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撐撑 在 飲食男女 Youtube 的評價
車輪滾滾,輾過鬧市霓紅燈照在地上的繁華,晃動的小型客貨車車身印着「文記醬料」的字號,抓着軚盤一雙粗糙及滿佈不少傷痕雙手,或新或舊或星點或刀划,訴說着他的滄桑及經歷,雙手主人將屆七十,半個花白頭髮已禿光的老者。
車上時間顯示已將近午夜十二時,他仍踏着油門,在港九新界來回穿梭,為店鋪送醬去,他是文記的老闆文健佳,人稱文叔。
這樣的日子他幾乎天天如是,從早上六時到廠切料、炒醬、入樽、包裝到送貨,忙上十五六個小時,對一個69歲的老人來說,這不單靠拚勁,還得有過人的意志力。他比任何人都要活得用勁、活得狠辣,如鋼鐵般的硬撐,因這條命經歷的苦辣太多,就像他手中的各種醬料,鹹酸苦辣,五味紛沓,全都封存在他這生命的載體裏──
萬死一生,他的命在槍口下得以倖存過來,把苦辣全都扛下。「我唔認輸呀﹗死人都要撐上去﹗」文叔兇巴巴的說。始後遭逢困境,每能排除萬難,扭轉危局,揮戈返日。以煙火炙燒,煮出一鍋屬於他的百料鍋,不知情者追隨其醬,被一襲濃重奇香所吸引,然而他的故事更曲折跌宕,蕩氣迴腸……
駑鈍之材 刻苦自勵
清晨六時,空氣中仍透着一絲清冷,在灰濛濛的工業區,上班的人潮未現,街道顯得岑寂。在某工業大廈的五樓內,一股濃烈攻鼻的香味正隨着抽風扇的翻動竄出,油煙氣充斥着整個空間,辛辣味道攻得人淚光盈盈。這裏是一家製醬工場,斑駁的牆壁都燻得黑黝黝,油膩污濁,長年累月炮製醬料,這些黑膩油迹,每一道都是歷史痕迹。
機器聲隆隆,來自場內的一兩部機器,五六個人分散於內,矮小微胖的文叔;旁邊是他的妻子文太;紮馬尾的女生是文叔女兒May,遠處還有一兩個男女員工。就只幾口子經營着這裏,分工合作,忙忙碌碌。
「做咩咁早開工?我冇料!惟有將勤補拙,唔怕辛苦,勤力啲當撐自己!」文叔自謙地說。來自廣東寶安的文叔,做的辣椒醬是他祖傳家用配方,煮醬必用好材料。「材料來價都比較貴,我用白色小蝦米,有顏色嗰啲蝦米顏色係後加上去,冇蝦味。我用老甘草、肥身芝麻、細粒皺皮嗰種花生,最重要用呢隻辣椒乾叫『四川辣王』,香濃辣味強,用佢先至夠勁道!」
赴湯蹈辣 爐火純青
大量的四川辣王,連皮帶籽,與蒜頭一同磨碎。他做醬與人不同之處,是部分材料如芝麻、花生、小蝦米先以烘爐烘乾,烘得噴香才磨,香味突出。
炒醬前他大啖喝了整整一支水,走到一個足有半個人高的大桶前,桶底有火爐燒着猛火,煮着內裏的油。「煮油,油溫好重要。保持大火炸,但火又唔能夠太大,辣椒燒燶咗,成鑊油都變苦。」他等油沸起就將辣椒、蒜茸嘩啦嘩啦的倒進去,油一爆,辣味像原子彈般爆出來,攻鼻又刺眼,旁邊人們都立即退避三舍。「唔係人人頂得順㗎!我都要灌水降溫先炒到。」哪怕是煮了半輩子辣醬的老江湖,遇上奪魄勾魂的濃烈辣勁,還是難以招架,被攻得鼻水眼淚全套出來,可見這辣醬是如何橫行霸道。
辣椒也不能一下子全倒進去,這樣很難令油沸起,他逐少倒,不停令油保持沸點,炸到辣椒和蒜茸的水分全部出來。椒香撲鼻而出時,就加入磨碎的芝麻、花生、蝦米、甘草、八角、桂皮等,再放些蝦醬,一炒就炒足三小時,滾油把香與辣通通燒煉出來。旁人光是聞着都陷入狂打噴嚏的尷尬局面。
遍體鱗傷 渾然忘我
文叔依然面不改容,揮動着大鑊鏟不停的攪呀攪!火熊熊猛燒,火舌兇猛地把一鍋烈油煮得滋滋作響,油在滾動,燙熱的辣油小泡如噴泉般彈出,彈至他的手和身,登時紅了一個小點,燙痛難受過後!匯集成他身上手上無數的星點小疤痕──今天好了,明天又添新傷,這點小傷對他來說,已是家常便飯。
他把一門心思只放在煮辣油的節奏上,渾然忘我,直勾勾地盯着鍋裏辣醬的變化。「一定要慢慢嚟,用大火慢慢炒,一路炒要一路攪,等佢唔好黐底,又要留意顏色同氣味變化,見啲辣椒開始由紅變啡就叫得。」
這一下一下的攪動,對這副老骨頭是項考驗,心不老,可畢竟已屆古稀,他漸漸吃力,不得以交付夥計來攪,夥計倦了又換給他接力,如是者換來換去,兩人均汗流浹背。
一爐熊火,燒煉出這個性突出的辣椒醬。不加色素、不下防腐劑,一嗅,香辣味撲面而來。只舀小撮,舌尖傳來驚心動魄的辣,如果能忍受痛苦,後面便是美味了,蒜頭噴香,與芝麻、花生、蝦米、蝦醬等複雜的香味,直如一把無形的鈎,勾住了味蕾,讓人停不下來的上癮。
「我炒呢個醬四十幾年喇!起家都係靠佢架!」文叔感喟。這個醬,承載他窮與富,高山與低谷,與他糾纏半生。往事像空氣中的香辣味,在抽風扇的翻動中,一幕幕閃過……
死裏逃生 拚命地活
50年代,他在寶安出生於地主家庭,從小被定性為走資派、反革命分子等,背景成分不好,被冠上「地主仔」的惡名,他感到無比冤屈,「因父之名」成了被歧視欺侮的對象。
「我細個曾經俾人剝光豬,俾人吊住打。綁喺棵木瓜樹度示眾,人人經過見到,我覺得好醜怪。最慘係打完身上有傷口,就特登用木籤去拮,專揀我傷口痛處去拮,痛到……而家周時發夢都夢見番嗰種痛,痛到扎醒!」文叔猶有餘悸。
他17歲時,更因此被拉去勞改坐牢,判了十年徒刑,牢中遭受囚犯和獄吏的欺壓。他被困在這樣的環境裏,活得很絕望,只要一天在大陸,就看不見未來。「嗰陣身邊好多人同我講,喺鄉下死路一條,出香港仲會有條生路行。」
他不想坐這冤牢,就越獄逃了出來,打算偷渡來港。不料在邊境時被解放軍發現,飆疾追捕,十數隻狼狗被鬆綁亂跑而出,一下追人嗅、嗅草叢,甚至追車,偶而一犬吠影,百犬吠聲,聞者提心吊膽。解放軍聽見犬吠循他的方向去,拉了槍膛。「留喺度一定死!我走俾槍射又係死!但都有機會你射唔中,我仲有生天。」
他把心一橫,就在準備奔竄之際,解放軍已亂槍掃射,子彈嘭嘭嘭亂響,他以為難逃一死。突然有個女子在另一邊叫救命,分散了解放軍的注意力,他得以脫身。只向着看見的一點兒光,拚命地不顧一切逃到香港。「我條命本來係咁多!因為我有一個念頭──要生存落去,個天先加長我條命,到今時今日。」
他常告訴自己,這條命好不容易撿回來,只要有明天,他就拼盡全力活。
頑抗愛拼 遇強愈強
來到香港,他投靠在觀塘做街邊賣魚蛋小販的哥哥,炒這家傳辣醬,用來煮魚蛋。他跟哥哥看檔,有黑社會常在收「陀地」,他眼睜睜看着哥哥和自己捱更抵夜,又走鬼避警察才掙來點錢,黑社會天天搶去生計。終於,黑社會又來要錢,他忍無可忍,拿起牛雜鉸剪衝上前說:「一係你打死我,你打我唔死,一定係你死﹗」他發狠要插死那個黑社會,那人被他一兇腳軟,知道他強蠻如牛,惹不過,從此不敢再來取保護費。
其後他自立門戶,自己推木頭車在街邊賣魚蛋、豬皮,並改良辣醬,將芝麻、花生和小蝦米烘香,才磨碎與辣椒等炒,香味豐盈,自成一家。辣醬香味令他迅速火紅起來,未開檔已有大班客等候,開了檔就不停圍滿了客,魚蛋好賣得天天比人早賣清。
別檔眼紅他,就暗中報警。那年代,警察收黑錢是常事,有個警察特別針對他,一天拉了他四次。「嗰個差佬仲同我講,見我一次拉一次,如果再見到我喺觀塘開檔,就打斷我腳骨。」他怒不可遏,抓起那警察就打,他被告毆打軍裝警員,判了守行為。「嗰次我係留案底,但我都係嬴!至少班差佬以後見到我都唔敢再拉我!」文叔自傲地說。
廉政公署成立後,換了市政人員來拉他,他眼看經常走鬼不是辦法,剛好他存到錢,就立意上鋪。
飛黃騰達 傲睨一切
他開鋪賣老本行魚蛋,連帶他的辣椒醬,惹味誘人,人流如鯽,生意非常好,一個月賺二十萬。因此他陸陸續續開了九間店,這是他的黃金期,間間店都賺大錢,這時他身家暴漲至兩億,買下六七層樓。其中兩層,他用來接濟同鄉。
「我偷渡先可以生存到落嚟。而家到班鄉里偷渡嚟香港,我一定幫。冇地方住我免費畀層樓佢哋住,冇工返就喺我鋪頭做!」
他是過來人,有一顆赤子之心,其中一個同鄉免費一住就八年長,還有他見一些貧苦三餐不繼的,或乞兒等,都叫他們來鋪任吃而不收分文。
生意好,錢賺得容易,「我唔覺得搵錢有咩難度!」他漸漸對事物表現出鄙夷。曾經有個李錦記的夥計,到過他店吃東西,被其辣醬吸引,建議他不如開醬廠賺錢。「我睇唔起做醬,都搵唔到大錢。我同佢講送畀我都唔做!」
他有錢沒地方花,沒地方玩樂,心靈漸空虛,看見行家賭錢很得意,他亦陪着賭,賭股票、買黃金、鋤大d、賭十三張,從玩樂心態,到一步一步沉迷,終於陷了進去。「嗰時就算賭輸咗,啲錢聽日又再搵到番嚟,怕咩?」
97年前他去澳門,一晚輸過一千二百萬,回香港賣了五層樓填債。雖然爛船有三分釘,但他僅餘的資產,到金融風暴、沙士來時,鋪的生意一落千丈,九間店惟有相繼結業,差點連夥計的薪金也沒付清。他一下子跌入谷底,沒錢用,沒工作,連生計都成問題,他成了落難人,幾億身家一下子全被他敗光……
墮甑不顧 向前邁步
「冇晒錢,唔係死。如果係死,就真係乜都冇!我喺鬼門關走出嚟都試過,死唔去,我仲可以全力再做,由頭嚟過!」那時他50來歲,並沒因此而頹廢不振。
有個跟他相識的裝修公司老闆,明知他以前是億萬巨賈,在觀塘赫赫有名,特意請他做擔泥頭,然後到處跟人說文叔落難投靠,有意誇耀。「佢唔係睇低我,係睇得起我,我要多謝佢呀﹗嗰陣好多老細知我背景,冇人請我㗎!我多謝佢肯請我,畀機會我,我先可以翻身!」
他肩膀擔着扁擔,挑起兩筐黃泥,爬上八樓,來來回回,汗涔涔而奔跑。文太見況,忍不住兩淚滂沱。文叔安慰文太道︰「搞成咁係我爛賭,自己攞嚟嘅!大丈夫能屈能伸,冇所謂嘅!只要養到自己同頭家,咩工、咩苦都唔怕捱!」
他不計較別人的眼光,肯捱肯做,那老闆被感動,反而因此看得起他,願意借錢給他去做生意。
他懊悔當年太桀驁不恭,想起李錦記夥計提議他開廠做醬的事,他就拿着這點小本錢,開了醬廠。自己手做辣椒醬、魷魚醬、麵豉醬、xo醬、酸梅醬,共十種。
他認真做醬,腳踏實地,事事親力親為。親自到店鋪及食肆兜售,送醬給人試吃,又在各區開分銷攤位親自坐鎮推銷。逐步去建立,慢慢有了生意,客人又被他的辣椒醬味道吸引住了。如今他不敢怠慢,收到客戶來訂貨,都親自去送貨。他批發給許多雜貨鋪、小超市、分銷檔、酒樓食肆等,像食神韜哥的大榮華酒樓都來幫襯他,更有不少客直接上廠買醬,生意滔滔。
他靠醬由街邊起家,上鋪,結業、到開廠再做醬,起起落落,從谷底再爬起來,又屹立不倒。「起又好,跌又好,做人最緊要有一個念頭、一種態度──我唔會死嘅!」
這是他的人生感悟,心存信念,就可活出生命,是死?也生。
撰文:孟惠良
攝影:陳秉謙
文記醬料
廠地址:新蒲崗大有街2-4號旺景工業大厦5字樓H座
電話:2342 0343
營業時間:星期一至五9am-6pm
銷售點︰文記醬料設流動直銷攤位,詳情請留意香港文記醬料Facebook專頁( http://bit.ly/2K691bc )。
撐撑 在 飲食男女 Youtube 的評價
一日之計,在旭日。
墨藍天空默默,靜候着晨暉到來,哈,真寫意,不如底下的一片昏黃。街燈有序,嗞嗞作聲地控訴着自己晝夜顛倒的工作,不似繁星亂綴,悠悠眨眼。也不止它們,石屎公路亦然,明明三更,卻還是熙熙攘攘,承受車輛不住地穿梭,月兒看着倒嘆美。也不是每位辛勤者都愛嗟怨,就如此刻於大道上馳騁的小貨車,靜謐地運載着車上的一老一嫩,也許是物似主人,司機座上的老人,臉上不帶半分煩躁,銀絲滿頭的他,比身旁尚留些許青絲的小伙子爽利得多,老人一雙銳目炯炯,跟他半皺的臉龐不太相襯;反倒小子眼臉圓潤,卻撐不起眼皮來,不住打瞌睡。
發叔,這是老人的稱號,一臉從容,一點料不到他正往骯髒之地去,上水屠房。他不是執刀的屠夫;也不是清潔大叔;更不是看更。他,是買賣牛雜的老行尊,這行業有一個略有耳聞的名號——執雜佬。身旁的阿漢,是發叔的兒子,如今父子倆正準備闖蕩他們每夜的老江湖,在朝陽趕至之前。
落日江湖
夜半路路亨通,小貨車已經抵達了屠房的閘口,阿漢猛地醒過來,雞手鴨腳地翻出往來屠房的通行證。閘口看更查證期間,平靜下來的小子,憶起這與他印象中小時候的屠房,很不同。小時候放假,做完功課沒事幹的他,就吵着要爸爸帶他到屠房玩,那年代嘛,很窮,沒有太多電子產品,對小朋友而言,屠房是一個樂地,因為到處是水,孩子玩水不畏濕身。當年,屠房的守衛沒有那麼緊張,基本車子上載甚麼人進去,都無人過問。「入得!」比發叔年輕得多的看更,把通行證看了幾遍,又點算車上人數,確保沒有外人才放行。還好,小子長大了,不再玩水。歲月神偷,總在十年廿載後,才東窗事發。唯獨是僅餘的這十來個逐臭之夫,依舊夜出早歸。
是的,這一行只餘十二人。行內年紀最大的發叔,五十多年來都堅持這樣的生活,凌晨一時許來到屠房作準備功夫,清潔﹑磨刀﹑磨剪。執雜佬在屠房內,都擁有自己的位置,做好準備,他們就靜候着屠夫宰掉一頭又一頭活牛後,把取下內臟運送到他們的位置。牛雜分成上雜及下雜,牛柏葉及牛雙連是上雜,由於價值較高,故肉食公司都會保留。至於執雜佬執到的,就是下雜,包括牛膀,即牛胰臟、牛腸、牛粉腸﹑牛肺、牛肚,即牛胃﹑牛脆骨,即牛氣管等。兩點半左右,接到牛雜後,先把內臟清洗乾淨,這個階段的牛雜,相當齷齪。牛畢竟是雜食,內臟廢物多,發叔形容這是一陣餿味,臭氣熏天,他邊洗擦着一大幅牛胃,邊講解原來吃不同飼料的牛隻,氣味會有所不同:「嗱,食草嘅牛呢,就冇咁臭;食粟米嗰啲就不得了。」尤其是牛胃,有糞便,甚至鐵釘﹑沙石,就連古幣他也見過。
他把另一幅小巧得多的牛胃交予阿漢清洗,這是牛沙瓜,牛胃的其中一部分,因為物罕而最搶手。接過沙瓜的阿漢不住調侃:「講句難聽,比一個未洗嘅公廁仲臭,不過細個成日嚟,慣咗陣味。」除了味道,最苦了人的,是工序,當中最花工夫就是洗牛腸。只見,發叔洗好牛胃後,就於放滿水的藍色水桶內,捏起一條牛腸,用鐵通串好,再從末端反方向拉往自己一方,就把牛腸內外反轉,要逐條通乾淨。他指牛腸油脂多,洗完大腸後,手心一陣肥膩,久久也洗不去。發叔沒有戴上手套,就這樣用手擠洗,他笑謂:「好多行家話唔戴手套,做耐咗手會唔好,我就做咗幾十年都唔戴,冇嘢啊,你睇幾滑。」把最後一條牛腸洗好,他伸出手來,着兒子幫忙把一桶桶的牛雜搬到車上。
屠房偌大,一路上,發叔滔滔未停。他說執雜這江湖很小,各行家都得遵循老行規。誰個每晚分配到多少牛雜,早已跟隨第一代而定,不能巧取,如遇缺貨,就只能高價向其他行家買入,但人家也不一定有多餘的可賣。至於他們提供予哪一家食肆,大抵是固定的,鮮會出現搶客的情況。然而,發叔最擔心兒子經驗不足,較死板,不會因應情況而增加或減少數量給客人,致牛雜分配不均。說着說着,二人已經來到停車處,協力把數桶子都抬入車尾之時,天色已成藏藍,把車子撻着,電子鐘顯示為凌晨五時,小貨車又再出動,送雜去。
日出而息
離開腥臊之地,這趟車去屯門,算是長途,由阿漢掌軚。執雜佬每日工作約莫七小時,五點離開屠房的話,大概七至八點送畢所有牛雜,可以回家休息。阿漢卻例外,下班後,他還要去當貨車司機,他苦笑:「冇計啦,有老婆有個女要養,呢一行又唔可以賺好多,咪要努力啲囉。」這勾起了發叔的刻苦歲月。
發叔本是澳門人,十八歲來香港,跟隨姐夫到牛棚工作而入行,成為了執雜佬。當時的牛棚比屠房更糟,無瓦遮頭,宰牛後於地下洗牛雜,又黑又血腥,起初他十分不習慣,但讀書少,打任何工都只能苦幹,反正當時這一行人工算是高一點,而且做生不如做熟,習慣習慣,就好。後來成家立室,更離不開這一行。至一九八六年,姐夫退休,於是便接手生意,半輩子,就這樣過去。
貨車終於停定,父子倆合力把藍桶卸下到小鐵車,往砂紅招牌的「新興麵家」推去,只見小店仍未開門,發叔就把東西放在門口,再往對出草叢處拿走一個空的大桶,就往車子走。這次換了發叔開車,阿漢則在一旁解說。他們現時共供貨予八間食肆,全都是合作多年的老字號,大家有固定的交收模式,甚至有店主把門匙交予他們,好讓他們夜半把牛雜放到店內。說到只供貨八間餐廳,發叔開着車也忍不住慨嘆,有些事,的確無可奈何。活牛由五豐行從大陸收購後,運來香港。他猶記得全盛時期,全港每日宰殺四百多頭牛,他最高峰一晚洗三十多副牛雜,是現時七至八副不能相比的。
如今,普遍認為吃內臟﹑吃紅肉不健康,不如舊時熱愛,活牛愈來愈少,每日只有四十來五十隻牛,牛雜供不應求,行家之間根本沒有機會競爭,縱有客人想買貨,大家也沒貨可交,很多食肆惟有買急凍貨。當然,也有尋鮮之人,故有些行家會取價高者得的策略,放棄出價較低的舊買家,改供貨予高價者。但發叔卻有他的堅持,只要老客戶仍然向他買牛雜,他就不會棄之不顧:「做耐咗,好多都變咗老友啦。」就如銅鑼灣「九記」,由現時事頭的父親單眼九當家那年代開始,發叔已經認識他爸爸,他吃吃地笑:「舊時單眼九同我老細買牛雜,我收工就去幫佢洗碗仔,搵外快嘛。」
說時遲,小貨車已來到中環,阿漢留下來看車,發叔則帶貨到「水記」,老闆水哥一見老朋友,就不住聊天,口水多過浪花。返回車子的途中,發叔仍然掩不住笑意,這一份情誼,是此刻坐於駕駛座上,等待着父親歸來的阿漢所不能理解的。噠一聲,貨車向最後一站——黃大仙駛去。抬頭,上方已是一片湛藍。
送走了最後一桶牛雜,父子二人坐於車尾邊緣回一回氣。發叔知道兒子孝順,這個行頭,兒子願意接手父親生意的,只有三人,他自覺幸運。今年年頭,阿漢因為眼見爸爸年紀開始大,始終這一行要勞力,半夜又辛苦,故回來幫忙。年輕人嘛,總有些少埋怨,畢竟執雜佬日夜顛倒,沒有假期,又請不到新人入行幫忙。現實歸現實,日日有牛雜分配予他們,不開工的話,牛雜拿去哪裏?這一行,很難回頭。老人淡然,深知這是心態上的調節,雖說厭惡,但執雜卻養活了這幫執雜佬,養大了他四個兒女。一旁的阿漢搭了搭爸爸的肩膀,道:「佢幾時冇力做,就正式接手,冇牛雜就冇我哋,佢一世人心血,會繼續做落去,做得幾耐得幾耐。」
人可真矛盾,很多執雜佬都嫌辛苦,只是,一旦退下來,沒有了寄託,不出三年就走了。發叔低首盯着石屎地,嘟嚷着:「唔想啊,唔想死啊。」卻不見頂上,赤烏正冉冉上升。
回首,一生之計,也在旭日。
採訪:黃寶琳
攝影:胡浩賢、謝本華
剪接:胡浩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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