種人,只有李安自己知道。不知李安是有心或無意,現實世界中,老虎和鬣狗本來沒機會遇上,反而鬣狗是獅子最大天敵。鬣狗稱得上是動物界之賤種,不論樣子、叫聲和尾部彎墮的跑姿,天生叫人倒胃。牠們齒力強橫骨骼壯健,擅長掠奪別獸食物,能輕易收拾獵豹,面對兇狠見稱的美洲豹也無所畏懼,只要三頭聚起來,就能把母獅的食物搶過來。電影中鬣狗大概暈船浪,神智混亂,在救生艇團團轉先咬了斑馬一口又離開,然後婆羅洲猩猩比較會發狂,把牠驅趕一陣子最終不敵,最後出場的老虎先殺掉鬣狗,再吃掉其他動物。當中所見的動物強弱之編排調度,可見李安對於自由界食物鏈之認識極準確。
然後老虎一定先吃掉斑馬,斑馬人品好也最肉甜。婆羅洲猩猩最像人型,肉也許有點羶,但最重要是本來關係友好,帶點母親的影子,吃來最富罪惡感。鬣狗格最賤,就像專侮辱人的廚師,肉也可能最臭最韌,平常獅子殺之也不會吃其肉。但到了存亡,老虎也得吃鬣狗。吃乾吃淨,最後就只剩下牠和他!
一人一獸海上漂浮,或渴死或曬死痛苦程度未必有十級。最折磨也許是在茫茫大海,找不到半個傾訴對象,悶氣整天哽在咽喉,怒罵蒼天不仁原是順理合情。倒幸運是小艇存備糧水,算是替Pi換回些微時間學習或進化,然後最可怕的敵人就成了唯一最佳損友。老虎先生就是《Cast Away》那個皮球Wilson,只有牠陪伴自己渡過漫無邊際的蒼茫晝夜,也實在分不清人是獸或獸是人!還是當牠在海上將近溺斃時,他想借機殺掉那個牠其實也是他!其實一個人在艇上飄流比在荒島獨活更糟糕十倍,至少Tom Hanks仍可以腳踏實地,可以捕魚可以獵兔,伙食物類比較豐富。到了真正絕境,他還可以有多二十種方法自我了斷,而Pi在海上要吊頸自盡也不容易。死法太乏味,求生意慾更強。在海上跟猛獸同居,體力較弱的人迫於無奈多動腦筋,反而變成了強者;老虎竟然變成刁蠻弱者,只會咆哮卻欠求生技能。於是馴服牠便成為Pi之好玩遊戲,甚至以飼養牠為目標,人便生出勇氣。在三數星期內,Pi練成有巢氏神農氏等原始人神功。
經過多月半飽半昏迷,Pi神智趨模糊暴躁,先向蒼天怒問為何是我!然後氣餒然後才學習向天臣服;老虎反而靈台漸澈,愈早學會領悟孤寂,他們好像同時看通星宿,親歷巨鯨仙境,在本來純粹求生的過程,各自修行到事前沒遇過的哲人境地。漂流課程完成,他們終有機會上岸,Pi仍然以為自己有始終有機會做泰山,日後出入洋房還可以擁有一頭私人老虎。誰知道,老虎經過Pi時只是沒順勢吃掉他,算是一點兒知恩感報,牠不再是頭畜牲,當牠最後走進叢林,沒道別半句頭也不回。Pi眼中可能是狠心分手,其實他抵受不住是畜牲竟然比自己更早得道,是牠先放下了,成了佛,瀟瀟灑灑沒帶走沒點雲彩,只剩下Pi還在糊里糊塗懊惱下半生。電影結局,船公司派來的日本調查員對海難作出調查,他們不信Pi之奇幻旅程,於是他說了另一個《天與地》人吃人故事。兩個版本同樣匪夷所思同樣出神入化。真相是甚麼?沒有人知道!只是這一記臨別迂迴,就夠讓我們像Pi般纏繞半生。我寧願沒在乎有多少個版本!我不想明白Pi是否就是那頭虎。從頭到尾,我只看到一個人和虎的故事,只相信自己親眼所見,然後放下,像那頭老虎頭不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