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關於長大這件事](葉佩雯)
有人才認識了四個月,就已經懷孕三個月、有人交往七年卻才結婚半年就以離婚收場、有人求婚時說:「我會連妳的家人一起照顧」,婚後改口:「妳爸媽是妳爸媽」、有人為了忘記一個男人而和另一個男人結婚,人妻的身份卻讓當初得不到的那個人回來了⋯⋯。
我想,關於長大這件事,就是從來不曾想過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發生了,然後逐漸與之共存的過程。
說來可笑,人生的進程竟像是向下沉淪。
那些我曾想與他結婚生子共度一生的男人,現在明著與別人發展成了這樣的關係。在接連聽見前男友們結婚生子的消息後,我嘲謔的揚起一抹苦笑,想著我和他們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導致我們無法走到最後。雖然總是好險好險地拍著胸口說「幸好不是我」,可是是什麼把「一定是我」變成了「幸好不是我」?
我有種預感,如果我沒有想清楚這點,往後的「一定是我」都會變得無疾而終。而我不想悲觀地接受命運使然的論點,我想在有限的緣分中開創出屬於自己的最大值。所以即便情感上抗拒去回想那些甜蜜而沉痛的記憶,理智上還是為自己展開了一段偵查辦案,逼自己直視可能的解答。
當然兩人世界裡,自己並不是唯一的變因,對方也是。但我想探究的是自己為何可以背棄了自己的海誓山盟、海枯石爛,我才能明白往後要在怎樣的條件下,才不會成為自己對自己說謊、將自己寵溺成自私軟弱的人。
K先生是我所交往過的男人中,率先結婚生子的。當然他的年紀也是最大,所以會有這樣的結果我也並不意外。不過如果將戀愛用人生歷程來分成幾個階段,社會責任的輕重,將是筆墨濃淡的主筆。我與他相戀在我剛出社會之際,恰是肩上的擔子剛剛壓上,還感覺不出實際壓力,會為了所謂「責任感」感到天真驕傲的時候。
正式在一起之後,我們很快就算是同居在一起了。他的家庭關係不好,自高職畢業後就一個人出外工作自立自強養活自己。這樣的人在有交往對象之後通常都會與另一半締結一種非婚家庭關係,一方面彼此照應生活所需,成為心理依靠、一方面打炮不用特地花錢開房間,滿足生理需求。
有趣的是,我是他在外偷吃的女人。所以我們所謂的「正式」在一起,便是在我打敗元配篡位成功之後發生的事。而在那之前,我們已經祕密進行了將近一年的地下活動。
我永遠難以忘記,我陪他去從「他們」家搬出來那天,他臉上帶著怎樣複雜的堅毅與憔悴,一種想要快刀斬亂麻的決心和對舊有舒適圈的依依不捨,弔詭的同時寫在他疲倦的臉容上。我雖然開心他願意為了我與前女友做個了斷,但看見他這樣兩難的神情,卻也有些必須按捺住想叫他算了就回頭上樓吧的心疼。
在還沒找到新房子的過渡期,他先回到老家居住。也因著這個緣故,我第一次有機會接觸他的原生家庭。環境不算凌亂,看得出來有在維持整理,但傢俱裝潢畢竟傳統老舊,洗石子地板配上木製桌椅,總令人難以產生耳目一新的觀感。加上他和家人的關係不好,這樣的家庭會讓人想逃離也是在所難免。
那陣子,與前任的心理切割和與原生家庭的試圖重新融合,讓男友的心情盪到谷底。所幸,在他妹妹的幫忙下,他很快地找到了新的居住地點,是和妹妹一起分租一棟電梯華廈的兩房一廳。由於妹妹是一位極愛潔的人,我們倆在「外人」的監視下也不好意思太過任性妄為,因此住在那棟房子裡的歲月還算是清清爽爽,不會做菜的我甚至偶爾會有樣學樣的洗手作羹湯,為生活增添情趣,倒也換得了一段駕馭了生活浪濤的平靜日子。
不過,好景不常,房東在半年後突然要收回房子,要我們另覓新居,同時妹妹結交新的男友,欲搬去與新男友同居。關於生活的擔子在經歷這些風波以後,算是又重重的壓回肩頭。不過,此時的我,已經經過了一年小三隱忍的歲月,又和他度過了半年的歲月靜好,我出社會工作也要兩年了、我的薪資水平與生活水準都還在中產之列⋯⋯綜合上述種種,沒道理我們倆單飛以後會過得比較不好。再加上在和我在一起之前,男友已經和前女友有過頗長的同居經驗,以自我主義的心態,更認為自己不可能會在「生活」的環節上輸給前女友。
我抱著信心和期待與男友展開新生活,決心將自己打造成wife material。畢竟一個女人一生總有一個時刻都要這麼坦然地走入家庭,而亞洲女性不知為何在走入家庭後都會自動生出一種持家技能,像是月經突然來潮代表子宮的成熟能孕育生命。他是我第一個這麼以「結婚為前提」的對象,有別於學生時代沒有經濟壓力只求激情爽快、不只解心裡的癢也解生理的癢的那種愛情,經過真正社會的洗禮,我們肯定也多出了一份相濡以沫的堅貞情緒。
我愛他,所以我們可以;我可以養活我們,所以我們更沒有什麼不行。這不就是複雜愛情中所能精煉出最純粹的東西嗎?愛情與麵包的平衡,人世間所有悲喜幾乎都來自於這根槓桿的微妙搖擺。我抓住了兩個應該是等重的砝碼,在手上掂一掂,然後擺在橫陳在我們之間的那根扁擔兩端,撐起來。從此,在我肩上的是一個家,是我對愛情的終極幻想,而我抓住了那若有似無的泡泡,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愛情的重量。
換到一個新環境,剛開始總是有些新鮮的。我們的新居樓下就是一座小型夜市,七坪左右的套房空間,除了不能開伙以外五臟俱全。男友當時手頭緊,我大方出借了一個月租金和兩個月押金,再一起添購了一些生活用品,並將新房子裡裡外外好好打掃一遍過後,真正的兩人世界於焉開展。
生活公約在此時此刻突然成為生命中最重要的金科玉律。我會將脫下但還沒要洗的衣服仔細折疊好收回衣櫃裡、他在進家門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洗腳、所有垃圾進行有條不紊的回收分類、甚至在歡愛過後,還能收束一絲心神整理床鋪,拍平淫靡的痕跡。我們的愛情由激情長出尊重,理性與感性的消長來到一個甜蜜點,這樣的內外調和,大約就是人類世界最美好的樣子,烏托邦的形式。
然後第一隻臭襪子開始出現在床腳、洗好的衣物待在沙發上的時間逐漸大於在衣櫃裡的、吃完東西也不急著清理了,可以和油鹹香味睡上一晚也不覺飽膩⋯⋯。若是誰都沒說什麼,那還能維持一種表面的和平;若是有誰忍不住動手整頓,嘴上的槍等於也跟著上膛,多辛苦、多犧牲、多想運用環境整潔達到天人合一,責任感成為愛意的等號,愛不愛我不是嘴上說、身體做,而是該隱晦而顯然的展示在周遭空間裡。
自此我終於開始明白,愛情真的不是只要有愛就好了,麵包也僅是基本而已,更多的好像是對自我的提升與修養,可是這些通常我們都只有在曖昧的時候積極做個表面功夫,然後隨著對彼此的熟悉慢慢恢復自我,逐漸分不清楚你愛的究竟是我什麼、我愛的究竟是哪個你。
脫去新鮮感的外衣後,不論是對彼此的、對新居的、對可能是永遠的起點的,我們變成一顆鋒芒的超新星,用原始赤裸的力量碰撞,形成宇宙還是兩敗俱傷未可知,我只知道我越來越討厭回家,回我們那個越來越髒亂黏膩黴菌滋生的小地方,而那曾是我全部的愛與靈魂的所在。
我們吵的架越來越多,身體健康也隨著吵架次數惡化,我和他的皮膚的某塊地方都變得奇癢難耐,抓了紅腫,甚至長出突起。他賺的錢沒有我多,放假只會在家打電動,每個月月底還要跟我擋個三千、五千;我自己也好不到那裡去,開始和有錢的男人約會,享受一切都有價錢可以解決的舒適便利。我曾經是很愛他的,想到他和前女友在一起的樣子就整副心肺都要嘔出的狂戀;無法想像別的男人,只能和他有未來、有明天。可是生活的擔子把我們壓成什麼樣子了?竟連在這個世界上最肯定的一件事都能改變。
我突然覺得人生好殘忍,給了我們一件這世上最美好的事,覺得擁有這個東西我就能夠抵抗全世界;卻又要急急地收回去,而且不用什麼手段,光是用日常就能損耗消磨我們。愛情抗戰變得愚蠢而廉價,我為何要為了這個連生活自立都有問題的男人神魂顛倒、在所不惜?究竟是因為愛情盲目了我?還是這世上本就沒有真愛,我們都只能自私地只為自己做打算?
最後我們當然是只能分手了。我還清楚記得我和他分手的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當時的我們感情已經很差,我假藉工作之故,讓別的男人帶我去過了生日,並接受了昂貴的禮物。那晚我在男人送我回本家後,將對方送我的東西收好在自己的房裡,然後十分無奈地嘆了口氣,帶著一種驕傲與施捨的複雜情緒,用手機叫了一部計程車,回到我和K先生的小地方。
那晚他為了我,特意提早下班。看他蹣跚進入家門的樣子,我知道他喝了酒,但不是為了開心的那種,是為了澆愁。我身為女友,一個曾經為他許下千萬個堅貞誓言的女子,自然很是明白他的愁苦,卻一點也不想替他開解。
那時的我,對於這個凌亂狹小的家、對於我們早已不純粹的愛情,已經幾乎沒有任何依戀。
他的眼神一觸到我,旋即閃現星光,那眼窩中的星火燎原,代表他的愛情多過我的,而我為此感到沾沾自喜,同時也感到不安。
他在我身側坐下,慎重地自胸腹吐了一口氣,然後道:「生日快樂。」接著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包裝精美的禮物,遞向我。
我接過,竟沒好氣地回了一句:「你哪來的錢?」
「妳的生日,總是要送。」他喏喏回道。我從他的口氣判斷,定是又和哪個倒霉的朋友借錢了,然後又更生厭煩。
我沒再多說什麼,三兩下動手就拆開了原先完美的包裝,裡頭裝著的是以他財力負擔不起的名牌手錶,但卻不是我喜歡的式樣,外觀設計只能虛妄地聲張其價值。被另一個男人用錢砸了一晚,我已經累了,再看見這麼張揚的禮物,我便道:「拿去退,不用幫我花這個錢,反正你也沒錢。」聽見這樣的揶揄他該要更刺痛地與我爭吵,但那晚或許是我們愛情最後一幕迴光返照,他竟軟了下來,章魚無骨似的纏繞著我,求我不要再和他吵了,我們合好好不好。
我一開始掙脫,但愧疚憐憫的情緒油然而起,最後竟也在他的愛撫下脫去衣物與他燕好。但就剩下這樣了,動物性的交合。再多的情慾也收拾不了已經紛亂的情感,像我們再也無法乾淨整潔的小窩。
天亮後,看著他一絲不掛的胴體,我知道我們已經把彼此最純真美好的給交換過了,然後我說了分手,要走。他懶懶地趴在床上看我,也終究不攔著了。
由於在分手之前我對他的情感已經所剩無幾,因此分手後也沒有難過多久便恢復了單身的光彩;他更厲害,在分手一個月內便交了新女友,然後這個女人即是他現在的老婆。
在恨一個人的時候,對對方最深刻的詛咒往往便是希望他找不到真愛,孤獨終老一生。但當我得知他們共結連理的消息,我僅是有些嫉妒,也很快雲淡風輕。才明白,原來沒有愛了也就沒有恨了,愛有時是恨的起點、有時是恨的一體兩面;反之亦然。我已經忘了當初我究竟愛他什麼、也不太想理解我們為什麼沒辦法走到最後,只是有點好奇,那個女人為什麼可以取代我,成為那一個人,雖然後來的我也不是很想成為那一個人就是了。
聽說那個女人很能無條件地包容他(跟當初的我一樣)、很會照顧整理他們的地方(跟當初的我一樣)、很愛他(跟當初的我一樣)、認為他是她非嫁不可的男人(跟當初的我一樣)。
如果上述那些我都有,我沒能和他走到最後,另一個人卻成功了,我們只能很無奈地把原因歸咎於命運使然、個性不合這樣籠統的邏輯。然後雙手一攤大嘆生不逢時、遇人不淑。這樣想很簡單、很直觀、腦的耗氧量相當低,以求生存為設計的原始大腦相當偏好這樣的自我解答,然後繼續猥瑣的期待新戀情、期待能有一個人帶來生命的真諦。然而在他之後,我的期待總是一再落空,所有看起來能給我指引一條方向的男人都讓前途更加迷茫,不論我如何包裝自己、學習將自己弄得更漂亮、使出多少魅惑的手段,結果還是一樣。
我想問題似乎不能這麼簡單地說是生不逢時、遇人不淑了。有鑒於在他之後我只交過一個正式男友(其他都在曖昧階段便無疾而終),而且非常短暫只有交往三個月,還是我回鍋的高中初戀情人,所以我僅能從K先生這個我出社會之後唯一交往過以結婚為前提的對象為破口,去推敲我和他老婆之間的不同。
在他人面前,我時常自戀的大言不慚是因為我太好了,好過他老婆太多,他配我不起才無法繼續下去。不過有一次,我竟被一位和K先生的共同老友潑了一桶冷水:「其實我真的覺得他們現在過得挺好的,他們住的地方不大,也還在租房子,可是他老婆真的很會照顧家裡,我跟我女朋友去過幾次,都覺得蠻溫馨的。」這根芒刺在背徹底穿過心肺,我從這番話中隱約看見自己真正的問題所在。
其實K先生與其妻能在和我分手之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就交往,用屁股想也知道,在我和他分手之前他們大概已經暗渡陳倉。同樣是小三身份篡位成功,我與其妻對他的愛意應該相去不遠是真的,那麼能不能進入下一個階段的關鍵變因,就粗略地只剩會不會照顧家裡這項技能而已。
我想起和他一同單飛、從和妹妹一起的居所搬出來的那段時日,我從一開始的信心滿滿到最後的逃避擺爛,我不諱言自己對那段感情的付出已經夠多了,可是我真的盡了全力嗎?
我其實沒有。
再怎麼愛他、經濟能力再怎麼自給自足,我依舊沒有對「生活」這件事負起該有的責任。愛不能解決一切、錢也並非萬能。轉頭看看我個人十分凌亂的房間,我有些悲哀地領悟到,即便每年生日蛋糕上的蠟燭都多上一支、法令紋隱隱約約地深刻,我仍舊沒有成長,仍像是滿懷情慾亂發亂射的青少年一樣,連最基本的照顧自己都做不到。可是脫離了筋骨時常因抽高而痠痛、乳房因經期而腫脹的青春期,我發覺自己可以一而再、再而三重新加值的情感能量也越來越少了,像是重複充電的手機電池,即便充飽了還是不敷使用一樣。
我好想愛,可是我怕我再也揮霍不起。
當我把自己的情感用完,我如果沒有長大,我還剩下些什麼?
原來超級英雄不是只要有超能力就好,心也要相對強大,才有可能負擔得起這樣的能力。我一直拿自己充滿了愛這點當作賣點,卻完全沒意識到,少了愛就什麼都不是這點也挺丟臉的。當愛沒了依附就成了扶不起的阿斗,我除了愛人,我還會什麼?又說愛與恨是相生相對,當我能力不足,愛最後都變成恨了,不是點石成金的魔法。突然這空有一身的能量也挺可怕,不如做個沒有情感的機器,對這世界的貢獻還要多上一些。
至此,我終於肯承認自己的確沒有相對應於愛的能力。我很愛每一個經手的男人沒錯,也為他們激出了春蠶到死絲方盡的能量,無時無刻不想著他們,想將自己綁縛在他們的雙腿之間,成為第三顆陰囊。但除了這樣淫賤地蜷縮,我在生活之中還真是毫無用武之地,對人生除了戀愛之外不做他想。
其實讓我變得卑劣下流的從來不是那些我聲嘶力竭去愛的男人,是無能的我自己。
如果我還想結婚生子,我就必須開始實習戀愛以外的事情。愛情這支股票我已經投入太多也慘賠不少。是時候去換換投資標的,看能不能多少拿回一點。反正我也是一個人,不停意淫那個現在沒有的未來的對象,也實屬過於變態兼之不切實際。
我很粗糙的歸納出自己其實沒有「持家」的能力,才讓我與K先生的愛情多了一個被人有機可趁的空隙,但若要我突然就能把自己的家給照顧好了,根本是天方夜譚。但,自己的房間呢?我有沒有辦法,至少,把房間給整理好,由小及大、見微知著、由外而內,也漸漸地把自己的心給整理了?
有了這樣的想法以後,我開始去尋找合適的作為。那時,坊間有一本很紅的關於「整理」的書籍,由日本人近藤麻理惠小姐所著的《怦然心動的人生整理魔法》。我在朋友的推薦下去圖書館借了這本書並開始研讀,然後發狠照著裡面的方法整理了自己的房間。方法不難,但要徹底實踐也並非易事,因為需要將盤據在房內的所有物品全數取出,一樣一樣分辨是否還有「心動」的感覺,來決定物品去留,並分區、分類,依近藤小姐所創造的方法折疊、放置。
光是把房間裡的所有東西都拿出來「感應」一遍並丟棄,就花了我大概一週的時間,然後再花了一週重新整理歸位物品。每天都是下班後拖著疲累的身軀繼續與懶散奮戰,試圖抗衡那令我人生不斷沉淪的真實自己。在這單調無聊看似無止無盡的整理過程中,我突然發覺,其實我的敵人不是K先生、不是其妻、不是那些玩完我就不愛我了的男人,是我搞不清楚狀況就無盡寵溺的自己。
這些堆疊了就忘記了的物品、重複購賣又放到過期的東西,就像是那些男子對待我的態度,因為我就像是一個什麼都有卻什麼都不深刻、令人眼花撩亂的女人,真實的我究竟有什麼好,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別人怎麼會清楚。
房間整理好後,「維持」也成了一門學問。近藤小姐的整理術的好處,就在於徹底實施過後,維持起來也相對容易。但當自己逐漸變成稍有潔癖之人後,才發現,原來,灰塵、髒污、凌亂,並不是下定決心清理一次就再也不會出現的東西。而是一直、一直地,會在各種軟弱無力的時刻出現,不斷測試你與之抗衡的決心。
心境的轉變與成長也並沒有神奇地在房間整理好那天就突然發生。而是在無限循環頭髮掉了、灰塵落下了、殺死蟲子了的過程中,有點無奈有點煩又有點驕傲地將之清理的動作裡,逐漸體會了壞事從來不會停止發生,它會不斷、不斷地落下,所以我們必須不停、不停地清理,用恆久的耐心、用各種被磨礪出的人生小智慧、甚至與人交際的道聽塗說,一次次嘗試、動作,才有可能把生活維持成一個得以見人的樣子。
然後我明白了我的愛是一種極為珍貴的點綴生活的魔法,是蛋糕上的草莓,它過於甜美容易令人為之瘋狂,但若沒有樸實無華的堅實基底,最終也是令人眼花撩亂膩了罷了。愛讓我們體現平凡生活的美好,卻無法彈無虛發無限使用。除了愛的以外的一切其實和愛是相輔相成的,是我高空彈跳時的降落傘。我與K先生沒能走到最後的原因即便可能沒有那麼簡單,畢竟很會整理家務的人也會離婚了,但我至少願意從我一直缺乏的地方下手,一次次完備自己,再也不拿自己很有愛來當作不努力的藉口。
我的年紀也不小了,濃重的愛也確實漸漸少了,我想留著一點庫存給真正有能力照顧自己也照顧我、給願意好好胼手胝足於生活的人,我們能於日常的辛勞中偷拿出一點愛情的果實相視而笑,然後終於不被每日巡迴不停止的壞消息毀滅,而能用積累於手掌的厚繭去面對。
小時候只要一失戀,除了找每個朋友大吐苦水尋求一輪安慰以外,我同時也很愛上網看一些「愛自己」、「你值得更好」⋯⋯等言論的文章及討論。那有一種邪教般飲鴆止渴的作用,總能讓我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看得頻頻點頭稱是又感覺自己似乎充滿了能量。並且我會非常著迷於一種無言的復仇,想方設法將自己的生活、外表弄得更勝以往,尤其在社群網站興起之後,所有可能被看見的照片、貼文,都藏入了大量顯擺的心思,似乎只要自己的客觀人氣甚囂塵上,對方的後悔積分就會跟著水漲船高,我就能在這場其實已經是輸了的戰役中,隱隱約約地也贏回了什麼。
時間是最簡單也最深沉的智慧。當我隨著光陰流逝逐漸忘卻那個曾經最在心上的人,我們往往會誤會是因為自己成長了、更好了,所以可以瀟灑拋下那些其實不夠好的東西,包括配不上自己的愛人。但當我還陷在輸贏的二元對立中,無法放下個人成見的時候,我其實還是一樣,沒有因為更精緻的妝容、更出色的打扮,甚至更正點的身材、更豐富的生活而擁有更正確富足的心靈。我依舊貧乏,想要贏、想要關注、想要愛。我還是不知何謂愛自己,更好的人也沒有因此愛上我。
我從來就是一個沒有潔癖的人,從小到大的房間都令人不忍卒睹。雖然世上也有亂中有序、大智若愚的言論,我也常常拿來當作自己不愛整潔的藉口,反正出門在外別人看見的地方光鮮亮麗就好。可或許是內在反映外在,我其實也不是這麼喜歡自己的生活型態,只是懶得改變所以乾脆以為自己喜歡這樣。
如果人的一生就是為了接受原本的自己,那麼我們就當動物就好了,出生、成長、交配、死亡,腦子恐龍大小便好,想那麼多幹嘛。可若我們得以在千萬年的演化中突破了,勉強地長出了不同於黑猩猩百分之一的基因,這項變因應該就是為了要讓我們改變,得以遇見更好的自己,有機會透過自己的選擇與作為,真正地去愛上自己。
在不斷地透過選擇、改變、努力、維持生活的過程中,而且是向內的,是只對自己負責,不需放上網供別人按讚,每天會有點辛苦、有點抗拒的那種,我逐漸明白其實愛自己是要放膽讓自己吃點苦頭,去做想像得到但還做不到的事情,然後逐漸熟悉,發覺自己其實有能力、真的值得被愛,然後能力越強,自信心也越充滿。
這樣講好像很奇怪,可是我真的在每天讓自己吃一點苦的過程中,漸漸更喜歡自己了。
當然也會有對自己失望的時候、想做到但做不到的時候,可是明白自己的極限不才是真正地愛自己?真心心疼自己的軟弱與無力,不是意淫那個想像中無敵的、全世界都愛的自己,放開胸懷接納自己可悲的可愛,不論好壞,都願意與自己共存共榮,才能稱之為真愛啊。
在我學會愛上自己以後,我清楚自己真的極好,所以我不會再去選擇會讓自己辛苦的男人;我在與人相處的過程中,也能了解誰沒有幾樣過不去的缺陷,所以不容易得理不饒人。
結果我因為愛自己而更會愛人了。由內及外,我竟看見了生命的完整。
現在的我的房間,一個月有半個月是亂的。在每次衣服剛洗好曬好,一批批丟回來那幾天、剛出國回來那陣子,總會一張雙人床只剩單人床的空間可以睡。但總在某個時刻,我會突然看不下去,動手發狠整理一番。也由於有打好整理房間的基礎,不出半個小時就可以整理成自己可以接納的樣子,清清爽爽地在床上做大字蝴蝶。
我努力了、嘗試了,並找到自己的極限,和自己和平相處。然後我回想起曾經的戀情,發現即便其實是現在這樣「最好的我」,也不見得能和K先生走到最後。他需要的,或許是在家務方面更強悍的女人;我需要的,或許是在家務方面更包容的男人。他需要的,或許是在經濟方面更不斤斤計較的女人;我需要的,或許是在經濟方面更強勢的男人。我擺脫了過去盲目的愛情,為自己理出一片天清氣爽,終於能不後悔了、不再計較輸贏。我們就是人生的旅途中曾一起走過一段的同伴,有過歡笑、有過淚水,但曾為彼此付出的愛情是上天甜蜜的禮物,從對方身上看見的自己的缺乏的技能,才是為未來路程實用的工具。
我從那段混亂髒黏的的愛情裡立定跳遠,我知道和下一個男人結合的時候不是只要愛、只要錢就足夠,我還得將自己修養為真心喜歡自己的人,我才不容易失衡、不容易怨天尤人,我才有實現心裡理想戀愛的可能。
我想,關於長大這件事,就是從來不曾想過會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發生了,然後逐漸與之共存的過程。
不過,現在的我已經不認為這些接踵而來的奇情故事是拉我墮入地獄的鬼手,而是實實在在的我生活的一部份,不會止息,但我也不會害怕,像每日落下的灰塵、毛髮,那只是日常,只要我們懂得清理它。
過去曾經真心愛過的戀人得到了幸福,我也在失去他們的過程中尋回愛上自己的能量。長遠來看,這個世界其實充滿了好事。我的愛不再變成恨,我的恨也都成了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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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草莓成功高中 在 江孟芝 I MengChih Chiang Facebook 八卦
不知不覺又了一年,今天是我的生日。
記得去年同一天,我正在台灣舉辦個展。早上七點到Hit FM聯播網錄製《蔻蔻早餐》節目,下午一點在藝風巷與非池中藝術網做了採訪,下午四點趕回到青田街的師大設計研究所演講,最後晚上跟老師同學敘舊聚餐。回家的路上,在路邊買了兩本 The Big Issue Taiwan 大誌雜誌 給自己作生日禮物,期許自己不是花大錢吃大餐享受生日,而是真心去關心弱勢,努力讓這個世界更溫暖一些,才是一個人出生存在的意義。
一個人的存在很有意思,隨著不斷的成長,會建構出新的人格思想,多出來的不是歲數,而是內心的柔軟。不用在血氣方剛地證明對錯、不須再自我強迫的鐵人生活,每次受傷裡舔舔傷口後淡淡地說沒事,每回深夜裡看著世界角落所發生的故事而莞爾一笑,多一點付出,少一點情緒,期許每一年都是最好的自己。
過去一歲發生十件很值得紀念的事:
1. 接受黃子佼的專訪:
佼哥在節目【創藝多腦河】裡說:「一路走來篳路藍縷,這就是江孟芝。」
雖然辛苦,但是我又何其幸運,有機會與佼哥面對面聊天,與藝風巷專業的策展團隊合作。或許,最成功的人並不一定擁有最好的一切,但總是最珍惜自己所擁有的一切。
2. 重返母校接受傑出校友的表揚
與其說我是傑出校友,不如說是屏中這片土地使我傑出。
所有高中指導過我的老師、幫助過我的人、一起讀書的同學,感謝你們出現在我的青春裡。原來青春的顏色是紫色的,原來回憶的味道是鹹鹹的,青春最美的不是夢,而是曾經一起追夢的屏中人。
3. 作為皇冠雜誌的專欄作家
文字是我在曼哈頓這座孤島上,記錄生活的一種方式。為了保鮮當下純粹的笑與淚,為了穿越時空重燃逝去的記憶,我一直寫著自己的故事,藉由文字的餘波表達旅居紐約的感受,在字裡行間提醒著自己莫忘了自己是誰、來自何方。
4. 參與紐約Light Year跟紐澤西Future Reboot的兩個展覽
在紐約曼哈頓大橋上,透過光把我的作品烙印在百年歷史的牆面;在紐澤西的頂樓藝廊中,演講著不同的視角與螢幕裡的心路歷程。之所以每一段展覽都這麼深刻,是因為每個空間、時間、出現的人,都是無法複製且獨一無二的相遇點,成就一次感動彼此的演出。
5. 出版《全球40位數據視覺化設計師精選集》精裝書
今年被選入全球40位數據視覺化設計師,作品集結出版成冊。家裡有十幾大本重死人的數據視覺化設計書,終於在2017年,有一本收錄自己作品的精裝本。隨著書的參與、確立到發行,下次走進書店,又增加了與自己相遇的機會。
6. 美國IDA - International Design Award頒獎典禮獲獎
初次來到洛杉磯,一片乾旱沒有什麼特別漂亮的風景,卻充滿可能,所到之處都是追夢者的綠洲,擦身際遇的人往往大有來頭,即使是不雨之地,人們各自用自己的汗水灌溉這座天使之城,讓這片土地特別閃耀。在這個典禮奪下一項殊榮之後,期許自己也能在繁星之中成為小小的亮點。
7. 造訪優勝美地國家公園
瀑布從天一瀉而下,水氣像紗一樣,也像粉末,滾滾地往山谷中奔馳。今年水特別多,瀑布特別壯麗,是斷壁殘垣裡一股溫柔的力量,即使在重力撞擊以後,仍在浪漫與實際之間找到屬於自己的那條彩虹。
8. 在IOH平台分享自己的講座
這是分享自己留學經驗的線上講座,著重在紐約環境跟紐約視覺藝術學校的風格,給讀藝術的你、想出國的你、懷抱夢想但是沒有背景的你,一個真真實實的例子。想要做的事情,只要努力,太平洋不是距離、學費也不是難題,去做了就沒有後悔。
9. 成為今周刊封面人物故事
這期的封面故事在講述20到30歲年輕人,脫離草莓世代,用自己的方式定義成功,證明人生不是只有一條路線的馬拉松。我始終相信溫暖,美好,信任,夢想,堅強這些老掉牙的字眼,鍥而不捨地持續相信下去才能看到那閃閃發亮的東西。
10. 再一次結束一個感動的學期
每堂課我都會問我自己,我可以帶給學生什麼?
上課前調整更新每一張投影片、下課後批改紀錄每一份作業。不求每個字句都工整完美,但願做個百分之百認真的老師,讓學生看見每堂課背後的用心。每一次上課都是期待,每一個學期都是感動。
進入後青春期的人生,今年的我,越洋捐款給 犬山居/台灣同伴動物扶助協會tcasa 當作給自己的生日禮物。喜歡安安靜靜地在房間裡寫作渡過新的一歲,喜歡默默捐款幫助弱勢跟流浪狗迎接新的一年。今天一早醒來,看見Kobe Bryant 感人的致詞:「夢想是一段旅程,而不是一個目標。」
期許我在實現夢想的同時,也幫助別人踏上夢想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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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2.20
今週刊 皇冠雜誌 黃子佼 屏東高中
International Design Awards LIGHT YEAR
IOH Innovation Open House
採草莓成功高中 在 大中天 Facebook 八卦
【我是七年級,我是公民】
到第五波的鎮暴驅離,我終於按下遙控器的電源鍵
天已經微微亮了,我正要蓋起棉被,躺進黑暗中好好地睡一覺
側著一邊,把自己縮起來,就像我們這幾年一樣
不看不聽不說,一直睡得很安穩,
只要不看不聽不說。
我們差不多是在解除戒嚴前後那四五年出生
小學時的班級座號可以排到55號
老師拿著木條,每天八點檢查手帕衛生紙
我們差不多是在蔣中正生日可以放假的年代出生
那是一個寫作文有SOP結尾的年代
只要寫到「勿忘對岸」「解救同胞」等關鍵字就有不錯的作文分數
我們差不多是有鄉音的老師們的最後一屆學生
老師上課的時候會談金門砲兵,講到南京大屠殺會哭
我們也就跟著哭
我們差不多是在舊思維崩解,新思想尚未完備的年代出生
經濟已經起飛,鉛筆盒按一個鍵就會發射
所有的社會都瀰漫著開始奔跑的氛圍
我們差不多在民主正在發芽的時候出生
小學老師以自己也說不熟練的口條告訴我們怎麼民主的開班會
要有人提議、有人附議、有人反對請提出理由
最後同班同學投票決議
我們的小腦袋搖搖晃晃,嘻笑著提著自己當時偷偷愛上的女生號碼
因為這樣就可以在每堂課老師進教室前看到她,站在講台上
我們故意調皮搗蛋,看她手足無措
等老師進來,再被狠狠的海K一頓
國中時候民進黨是一個正火熱的詞
那時候的政治明星留著一頭像大雄班導師的旁分油頭髮
我們看他在立法院質詢,簡直帥斃了
他經常用幾句話把國民黨扁到說不出話,現在知道打臉的始祖是他
所以他爸爸有先見之明,將他取名叫陳水扁
什麼黨外運動、美麗島事件都已經是你高中以後才真正明白的事了
那時候你只以身為扁迷自豪
身邊許多人都有一頂綠色的扁帽
我們看著他在參選台北市長的時候
有拉門的霧霧電視不時還有雜訊,但我們聽得很清楚
他怎麼用幾句話就堵住黃大洲跟趙少康,我們覺得他帥斃了
因為陳水扁參加了學校沒有人要參加的辯論社
因為陳水扁下定決心要考上法律系
我們上了高中
常常被說很幸福,因為是廢除體罰的一代,是廢除聯考的一代
我們已經沒有聯考,但我們是學測和指考剛開始的白老鼠
我們已經沒有體罰,開始有人說我們抗壓性不足像草莓族
我們已經擁有手機,那時候拿OKWAP是一件好嘻哈的事
我們已經敲打鍵盤,
在DOS系統瘋狂按著上下左右鍵和春麗玩著快打旋風
我們懂了一些歷史,知道國民黨和共產黨是怎麼一回事
我們聽南京大屠殺的故事不再會哭
高三讀三民主義的時候,會想到一些黨外的人物
陳水扁還是最夯的政治明星
他不負眾望選上台北市長
你看著他掃黃,盪黑,你看著他降低公家機關櫃台高度
他的支持率好高,你以為他連任台北市長是肯定的了
但是他沒有
就像我們終究沒有考上法律系一樣
他落選的那一夜好多人哭了:
「對於進步團隊的無情,是偉大城市的象徵」
我們終於上了大學
我們玩社團,我們課翹很兇,我們活在有史以來最自由的時代
我們有了投票權,那年國民黨內部分裂,陳水扁當上了總統
我們在生命中用自己的選票權參與了政黨輪替
驕傲極了
那天晚上凱達格蘭大道第一次開了夜市
電視出現了藍綠兩種顏色
從今以後所有願意關心時事的人開始被分為兩個對立的方向
還曾經為了這件事,在宿舍後門跟大學時期的男女朋友大吵一架
陳水扁開雪隧,建高鐵,被稱為拿人民的納稅錢好大喜功
他在國會被國民黨多數綁架
他要拚總統的第二個任期了
我們到現在還是不知道319槍擊案的真相是什麼
些微票數的差距讓凱達格蘭大道又開了第二次夜市
說不上來到底怎麼了
但整個社會的速度慢了下來,瀰漫著一種不安的氣氛
陳水扁終於在第六年成為走不動的跛腳總統
他拿的拐杖,是深綠色的拐杖
紅衫軍在凱達格蘭大道住了下來
這一年我們是大四或大五或不幸的碩一了
發現自己沒什麼謀生能力,未來霧茫茫一切不明
少年時期走過來的熱情和信仰一夕崩解:
「絕對的權力使人絕對的腐化」
海外的帳戶被一條條的翻了出來
我們看著當年自己滿注熱情投下的那一票
那個人化成一幅新聞畫面,雙手上銬,高高舉起
我們找到了一個還可以的工作
我們沒有時間也沒有力氣關心這些事了
當初那個高談闊論的少年,變成社會的一個小螺絲釘
我們後悔自己年輕時的熱情
所有當時和我們持相反意見的朋友都訕訕的看著我們笑
我們不是被陳水扁打臉
是被曾經這麼信仰政黨輪替、民主法治的自己打了一把臉
我們丟掉NOKIA3310,不去想太堅硬的事情
用一個月的薪水買了第一隻智慧型手機
第一個下載的app軟體是批踢踢
發現學弟妹們看到你滑著黑色的頁面時居然面無表情
發現講些五樓的梗時只剩自己在笑
精靈之城登入人數銳減的那一年,我們開通了自己的FB
在個人頁面關於政黨的詢問,想了很久,按了略過
從此以後不太看政治新聞,每次選舉就說自己住在中壢
國民黨在2008年總統大選沒有意外地打了一場漂亮的勝仗
選票裡面有好多曾經的2000少年傷心的淚水
你對那個人沒什麼印象,只記得他愛慢跑,穿泳褲
出現的時候一定搭配著無數女性的高聲尖叫
我們工作了幾年,有了一點積蓄
但是草莓族這個稱號還是跟著你
你不明白小時候看大人買房子車子怎麼這麼容易
這幾年是存了一點錢
我們卻連到提款機提款時,都不敢多看剩餘金額一眼
這幾年的興趣是用iphone尋找最近的咖啡店
用各種角度把自己的一個下午打卡上傳
MSN宣布結束了那一天,發現自己早已經兩個月沒有登入了
我們早已改用FB記錄所有的小‧確‧幸
無名宣布停用的那一天
我們曾經以為可以把年少的自己永遠存放在無名
有一天終究會回頭去看看痴狂的自己
卻發現這兩年,我們的生活只Line和FB
我們終於沒有備份到無名的網誌和照片
心想這樣也好
我們越來越安靜
認份工作,也不求大幅度加薪
我們差不多是25歲到35歲的七年級
做過一些對於人生的夢,想像過會在28歲的年紀步入禮堂
30歲以前存到人生的第一桶金
偶爾請個特休出國放鬆心情
過年過節有餘力買精品送給父母親
這是我們曾經想像過的二十多歲的青年時期
但事實上是
28歲時發現所謂真愛和財力證明成正比
30歲了第一桶金往往出現在早晨七點鐘的馬桶裡
過年過節咬著牙在紅包裡塞進僅存的現金
上一次出國不確定是到金門還是蘭嶼
所以當我們在18號晚間打開電視
發現一群學生入侵了立法院
為了一個大概聽過,卻從沒有深入去探悉的服貿議題
我們輕輕地笑了一下,沒有發出聲音
〈這幾年我們習慣不太發出聲音〉
想著這陣子又有個晚間八點的政論性節目又有新的話題
19號的新聞畫面,是雞排妹爬上立法院
柯P上台發言,黃國昌老師到現場聲援
但這些都不是重點,我們看到一個刺目的新聞畫面
是一個桌子上排滿了名片,底下跑馬燈描述
這是張慶忠立法委員抽屜裡翻出來的東西
滿滿是中國高官的名片
我們第一件事情,是立刻登入批踢踢
跳過圓仔、黑人陳建州、鼎王打八折的新聞
直接從推文五十以上的文章看起
我們用研讀Paper的方式看過了懶人包、郝明義、鄭秀玲
忽然,我們看懂了這件事情的嚴重性
一直到星期日下午以前
我們其實抱持著參加園遊會一樣的心態
我們到現場,PO了幾張照片上傳到FB
和洪仲丘事件一樣,我們排排坐好在柏油路上
唱著歌,吃著便利超商的微波食品,身旁有一些經過時間篩選的朋友
我們想,這是我表達關心這件事的方式
我們溫和,理性,我們非常有禮貌的向陌生的朋友問好
因為怕清大校長擔心
捫心自問,我們其實隱隱約約知道這件事情最後的走向
但我們不提,也不會和身旁的好友們談太嚴肅的話題
自從藍綠惡鬥以後,
我們只敢嘻嘻哈哈地說正妹的大便也是粉紅色的這類北爛話
自從藍綠惡鬥以後,
我們只敢在JOKE版上絞盡腦汁參加馬Bumbler的徵文大賽
自從藍綠惡鬥以後,
我們只敢在推文裡問吾慾升為什麼沒有找我們play one
我們不談太嚴肅的話題,一個不小心,就陷入立場糾紛、意識形態
就陷入藍綠惡鬥裡
23日晚間七點,學生們衝進去行政院
起風了,所有FB、八卦版,所有熟知的資訊管道開始搖擺
我們忽然不敢在個人動態發表自己的意見
我們忽然不敢說話,我們又熟練的安靜下來
儘管我們心裡隱隱約約知道,他們為什麼會這麼做
儘管我們心裡隱隱約約知道,這件事一定會發生,也應該要發生
甚至,還太晚發生了
我不知道你那一晚有沒有睡著?
直到凌晨五點,水車進場,水柱衝了下來,
我也把棉被蓋了起來,逼自己闔眼。
我以為我現在已經身在一個自由的年代
因為我看過真正的暴民
我看過陳水扁時期的深綠人士,他們拿著整箱的雞蛋,蛋洗行政院
看過計程車隊在競選的造勢場合繞著街區一圈一圈猛按喇叭示威
看過上了年紀的老人們穿著喪衣,在內政部前撒著冥紙,拉起紅字白布條
── 這些大多是低階的工人、勞工、農民
我看過連宋時期的深藍人士,他們拿著汽油彈,出現在紅衫軍的集會
看過邱毅開著衝鋒車,慘遭撕髮迫害
看過拿著鴨嘴油剪,手持鐵條,推倒拒馬,互丟石塊,攻擊採訪車
── 這些大多是中階以上的白領,有人住在天母、大安區
但我看到23號新聞中的學生,
舉高雙手,大喊「不要打人,不要打人」「和平和平,和平和平」
他們手無寸鐵,沒有任何作為武器的工具
他們懷裡揣著筆電,口袋裡放著智慧型手機
唯一稱得上武器的工具,是手中的原文書裡,那密密麻麻的文字
他們筆記著所有學術殿堂中一代代傳承下來的知識
他們試圖在部落格、網路、BBS上以筆為戈
攻伐一座以權利傲慢興築的危城
但始終沒有人注意他們
他們只好用最原始的手段,讓自己成為行動上粗暴的人民
儘管他們知道,真正的暴民是那些拒絕思考的人
真正的暴民是那些不願溝通的人
真正的暴民是那些以一己之私裁一國之大事的人
真正的暴民是外表看不出來的
在內心裡,在腦袋裡,
殘暴的主宰所有自由思維,在自己的內在成為暴君
真正的暴民是文明的外衣,在思想上粗暴地反覆用溫柔的話語強姦你
但他們沒有時間解釋這麼多了
如果不衝進去,
會像多少次立法院、行政院、經濟部、勞委會前靜坐抗議的民眾
最後成為台北市景中,一道瞥目即逝的短暫風景
這一晚我發現我不再年輕
我熬夜,我震撼,我感覺自己的內在的某一個部分受了傷
隔天早上起床,我依然能夠梳洗,
笑笑地聽同事說著小孩、團購的小確幸話題
我們這一代聽過不少悲慘的事情
鄭南榕自焚、林義雄被滅門,陳文成被自殺、吳淑珍車禍半身不遂
陳菊被關了好幾年,施明德22歲起被刑求至滿口假牙
我們不陌生許信良、黃信介的過去
我們其中的有些人甚至認為,台灣的國父是史明
我們痛恨國民黨時期的傲慢
但更痛心民進黨時期的淪落
多少過去的民主鬥士,在轉身之後,成為了另一道權力高牆的版築工
所以我們不看不聽不說
以為這樣就可以讓自己過得舒服一些
直到我們發現,國家大事變成圓仔三個月大又便秘,
霜淇淋打卡了沒,哪裡還有雷神巧克力
塑化劑、毒澱粉、毒醬油,混摻米、假橄欖油、
含鈉奶粉、黑心油、紙餐盒、非中藥鍋底
這些食安問題,兩個禮拜後就會從主播的嘴裡消失
讓我們持續關注下午茶吃到飽,龍蝦吃到飽,夜市小吃吃到飽
我們被快速而無品質的新聞餵養,逐漸被馴服
手機打開就看見最新的生活消息
總統的表達能力只剩下十六個字,每年元旦文告都在拚經濟
我們以為人生就這樣了
存一些錢,有一台車,住一個家,身旁有一個人
不敢生小孩了,因為我們自己就是不想長大的小孩
我們在25歲到35歲這個區間,他們叫我們草莓族,我們是七年級
我們不再年輕,我們已經是這個社會的中堅分子
有些人說我們是青年
但我們很安靜,我們不看不聽不說
我們享受過最完整的自由和美夢,出了社會之後發現一切皆空
我們期待過自己青年時期能成功,出了社會之後發現很多人老而不休
直到看見學運裡的領導者,才發現原來青春從未消逝,只是遷徙
我們看著他們的臉龐,拿著麥克風的手還會顫抖
我們驚訝的發現,這是新一代的政治運動
他們不煽情,不發出叭叭叭的噪音
他們不悲情,說起自己的想法會發抖但是有條有理
他們不濫情,不是因為自己親身遭遇了事件才站出來
他們的關心放在別人的痛苦上
他們看見的是一個不認識的洪仲丘
看見的是服貿過後台灣似乎可預見的政治傾斜的未來
他們不是因為小我才關注政治,他們是從小我中看見大我的層次
所以挺身而出,逼著政府從小我的事件出發,改善大我的體制
他們的年代沒有讀過三民主義,但是他們正在親身實踐主權在民
這是一個新的時代了
我們已經進入青年時期,我們卻幫不上任何忙,我們是失落的七年級
我是一個高中老師
我從思想正確的年代開始接受教育
我經歷過民主思潮、民粹至上、民意運動、政黨輪替
我準時投票,偶爾關心國家大事,不做違法的勾當
我以為,我在做民主的事。
但現實並非如此。
我的選票往往被不夠好的選項綁架,在兩個蘋果一樣爛的狀態下,
我只能盲目的投下並非最能代表自己心中意志的選票。
我從新聞中關心國家大事,
但是我們國家的新聞卻在金錢的魔戒中,被慢慢收編。
我所關心的國家大事,是別人幫我選擇過的國家大事,
而他們淘選的標準往往與我不同,但我卻顢頇不知。
我不做違法的勾當,準時繳納稅金,偶爾遲繳停車費,
我以一種天真的相信,
這些稅金終會來到國家最需要建設的地方,
社會最需要幫助的人民身上。
我卻從來沒有認真監督立法院是否有做到修法、審議
馬英九宣布陸生來台一個月享有補助一萬,我們的學生還在助學貸款
我木然的心抽痛了一下,轉過身告訴我的學生,趕快念書不要鬼混
每年時間到,乖乖地繳納新增的補充保費,
逆來順受的接受油電雙漲的令言。
我不做違法的勾當,我卻天天看著違法的情事在我眼前發生。
我選擇漠視。
19號晚間高雄美麗島捷運站裡,學生發動了靜坐和北部的立院相呼應
我洗了澡,帶著眼鏡、口罩,坐了一個小時後,默默離去
雲林的阿公知道了這件事,周末回家嚴肅地叫了我到客廳
用蒼老口音的台語告訴我:
他十三歲時228事件發生,從基隆到嘉義所有認識的朋友莫不噤若寒蟬
以前的料靶子就是現在的政風科,身為高中老師就是公務人員
不應該出現在那種場合,政府手上有武器,我們只有肉體
好好賺錢,別管政治事,政府只怕有錢人,只要有錢什麼都可以
我低著頭唯唯稱是,
這三年來從來是我教訓學生,好久沒有這樣被教訓
你們看到了嗎下一代的年輕人,這是我們成長的軌跡
所以我們選擇不看不聽不說
非常安靜
所以兩黨都在焦慮政壇沒有中生代
台北市長選舉呂秀蓮還想衝出來
我們努力過,但是失望過,所以我們遠離政治
我們是龜縮的一代,是失落的一代
但你們讓我們看到不同的可能
看到政治除了藍天綠地,還有無形的風自由的空氣
你們是白色的力量,是公民的力量
國木田獨步曾說,
18世紀的關鍵在土地,19世紀的關鍵在人口。
那麼我說,
20世紀的關鍵在群力,21世紀的關鍵在創意。
你們和以前的政治人物不一樣,你們有群力,你們有創意
這是我們這一代,甚至是我們往上的好幾代都無法想像的
我們總以為會有英雄來解救我們,我們崇尚英雄主義
但從來就沒有會飛過金融海嘯的超人
也沒有能在經濟壁壘分明的國際局勢中,飛簷走壁的蜘蛛人
如果台灣是高譚市,我們就是台灣的蝙蝠俠
我們每一個人都是
過去的黑暗讓七年級的我們成為龜縮的一代
我們已經不是學生,我們沒有辦法翹班站出來
我們龜縮,但我們不懦弱
我們用寄了1500顆大陽餅表達我們的諷刺
我們把憤怒寫成每一首藏頭詩
我們把關心藏在每一行反串的推文
我們把期望放在現處立法院的你們
別忘了我們七年級的偶像,從五月天到S.H.E,從周杰倫到蔡依林
哪一個不是可以再戰十年?
就連五五六六,也在我們七年級生的早晚反串下
被迫在五月中合體舉辦巡迴演唱會
我們七年級生,失落過十年,準備再戰十年
謝謝你們讓我們知道
有一條非藍非綠的道路,只有公民參政,只有主權在民
但你們別忘了
你們是公民,不是政治人物
希望你們永遠記得這一點,這是讓我們繼續支持你們,最重要的因素
妹妹問我:
鎮暴警察都出動了,霹靂小組都進來了,金小刀也回台了,
接下來會怎麼樣呢?
學生問我:
學運破壞了好幾億的公物,還吃了蛋糕跟太陽餅,難道不是暴民?
我以前會氣急敗壞地想扭轉他們悲觀偏斜的觀念
現在我不會了
這是一條民主的道路,我們還有很多要學習
最重要的一條就是包容不同的聲音
所謂的進步絕非一蹴可幾
真正的果實會在十年後、二十年後才會熟透
落在下一代台灣人的手中
就像教育一樣
所以,我將堅守我的崗位,用我的方式與你們一同進行這場公民運動
我有一把火
不是龍應台和胡美麗那把熱烈的野火
不是欲燎原卻一吹即滅的星星之火
我的火,是時代的眼淚,闔在歷史的蚌中,成為民主的珍珠
我以舌頭彈它,以唾液潤它,
我將在每一堂國文課中燒,吐氣如蘭,咬字如玉,含義如珠
我要燒,我不是在這把火中求毀,
那是小小的種,燙在每一堂課的語文拋接中
我要燒,燒出下一片美好世紀的初苗,
這火溫潤如玉,緩緩的燒
當學生問我,你們算不算暴民時
我會告訴他們:
「季氏富於周公,而求也為之聚斂而附益之。
子曰:「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
當學生問我,台中太陽餅倒底好不好吃時
我會告訴他們:
「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
當學生問我,服務貿易究竟好不好的時候
我會告訴他們:
「子夏為莒父宰,問政。
子曰:『無欲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
所有的運動都有終點,所有的新聞都有疲憊的一天
台灣人是健忘的,台灣人是心軟的
但我會在我的位置上,持續我的方式,
把這把公民之火一間間教室,一屆一屆的的燒下去。
我感謝你們指出一條新的道路,
讓多年後的我想起:
我是青年,我是七年級生,我是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