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侯文詠短篇小說集》三十週年紀念版前
收錄在這本書裡面的文章。來自《七年之愛》以及《誰在遠方哭泣》兩本短篇小說集。30年前，當這兩本小說集出版時，從蘇聯解體到柏林圍牆傾倒、臺灣政治民主化的浪潮風起雲湧，整個世界正劇烈的變動著。當時我剛從醫學院畢業，一點也沒有把握自己未來會不會成為作家。
印象中，第一次領到的版稅是88000元。寫了二、三年，終於領到版稅，心裡當然是開心的。不過這樣的開心只持續了一天，很快被隨後追上的現實感掩埋。88000元固然不少，但簡單換算一下，月薪只有兩千多元——相對於當時住院醫師職位一個月5萬多元的薪水，寫作這個行業看來前途暗淡。
朦朦朧朧的走著，你可以有種朦朦朧朧的樂趣，一旦雲霧散去，心中的浪漫情懷就變得有些不切實際了。我告訴自己：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命運吧。讀了七年醫學院，出版了兩本小說，作為青春歲月的紀念，應該也算功德圓滿了。放棄的理由如此明確，老實說，我的確說服了自己。我當時服役於澎湖空軍基地，有好幾天時間，我坐在機場的救護車上待命，聽著戰鬥機引擎轟隆隆地劃過天空，心中有種說不上來的空空蕩蕩以及荒涼。
那時候等待退伍的同事已經開始申請醫院住院醫師的工作了。之前學長告訴我，麻醉科醫師輪值24小時後有一整天的休假。得知這個訊息之後，我動心起念，如果可以利用值班後的休假繼續寫作，我是不是可以在不放棄現實的前提下，繼續寫作呢？
一旦開始那樣想之後，就再也停不下來了。那個讓我擺脫不甘心的想法，像個令人著魔的強迫性意念，不斷重複、放大，直到後來我真的去申請，也順利的變成了麻醉科醫師為止。
通常，麻醉科醫師值班要到隔天清晨八點交班。回到住處我倒頭呼呼大睡，醒來往往已是下午。下午到晚餐前有幾個小時的時間，就是我的寫作時間。當時我新婚不久，雅麗牙醫診所開業、老大、老二相繼出生。平日我在醫院工作勞心勞力，值班時更是睡眠品質低劣。好不容易休假，又得南北奔波跑宣傳通告，有好幾年時間，我幾乎是全年無休地工作著。老實說，重新再選擇一次的話，我很懷疑自己是否有勇氣再過一次那樣的生活。但奇怪得很，當年的我雖覺得累，心中卻滿滿是占了小便宜的僥倖與感激。覺得只要付出這麼一點代價，在顧及現實的同時，還能換來追逐夢想的機會。受到老天如此眷顧，我真是賺到了。
我有個朋友稱讚我是個優秀的麻醉科醫師。乍聽之下我還蠻陶醉的，沒想到他接著又說：「他最厲害的本事就是麻醉自己。」雖然有點哭笑不得，但老實說，我實在沒什麼好回嘴的。
當年高鐵還沒興建。基本上，只要是台中以南的夜間演講，活動結束之後搭著巴士回到臺北往往已經午夜了，隔天一早六、七點鐘的晨會在即，而我還有許多需要報告的內容以及幻燈片有待完成。有一次，坐在奔馳在高速公路上的巴士，望著窗外的明月，昇起了《赤壁賦》中，那種「寄蜉蝣於天地，渺滄海之一粟」的感慨。當年夜遊赤壁的蘇軾與客人、賦中提到的——高唱著「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的曹操……許許多多曾經看過同樣這個明月的人，如今都不在了。
他們也曾經回首自己做過的事嗎？他們感到的是充實還是後悔呢？
想到這裡，心裡忽然有一種很安心的感覺。能把自己操成這樣，很久之後回頭再看，不管結果如何，應該是無怨無悔的才對吧？
那幾年——就在那樣的狀態下，《親愛的老婆》、《大醫院小醫師》、《淘氣故事集》…… 陸續出版了。更多的因緣際會，帶我到更多地方，讓我遇見了更多讀者。後來我辭去了醫院的工作，變成了一個專職作家，繼續又寫了《我的天才夢》、《白色巨塔》、《危險心靈》……。那之後，又發生了更多的事，我又寫了更多的書，三十年就這樣在一轉眼間過去了。
三十年前，世界在激烈地變動，我的人生其實也在激烈地變動。我曾想過，如果當初少了那麼一點點不甘心，一點點想望，如果一開始，多了那麼一點點恐懼、一點點現實算計，當初的選擇應該會完全不同吧？
或許在那個不一樣的人生裏，還是會有這本書，會有三十週年。差別只是，我的人生就不會有後來那二十多本書，更不會有這一路上遇見的讀者、動人風景以及心情。
從歷史的洪流的角度來看，三十年光陰本來就非常渺小，稚嫩的舊作，更是汗顏到紀念兩字說不出口。儘管如此，我所得到的熱情——不管來自讀者、編輯、出版社、通路、媒體，卻遠遠超出我的付出。這種一路「賺到」的美好經驗，讓我不曾有過後悔，並且充滿了無以回報的感激。
三十週年，如果說有什麼值得紀念的，大概就是這些與大家一起走過，這些充滿驚喜，獨特又美好的生命經驗了。
我會繼續寫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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