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二的時候,系上的女同學開始學習化妝的技術。
那陣子練妝的風氣之盛行,就連趴在桌上睡覺都會不小心吃到假睫毛。
每次走進教室鞋底都會卡一層厚厚的粉底,上完課都覺得自己的臉頰變光滑了一點。
最開始的時候,大家都還處於摸索的階段,繁忙之際偶有失誤。
走在路上時不時能見到不對稱的眉毛、堪比凍傷的腮紅、歌仔戲一樣色彩繽紛的眼影。
那個時期周遭的環境簡直是群魔亂舞,太陽下山後我都不敢在校園裡遊蕩。
然而人類是懂得彼此交流學習的種族,只要一名女同學習得了新的化妝技巧,大概在一周內,這個技巧就會像病毒一樣,以寢室為單位在女生宿舍中擴散。
她們也會互相翻檢彼此的化妝包,然後省吃儉用網購昂貴的化妝品,宛若軍備競賽一樣不斷壯大自己的火力。
即使是完全不懂化妝的我,也可以隱約感受身邊的流行趨勢。
流行偶像劇裡韓妝的時候,大家都臉白眉毛粗,嘴唇紅得像剛吃完麻辣燙。
流行古裝劇裡的哭妝的時候,每個人的眼角都紅紅紫紫的,好像剛被打過一樣。
路過女生宿舍的時候,也總能聽見裡面傳來的熱烈討論。
「底妝選那什麼色號?妳色盲是不是?」
「妳!腮紅畫那麼重幹嘛?嚇唬我啊?」
「還有妳!眼線暈成那樣,想cosplay熊貓啊?上一動!」
「哭!妳就只會哭!哭能讓妳變美嗎?蛤!」
「明天就要聯誼了啊!妳各位到底還要拖拖拉拉多久啊!」
「今天晚上練不好沒關係啊,大家都不要睡覺,整間寢室一起陪妳畫到天亮啊!」
「SHOW ME YOUR WAR FACE!」
「吼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年過後,大家的技術在海量練習下有了飛躍性的提升。
到了大三,女同學們已經學會根據自身喜好調整妝容,系上的化妝術也逐漸演變出各種不同的流派。
有每天花一兩個小時化妝,不化到完美堅決不出門的極限精緻流。
也有只畫底妝加眼睛,然後戴口罩出門,並且死也不會拿下口罩的卡卡西流。
還有把所有傢伙帶在身上、能夠隨時隨地補妝的隨機應變流。
更有堅稱自己素顏,但其實應該是有畫淡妝的以假亂真流。
當然也有已經交到男朋友,於是開始素顏出門的管他去死流。
我資質愚鈍,只能感覺得出大家的眼睛越來越大、鼻子越來越挺、皮膚越來越白。
潮流轉變時同學們也更加得心應手,要日韓就日韓,要歐美就歐美,讓我有了環遊世界留學的新鮮體驗。
比較困擾的是,班上同學不知不覺全部都變成正妹,讓本來就長得醜得我更加相形見絀。
一位不願意具名的女同學告訴我,她的妝分為早八妝、上課妝、聯誼妝與決勝妝四個階段。
「早八妝就是底妝加眉毛,算是簡單版的上課妝,像我現在這樣,不過我覺得上課妝也不太能出去見人啦。」她指指自己的臉說道。
「嗯嗯,雖然我看不懂,不過很正,是說我不算人的嗎?」我作筆記。
「聯誼妝則是更進一步,要精緻到能夠給人留下印象,又不能濃到讓人覺得有距離感,像這樣。」
她拿出手機,給我看裡面一張暑假大家去班遊的照片。
「嗯嗯嗯,雖然我看不懂,的確是挺精緻的。是說你們去班遊怎麼沒人找我啊哈哈哈?」我皺眉。
「決勝妝呢,只有在遇到真正喜歡的人的時候使用,務求一擊得手,不留活口。」女同學臉上嬌憨的神態一閃而逝。
「見過我決勝妝的男人,從沒有一個跑得掉。」她得意地說。
我緊張地吞了口口水,揉揉眼睛說道:「我洗眼恭看。」
「你滾吧,我的妝不殺無名之輩。」她臉上的表情簡直囂張極了。
此外,還有一種名為戰鬥妝的特殊文化。
那是在早上起床時,瀕臨遲到的焦慮與不想素顏出門的執念相互拉扯之下衍生出來的高強度化妝,務求迅速俐落,勇猛果決。
跟我上同一堂桌球課的學妹小潔,就是將戰鬥妝練至臻境的高手。
小潔能夠一邊走路一邊戴隱形眼鏡,在手指不碰觸到眼球的情況下輕鬆完成換瞳術。
桌球課練習的時候,我蹲下身去撿個球,抬起頭的時候她的嘴唇就變了顏色,宇志波一族結印的速度都沒這麼快。
大家都知道小潔化妝很快,但很少有人知道,小潔卸妝更快。
她不只卸自己的妝,也卸別人的。
我大三的時候,美術系來了一名新生,不僅人長得漂亮,一手易容術也使得出神入化,剛入學就在校內造成轟動。
傳聞她能夠畫出千妝百面,妝妝勾人、面面迷魂,因此得了個「百面娘」的封號。
百面娘高中時期就是橫刀奪愛的大行家,女人眼中的情場鬼見愁。
百張臉,千種妝,萬里奪情郎。
那時百面娘看上了我們系的學弟阿和,系際盃籃球賽的時候主動混入我們系的加油團,殷勤地倒水遞毛巾,展開兇猛的攻勢。
恰巧小潔的室友正在和阿和曖昧,淚眼巴巴地央求小潔幫忙。
「妳欠我一杯奶茶。」小潔無奈地嘆氣。
語畢,她緩步走向場邊大聲加油的百面娘,渾身散發出凌厲的氣勢。
應戰經驗豐富的百面娘敏銳地察覺,毫不畏懼地轉身面對小潔。
眼看戰爭一觸及發,我緊張地跑到直屬學妹寶櫻身邊,戳了戳她的肩膀。
「欸欸,妳同學是不是要打架啦?」我問。
「打扮打扮,總要先學打,才能學扮。」寶櫻打了個呵欠,一臉司空見慣。
小潔步步緊逼,百面娘不動如山。
「妳男朋友?」百面娘笑吟吟地指著阿和。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小潔不答反問。
「我剛剛問他,他說他單身。」百面娘故意說謊,想要激怒小潔。
「傳聞說,妳專挑有婦之夫,而且從不失手。」小潔沒有理會。
「人家喜歡挑戰嘛。」
「真低劣的興趣。」
兩人間只剩下兩公尺的距離,然而小潔還在前進。
「姊姊,妳學畫妝多久了啊?」百面娘故作親暱地問。
「一年左右。」小潔回答。
「畫得不怎麽樣嘛。」百面娘掩嘴。
兩人間的距離縮短為零,幾乎是鼻子貼鼻子地站著。
百面娘雙肩輕顫,雙手袖口分別滑出三把眉筆、三支口紅,全是高檔名牌貨。
「我要在妳的臉頰上畫朵花,一定好看得很。」百面娘眼中閃著危險的光芒。
「現在的年輕妹妹都用嘴巴化妝嗎?」小潔面無表情,掏出一張濕紙巾。
當時籃球場上比分陷入膠著,所有人都專注在球賽上,只有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學妹之間的對決。
百面娘倏地後撤一步,拉開距離,然後雙手一揚,眉筆與口紅激射而出。
小潔不閃不避,張口咬住迎面射來的化妝品,欺身逼近百面娘,伸手飛快絕倫一抹。
百面娘只覺得眼前一花,翻身退了數十步,神色驚駭。
她摸摸自己的臉,看看自己的手,不可遏止地發抖。
剛剛那一瞬間,她引以為豪的全妝就被小潔卸掉了半張臉。
「這就是妳原本的模樣嗎?」小潔冷笑:「也不怎麽樣嘛。」
「從國中開始我就沒素顏出過門了,妳……妳竟敢……」百面娘披頭散髮地掩著臉,咬牙切齒地瞪著小潔。
「再有下次,我連妳的眼珠都卸了。」小潔厲聲喝斥。
百面娘幽怨地看了阿和一眼,狼狽地逃往廁所補妝。
唰!場上的最後一球應聲入網,人群發出了興奮的歡呼聲。
鮮少有人注意到,場邊的交手遠比場上來得更加驚心動魄。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女生化妝的技術,卻不是最後一次。
同時也有10000部Youtube影片,追蹤數超過62萬的網紅Bryan Wee,也在其Youtube影片中提到,...
曖昧 久了 冷 掉 在 原子邦妮 Astro Bunny Facebook 八卦
歌曲故事 -【這樣我就能忘記你了】
喜歡上一個人,也許只是一瞬間的事。
女孩,從小生活在嚴謹而富裕的家中,清秀而大方,
卻因為家教嚴格,性格也保守內向,雖然不乏同齡男同學的追求,
求學過程中一直都沒有談過任何一場戀愛。
上大學的那一年,在同學的分享下,她聆聽了 Nirvana 的專輯,
一直以來,沒有對任何事物有特別興趣的她,對音樂有了憧憬。
她喜歡和彈木吉他的學長學姊們一起聚會,聽他們說著對音樂的理想,
分享很多她從沒聽過的專輯。她也試著學習樂器,但很快就發現自己對樂器毫無天份一翹不通。儘管如此,她還是喜歡和他們待在一起。
即使不能彈奏,光是聆聽,也能感受到喜歡什麼,屬於什麼。
那種歸屬感,使她開始願意相信自己是特別的。
那令她一成不變的人生增添了色彩和綺想。
也許,將來能從事音樂相關工作吧。
她開始到樂器行打工。
雖然不彈奏樂器,但是她學習很多相關的知識,也學習處理各種事務。
行政工作,吉他的型號,貝斯的型號,如何換弦,什麼樣的客人該買什麼器材,線材,音箱,安排學生上課的日程….
她覺得很快樂,跟許許多多也一樣喜歡音樂的人在一起,也認識很多穿耳洞,刺青,龐克頭重金屬裝扮的人,或是一把年紀仍然要皮衣皮褲的老搖滾咖。
一開始覺得他們有點兇,難以親近,後來才知道,其實他們都像孩子一般,直來直往,有著自己的執著。
說是羨慕也好,崇拜也罷,雖然不能成為像他們一樣彈奏樂器發光發熱的人,但為他們處理著相關事務也成為了一種相當的成就感。
說也奇怪,在這樣的環境裡,嚴格來說也算是龍蛇雜處,她長得也算乾淨漂亮,龐克裝扮的男生們雖然也愛跟她聊天八卦,但談起感情,大家紛紛對她這樣一個清湯掛麵的小女生敬而遠之。她也從來不急著交男朋友,簡單的日子就這樣過了一陣子。
這一天,從分店調來了一位吉他老師。據說,已經是在這個業界教學很久的前輩,也有自己的演出樂團,她已經在心中為他畫了個既定印象「我想皮衣皮褲刺青或誇張的髮型恐怕跑不掉吧」。
這時她正在處理其他學生的請假事宜。
一個年輕的男生走進來,平順長度至耳際的棕髮,白色的乾淨t shirt和藍色破洞牛仔褲跟一雙黑靴子,表情淡淡的卻散發溫和的感覺,個子不高,大約165公分左右,背上揹著一把大吉他,散發著大學吉他社學生的氣質。她匆匆一瞥,目光轉回螢幕上,手指繼續敲打著鍵盤。
大概又是哪個新來的學生吧,先處理好手頭的事吧。
過了好一會,男生也沒開口。等她終於打完手中的文件。
才抬起頭來看著他,雖然是大學生的外表,卻有一點點滄桑的感覺,大概像是有一點年長的日系傑尼斯男孩。
「請問你是來上課的嗎?」
「我是來教課,想先看一下同學的檔案」
「……」
這就是他們平凡而出乎意料的相識。
男孩就是那位調任過來的新吉他老師,他的話並不多,比起其他音樂人,也不算特別起眼,唯有聊起音樂時那麼健談,彈起吉他來時整個人散發著光芒。
她認識了許多音樂人,但從沒遇過像他這樣,好像與世無爭的一個人。
「什麼!?你37歲了!!??」
這一天,樂器行的同事們一如往常在關店後的店裡吃著各自的宵夜一面收東西,大家都鮮少聽他談起自己的事,不過來自不同環境的朋友們說起自己的年紀背景,終於聽他不免俗說了自己的年齡。
「對啊,我應該教學生有十幾年了吧」他仍是一臉的雲淡風輕,周圍的人已經陷入一陣喧鬧,紛紛討論他是怎麼保養的,而女孩則陷入了自己的世界。
37歲對於一個剛滿20歲的準大學畢業生來說,還是個滿遙遠的距離,但是這樣一個迷樣的數字和與年齡極其不符合的外貌讓她產生濃厚的興趣,她開始想知道他的更多事情。
她會冒著父母的嚴厲訓斥和幾個朋友下班後去他演出的地方,聽他的樂團演出,她會在他有空堂的時候,進到教室裡和他一起聽音樂。她從來不知道自己會是在愛情裡主動的那一方,沒有談過戀愛的她,對於這種懞懂的感覺也慢慢有了清楚的意識。
原來喜歡上一個人,也許只是一瞬間的事。
逐漸,他的態度也有了轉變,演出後之後,送聽演出的她回家,似乎變成一種習慣。他的樂手朋友們也都認識了她,有一次他們要去中部演出,他竟然也邀請她去了。在人來人往的演唱會場,不知是不是為了避免走散,他不知不覺牽起女孩的手。
這一切都是從未有過的感覺,也許這就是大家所說的戀愛吧。
他們一起聽音樂,她聽他彈吉他。
有時候他們會去看夜景,或去海邊看著海天相連之處發呆,
她還記得他第一次邀她出去時,她整夜緊張的無法入眠,
即使根本沒睡也還是很有精神的和他去放了天燈吃了點心。
她喜歡聽他說自己沒看過,不理解的事。
他們也說起何謂永遠。
他說,從前他覺得沒有任何事是恆久不變的,但遇見吉他遇見音樂後,也許自己找到了一個可以永遠喜歡下去的事物。
女孩的心中充滿溫柔,她也像他一樣那麼喜歡音樂。
他總是鮮少提起自己的事,她猜想他似乎經歷了許多,
她直視這個大男孩的雙眼,也許她不懂的事很多,
但她深信純真的情感,
也可以像此刻海上的星月一樣恆久而遙遠。
那一瞬間,也許他也被說服了,在只有星星和海風的夜晚,
他靜靜的吻了她。
那天夜晚,他依然禮貌而紳士地送她回家,她依然一進門就面對了父母的破口大罵,說她自從去什麼樂器行上班後一次一次的晚歸,都不認識她到底是誰了。她進了房門一點也不以為意,心裡暖暖的,有許多音符和文字,還有初戀的風景和悸動,這一切都是那麼值得,她覺得自己變成更好的人了。
接下來的日子,在忙碌的工作中,也許不能有太多交集,但一個來自他淡淡淺淺的微笑,和幾次工作後平靜地晚餐和談天,短暫的牽手和漫步,讓女孩覺得,也許不一定要去確認這樣的關係,他有時會問女孩,未來是什麼樣子?她總是侃侃而談,她想規劃演唱會,她想去國外學習展覽策劃,她有好多好多的想法,但最想的,是能一直有他在身邊,然而這句話,女孩始終沒有勇氣說出口。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當她表現的越來越熱烈,他的樣子卻越來越平淡,甚至有一點閃躲,在不知不覺中,她好像越來越少看到他,有時候下了班,才得知他要趕去演出已經先離開了。即使見到他,也只是低著頭打招呼,像是刻意在避著她。
直到某天,女孩再也忍耐不住,她提早下班,等在他的車旁。
遠遠地,他看見了女孩,他一語不發地打開車門,放進了吉他,
又走向駕駛座,坐進車內,始終沒有看女孩一眼,在關起車門前,
女孩攔住了他。
「今天,可以去看你演出嗎」
男孩嘆了一口氣道:「我今天沒有時間送妳回家」
緊接著,他關起了車門。
看著揚長而去的車燈,女孩站在原地,淚水在眼眶打轉,
她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
接下來的日子皆是如此,他們即使碰了面,他也都是禮貌地打招呼,不曾多說一句,像是之前的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女孩從一開始傷心的整夜無法闔眼,等著簡訊,或期待著隔天在樂器行能見面,然而也只是一次一次的失望。男孩不再主動跟她說話,即使她去了演出場地,他也只是微笑點頭,幾乎不再跟她有交集,更別提會送她回家了。這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女孩來不及分析到底發生什麼事,她甚至也覺得自己沒有立場開口問他。
久而久之她似乎也漸漸相信了身邊朋友的規勸,説他只是一個想玩曖昧的男生,幸好什麼都還沒說清楚也好,就當沒這回事。
也有人告訴她,是她太沒經驗,這種人其實很多,
不要花太多時間傷心。
但她一直滿懷疑惑,那樣一個眼神乾淨清澈,而平靜無波的人,會是大家口中的那種人嗎?是自己真的年少無知,遇到了錯的人嗎?
半年過去,日子久了,時間過了,她慢慢開始覺得,大人的世界,也許不是想像中美好,她的初戀完全不是什麼浪漫的產物,而是一個看不清真實世界的傻故事罷了。
她看著依然故我,每天仍舊來上班的他,像是看著一個陌生人,過著與自己全然無關的人生,依舊教著課,晚上去演出。
她花了一些時間來消化,來把他們一起去過的地方,一起說過的話,當成一個無所謂的存在。
大學畢業的那年夏天,她遞出了辭呈,找了新工作,要到大型的演出空間實習。那一夜,一群同事們為她舉行了餞別宵夜會,他也來了。大家熱絡地聊天,他坐在最遠的角落,像是在聽著大家說話,偶爾拿起酒杯,像是自顧自慶祝著什麼。女孩遠遠望著他,也許她從來不曾真正認識過這個人,一直都是用自己的角度和期望在看這個世界,不過現在一切都不重要了,她要到更遠的地方去了,這個城市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以後,也許不會再見了。
一群人鬧到了凌晨三點左右,女孩站在街邊,攔了計程車要準備回家。
忽然,他來到了她身邊。
「現在沒有門禁了呀?」
他依然露出那種淡淡的淺笑,仿佛一切都無所謂。
「對啊,找到工作,我現在要準備搬出去了」
女孩眨眨眼,俏皮地回著。
幾秒安靜地沈默後,女孩轉身上車。
「那麼,再見啦」
車緩緩走遠,女孩看見的,依然是那大男孩,
淡淡的神情,棕色的軟髮和清俊的面孔。
「看著你走遠了 也許不會再見了
告別我的愛人 從來不屬於我的
你說過的永恆 我給過的天真
只是一場心碎的旅程
不用記得 這樣我就能忘記你了 」
到了現在,已經不太明白
這樣悲愴的心情,是屬於那女孩,還是男孩的。
看著對方一日一日走遠的
究竟是她,抑或是他?
我不知道女孩是否能成功地把他忘記
但我想,他大概永遠都會記住這個女孩吧。
以上故事來自於歌曲【這樣我就能忘記你了】
收錄在我們的最新專輯 『我在宇宙的邊緣』
【這樣我就能忘記你了】
詞:查查
曲:查查、Nu
製作:原子邦妮
你是冬季流浪的風箏
飄向天空留下寒冷
線斷了 刻劃成一道傷痕
我就像是一個陌生人
閱讀你的詩和劇本
心落下 墜入遙遠的銀河
看著你走遠了 也許不會再見了
告別我的愛人 從來不屬於我的
曾經唱過的歌 擁抱過的餘溫
只剩遺忘青春的殘忍
不用記得 這樣我就能忘記你了
你是夏日煙火的紋身
纏繞我孤寂的靈魂
熄滅了 殘留回憶的年輪
我就像是一個旅行者
翻越你走過的山稜
想尋找 讓心自由的可能
看著你走遠了 也許不會再見了
告別我的愛人 從來不屬於我的
你說過的永恆 我給過的天真
只是一場心碎的旅程
不用記得 這樣我就能忘記你了
同名演唱會
1/26 台北場:完售
3/09 台中場:http://bit.ly/2AEHtCB (台中 Legacy)
5/25 高雄場:http://bit.ly/2AEHE0J (高雄 Live Warehouse)
實體購票:
7-11 ibon(iNDIEVOX獨立音樂網)
演出時間:
【台中場】
地點:Legacy Taichung 音樂展演空間
地址:台中市西屯區安和路117號
日期:2019/3/9 (六)
開放入場:18:30
演出開始:19:30
【高雄場】
地點:LIVE WAREHOUSE
地址:高雄市鹽埕區大義街2-5號C10倉庫
日期:2019/5/25 (六)
開放入場:18:30
演出開始:19: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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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我就能忘記你了
#我在宇宙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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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白先勇小說:冬夜>
*這篇小說收錄於《台北人》,1971年出版。我大約於1975年,17歲時第一次閲讀。當時年紀太小,和白先勇老師身處的時代及家庭背景不同,加上自己年輕氣盛,一方面迷戀杜斯妥也夫斯基和卡謬的青年孤獨:一方面無法理解時代歲月的老去,對一個人生命的刻痕。閲讀的時候,只覺得文字洗練,故事卻嘮叨,對老年人的感慨無法共鳴。
*這幾年因為電子版發行,我試圖重新閱讀一些年輕時錯過、深入不了的文字。此篇冬夜即時印入了眼簾。白先勇老師出版《台北人》時,才三十四歲。文集收錄他自24-34歲寫在「現代文學」的短篇小說。在冬夜之前,白老師已經完成「玉卿嫂」「謫仙記」等中篇小說,既跨古又跨神話,在美好的字句及故事鋪陳中書寫情慾。「台北人」裡的小説寫的更多是70年代台北若干當代人的遺憾。那可怕的時代如造孽,拋棄了所有的人。小説中對年輕狂妄的理想,有不著痕跡的批評。夏志清先生曾經評語:《臺北人》甚至可以說是部民國史。
* 《冬夜》裏余教授的兒子俊彥,長得和父親年輕時一模一樣,他不滿懷五四救國精神,也不想燒打任何人。年輕的兒子經過了也目睹了父親如何遭受時代的撥弄,沒有什麼澎湃了,他務實且苟且但卻篤定地一心想去美國念物理。而從美國歸國的風光學者,年華已逝,身分似升也似降的吳教授,在美國教唐朝,不願也不能置評當代。那些古老的長安繁華,包裝了美國學人的現實,他回不去當代,有一天走下講堂,步下長安大壂,沒有根的飄浮,就是他的晚年。每個曾經參與五四運動的倖存青年,都掉進了坎,過去只是一道晚霞,人年紀輕輕就沒了,泡沫了。革命,革誰的?自己的吧!
*撰寫冬夜年紀還輕的白先勇用了寛厚且事故的文筆,概括了所有的時代的起伏:沒有嘲謔,就是大勢所趨。不論是五四運動,美國反越戰學潮:那些革命換來的空,空盪後的務實謹慎、渴望留洋、無處可安頓⋯⋯一切都不過是「大勢所趨」。不必論理,也不需拿著一知半解的道理,砍砍殺殺。什麼事回頭看,就是四個字:大勢所趨。時代彷佛只是一個戲框子,把人按進去,把事件嵌入,就為了寫出大勢所趨,四個字。
*我曾經當面告訴白先勇老師,他活得如此特別。年輕的時候,儘寫些「老人往事」,老的時候大搞青春版牡丹亭。這樣倒活的靈魂,太過癮。
*以下為短文分享:冬夜。更多台北人文章可以購買博客來網路書店。https://www.books.com.tw/products/0010023419
《冬夜》—白先勇
台北的冬夜,經常是下著冷雨的。
傍晚時分,一陣乍寒,雨,又淅淅瀝瀝開始落下來了。溫州街那些巷子裏,早已冒起寸把厚的積水來。余欽磊教授走到巷子口張望時,腳下套著一雙木屐。他撐著一把油紙傘,紙傘破了一個大洞,雨點漏下來,打到余教授十分光禿的頭上,冷得他不由得縮起脖子打了一個寒噤。他身上罩著的那襲又厚又重的舊棉袍,竟也敵不住台北冬夜那陣陰濕砭骨的寒意了。
巷子裏灰濛濛的一片,一個人影也沒有,四周沈靜,只有雨點灑在遠遠近近那些矮屋的瓦檐上,發出一陣沙沙的微響。余教授在冷雨中,撐著他那把破紙傘,佇立了片刻,終於又踅回到他巷子裏的家中去。他的右腿跛瘸,穿著木屐,走一步,拐一下,十分蹣跚。
余教授棲住的這棟房子,跟巷中其他那些大學宿舍一樣,都是日據時代留下來的舊屋。年久失修,屋檐門窗早已殘破不堪,客廳的地板,仍舊鋪著榻榻米,積年的潮濕,席墊上一徑散著一股腐草的霉味。
客廳裏的傢具很簡陋:一張書桌、一張茶几。一對襤褸的沙發,破得肚子統統暴出了棉絮來。桌上、椅上、榻榻米上,七橫八竪,堆滿了一本本舊洋裝書,有的脫了線,有的發了毛,許多本卻脫落得身首異處,還有幾本租來的牛皮紙封面武俠小說,也摻雜其中。自從余教授對他太太著實發過一次脾氣以後,他家裡的人,再也不敢碰他客廳裏那些堆積如山的書了。
有一次,他太太替他曬書,把他夾在一本牛津版的《拜侖詩集》中的一疊筆記弄丟了——那些筆記,是他二十多年前,在北京大學教書時,記下來的心得。
余教授走進客廳裏,在一張破沙發上坐了下來,微微喘著氣。他用手在他右腿的關節上,使勁的揉搓了幾下。每逢這種陰濕天,他那只撞傷過的右腿,便隱隱作痛起來,下午他太太到隔壁蕭教授家去打麻將以前,還囑咐過他:
「別忘了,把於善堂那張膏藥貼起來。」
「晚上早點回來好嗎?」他要求他太太,「吳柱國要來。」
「吳柱國又有什麼不得了?你一個人陪他還不夠?」他太太用手絹子包起一扎鈔票,說著便走出大門去了,那時他手中正捏著一張《中央日報》,他想阻止他太太,指給她看,報上登著吳柱國那張照片:「我旅美學人,國際歷史權威,吳柱國教授,昨在中央研究院,作學術演講,與會學者名流共百餘人。」
可是他大太老早三腳兩步,跑到隔壁去了。隔壁蕭太太二四六的牌局,他太太從來沒缺過席,他一講她,她便封住他的嘴:別搗蛋,老頭子,我去贏個百把塊錢,買只雞來燉給你吃。他對他太太又不能經濟封鎖,因為他太太總是贏的,自己有私房錢。
他跟他太太商量,想接吳柱國到家裡來吃餐便飯,一開口便讓他太太否決了。
他目送著他太太那肥胖碩大的背影,突然起了一陣無可奈何的惆悵。要是雅馨還在,晚上她一定會親自下廚去做出一桌子吳柱國愛吃的菜來,替他接風了。
那次在北平替吳柱國餞行,吳柱國吃得酒酣耳熱,對雅馨說:「雅馨,明年回國再來吃你做的掛爐鴨。」哪曉得第二年北平便易幟了,吳柱國一出國便是二十年。
那天在松山機場見到他,許多政府官員、報社記者,還有一大群閒人,把吳柱國圍得水洩不通,他自己卻被人群摒在外面,連跟吳柱國打招呼的機會都沒有。
那天吳柱國穿著一件黑呢大衣,戴著一副銀絲邊的眼鏡,一頭頭髮白得雪亮,他手上持著煙鬥,從容不迫,應對那些記者的訪問。他那份恂恂儒雅,那份令人肅然起敬的學者風範,好像隨著歲月,變得愈更醇厚了一般。後來還是吳柱國在人群中發現了他,才擠過來,執著他的手,在他耳邊悄悄說道:
「還是過兩天,我來看你吧。」
「欽磊——」
余教授猛然立起身來,蹭著迎過去,吳柱國已經走上玄關來了。
「我剛才還到巷子口去等你,怕你找不到。」余教授蹲下身去,在玄關的矮櫃裡摸索了一陣,才拿出一雙草拖鞋來,給吳柱國換上,有一隻卻破得張開了口。
「台北這些巷子真像迷宮,」吳柱國笑道,「比北平那些胡同還要亂多了。」他的頭髮淋得濕透,眼鏡上都是水珠。他脫下大衣,抖了兩下,交給余教授,他裡面卻穿著一件中國絲綿短襖。他坐下來時,忙掏出手帕,把頭上臉上揩拭了一番,他那一頭雪白的銀發,都讓他揩得蓬松零亂起來。
「我早就想去接你來了,」余教授將自己使用的那只保暖杯拿出來泡了一杯龍井擱在吳柱國面前,他還記得吳柱國是不喝紅茶的,「看你這幾天那麼忙,我也就不趁熱鬧了。」
「我們中國人還是那麼喜歡應酬,」吳柱國搖著頭笑道,「這幾天,天天有人請吃酒席,十幾道十幾道的菜——」
「你再住下去,恐怕你的老胃病又要吃犯了呢。」余教授在吳柱國對面坐下來,笑道。
「可不是?我已經吃不消了!今晚邵子奇請客,我根本沒有下箸——邵子奇告訴我,他也有好幾年沒見到你了。你們兩人——」吳柱國望著余教授,余教授摸了一摸他那光禿的頭,輕輕吁了一口氣,笑道:
「他正在做官,又是個忙人。我們見了面,也沒什麼話說。我又不會講虛套,何況對他呢?所以還是不見面的好。你是記得的:我們當年參加‘勵志社’,頭一條誓言是什麼?」
吳柱國笑了一笑,答道:
「二十年不做官。」
「那天宣誓,還是邵子奇帶頭宣讀的呢!當然,當然,二十年的期限,早已過了——」余教授和吳柱國同時都笑了起來。
吳柱國捧起那盅龍井,吹開浮面的茶葉,啜了一口,茶水的熱氣,把他的眼鏡子蒸得模糊了。他除下眼鏡,一面擦著,一面覷起眼睛,若有所思的嘆了一口氣,說道:
「這次回來,‘勵志社’的老朋友,多半都不在了——」
「賈宜生是上個月去世的,」余教授答道,「他的結局很悲慘。」
「我在國外報上看到了,登得並不清楚。」
「很悲慘的——」余教授又喃喃的加了一句。
「他去世的前一天我還在學校看到他。他的脖子硬了,嘴巴也歪了——上半年他摔過一跤,摔破了血管——我看見他氣色很不好,勸他回家休息,他只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他的環境困得厲害,太太又病在醫院裡。那晚他還去兼夜課,到了學校門口,一跤滑在陰溝裡,便完了——」余教授攤開雙手,乾笑了一聲。「賈宜生,就這麼完了。」
「真是的——」吳柱國含糊應道。
「我彷彿聽說陸冲也亡故了,你在外國大概知道得清楚些。」
「只是人生的諷刺也未免太大了,」吳柱國唏噓道,「當年陸冲還是個打倒‘孔家店’的人物呢。」
「何嘗不是?」余教授也莫奈何的笑了一下,「就拿這幾個人來說:邵子奇、賈宜生、陸冲、你、我,還有我們那位給槍斃了的日本大漢奸陳雄——當年我們幾個人在北大,一起說過些什麼話?」
吳柱國掏出煙鬥,點上煙,深深吸了一口,吸著煙,若有所思的沈默了片刻,突然他搖著頭笑出了聲音來,歪過身去對余教授說道:
「你知道,欽磊,我在國外大學開課,大多止於唐宋,民國史我是從來不開的。上學期,我在加州大學開了一門‘唐代政治制度’。這陣子,美國大學的學潮鬧得厲害,加大的學生更不得了,他們把學校的房子也燒掉了,校長攆走了,教授也打跑了,他們那麼胡鬧,我實在看不慣。有一天下午,我在講‘唐初的科舉制度’,學校裡學生正在跟警察大打出手,到處放瓦斯,簡直不像話!你想想,那種情形,我在講第七世紀中國的考試制度,那些蓬頭赤足,躍躍欲試的美國學生,怎麼聽得進去?他們坐在教室裏,眼睛都瞅著窗外。我便放下了書,對他們說道:‘你們這樣就算鬧學潮了嗎?四十多年前,中國學生在北平鬧學潮,比你們還要凶百十倍呢!’他們頓時動容起來,臉上一副半信半疑的神情,好像說:‘中國學生也會鬧學潮嗎?’」
吳柱國和余教授同時都笑了起來。
「於是我便對他們說道:‘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一群北京大學領頭的學生,為了反日本,打到一個賣國求榮的政府官員家裡,燒掉了他的房子,把躲在裡面的一個駐日公使,揪了出來,痛揍了一頓——’那些美國學生聽得肅然起敬起來,他們口口聲聲反越戰,到底還不敢去燒他們的五角大廈呢。‘後來這批學生都下了獄,被關在北京大學的法學院內,一共有一千多人——’我看見他們聽得全神貫注了,我才慢慢說道,‘那群學生當中領頭打駐日公使的,便是在下。’他們哄堂大笑起來,頓足的頓足,拍手的拍手,外面警察放槍他們也聽不見了——」
余教授笑得一顆光禿的頭顱前後亂晃起來。
「他們都搶著問,我們當時怎樣打趙家樓的。我跟他們說,我們是疊羅漢爬進曹汝霖家裡去的。第一個爬進去的那個學生,把鞋子擠掉了。打著一雙赤足,滿院子亂跑,一邊放火。‘那個學生現在在哪裡?’他們齊聲問道。我說:‘他在台灣一間大學教書,教拜侖。’那些美國學生一個個都笑得樂不可支起來——」
余教授那張皺紋滿布的臉上,突然一紅,綻開了一個近乎童稚的笑容來,他訕訕的咧著嘴,低頭下去瞅了一下他那一雙腳,他沒有穿拖鞋,一雙粗絨線襪,後跟打了兩個黑布補釘,他不由得將一雙腳合攏在一起,搓了兩下。
「我告訴他們:我們關在學校裏,有好多女學生來慰問,一個女師大的校花,還跟那位打赤足放火的朋友結成了姻緣,他們兩人,是當時中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
「柱國,你真會開玩笑。」余教授一面摸撫著他那光禿的頭頂,不勝唏噓的笑道。他看見吳柱國那杯茶已經涼了,便立起身,一拐一拐的,去拿了一隻暖水壺來,替吳柱國斟上滾水,一面反問他:
「你為什麼不告訴你學生,那天領隊遊行扛大旗的那個學生,跟警察打架,把眼鏡也打掉了?」
吳柱國也訕訕的笑了起來。「我倒是跟他們提起:賈宜生割開手指,在牆上寫下了‘還我青島’的血書,陳雄卻穿了喪服,舉著‘曹陸章遺臭萬年’的輓聯,在街上遊行——」
「賈宜生——他倒是一直想做一番事業的——」余教授坐下來,喟然嘆道。「不知他那本《中國思想史》寫完了沒有?」吳柱國關懷的問道。
「我正在替他校稿,才寫到宋明理學,而且——」余教授皺起眉頭說,「最後幾章寫得太潦草,他的思想大不如從前那樣敏銳過人了,現在我還沒找到人替他出版呢,連他的安葬費還是我們這幾個老朋友拼湊的。」「哦?」吳柱國驚異道,「他竟是這樣的——」
余教授和吳柱國相對坐著,漸漸默然起來。吳柱國兩只手伸到袖管裡去,余教授卻輕輕的在敲著他那只僵痛的右腿。
「柱國——」過了半晌,余教授抬起頭來望著吳柱國說道,「我們這伙人,總算你最有成就。」
「我最有成就?」吳柱國驚愕的抬起頭來。
「真的,柱國,」余教授的聲音變得有點激動起來,「這些年,我一事無成。每次在報紙上看見你揚名國外的消息,我就不禁又感慨、又欣慰,至少還有你一個人在學術界替我們爭一口氣——」余教授說著禁不住伸過手去,捏了一下吳柱國的膀子。
「欽磊——」吳柱國突然掙開余教授的手叫道,余教授發覺他的聲音裡竟充滿了痛苦,「你這樣說,更是叫我無地自容了!」「柱國?」余教授縮回手,喃喃喚道。
「欽磊,我告訴你一件事,你就懂得這些年我在國外的心情了,」吳柱國把煙鬥擱在茶几上,卸下了他那副銀絲邊的眼鏡,用手捏了一捏他那緊皺的眉心,「這些年,我都是在世界各地演講開會度過去的,看起來熱鬧得很。上年東方歷史學會在舊金山開會,我參加的那一組,有一個哈佛大學剛畢業的美國學生,宣讀他一篇論文,題目是:《五四運動的重新估價》。那個小伙子一上來便把‘五四’批評得體無完膚,然後振振有詞的結論道:這批狂熱的中國知識青年,在一陣反傳統、打倒偶像的運動中,將在中國實行二千多年的孔制徹底推翻,這些青年,昧於中國國情,盲目崇拜西方文化,迷信西方民主科學,造成了中國思想界空前的大混亂。但是這批在父權中心社會成長的青年,既沒有獨立的思想體系,又沒有堅定的意志力,當孔制傳統一旦崩潰,他們頓時便失去了精神的依賴,於是徬惶、迷失,如同一群弒父的逆子——他們打倒了他們的精神之父——孔子,背負著重大的罪孽,開始了他們精神上的自我放逐,有的重新回頭擁抱他們早已殘破不堪的傳統,有的奔逃海外,做了明哲保身的隱士。他們的運動瓦解了、變質了。有些中國學者把‘五四’比作中國的‘文藝復興’,我認為,這只能算是一個流產了的‘文藝復興’。他一念完,大家都很激動,尤其是幾個中國教授和學生,目光一齊投向我,以為我一定會起來發言。可是我一句話也沒有說,默默的離開了會場——」
「噢,柱國——」
「那個小伙子有些立論是不難辯倒的,可是,欽磊——」吳柱國的聲音都有些哽住了,他乾笑了一聲,「你想想看,我在國外做了幾十年的逃兵,在那種場合,還有什麼臉面挺身出來,為‘五四’講話呢?所以這些年在外國,我總不願意講民國史,那次在加大提到‘五四’,還是看見他們學生學潮鬧的熱鬧,引起我的話題來——也不過是逗著他們玩玩,當笑話講罷了。我們過去的光榮,到底容易講些,我可以毫不汗顏的對我的外國學生說:‘李唐王朝,造就了當時世界上最強盛、文化最燦爛的大帝國。’——就是這樣,我在外國喊了幾十年,有時也不禁好笑,覺得自己真是像唐玄宗的白髮宮女,拼命在向外國人吹噓天寶遺事了——」
「可是柱國,你寫了那麼多的著作!」余教授幾乎抗議的截斷吳柱國的話。
「我寫了好幾本書:《唐代宰相的職權》、《唐末藩鎮制度》,我還寫過一本小冊子叫《唐明皇的梨園子弟》,一共幾十萬字——都是空話啊——」
吳柱國搖著手喊道,然後他又冷笑了一聲,「那些書堆在圖書館裡,大概只有修博士的美國學生,才會去翻翻罷了。」
「柱國,你的茶涼了,我給你去換一杯來。」余教授立起身來,吳柱國一把執住他的手,抬起頭望著他說道:
「欽磊,我對你講老實話:我寫那些書,完全是為了應付美國大學,不出版著作,他們便要解聘,不能升級,所以隔兩年,我便擠出一本來,如果不必出版著作,我是一本也不會寫了的。」
「我給你去弄杯熱茶來。」余教授喃喃的重復道,他看見吳柱國那張文雅的臉上,微微起著痙攣。他蹭到客廳一角的案邊,將吳柱國那杯涼茶倒進痰盂裡,重新沏上一杯龍井,他手捧著那只保暖杯,十分吃力的拐回到座位上去,他覺得他那只右腿,坐久了,愈來愈僵硬,一陣陣的麻痛,從骨節裡滲出來。
他坐下後,又禁不住用手去捏榨了一下。
「你的腿好像傷得不輕呢。」吳柱國接過熱茶去,關注著余教授說道。
「那次給撞傷,總也沒好過,還沒殘廢,已是萬幸了。」余教授解嘲一般笑道。
「你去徹底治療過沒有?」
「別提了,」余教授擺手道,「我在台大醫院住了五個月。他們又給我開刀,又給我電療,東搞西搞,愈搞愈糟,索性癱掉了。我太太也不顧我反對,不知哪裡弄了一個打針灸的郎中來,戳了幾下,居然能下地走動了!」
余教授說著,很無可奈何的攤開手笑了起來,「我看我們中國人的毛病,也特別古怪些,有時候,洋法子未必奏效,還得弄帖土藥秘方來治一治,像打金針,亂戳一下,作興還戳中了機關——」說著,吳柱國也跟著搖搖頭,很無奈的笑了起來,跟著他伸過手去,輕輕拍了一下余教授那條僵痛的右腿,說道:「你不知道,欽磊,我在國外,一想到你和賈宜生,就不禁覺得內愧。生活那麼清苦,你們還能在台灣守在教育的崗位上,教導我們自己的青年——」吳柱國說著,聲音都微微顫抖了,他又輕輕的拍了余教授一下。
「欽磊,你真不容易——」
余教授默默的望著吳柱國,半晌沒有做聲,他搔了一搔他那光禿的頭頂,笑道:
「現在我教的,都是女學生,上學期,一個男生也沒有了。」
「你教‘浪漫文學’,女孩子自然是喜歡的。」吳柱國笑著替余教授解說道。
「有一個女學生問我:‘拜侖真的那樣漂亮嗎?’我告訴她:‘拜侖是個跛子,恐怕跛得比我還要厲害哩。’那個女孩子頓時一臉痛苦不堪的樣子,我只得安慰她:‘拜侖的臉蛋兒還是十分英俊的’——」
余教授和吳柱國同時笑了起來。「上學期大考,我出了一個題目要她們論‘拜侖的浪漫精神’,有一個女孩子寫下了一大堆拜侖情婦的名字,連他的妹妹Augusta也寫上去了!」
「教教女學生也很有意思的。」吳柱國笑得低下頭去,「你譯的那部《拜侖詩集》,在這裡一定很暢銷了?」
「《拜侖詩集》我並沒有譯完。」
「哦——」
「其實只還差‘DonJuan’最後幾章,這七八年,我沒譯過一個字,就是把拜侖譯出來,恐怕現在也不會有多少人看了——」
余教授頗為落寞了的嘆了一口氣,定定的注視著吳柱國,「柱國,這些年,我並沒有你想像那樣,並沒有想‘守住崗位’,這些年,我一直在設法出國——」
「欽磊——你——」
「我不但想出國,而且還用盡了手段去爭取機會。每一年,我一打聽到我們文學院有外國贈送的獎金,我總是搶先去申請。前五年,我好不容易爭到了哈佛大學給的福特獎金,去研究兩年,每年有九千多美金。出國手續全部我都辦妥了,那天我到美國領事館去簽證,領事還跟我握手道賀。哪曉得一出領事館門口,一個台大學生騎著一輛機器腳踏車過來,一撞,便把我的腿撞斷了。」
「哎,欽磊。」吳柱國曖昧地嘆道。
「我病在醫院裡,應該馬上宣佈放棄那項獎金的,可是我沒有,我寫信給哈佛,說我的腿只受了外傷,治癒後馬上出去。我在醫院裡躺了五個月,哈佛便取消了那項獎金。要是我早讓出來,也許賈宜生便得到了——」
「賈宜生嗎?」吳柱國驚嘆道。
「賈宜生也申請了的,所以他過世,我特別難過,覺得對不起他。要是他得到那項獎金,能到美國去,也許就不會病死了。他過世,我到處奔走替他去籌治喪費及撫卹金,他太太也病得很厲害。我寫信給邵子奇,邵子奇派了一個人,只送了一千塊台市來——」
「唉,唉。」吳柱國連聲嘆道。
「可是柱國,」余教授愀然望著吳柱國,「我自己實在也很需要那筆獎金。雅馨去世的時候,我的兩個兒子都很小,雅馨臨終要我答應,一定撫養他們成人,給他們受最好的教育。我的大兒子出國學工程,沒有申請到獎學金,我替他籌了一筆錢,數目相當可觀,我還了好幾年都還不清。所以我那時想,要是我得到那筆獎金,在國外省用一點,就可以償清我的債務了。沒想到——」
余教授聳一聳肩膀,乾笑了兩聲。吳柱國舉起手來,想說什麼,可是他的嘴唇動了一下,又默然了。過了片刻,他才強笑道:
「雅馨——她真是一個叫人懷念的女人。」
窗外的雨聲,颯颯娑娑,愈來愈大了,寒氣不住的從門隙窗縫里鑽了進來,一陣大門開闔的聲音,一個青年男人從玄關走了上來。青年的身材頎長,披著一件深藍的塑膠雨衣,一頭墨濃的頭髮灑滿了雨珠,他手中捧著一大疊書本,含笑點頭,便要往房中走去。
「俊彥,你來見見吳伯伯。」余教授叫住那個青年,吳柱國朝那個眉目異常英爽的青年打量了一下,不由得笑出了聲音來。
「欽磊,你們兩父子怎麼——」吳柱國朝著俊彥又指了一下,笑道,「俊彥,要是我來你家,先看到你,一定還以為你父親返老還童了呢!欽磊,你在北大的時候,就是俊彥這個樣子!」說著三個人都笑了起來。
「吳伯伯在加大教書,你不是想到加大去念書嗎?可以向吳伯伯請教請教。」余教授對他兒子說道。
「吳伯伯,加大物理系容易申請獎學金嗎?」俊彥很感興趣的問道。
「這個——」吳柱國遲疑了一下,「我不太清楚,不過加大理工科的獎學金比文法科多多了。」
「我聽說加大物理系做一個實驗,常常要花上幾十萬美金呢!」俊彥年輕的臉上,現出一副驚羨的神情。
「美國實在是個富強的國家。」吳柱國嘆道,俊彥立了一會兒,便告退了。余教授望著他兒子的背影,悄聲說道:
「現在男孩子,都想到國外去學理工。」
「這也是大勢所趨。」吳柱國應道。
「從前我們不是拼命提倡‘賽先生’嗎?現在‘賽先生’差點把我們的飯碗都搶跑了。」
余教授說著跟吳柱國兩人都苦笑了起來,余教授立起身,又要去替吳柱國斟茶,吳柱國忙止住他,也站了起來說道:
「明天一早我還要到政治大學去演講,我還是早點回去休息吧。」說著,他沈吟了一下,「後天我便要飛西德,去參加一個漢學會議,你不要來送我了,我這就算告辭了吧。」
余教授把吳柱國的大衣取來遞給他,有點歉然的說道:
「真是的,你回來一趟,連便飯也沒接你來吃。我現在這位太太——」余教授尷尬的笑了一下。
「嫂夫人哪裡去了?我還忘了問你。」吳柱國馬上接口道。
「她在隔壁,」余教授有點忸怩起來,「在打麻將。」
「哦,那麼你便替我問候一聲吧。」吳柱國說著,便走向了大門去。余教授仍舊套上他的木履,撐起他那把破油紙傘,跟了出去。
「不要出來了,你走路又不方便。」吳柱國止住余教授。
「你沒戴帽子,我送你一程。」余教授將他那把破紙傘遮住了吳柱國的頭頂,一隻手攬在他的肩上,兩個人向巷口走了出去。巷子里一片漆黑,雨點無邊無盡的飄灑著。余教授和吳柱國兩人依在一起,踏著巷子裏的積水,一步一步,遲緩、蹣跚、蹭蹬著。快到巷口的時候,吳柱國幽幽的說道:
「欽磊,再過一陣子,也許我也要回台灣來了。」
「你要回來?」
「還有一年我便退休了。」
「是嗎?」
「我現在一個人在那邊,穎芬不在了,飲食很不方便,胃病常常犯,而且——我又沒有兒女。」
「哦——」
「我看南港那一帶還很幽靜,中央研究院又在那裡。」
「南港住家是不錯的。」
雨點從紙傘的破洞漏了下來,打在余教授和吳柱國的臉上,兩個人都冷得縮起了脖子。一輛計程車駛過巷口,余教授馬上舉手截下。計程車司機打開了門,余教授伸出手去跟吳柱國握手道別,他執住吳柱國的手,突然聲音微微顫抖的說道:
「柱國,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好意思向你開口——」
「嗯?」
「你可不可以替我推薦一下,美國有什麼大學要請人教書,我還是想出去教一兩年。」
「可是——恐怕他們不會請中國人教英國文學哩。」
「當然,當然,」余教授咳了一下,乾笑道,「我不會到美國去教拜侖了——我是說有學校需要人教教中文什麼的。」
「哦——」吳柱國遲疑了,說道,「好的,我替你去試試吧。」
吳柱國坐進車內,又伸出手來跟余教授緊緊握了一下。
余教授踅回家中,他的長袍下擺都已經潮濕了,冷冰冰的貼在他的腿脛上,他右腿的關節,開始劇痛起來。他拐到廚房裡,把暖在爐灶上那帖於善堂的膏藥,取下來,熱烘烘的便貼到了膝蓋上去,他回到客廳中,發覺靠近書桌那扇窗戶,讓風吹開了,來回開闔,發出砰砰的響聲,他趕忙蹭過去,將那扇窗拴上。
他從窗縫中,看到他兒子房中的燈光仍然亮著,俊彥坐在窗前,低著頭在看書,他那年輕英爽的側影,映在窗框裡。余教授微微吃了一驚,他好像驟然又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一般,他已經逐漸忘懷了他年輕時的模樣了。
他記得就是在俊彥那個年紀,二十歲,他那時認識雅馨的。那次他們在北海公園,雅馨剛剪掉辮子,一頭秀髮讓風吹得飛了起來,她穿著一條深藍的學生裙站在北海邊,裙子飄飄的,西天的晚霞,把一湖的水照得火燒一般,把她的臉也染紅了,他在《新潮》上投了一首新詩。就是獻給雅馨的:
當你倚在碧波上
滿天的紅霞
便化作了朵朵蓮花
托著你
隨風飄去
馨馨
你是凌波仙子
余教授搖了一搖他那十分光禿的腦袋,有點不好意思的笑了起來。他發覺書桌上早飄進了雨水,把他堆在上面的書本都打濕了。他用他的衣袖在那些書本的封面上揩了一揩,隨便拾起了一本《柳湖俠隱記》,又坐到沙發上去,在昏暗的燈光下,他翻了兩頁,眼睛便合上了,頭垂下去,開始一點一點的,打起盹來,朦朧中,他聽到隔壁隱約傳來一陣陣洗牌的聲音及女人的笑語。
台北的冬夜愈來愈深了,窗外的冷雨,卻仍舊綿綿不絕的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