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一千零一夜 - 建築師 |
在巴黎這樣的國際大都市,什麼樣的人都有,他們可能說著一口流利的法語讓你誤以為是法國人,但其實跟你我一樣都是遊客、移民,或是移民後代。大家各自有著自己背後的文化和價值觀,因而造就了各種不同面向的巴黎。
在這裡我們遇到形形色色的人,發生著千奇百怪的事,慢慢道來,是另一個一千零一夜的故事。
———————————————————————
我們的辦公室,位在巴黎既羅浮宮之後,觀光客最多的地方,那就是蒙馬特聖心堂的山腳下。從辦公室出來,一年四季都會遇到拿著地圖尋找聖心堂的觀光客問路。其實我們想去的地方就在眼前,但我們卻迷失方向找不到。
這一帶有很多特色小店,還有巴黎的永樂市場(布市),還有很多藏身在大門後的藝術家、建築師、設計師或各種創意人的工作室。這裡與非洲區只有一街之隔,是非常生氣蓬勃,又有人覺得混亂的一區。
我們辦公室所在的這一片建築群,前身是電影工廠和製片公司。這一大片的土地都是同一個房東的。推開一道鐵門,三進的院落,一樓都是辦公室,二樓以上是住家。看似平凡的小院落裡,有設計公司、影片製作公司、建築師事務所、室內設計公司、平面設計公司、裁縫⋯等。這些因房東吝嗇而年久失修的老房子裡,每年源源不絕的產出各種書籍裝幀、商業空間設計、展覽、影片⋯等,甚至瑪丹娜的MV,是一個臥虎藏龍的地方。
我們在這裡落腳已經十多年,從剛開始和其他創作者分租一間辦公室,到後來我們將辦公室前後二間全部租下,成為唯一橫跨前後二進院落的工作室。
法國地裡位置偏北,所以大家租房買房時都著重天然的採光照明。我們也將辦公室的重心移到光線較佳、鄰近前院的空間,面向後院較陰暗的辦公室就拿來做倉儲空間。但由於前院是鐵捲門,我們出入還是得走第二進院落的後門。
公司平日裡只有我和外子兩人,在巴黎市中心用這麼大的工作室似乎有些奢侈,但我們因為工作的需求,偶爾會有合作對象來訪,又需要接待客戶和儲存空間,就想辦法維持公司的穩定營運而不出租另一半的空間。
巴黎這種聚落式的建築群體,就像北京的胡同弄堂或以前台灣的眷村一樣,鄰居發生點什麼事,大家彼此都會知道。不過這種情況並不是因為鄰居關係好而一傳十、十傳百,而是巴黎老房子隔音差,還有行動電話在室內收訊太差,大家一接到電話就在院子裡講,所以一不小心就什麼都知道了。
比如說我們後院那間辦公室,它對面的二間辦公室這十多年來換了好幾次房客。先是一對做時尚刊物的夫妻,後來太太離開了剩下先生,先生就自己做了一個線上婚姻顧問網站。後來這位先生也無法獨立負擔二間辦公室的房租,就將一邊租給二位建築師。後來這位婚姻顧問先生退租之後又換了一個平面設計工作室。平面設計工作室覺得這個工作空間過於挑高,冬天開暖氣都不容易取暖,去年暑假又換手給一個年輕建築師,最後這個年輕建築師將另一半,另外二位建築師的辦公室也租下,最後二個空間又合併在一起。
這個院落裡的房客大概就是這樣,來來去去,房客變二房東又變房客,最後只剩下我們和第三進院落的製片公司還存在著,我們看著他們的男孩兒長大,他們也看著我們的女孩兒長大。
剛剛說到後院辦公室的對門,去年搬來的那位年輕建築師在還未搬來之前,就大張旗鼓的幫房東翻修了房子,從裡到外埋管線、刷油漆、鋪地毯,做了一整個暑假的工程。他原先只租下一間辦公室,因此工人刷漆的時候,就只刷了他那間辦公室的外牆。這局部新刷的外牆,為原先破舊的院落帶來了朝氣,卻也更顯示出旁邊二側的破舊不堪。於是左邊的裁縫太太向工人要了點油漆自己刷新,右邊的建築師也同樣效仿刷漆。
工人們做工,我卻從未見過這位建築師,只有我另一半見過,因為他向我先生借我們放在後院的椅子。這位建築師借椅子的原因,是為了能夠在他施工中的辦公室講電話,他用完就將我們的椅子鎖在他的辦公室裡。他們後來一整週都沒有裝修,我們的椅子就鎖在他辦公室裡一週。
完工後去年秋天他們搬進來了,是一位很年輕的建築師老闆,穿著十分乾淨而不苟言笑,還有他的三四位面無表情的員工。他們的辦公室修繕地耳目一新,還在大門口和院內掛上公司招牌。我好奇的上網看了一下這間公司,原來是從巴黎富人區16區搬來的事務所,看似和前合夥人拆夥後才淪落到我們蒙馬特這種窮困潦倒的聚落。而我們新鄰居最大的特色就是:見到人不會打招呼。
回想我剛搬到巴黎時,還不知道在院落裡、樓梯間見人要打招呼說繃啾,有一次被一位老太太鄰居「狠狠地」糾正,說見到鄰居說繃啾是基本禮貌,後來我也就慢慢懂了。有小孩之後就更要教小孩禮貌,見人打招呼說繃啾就更不可少。
不過這個世界並不是我們所想的那麼簡單,也不是所有的法國人都這麼有禮貌,都見到人會打招呼說繃啾。就算是一群等在學校門口接孩子的家長都不一定會互相打招呼,就不用指望鄰居要有禮貌了。這些年我們就會打招呼的就打招呼,不會打招呼的就彼此當隱形人。
只是,我們對門的建築師不但不會打招呼,一整個暑假和秋天的中午還使用我們放在後院的桌椅用餐。就算我在中午從後門進入辦公室,他們坐在我們的桌椅上吃飯,不到一公尺的距離,也不會打招呼。
同樣的,我們前院後院的辦公室外也放有戶外用桌椅和植栽,常常有陌生人坐下歇腳聊天,晚上還有鄰居乘涼聊天。因為我和外子兩人都不是小氣的人,也就不太跟他們計較,也沒想過把戶外用的桌椅收進辦公室。
除了我們的桌椅,某天早上對門的裁縫太太很不高興的一邊碎念一邊撿著她花盆裡的煙蒂,看來建築師事務所加班一夜的人,把她的花盆當煙灰缸使用。裁縫太太抱怨過後,我們戶外的桌椅上就出現了一個煙灰缸,煙灰缸裡永遠滿滿的煙蒂。
新搬來的鄰居這麼難相處,今年的暑假第二進的院落裡又搬來了另一個建築師事務所,就在我們後院辦公室的隔壁。他們有著原始動物畫地盤的特性,很快在建築中庭裡放了二個無敵大的盆栽,隔開了屬於他們的場域。然後他們在自己的場域中放了桌椅,暑假的時候就在庭院裡工作。這真是太酷了,一邊工作還可以一邊曬太陽。某天早上十點多,樓上鄰居放了個音樂不合他們的意,院落裡工作的建築師們馬上朝著樓上的鄰居破口大罵,要對方把音樂關掉。當然,他們也是一群和左鄰右舍見了面不會打招呼的人。
剛開始遇到這種不會打招呼的人,我常常會想:「是不是因為我是亞洲人?」後來發現是我自己想太多了。有一種人就是這樣,不是因為我是亞洲人,而是他們只和他們覺得有利益關係,或他們覺得該打招呼的人打招呼。那麼以前我不是被鄰居老奶奶白罵了嗎?不,在法國做人的基本原則還是要有禮貌打招呼的,依自己喜好而選擇說您好的,是錯誤的。
在戶外工作的建築師們每天過著他們很酷的生活,在院子裡工作、開會、吃飯、曬太陽,當然也不忘叫上他們的朋友,晚上也順便開個趴,打算整個暑假就很酷的在院子裡度過。
我們主要的辦公室鄰近前院,是人來人往進進出出的地方。幾年前當我們在前院放戶外用桌椅時,住在前院的管理員就用她的盆栽們將桌椅圍了一圈,左右鄰居們就常常在此乘涼聊天。而我的辦公桌在窗戶旁,因此工作中常常有牆腳閒話可聽。這天,樓上的住戶們憤怒的向管理員表示後院的建築師們每天都在院子裡開趴,搞得大家沒辦法睡覺。管理員也在抱怨,他們將一個地址分租給很多人,她每天都收到很多新名字的郵件。
一個暑假,鄰居們的氣氛就是這樣一觸即發,原本相安無事的院落,變成隨時可能開戰對罵的緊張關係。某次我從後門進辦公室時,後院對門的事務所年輕老闆正和他的女員工有說有笑的在我們的桌椅上吃飯時(當然看到我開門還是一個不打招呼),樓上鄰居衝下樓來要他們說話小聲點,雙方就吵了起來。此時正是同一個院落裡,另一群每天開趴的建築師們被樓上住戶厭惡至極點的時刻,對門的年輕老闆正好撞在大家憤怒的槍口上。
被人家說:「說話小聲點!」我們通常會禮貌的會說聲抱歉,然後降低自己的音量。但這位年輕的老闆卻是振振有詞的和樓上鄰居吵架,覺得自己一點都沒有錯。今年的暑假,劍拔弩張的過到一半,後院的建築師們就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裡了。
相較於另一群在院子裡曬太陽工作的建築師,我們對門的建築師事務所則是小公司大機器。新裝修的辦公室乾乾淨淨整整齊齊。裝修的好不好看?那就不用說了,能把這種有味道的老房子裝修成新式大樓的日光燈管辦公空間,這種功力沒有一點僵化的腦子是做不到的。
這樣的辦公空間配上一個戴著眼鏡不苟言笑、穿著筆挺襯衫和乾淨羊毛衫的老闆,從外表上看來,是一個好學生誤闖放牛班的樣子。而這間公司的員工不像老闆,是「偶爾」會打招呼的人,不過他們還是面無表情上下班,不像是活著的人。
我常常和外子工作到一半,在休息時打開後門喝杯咖啡,看到對門的員工們每天從早到晚就是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穩如泰山、一動也不動,彼此間也不會說話,一整天就是沒有表情的盯著電腦螢幕,不太像是做設計的人。不過這一切都不干我們的事,大家各過各的就好。
週五的下午,因為罷工塞車,外子四點就離開辦公室去接女兒放學。他們在車陣中塞到六點多鐘,我也結束工作離開辦公室。我從後門出來,發現我們後門的牆邊有一小座山的垃圾。是誰把垃圾丟在我們門口?我看了其中一個廢棄大紙箱,是大型雷射印表機的墨水夾紙箱,原來是對門建築師。
我敲了敲他們的門,一個員工出來開門。我說:「您好,請問那堆垃圾是你們的嗎?」對方轉頭問老闆:「安湍,那些垃圾你要怎麼辦?」另一個房間傳來我聽不清楚的回答,眼前的人接著回覆我說:「我們一會兒就會拿去丟了。」
得到這樣的答案我感到非常不滿意,看著一堆的垃圾,要是被我那個性格暴躁的另一半看到,他應該會去找對門的建築師吵架,我得在他接孩子回來之前處理好這件事,以免他和鄰居鬧翻。我去找了管理員,管理員剛好不在,平日裡幫她工作的兒子跟我一起到後進的院落看那一座小山的垃圾。管理員的兒子搖搖頭說:「我真是受夠這些建築師,他們為什麼不放在自己門前?」
是啊,空曠多院落,他們的門前比我們還寬敞,這種自己門前整潔乾淨,別人家是垃圾場的態度我不欣賞。我再次敲門,請對方立刻將垃圾移開。此時那位年輕老闆氣急敗壞的衝出來,開頭就罵:「這位女士,我們相識一年多,您從來不和我打招呼,您現在一來就是和我說垃圾的問題,您這樣非常不對!」
法文有一句俚語是「混蛋就是自以為什麼都能做的人」,大概就是在形容這位年輕老闆。
我這幾週來因為女兒學校家長代表的關係,讓我從原本一直還是學生心態的害羞,瞬間蛻變為就算面對我最怕的「學校」、「老師」和「家長」都得要淡定又堅定的態度。此外和那些無比雞歪又機車的家長過招,也讓我不得不瞬間變成一位爭取自己利益的女王蜂,這幾週完全處在一個沒在怕硬碰硬的狀態。聽到對方這麼說,我當然也不甘示弱的迎擊:「我是會打招呼的,不過是和您的同事。不打招呼的是您!用我們的桌椅也不打招呼。您的垃圾麻煩放在自家門前,我們辦公室的門口不是您的垃圾場!」
說完我就和管理員的兒子離開,剛好在前院遇到買菜回來的管理員,我們就在說剛剛發生的事。此時,年輕的建築師老闆自己提著垃圾出來,看到我在和管理員說話就破口大罵:「因為垃圾這種小事妳也要跟管理員說,妳這個瘋子!妳是瘋子!」管理員和她的兒子同時回應他:「是您自己的問題,把自己的垃圾丟別人門前!」這位年輕老闆一路念念有詞忿忿地去大門口丟垃圾,回來的時候還想繼續對我怒吼,卻被管理員的兒子「嚇!」的一聲狂吼回去,好學生突然嚇到,以為會被揍然後憤憤的閉嘴走人。
對於這種狂吼亂咬的瘋子,大家都知道我回應的態度,就像在「巴黎一千零一夜」的M媽對我狂吼時一樣。我沒有必要因為對方的狂吼失態,而把自己也降低成那樣的水準一起潑婦罵街。經過我短暫而又豐富的人生經歷,我知道這樣的人一定有他自身的問題,而時間會慢慢的證明一切。
喔,這個故事的後記,是我那位去接小孩放學的另一半。原來他四點多出門時就看到這一座山了,只是他怕接孩子遲到而沒有處理。當我打電話給他的時候,正是瘋子建築師對我狂吼的時候,我另一半聽到吵架的聲音,居然在電話中說:「我們不要理那些建築師就好。」好像擔心我會把對方生吞活剝吃掉的勸架語氣,對此我早已經習慣,我另一半是標準「小孩打架先罵自己孩子」的個性。對孩子是這樣,對我也是這樣,什麼事情都是我們不對在先。像我另一半這種人在法文裡也有個形容詞,叫faux cool,就是看起來很隨意很酷,但事實並不是,看他對女兒的要求便知。
如同「巴黎一千零一夜」的開頭,這裡有著形形色色的人,有人道貌岸然,也有人衣冠禽獸,很多美好的外表下其實藏著虎狼之心。當然,也不是穿著體面,行為舉止就會得宜。我原本只是在藝文圈的同溫層內,往來的是許多好奇心強而思想自由的創作者,或博物館美術館裡的專家學者。現在因為女兒學校的關係,必需走出同溫層跟這些虎狼之輩交手。我如何在短短的幾週迅速蛻變為女王蜂?法國中學第一學期已經結束,歡迎大家明天同一時間準時收看「巴黎一千零一夜 - 女王蜂 」。
「戴藝術創作工作室地址」的推薦目錄:
戴藝術創作工作室地址 在 你(妳)好,我是莎拉。 Facebook 八卦
[海洋之子](葉佩雯)
在妳有記憶以來,能夠記得、承認,並感覺深刻的初戀,是發生在小學二年級的時候。
·
·
·
·
許之邕第一次跟著哥哥,還有哥哥其他朋友一起踏進家門那日,一群人在還在玄關處脫鞋,妳一聽見來人的聲響,便耐不住好奇興奮地衝下樓想探個究竟。其實妳很清楚即便妳多麼三八地在眾人面前繞,也不會有人多搭理妳,因為妳太小了,小到不夠有趣,也無法聽懂人在妳面前笑鬧些什麼。
·
妳是這個家無法整除似的多生的孩子,上有一個大妳七歲的哥哥,和大妳九歲的姐姐。人一知曉這樣的年齡差距,便能直覺估算出妳是「不小心」多生的。
·
沒有年紀相近的玩伴,表哥、表姐、堂哥、堂姐也都落在和兄姐相差不遠的年齡區間,因此妳的童年相當寂寞、十分渴望得到關注。妳或許是父母老來得子的小確幸,但在兄姐之後,他們基本已對教養一事沒有太大初為人父母的熱忱,所以哥哥姐姐小時候有的,妳小時候未必有。妳的成長歷程有點像是兄姐的劣化山寨版,妳懵懂知道一些自己應得的,然而卻無法計較,畢竟人怎麼能和自己未曾參與的過去討價還價?只能安慰自己這只是一種生不逢時,並不是刻意冷落。何況在兄姐出生之後的世界,其實沒人期待妳的出現。
·
許之邕是當時哥哥的朋友中,唯一願意和妳多說兩句的。他不像其他人那樣對妳視而不見,在妳發問時也願意認真回答。
·
那次他們來你們家社區籃球場打球,眾人書包往客廳一扔,復又衝出門去,妳急急追問:「你們要幹什麼?」妳血緣上的親哥哥、擁有百分之五十相同基因的人,只回頭警告了一句:「妳不要來喔!」就帶頭衝走,只有他好像刻意放慢了速度穿鞋,溫和地覆妳:「我們去打球。」
·
「許之你不要理她啦,我妹很煩。」哥哥隨後再喊了一句。當時哥哥和死黨們喜歡取姓加上名的最後一字,合成一個較為簡短的綽號,哥哥叫沈建偉,因此人都喊他沈偉(爾後他自己演繹為「神偉」),許之邕的邕字不容易認也不好唸(音同「雍」),所以唯獨他破例取了姓加名的中間字,綽號許之。
·
聽見哥哥的話,許之邕只是微笑,沒有搭理,然後輕聲和妳說了再見,才關門出去。從關門的聲音聽得出來是控制了力道,禮貌而珍惜地將門帶上,少了幾分青少年不顧不管的暴戾,令妳留下極深極好的印象。
·
往後若是許之邕來,妳便會食髓知味似地湊上去和他說話(因為妳知道也只有他會理妳),問他一些「你都考第幾名」、「你會玩牆壁鬼嗎」之類對妳而言很高級的社交問題,或是炫耀似地拿出新玩具、貼紙簿給他看,暗示他妳的品味很好,是很特別的女孩子。不過這也僅能算是小孩子試圖引人注意的手段,和戀愛的範疇還離得很遠。
·
·
·
·
妳能夠判斷出或許是戀愛了,是在升小三的那個暑假。
·
許之邕和哥哥的其他朋友來家裡社區游泳池游泳,妳不會游,只能湊熱鬧似的待在旁邊較小較淺的兒童池,眼巴巴看著。妳突然疑惑為何自己總是只能待在「邊緣」。妳想要、想做的,往往因為兄姐已經有了、做了,父母懶了、累了而被放棄犧牲,妳完全不像一般意義上的么女那般受盡萬千寵愛,倒像一個家庭中的局外人,只是偶然寄宿在這似的。因為太渴望參與眼前人聲沸騰的景象,噗通一聲,妳趁沒人注意就紮進大池之中,想默默加入哥哥們潑水、繞圈的遊戲。
·
沒想到妳一跳進去,學樣擺動四肢想浮游起來,才發覺根本沒辦法,水的密度屏障使妳無法呼吸,而且不論怎麼掙扎,都離水面尚有一步之遙,而那正好是世界上最遙遠的一步,生與死的界線。就在妳發覺自己可能要不久於人世,腦中一片反白,再也沒有力氣運作身體之際,妳突然感覺到胸肋之間一陣用力擠壓,原來是有人一把攫住妳,下一秒就將妳拖拉到水面之上。
·
妳得救了。
·
妳不停地咳、不停地嗆,許之邕輕拍著妳的背,邊說不急不急、沒事,一邊將妳帶至池邊。
·
當妳終於從溺水的生理狀態中回過神來,不再感覺每一口呼吸空氣都是濕的之後,妳緊緊抱住許之邕,擋不住的後發驚嚇令妳哇的一聲哭了出來。雖然已經抵達安全之處,許之邕感覺到妳不安的需要,還是順從似地回抱著妳,安撫著妳的情緒。
·
這是一個男人的身體。不知哭了多久,妳突然閃現這樣的意識。
·
然後妳從許之邕的肩窩間抬起頭,和他四目對視,妳發覺雖然身體開始莫名緊縮害臊起來,卻不願意離開與他的肌膚相親,復又將頭擺放回去,更緊緊擁著他。
·
「要不要上岸休息?」許之邕問道。
·
「不要。」妳迅速霸道地回覆。
·
「妳如果要繼續待在水裡,那去兒童池好不好?比較安全。」許之邕又建議。
·
妳不知道該怎麼辦,妳只是不想離開他,但又不曉得該怎樣表達,所以還是回答了:「不要。」
·
「沈照君妳幹嘛?」玩得不亦樂乎的神偉哥哥,在妳鬼門關前走一遭後終於發覺妳的異狀,朝你們喊道。
·
而妳只是斜眼怒視著可能召回許之邕破壞妳小幸運的哥哥,一言不發。
·
「她剛剛不小心跌下水,我帶她上去。」許之邕代答,然後抱著妳開始朝水中的梯子走去。在向上爬的過程中,妳的身體一離開水面,少了水的浮力,妳原始的重量竟壓得他輕哼一聲,但他還是沒有鬆手,盡責地將妳帶離池水。
·
他將妳放下,確認妳的雙腳踩穩在地之後,欲轉身下水,妳卻不放開在他肩背上的雙手,還是圈著,他只好蹲著與妳平視,輕聲問:「怎麼了?」
·
愛情故事突然發生,像小田和正那首著名的日劇主題曲。
·
在他之前,妳其實也曾幼稚地笑嚷著喜歡誰、喜歡誰,有時是安親班的大哥哥、有時是鄰居的小朋友、甚至是街口便利店的店員⋯⋯。
·
可是妳知道這次不一樣。
·
這個不一樣,一瞬間燙得妳無法言語也無法放手。然後妳才明白,原來妳一直都喜歡著許之邕,從見到他的第一刻起,他頎長的肢體、溫和的嗓音,還有眼底似星空的無垠,這個男子逐漸打開了封印在妳幼小軀體內,人類本能的秘密。
·
這是妳罪證確鑿的初戀。大人不會了解,可是妳確實知道,妳就是戀愛了。
·
·
·
·
秋蟬不忍地鳴叫,聲聲不捨小二的夏天還是結束了。
·
升上小三不久後,妳和哥哥突地被爸媽轉出十二年一貫的私立貴族學校,進入公立體系,連在美國唸高中的姐姐也回到台灣升學。那連棟拔地起,高聳入雲圍城妳童年地理,有籃球場、有游泳池的高級社區,亦連夜倉惶轉換了風景,變成最尋常的灰泥顏色,家徒四壁。
·
或許由於妳一直是家裡的局外人的緣故,從來沒有人認為有必要向妳認真解釋到底發生了什麼,妳也就這樣不明就理地長大。
·
很久以後,妳才拼湊出原來是「非法借貸」四個字,讓原先明亮鮮豔的一切染上從前被認為是髒的顏色,但也從來與妳無關,像是上個世紀的事。噢對了,妳的童年本來就是上個世紀的事。
·
妳再也沒有見過許之邕,不過往後若是有人問起妳的初戀,妳總會回答那個在水邊的名字。
·
·
·
·
(二十年後)
·
許之邕或許是妳化學上的初戀,但實際在生活中發生形貌改變的初戀,其實是在久遠以後的十七歲,妳和鄰校男生談過一段兩個月進展到三壘還來不及全壘打的戀愛,對方用沒感覺了與妳分手;然後是大一時和打工的同事交往過一年(也是他破了妳的處女之身),他說膩了想分開一下便再也音訊全無。
·
接著,居然就是最後了。
·
妳在大三時倒追偶然在全國大專論壇認識的斯文男孩,順利交往後,便一直過到了現在。
·
他在北部海邊仿藍白希臘風的景觀餐廳向妳單膝跪地,舉著從交往開始就默默存錢買下的、不到一克拉的鑽戒,請求妳嫁給他。一切符合妳一直以來向他明示暗示的想像,在一個妳有化妝、打扮精心、天清氣朗的日子,集結雙方好友的突擊驚喜,妳感動答應,哭得涕泗縱橫。
·
妳在驅車回程的路上緊靠著何彥宏,從此以後該稱為未婚夫的男人,一邊欣賞把玩著戴在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自己倒追來的男人向自己求婚、對自己許下一生的承諾,應該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事,妳也的確覺得很幸福。
·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有時候,妳總會感覺少了些什麼,害怕自己的生命就如此這般,可以想像地結束。
·
然而事先預測與精準執行不就是人類總在追求的嗎?
·
一旦事情無法按照己意開展,人往往抱怨、感到痛苦和不公。妳在於女人而言最困難也最重要的事上做了極準確的評估,所有進程至少直到目前為止,都按照妳的心意,八九不離十。
·
接下來你們會開始看婚宴場地,妳嚮往戶外婚禮,能辦在海外當然是理想,但妳知道僅憑未婚夫的財力不啻是天方夜譚,而自己父母的錢應該僅夠他們養老,若要他們為自己的夢幻出一點好像有些不孝,只能打消這個念頭選擇島內的地點;未婚夫家裡是相當不虔誠且開明的天主教,然而妳的父母卻有些台式迷信,恐怕要遵循父母意志找個老師合個八字算個日子,若如此還有日期限制,地點找尋會更加困難;婚紗、婚攝、婚秘、喜帖、喜餅,為了省錢妳樣樣都得親力親為,未婚夫性格雖好也願意幫忙,但這種事向來是女人的天下,且老實說妳認為他的美感不佳,還是自己看顧著才安心;蜜月地點妳已經想好幾個地方,行程可以交由未婚夫規劃;結婚後你們應該會住進未婚夫父母提供的一套房子,地點偏遠(進市區很麻煩的一個地方)也完全沒有裝潢,若想住得舒服一點,恐怕要去小額信貸一筆錢,空間規劃可以麻煩一位在做室內設計的高中同學,妳看過她的作品很喜歡,說不定還能拿到折扣⋯⋯。
·
一瞬,手上的戒指竟變得好重,雖然還不到一克拉,但突然妳嫌這戒指太大了,大到得用妳整個生命才能扛起。
·
「怎麼了嗎?」何彥宏問,邊親暱地用手磨蹭妳的大腿:「妳好像有心事。」
·
這是妳最喜歡他的一項超能力,不論妳怎麼努力假裝,總是能看穿妳的身體,得知妳心裡的什麼鬆了或緊了些;不過有時妳也很討厭他對妳的敏銳覺察,這表示妳不太能做壞事。
·
幸好雖然他看得出妳的情緒變化,卻參透不了箇中緣故。妳向來很會說話,小時的不被重視令妳練成不停說話引人注意的能力,就算沒人在旁也會跟自己說話。若妳真要騙他,妳總是有辦法圓得過去。
·
「可能剛剛海風吹太久,頭有點痛。」妳答。這倒是真的,妳只是說得稍微嚴重一點。
·
「那等下回去我幫妳洗頭順便按摩。」他輕柔回答,充滿對妳的寵溺。
·
「你們不要還沒結婚就趕著洞房好不好,太閃了啦!」說話的是正在開車的友人阿布。
·
阿布是何彥宏從國中就認識的死黨,這一路看著你們愛情長跑七年,時常給他出一些餿主意,不過人不壞也挺好相處。有趣的是,他是個性格外貌和何彥宏幾乎完全相反的男子,懶散、粗魯、愛耍小聰明和一點小流氓,煙和髒話不離口,但基本上是個狐假虎威的人,面對真正的惡勢力很容易就退縮、見風轉舵。
·
「你怎麼從來都不會說要幫我按摩?你怎麼不去死一死啊?」講話更粗魯、搶著回話的是坐在副駕的阿布女友,比比。
·
這是妳認識阿布以來他換的不曉得第幾個女友(有時還會同時有兩、三個),當妳熟悉阿布的戀愛慣性之後,就不再認真記他每個女友的本名(記得綽號都算是很給面子了),反正隨時有可能換。不過或許是年紀到了或許是遇對了人,比比和阿布交往已經超過一年,所以妳不但知道比比本名,也知道比比這個綽號的來源是她的英文名字Abbie。
·
「哈哈,只是幫她洗頭而已。」何彥宏出聲緩頰。
·
「妳真的很幸運,」阿布直視著後照鏡中的妳,口氣突然雙親般語重心長起來:「撿到我們天下第一帥童子雞,要好好珍惜啊。」
·
「我很珍惜啊,他是我倒追的耶。」妳答。一朵勝利的微笑掛在臉上,語氣也隨之驕傲上揚。
·
妳覺得自己絕對沒有歧視的意味,可是妳很明白,妳絕對不要過像阿布、比比那樣「亂七八糟」的人生,將男女情愛當作遊戲,說換就換、想幹就幹。雖然何彥宏並不是妳的第一個男友,但妳自豪自己足夠珍惜、絕對努力,用心將你們的情感經營在正道之上,妳認為這足以彌補他不是妳的初戀、妳已不是處子之身的這些事。
·
妳是何彥宏第一個女友,想當然爾,他的童子之身也是妳破的。你們試了好幾次才終於完整成就標誌性的第一次,沒有他太緊張硬不起來、射不出來、一直軟掉⋯⋯的問題。妳能感覺他是從那之後才更投入這段戀情的,因為妳是領著他、陪著他一起經歷那些尷尬又慾望十足的時刻、聽見他射精時忍不住發出如少女嚶嚀聲的第一人,他因此將妳當作可以分享所有丟人秘密的對象,因為再沒有什麼比起性的那些要更令人沒面子的了。
·
妳追他、妳奪走了他的第一次、妳使他用妳想要的方式求婚。有時候,妳會感覺在你們的關係之中,妳好像比較像個男人一樣。
·
這令所有還在苦戀裡纏鬥的姐妹們欽羨,妳有辦法訓服自己的男人,紛紛追問妳的禦男之術。而妳總是裝一副高人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樣貌,因為老實說妳也有點疑惑,怎麼自己就這樣瞎貓碰到死耗子似的和未婚夫交往下來。可是妳倔強地不想讓人覺得這單單只是妳的幸運,和妳的能力無關,所以總刻意強調他是妳「追」來的事實。在姐妹們遇見任何情感挫折時,也會以導師姿態說些兩性專家般的激勵評論。反正人總能從看似堅實自信的語言中,擷取出屬於自己靈藥般的一部分,盲目地照做或是不做,只要飲鴆止渴即可。
·
·
·
·
轉入公立小學後的前兩個禮拜,因為還沒拿到新學校的制服,妳只好穿著原本私立學校的制服去新學校上課。私校的制服相當高雅,粉色圓領襯衫及深藍色蘇格蘭格紋毛呢背心百摺裙,下身穿黑色高筒襪及柔軟的手工羊皮皮鞋,女學生還有與制服相配專屬的各種髮飾,髮圈、髮箍、髮夾、貝雷帽,端看自己想如何打扮。對於小孩教養已沒有多大熱忱的母親,搬家後更顯鬱鬱寡歡,所以在新學校的起始妳總是自己胡亂打理,不過卻因為那一身看就知道名貴的制服,妳在新學校中竟引起一陣不小騷動,每天都有人在下課時間趴在教室窗台偷看「像公主的人」。
·
所幸這樣的情況在妳得到新學校的制服後就退燒不少,不過班導在上課時總喜歡有意無意地當著全班的面問妳:「這個妳學過了嗎?」還是讓妳默默獲得不少關注。
·
私校的辦學教育,尤其是小學部,往往超前公立學校許多,而妳的確都學過了。班導這樣的問話常令妳不知所措,因為妳在原本的學校只是再普通不過的學生,卻因為轉到另一所學校而變得不一樣,這令妳的「新」生活反而不似父母兄姐那般愁雲慘霧。也是從這時開始,妳發現原來外表裝扮可以愚弄人,然後又因為這個領悟終於明暸家中其他四人的愁雲慘霧從何而來。
·
妳忽然有點嫉妒他們也有點可憐他們,嫉妒他們擁有的那麼多又那麼早;可憐他們飛得太高所以摔得更傷。不像妳,很快就認命,親切地在平凡之中做個萬人之上。
·
姐姐因為曾在美國唸高中,英文能說得像母語一樣,考大學時便取巧選了外語科系,順利推甄上了名校,畢業後依靠優秀的外語能力在跨國企業工作;神偉哥哥則不知是真心惋惜還是因為能力不足假裝感慨,總愛說自己原先也要隨姐姐去美國的,要不是當初家裡怎樣怎樣,自己現在絕對不只這樣那樣。妳時常在他又抱怨時奇異地想,或許他真的如他所言天生就是做老闆的命,才會把員工身份做得如此不好,三不五時就換工作,眼高手低無法安定。
·
父母為了切割財產的連帶責任向法院訴請離婚,三個孩子的監護權都歸在經濟狀態看似相對正向的母親名下。
·
父親宣布破產,母親得以保留一些資產養育你們及過活。兒女成年各自分飛之前,你們一家五口還是生活在一個屋簷下,爸爸還是爸爸、媽媽還是媽媽。可是妳總感到有些怨懟,怨「離婚」這兩個字讓妳的家庭有了一道裂縫、不完美;然而哥哥姐姐卻對這樣的技術離婚大為激賞,覺得要不是這樣連家裡最後的一點什麼也要被奪走,情感關係可以為了現實低頭。所以妳幾乎沒有對他人說過父母其實已經離婚的事,反正外表看不出來,解釋起來也麻煩。
·
·
·
·
何彥宏雖然早已見過妳爸媽,也在一些巧合的情況下、非為了特定目的地見過妳的兄姐,但以未婚夫的身份和妳全家人吃飯,這日還是頭一遭。
·
妳在和家人見面前特意要求大家不要提起爸媽已經離婚的事,不用因為即將變成一家人而覺得什麼都該講。妳很清楚哥哥常常因為想要提醒旁人自己的不一樣,脫口就將小時的家境富裕當作賣點一樣宣傳;姐姐雖然不會逢人就講,但或許是受過國外教育比較開放,聊到自然之處也不會刻意隱瞞。
·
總之,何彥宏是妳認識的一個再平凡老實不過的人,妳希望他就知道妳曾是個落難公主便好,父母為了財產技術離婚一類不大光彩之處能藏著就藏著。反正誰的身上沒有幾點黑暗,不影響他人自己心安理得便罷。就像妳總是對物理上的兩位前男友不願多說什麼,對許之邕那沒什麼的純愛卻願意多做著墨一般,妳想要盡力活在人會欣賞的純潔之中。即使一些不那麼純粹的事物的確為妳帶來了低俗的愉悅,卻不想也不能承認妳就是那樣的人。那就像是社會的探照燈,越是光潔明亮地將人圍攏,暗影也勢必蔓生,免不了的,人在光照之下都揹著影子在過活。
·
何彥宏預約了一家知名老牌臺菜餐廳,在米其林餐廳指南進入台灣市場後亦榜上有名。
·
哥哥不出所料,又開始炫耀似的說起自己曾吃過更好的,這家只能算是知名度高,騙騙觀光客可以,內行老饕才不會來一類,若有似無給人下馬威順便往自己臉上貼金的言語;姐姐向來不喜歡臺菜,小鳥般只意思意思夾了一點東西到盤裡,但還是禮貌地維持進食貌;爸媽的外貌裝扮在長輩之中算是相當體面,頗有大戶人家風範,有時甚至會讓妳感覺好像妳不是這家的女兒一樣。
·
同行的尚有哥哥結婚三年的妻子,和姐姐的一對龍鳳胎兒女。姐夫到國外出差沒來,這使妳稍稍鬆了一口氣,因為姐夫是個老外,而妳知道何彥宏的外語能力並不很強。
·
這場聚會在妳事先對未婚夫及家人的分別提示下,和和氣氣表面虛偽地圓過了一頓飯局。
·
飯局尾聲,喝甜湯的時候,何彥宏似是為了令眾人更加熟稔、亦像是想要解謎般開妳一個親暱的玩笑,他突然發問:「我聽照君說她小時候有一個很喜歡的大哥哥,是她的初戀,好像是哥哥的同學對不對?」
·
「喔,你說的是許之邕嘛。對啊,她小時候超喜歡他的,每次他來我們家都黏著人家,超煩的。」哥哥調侃。然後突然難得地轉換為有些崇敬的口吻:「他現在很有名耶,大建築師,好像前陣子才又拿了一個什麼建築的獎。」
·
「是嗎?那表示我看人眼光很好嘛。」妳搶著接話,裝作有些得意,一手捏了何彥宏的臂膀一下。家人接收到妳話語中的暗示,合作地笑了起來。
·
·
·
·
其實妳早就知道許之邕成了一位建築師。他的成名雖然只是這一、兩年的事,不過妳早在他進入建築產業之初就注意到這個變化
·
或許是初戀的緣故,妳總有意無意地默默關注著許之邕的消息。他是妳親哥哥的國中同學,雖然只有兩年時間,妳也曾唸過同一所學校,經由社交軟體的發達,妳很容易就從各種意想不到的人際網路中連結到他的動態。妳並沒有加他好友(妳害怕他不記得妳是誰而拒絕交友邀請),只是偶爾想起,朝聖般手動搜尋他的頁面。不過不曉得是不是因為不是好友的緣故,妳幾乎看不到他個人頁面上有任何貼文。妳所能知道的最新的他,大多是從他事務所的網頁上習得。
·
妳曾按照網頁上的地址,在某個無事的午後,搭公車一路散步到事務所所在的社區。那一帶因為在當初規劃時刻意保留下許多公園綠地,難得成為城市中一處清新所在,近年來隨著文青風的興起,許多公寓一樓甚至二摟都改建成了咖啡館。
·
妳坐在事務所斜對面一家咖啡廳靠窗的位置,點了一壺花茶續加熱水續到茶都索然無味、黑毯覆上大地,才有些依依不捨離開。而妳一整天只看到一個貌似打工的年輕女孩,和兩個應該也是某種建築師的男人(妳並不明白一間建築師事務所裡該要有怎樣的人力配置),期間有人來送貨,有一個人像是來談生意,但都沒有看見許之邕。不過妳卻沒有感到絕對的失落,像是懷揣著一個新鮮還沒被人知曉的秘密一般循著原路回家。
·
妳喜歡說妳和許之邕小時候的事,說他曾經替妳素描過一張像、說他打球守規矩卻往往被想要炫技的哥哥撞飛、說他從來沒有對妳說話不耐煩、說他抓到一隻鍬形蟲合在手心給妳看⋯⋯。關於他長大後的事,妳即便遠遠地知道一點,卻不願說與別人知道,怕現實的殘酷總能撕碎想像的美好。
·
關於現實殘酷這件事,妳第一次深刻感受到,是在工作上帶妳的前輩不吭一聲搶走妳功勞的時候,那時何彥宏還在當兵,妳在電話裡氣憤地向他訴說這件事,當時的他還不太能了解,爾後上班了才能逐漸明白妳的心情。
·
何彥宏出社會後一間公司做到底,升遷速度算快,屬於賺不多但能安穩的類型。在他當上小主管,然後可望升上中階主管後,從他的言談態度間,妳發現他也逐漸站進了屬於殘酷那一邊。
·
前陣子他的公司發生一位基層人員下班騎機車回家路上不慎撞上安全島亡故的意外。原本以為只是單純的交通事故,卻被同事爆料,該員是因為工作過勞才會出車禍過世。爆料同事向記者提出了該員的打卡記錄及工作場所的監視錄影,打卡記錄上雖然都是準時下班,但在監視畫面上可以看到,裡頭的人都是下班時間到了先去打卡,復又回到工作場所繼續進行殘業,真正下班離開是在打卡時間後的一個半小時。
·
爆料者同時向媒體控訴,不只過世那位同事,公司所有第一線人員都在這種微妙的職場文化中被剝削時間與金錢。要大家先打下班卡是為了規避勞基法的工時限制,公司雖說會補償不在記錄上的工錢,卻是以基本工資計算,不算加班費。
·
「我們真的受不了!」爆料者戴著口罩及鴨舌帽在新聞畫面裡聲淚俱下:「我們不能再讓這種工作方式造成過勞,最後連生命也賠進去。」
·
何彥宏在該公司集團的母公司工作,屬於內勤,離第一線基層很遠。妳以為他看了這個新聞,會同情、不捨,甚至會想做點什麼去改變這種公司文化,沒想到他卻說:「這個產業就是這樣啊,進公司之前難道不知道嗎?先打卡就說過勞,錢又不是沒給,算加班費給他們就不會過勞了嗎?根本是死要錢吧!」
·
妳坐在他身邊,看著他的義憤填膺,又想起他剛進公司時被上司欺負的委屈,妳驚覺社會滴水穿石的力量,可以腐蝕人原以為不會被改變的地方。
·
不過他總是對妳很好,從沒忘記妳的生日、交往紀念日,不在節慶時也會做些浪漫貼心的事,甚至比妳清楚妳的月經週期。這個男人基本上無可挑惕了,同居以來因生活習慣不同的磨合也沒有網路上說的那樣困難。
·
別人的生死不夠刻骨銘心、別人的公司妳也插手不了。何況那間公司帶給何彥宏穩定的薪水,也等於帶給妳穩定的戀情,雖然妳在和他一起看新聞的一瞬不小心小看了他一眼,但妳馬上就反應過來這一眼妳會帶進棺材,甚至連最好的閨蜜也不會提起。
·
於是,新聞還沒播完,在他能夠轉頭看見妳的表情前,妳就起身開冰箱,為自己拿了一罐飲料。
·
·
·
·
也許,妳會直到如今還在意著許之邕,不只因為他是初戀,也因為他是妳平凡無奇的人生中,可供景仰的一種代表。
·
許之邕是買賣原物料的傳產小開,家裡是從日據時代就因為和日本人關係好拿到專賣權發達起來的大家族。雖然不是長子,但在兒孫輩中是學歷、見識、能力、品行皆屬上乘,最被看好接班的一個兒子。這樣的他卻對商場企業無心戀棧,按照家裡意思在美國唸完商業管理,就偷偷貸款到英國去唸建築,期間自己打工支付生活費,為追求夢想斷絕一切家中資源。
·
在他成名之後他的身份經歷一直是媒體熱愛追捧的話題,但他作風低調,媒體挖得到的一直以來差不多就是上述那些。有網友評論這只是一種炒作,許之邕一定沒這麼厲害、一定還是靠家裡。但妳拼湊他成名前的一些蛛絲馬跡,還是發覺這個故事應該不假。
·
妳曾查過他在英國念的那所學校,是位在北部蘇格蘭一個靠海的小鎮,學費及生活費相對便宜,亞洲人也非常少;而妳也曾搜到他一張穿著白襯衫搭配黑色半身圍裙的相片,裡頭一字排開站著六、七個和他相同穿搭的人,該是餐廳員工的合影;還有一則他的大學同學到蘇格蘭去找他的貼文,內文驚呼寫道許之邕居然可以在一個鳥不生蛋的地方過沒有保時捷與大麻的生活(就是一個炫富的敗家子寫的那種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有錢的內容)⋯⋯。這種種跡象應該都可以證明他真的是靠自己的力量完成理想。
·
童年經歷讓妳在還沒變成富人之前就先成為凡人,妳對不向命運低頭還保有熱情與想像力的人特別動容。妳討厭富人那種對金錢理所當然的死樣子,也討厭凡人因為得不到就仇富的猥瑣心態。妳有時會莫名眷戀起自己經歷過一次社會階級變化的轉生,雖然僅僅是因為當時的妳太小 ,令妳幾乎無痛地無縫接軌過去,但妳感覺貧與富的特質在妳身體裡融合地很好,那令妳成為不一樣的人。
·
而妳認為,許之邕或許是這個世界上,離妳最近、和妳最像的一個人。
·
·
·
·
為了處理婚禮事宜,也剛好對現在的工作倦怠極了,妳提了辭呈。主管一開始極力慰留,但在妳謊稱懷孕之後,主管竟馬上批准。這是妳第一次對主管的沙文覺得感恩。
·
離職後,妳趁著何彥宏出國員工旅遊那幾日,以尋找婚宴地點為由,為自己安排了一趟小旅行。
·
火車一路搭到台東,妳在車站附近租了機車,導航了地點,來到了妳知道以後就一直想來看看的地方。
·
那地方頗遠,當妳騎在半路發覺還有不少路程,還默默有些懊悔為何要來。可當妳終於看見那地方出現在眼前,隨著機車速度越趨越近,還是感到撥雲見日般的興奮,由弱漸強。
·
那是一棟位於海濱礁岩處的白色建築,兩層樓,但從黑鐵柵爛大門望過去的那面只會以為是一層的平房,要想看見完整的兩層,必須繞到建築背面,從海的方面望過來。建築的一樓,或者該說是地下一樓,像是垂生的藤蔓一樣攀附在礁岩面海那側,且那一樓建築用地只佔整體建物的三分之一,因為那是硬生生突出在海中,懸掛在懸崖之上與建築另外三分之二相連的一塊地方。
·
若能由上往下看,會發覺建築物是一個六角形,一角被安置在前三分之一懸於崖上之處,像是乘風破浪行在海中的巨大船頭;與前三分之一船頭相對的一角就是從大門望過去、客觀上的建築正面,尖端處利用建築物本身的形狀,設計了一座三角形的玻璃溫室,令人隔著溫室中的花葉也看不清屋內情況;建築物的真正入口位在左側邊,相較於整座建築設計上明顯的野心與氣勢磅礴,入口便顯得簡約,僅是單片門葉,且除了玻璃溫室是透明可見以外,建物左右兩側皆無可看進內部的窗門,像是要隱匿起來不欲令人誤闖的糖果屋,維護建物的神秘性。
·
然而建築物面海的那側,卻一改另一面的嚴密,是徹頭徹尾、兩層樓高的玻璃帷幕,令屋裡的人能享受到一種漂浮在海上的開闊錯覺。
·
妳是從一本以色列的建築雜誌上讀到這個地方的。
·
妳曾在許之邕事務所網站最新消息那一列小小跑馬燈上,看到他設計的一棟建物獲以色列建築雜誌採訪,不過網站上除了那小小一行文字,就沒有其他連結或是資訊。像是放了一條幾不可見的恆長棉線,要人小心翼翼、耐著性子才有辦法一路摸到底的秘密,妳跑了幾家專營外文雜誌的書店,才終於找到一家肯為妳從國外訂購這本雜誌,並被收取了高於原價好幾倍的手續費及關稅,等了超過一個月才等來這本妳只能看圖說故事的雜誌,因為上頭寫的全是希伯來文。
·
妳找到介紹許之邕的那篇(幸好裡頭放了他的照片),用翻譯軟體一點一點拼湊出這棟建物的故事,並在幾個建築愛好者聚集的網路論壇用各種關鍵字搜索,才得知原來這個神秘而特別的地方就在島的東部,也是他唯一一座在島內的建築。
·
雖然建物之外設有一座黑鐵柵門,卻形同虛設,因為周圍並沒有能阻擋人入侵領地的圍牆。許之邕在雜誌上說這樣的概念是來自日本神社外的鳥居,鳥居立在人神交界,提醒入內的人們要心存敬意;黑鐵柵門也劃分了公與私,懂得尊重的君子必定不會隨意闖入,且他不願海的連綿有任何一段被他絕對的自私中斷,所以刻意只設了大門卻不設圍牆。
·
論壇上的建築愛好者也有人找到雜誌並翻譯出這段文字,為了尊重建築師的設計理念,網路上即便有人去朝聖過,卻沒有公布切確地址,只有一些隱晦的道路描述。更何況,這其實是一座私人宅邸,但為誰設計的不得而知,許之邕在雜誌中也沒有透露房子的主人究竟是誰。
·
妳按耐著想要衝上前去一探究竟的激動,只敢遠遠地沿著隱形的圍牆看一看。在妳左右來回走了不曉得幾趟,發覺的確不論是從那個角度都看不見房子裡面,除非是搭船從海上,有一些失落地準備離開,轉身卻發現一個約莫七、八歲穿著白色澎裙的小女孩,合理得詭異地出現在妳面前。
·
·
·
·
首先,小女孩不應該獨自出現在這樣的荒郊野外,且時序已近黃昏,但妳又覺察到她身上帶有一種脫俗氣質,小女孩應該就是這棟建築神秘主人家的孩子。可路的一側便是山,妳剛剛並沒有聽到任何車行聲響,她若不是大老遠走路來的,便是從山裡來的。
·
山裡來的。這四個字令妳心突地一顫,即刻聯想起一些聽過的山野傳說。妳下意識地放低視線,幸好,看得見她是有腳的。
·
確認小女孩的生物屬性後,妳仍帶有一些緊張地開口:「這個房子很漂亮,妳住在這裡嗎?」
·
小女孩沒有回話,眼神亦無敵意甚至沒有情緒的樣子。
·
妳只好接著問:「爸爸媽媽呢?」
·
才問完,就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逼近,隨著一陣狗吠及一聲長長的叫喊:「MiMi!」是個男人的聲音。
·
妳循聲抬頭,幾乎就在剎那認出了來人。
·
·
·
·
「不好意思,妳是⋯⋯?」許之邕帶著一條狗出現,一上前馬上用一隻臂膀圈住小女孩。
·
許久未見,他留了一點鬍子,頭髪也長了,和雜誌上看見的樣貌相比,多了一些成熟滄桑。而且,他居然有了孩子。
·
妳突然有些想要捉弄他的意味,不告訴他妳是誰,但即刻又發覺這樣念頭背後的意圖相當踰矩,只好收起興頭,老實回覆:「可能我長大了你認不出來,我是沈建偉的妹妹,你國中的時候很常來我們家,你記得嗎?」
·
「我記得啊!妳叫沈⋯⋯照君,對不對,妳小時候很愛說話。」許之邕爽朗回道。妳沒想到他竟還記得妳的名字,不禁一陣雀躍。
·
「你怎麼會在這裡?還帶著小孩?」妳的聲線充滿了疑惑,卻又害怕自己冒犯,畢竟你們的過去太為淺薄,妳心裡對他的熱烈除了未婚夫之外更是獨獨不能令他知曉。
·
「我其實住在這裡,」他釋然一笑,不似他在公眾場合表現得那般陌生警惕,接著道:「進來坐嗎?」
·
妳受寵若驚點了好幾次頭,才有辦法說出完整的:「好啊!」
·
·
·
·
許之邕先向妳大致導覽了房子內部,進門的二樓除了從外頭道路看得見的玻璃溫室,還有一個面海的開闊餐廚區域,及四間房間、一間廁所。餐廳之下,即是房子突出於岩壁之外的客廳,挑高兩層樓的設計,不但是為了增加空間的遼闊感,也是為了減輕懸掛在礁岩上這三分之一建地的重量,一舉兩得。
·
妳其實大概知道這棟建築的工法及概念,不過當他說到一些妳已知之處,妳仍舊裝作興味盎然的樣子,隱藏起這些年來對他的關注,並謊稱自己會來只是因為哥哥曾向妳提過這裡,覺得有趣所以順道過來看一看。
·
「這裡很少人知道耶,我只讓一家以色列的雜誌採訪過,那個雜誌編輯是我在英國念書的朋友,不然我是不想公開這裡的。你哥難道看過那本雜誌?」許之邕問。
·
「應該,沒有吧⋯⋯哈哈,」妳尷尬笑了幾聲,馬上轉移話題問了妳最在意的一件事:「你太太呢?」
·
「她⋯⋯一言難盡,簡單來說我們目前分居,她不跟我們一起住在這裡。」許之邕答,語氣不見一般鰥寡孤獨的落寞,像是早已長久地接受這個事實,成為新的日常。
·
許之邕從未在任何媒體上公開婚姻狀況,甚至有週刊用黃金單身漢形容他,將他和幾位島內知名的年輕二代、藝術家、企業主一起做了一個優勝劣敗的表格評比,並網路調查誰是女性最想嫁的對象。叫做MiMi的小女孩在許之邕向妳導覽的過程中,一直安靜地在偌大客廳一隅畫畫,沒有一般同齡小孩的吵嚷與不耐煩,妳感到有些奇怪,但關於妻子的話題已經令妳有些小小尷尬,畢竟不是常見的狀態,所以妳有意識地閉口不問,假裝沒發覺以維持彼此一些自在。
·
「留下來吃晚餐吧,我煮飯。」向妳介紹完房子,許之邕溫暖地邀請,一如妳一直以來對他的良好印象,沒有因為沾染了名氣而有一點改變。
·
妳欣然答應,作夢的感覺從指頭蔓延全身。
·
在他做飯時,妳下樓到客廳去看MiMi,但只敢用極慢的速度一點一點朝她靠近。在妳感受到時間的流逝而她應該不排斥妳的存在後,才小心翼翼開口:「可以讓我看妳的畫嗎?」妳並不期望得到回應,卻收到了小女孩遞來的畫冊。妳發現她畫的全是海,白天的海、夜晚的海、狂暴的海、寧靜的海,都是海浪卻擁有不同顏色狀態,令人能輕易分辨出來。妳不敢相信她這樣不合乎年紀的才華,脫口便問:「都是妳畫的嗎?」
·
小女孩又不說話,接著竟直接跑開上樓,過了一陣終於回來時,手上多了幾本畫冊,拿給妳看。
·
妳仔細翻閱,發覺每本畫冊有不同主題,但總括來說只有三樣東西,海、鯨魚及土星。MiMi畫的海較寫實,但鯨魚及土星就充滿了幻想元素,有一張圖是土星浮在海上,一旁悠遊著幾隻渺小的鯨魚,還有一張是鯨魚氣孔噴出的水柱上端頂著土星。
·
「土星怎麼會浮在海上?不是在天上的嗎?」妳微笑著問。
·
「土星會浮在海上。」這居然是MiMi開口和妳說的第一句話,語氣有不容質疑的堅定。
·
或許只是小孩的想像吧。妳心想。
·
許之邕朝樓下的妳們喊準備吃飯,MiMi又率先衝上去,妳跟著上樓後發現MiMi在擺放餐具,而且擺得極為有條不紊,然後她指著一個位子告訴妳:「妳坐在那裡。」許之邕馬上開口糾正:「跟客人說話要說請,要說請坐在那裡。」
·
「請坐在那裡。」MiMi複誦了一次。
·
妳依指示坐下,然後待到許之邕說了一句開動,MiMi才拿起叉子湯匙吃飯。
·
或許是認為妳可能已經發覺異狀、或許是很快接納妳為一位值得信任的老友,許之邕突然道:「MiMi有自閉症,所以不太擅長與人交流互動,也不喜歡改變。她剛剛指定了一個位子請妳坐下,是因為對她來說餐桌的椅子是有規定的,我一定要坐在我的位子,她也一定要坐在她的位子,如果沒有按照規定她會不高興。餐具也是她負責擺的,如果沒有擺到她認為工整的角度,她不會願意坐下吃飯。還好她現在很會擺了,我曾經等了半個小時只為了等她擺餐具。」
·
許之邕說完,MiMi居然偷笑了出來。妳終於看見她的臉上出現表情變化,有了孩子天真的感覺。
·
晚餐進行到一半,突然下起了傾盆大雨,妳感覺不妙地皺起了眉頭。
·
「妳好像是騎機車來的對不對?」許之邕問。
·
妳點了點頭然後自我安慰似地回道:「沒關係夏天的雨應該很快就停了。」
·
沒想到雨直到晚餐結束都沒有變小一點的趨勢。
·
「今晚住下來吧。」許之邕說。
·
妳知道他只是客套,卻不住有了奇異的聯想。妳的面上雖平靜無波,甚至露出有點苦惱的模樣,卻在心裡暗自慶幸,自己出發前就將鑽戒摘下留在絨布盒裡。
·
·
·
·
客房內,周圍沒人時,妳才敢拿出手機與未婚夫聯絡,謊稱自己將手機忘在民宿,才一直沒有回覆電話訊息。許之邕的房子連客房都裝潢得雅致,妳假裝這裡是民宿房間,還特意用視訊鏡頭照了房間一圈讓未婚夫信服。
·
其實妳就算不撒謊也沒關係,依未婚夫的脾性和妳與許之邕單純的偶遇,妳可以不用多撒一個謊讓自己承受做賊心虛的風險。但妳不知為何就是想隱瞞,除了情緒以外妳連情節都想隱藏。妳直覺認為許之邕是妳該當成秘密一樣珍惜獨佔的物事。
·
許之邕替妳到外頭去取放在機車車廂內的包包,妳聽見敲門聲,便知道是許之邕回來了,急忙掛了電話開門,渾身充斥著做壞事的快感。夜色中許之邕身體有些濕漉漉的模樣,更催化了妳的電流竄動。
·
「謝謝。」發乎情止於理,妳道謝後就將房門帶上。抱著包包靠著門板用力搖頭了好幾次,才有辦法甩掉剛剛許之邕性感的形象。
·
碰碰碰。沒想到又響起敲門聲,妳驚得跳了一下,飛快放下包包,深呼吸了幾次才敢開門。
·
「洗澡的東西。」許之邕抱著浴巾、沐浴乳一類盥洗用品,進入客房裡的浴室替妳置放那些東西。妳目光追隨著他的動作,身體竟動彈不得。
·
「如果還有需要什麼,不要客氣,我房間就在隔壁。」他道。
·
妳點頭稱好,但妳明白妳才不可能說出真正的需要,妳連對自己都不敢說了,更何況是對他。
·
妳取出小包進入浴室,對著鏡子開始卸妝。妳帶了慣常使用的天然植萃品牌出的旅行五件組,從清潔到保養一應俱全。卸妝乳自然的香氣隨著妳按摩臉部的動作沁入鼻尖,妳才終於從許之邕再度闖入的舉動回復一點知覺,感到放鬆舒緩。妳在浴缸放了水,一邊泡澡一邊敷著同品牌的茶樹面膜,僅是這樣就讓妳感受到了極致的舒適愉悅,每個毛細孔都可以呼吸了的感覺。
·
這樣就好了。妳小聲念叨著,希望茶樹有些清涼的氣味能令妳不全然墮入今日不可思議的夢幻。然而一切還是太舒服了,妳險些在浴缸睡著,頭點入了水裡才醒轉過來。
·
那晚妳夢見自己與土星及鯨魚一起漂浮在海上,身後有人擁著妳,擁著妳的是妳最喜歡的人。
·
·
·
·
妳自然地在許之邕家住下,因為他從沒問妳何時要走、妳也沒表達過自己想要離開。妳就是天亮了走出房門,許之邕便開始做早餐,而MiMi總在畫畫,只有狗狗Ocean最興奮,急切地表達想出去玩的慾望。
·
其實每一次他開口妳都會緊張,緊張他會表達希望妳離開的意思,而且雨只下了妳來的那一晚便再沒下了。不過他待妳卻像妳本來就住在這裡一般,沒有刻意安排行程、甚至也沒再追問妳來此的目的,你們就像偶然闖入彼此世界的星球,受到引力吸引、公轉自轉便成一個星系。
·
許之邕在早餐後會開始工作,妳會和MiMi一起沿著同樣的路徑帶Ocean去散步、在固定的地點放牠上廁所、玩五十次傳接球後回來。接著MiMi會開始看書,許之邕家的藏書豐富,客廳裡有一面兩層樓高的書牆,妳也會挑書來看。傍晚你們會三個人一起帶狗走另一條往山裡的路,沿路摘採可供食用的植物。夜裡吃完晚餐,梳洗完,再看一部電影或是國家地理頻道拍的關於宇宙、海洋的紀錄片,通常看不到一半MiMi便會睡著,許之邕先抱她回房後,有時你們也會留下繼續將剩下的片子看完。你們之間的距離大約是一個抱枕。
·
妳逐漸解謎了許之邕神秘的家庭。
·
MiMi到了兩歲還不會說話,而脫口說出的第一個字,不是爸爸或媽媽,居然是うみ(U Mi),日文的海,這也是MiMi這個小名的由來。MiMi的媽媽是日本人,是許之邕剛從英國回台創業時認識的,原先以為只是單純的邂逅,交往半年後女方竟懷了孕。兩人很快辦理了結婚登記,但許之邕即便結婚有了孩子,依舊不願意回歸本家尋求經濟上的援助。創業維艱加上戀愛的熱情退去、照顧新生嬰兒的困難,讓MiMi的媽媽情緒崩潰,並質問他為什麼無論如何都不跟家裡聯絡、不願讓小孩認祖歸宗。
·
在MiMi三歲,確診為自閉症後,一切惡化到極點。
·
I thought your family was rich(我以為你家很有錢)。這是MiMi媽媽臨走前對許之邕說的最後一句話。
·
當時許之邕已在規劃蓋這個房子,因為MiMi只要聽到海潮之聲就會特別平靜。他用公司名義又貸了一筆錢出來,壓力極大,MiMi媽媽表示要離婚且不要小孩,許之邕也答應了,不過對方要求一筆極高的贍養費才肯簽字,許之邕付不出來,兩人的婚姻狀態便停滯在有名無實的空白。
·
「雖然照顧MiMi很辛苦,但也是她給我最多靈感。比如說,你知道這個房子為什麼是六角形的嗎?因為她除了海以外,總是在畫這個形狀。我原本以為她只是單純喜歡,後來才知道,那其實是土星北極風暴的形狀,而她喜歡土星,是因為土星可以浮在海上。」許之邕道。
·
「土星可以浮在海上?」沒想到許之邕居然和MiMi存有同樣幻想。
·
「土星的密度比水還低,只要有一片夠大的海洋,它就可以浮在上面。」
·
聽完許之邕解釋,妳突然有一種感覺,或許MiMi喜歡土星不是因為它可以浮在海上,而是因為她自己就是土星,學習其他星球笨重而孤獨地高速旋轉著,卻沒有一片足夠廣闊的海,可以容納她和她異於常人的環。
·
·
·
·
妳在這裡待了五日。該要離開的前一天,才出房門,便發現MiMi已換上泳衣。
·
「今天是游泳的日子,」許之邕道:「妳有帶泳衣嗎?」
·
妳沒有想到自己來這裡會有需要游泳的時刻(別忘了妳原先的目的是找婚宴地點的),只好和許之邕借了深色的T恤搭配自己的短褲,充當下水的衣物。
·
用過早餐,你們走到一處容易下攀的缺口,手腳並用下到臨海的邊緣。再走了一段,出現了一個天然海蝕的岩洞,和一小片因退潮而出現的小小海灣。許之邕指著一個大略位置告訴妳,再過去岩床就會陡然下沉,變得極深,所以盡量待在沿岸水淺的地方就好,一旦出去,不知不覺被洋流帶走,可能就回不來。
·
MiMi不會游泳,但好像光是戴著泳圈飄在海裡,她就很高興了,不需多尋求什麼刺激。妳在兒時差點溺死後發憤學會了游泳,在泳池裡踩不到底的深水區也不成問題。妳有些不甘寂寞只待在淺淺的海灣,便偷偷一點一點越游越遠。妳只是想要稍稍越界一些便回來,卻在不知道第幾個抬頭換氣時,發覺剛剛下水的地方已變成一個小點。
·
剛開始妳並不慌張,想著趕快游回去便好,但海流方向和妳回去的方向相反,妳又沒有運動的習慣,堅持游了一陣,幾乎沒有前進。這樣的情況終於讓妳緊張起來。
·
而且,妳抽筋了。
·
在妳舉目四望發覺生存機率愈發渺茫,突然有什麼攫住妳的身體。
·
難不成是水母吧。就在妳這麼想的同時,許之邕探出頭來道:「不要抵抗海流,跟著我,我們從另一個地方上岸。」
·
「MiMi怎麼辦?」妳用一種近似哭腔的聲音問。
·
「她會等我們。」
·
「可是我好像抽筋了。」
·
「那妳只好抱緊我了。」
·
你們面對天空,妳在上、他在下交疊在一起,背對著欲前進的方向用仰式游泳。他用左腕圈著妳的脖頸,妳的雙手則反抓在他腕上。待到妳的抽筋平緩,才分開來各自游。
·
你們最後在一個較為崎嶇的地方上岸,然後徒步往回走。許之邕像是害怕妳會再被海潮帶走一般,默默牽起妳的手。走了二十分鐘回到原本的地方,MiMi與Ocean依舊安靜在原地等待,只是海水已經漲起來了,她坐著的地方已經微微被水淹過,而她仍舊不為所動。
·
回到平面道路,MiM突然說了一句:「爸爸喜歡妳。」
·
自從妳知道MiMi有自閉症,妳就上網查過關於這個病症的資料,患者會直接將心裡的想法口頭表述出來,不顧場合時間,沒有一般人避免尷尬、害怕傷人、甚至是刻意奉承的壓力與顧慮。妳低頭微笑,感覺到他將妳的手再牽緊了一點。
·
·
·
·
夜裡,MiMi睡著後,你們留在客廳看尚未播完的電影,但隔在你們之間的抱枕已不知不覺不見,連海潮的聲音聽起來都那麼不同。出了伊甸園,作為一對赤身裸體的亞當夏娃,有些必然的欲動不得不橫空出世。喜歡的感覺是一件多美的事,但因為喜歡而出現的舉措卻不見得美好。當電影裡的男女主角逐漸靠近、要吻上彼此,你們亦仿若無知地模仿起螢幕上的畫面。
·
雙唇分開的片刻,妳用幾乎如溺水一樣的氣力才有辦法吐出:「我訂婚了。」
·
他果然略為遲疑一瞬,但一種高於道德體制的圓融世故,即刻將他拉回常軌,輕鬆笑道:「我還沒離婚。」
·
妳知道他不是在嘲諷,而是體貼地想為妳的罪惡感開脫。妳的目光下垂,瞄到他勃起的部分頹然下沉一點。他拍拍妳的頭,像在哄小孩那樣,說:「就當作是人工呼吸。我是為了救妳,才這麼做的。」然後他將抱枕擺在自己跨上,避免妳的尷尬。
·
為什麼要來呢?平凡無趣的人生難道不好嗎?妳竟在心裡懊悔起來。
·
這幾日無疑是妳人生中最美好的幾日,然而妳嘗過之後才明白,自己其實沒有能力過這樣的日子。亞當和夏娃已在世上生養了千千萬萬,所有人情事理相互牽制糾結,每個人一出生便等同縛於網中,誰也無法瀟灑說我要怎樣便能怎樣,那也是世界得以運作的理由。
·
妳突然羨慕起MiMi,在常人眼中,她患的或許是病,但失去了在乎與解讀他人目光的能力,她得以純粹建構並活在自己裡面。誰有資格說她不幸呢?她搞不好才是上天的寵兒。
·
·
·
·
隔天一早天還沒亮妳就騎車走了。
·
膽小地連好好道別也不敢,只留下字條說謝謝,玩得很開心,會找機會再過來。而這又是一種好現實的虛偽,因為妳知道妳根本不可能再來。
·
究竟為什麼連像在彼此的世界末日的時刻也無法誠懇一次?妳可是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
·
·
·
在何彥宏進家門前妳就將自己安頓好,將家裡的燈都關上、窗簾閉合,蜷在床上無眠地假寐。妳不希望他看穿妳的語言身體,只能假裝病痛,假裝是思念自己的未婚夫婿思念到無力妝起。
·
何彥宏攀上床鋪隔著棉被圈起妳,其實妳聞到他身上熟悉的氣味還有種回到人間的踏實,可是當他對妳做出一些前戲想要進入妳時,妳竟產生了本能般的反斥,忍著乾嘔和心裡的淚水才做完了。
·
·
·
·
妳帶著像是已經窺見過宇宙真理的狀態,懸浮在接下來的日子。
·
妳演成了一位距結婚日子越近越顯焦躁的新娘,處理排山倒海的禮俗細節,何彥宏發覺妳不穩的情緒,總是好言相勸,體貼地告訴妳可以不必那麼麻煩也無所謂,他的家也不是很傳統那種,試圖放緩妳的步調心情。妳感激他的好、感激自己當初的慧眼識英雄,可是妳知道問題不在任何他以為的地方,問題其實在妳,妳才是無可救藥的本體。
·
或許是上天的憐憫、或者就是妳的業報,一日何彥宏趕著上班,倉皇間居然拿錯了妳的手機。重度手機上癮的他才上捷運就發現,然而要折返已來不及,只好打電話回來請妳跑一趟和他在公司樓下會合。
·
出去沒多久,妳發現他的手機有無法預覽的訊息通知,好奇之下解鎖打開,發現是一位女同事要他幫忙買早餐的內容。妳不疑有它,代回了好,想說就買一份早餐過去做個順水人情,然而女同事又回了:「好想趕快見到你喔,你到哪了?」
·
妳順著話頭假裝自己是何彥宏回道:「快到了,我也想妳。」
·
然後對方傳來親親的貼圖。
·
妳沒有再回,因為已從簡短的對話中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
·
何彥宏算是小心,他不僅關掉了女同事的訊息預覽,而且應該每次和對方聊完天都會刪除訊息內容,聊天室裡除了妳和她簡短的對話以外沒有更舊的訊息。妳不曉得為什麼沒有氣急攻心的感覺,反而異常冷靜。妳思索光就這樣幾句話要令何彥宏伏首認罪不容易,因為何彥宏向來與同事關係很好,他可以宣稱本來大家就這樣說話的。妳再找了他手機裡的照片,比對該位女同事的大頭照,發現他們雖有單獨合照,動作距離卻正常得很,沒什麼能當作證據。唯一值得在意的是員工旅遊的所有團體照,他們倆在人群中都是排在一起的。
·
妳又將手機畫面滑回女同事的通訊軟體對話框,點開她的個人頁面,看見擺在大頭照下的座右銘是耐人尋味的:相信自己!相信你!相信未來老天爺會聽見我誠心的祈禱(三顆愛心)!
·
妳又有了靈感,用她的綽號為關鍵字,搜尋了通訊軟體內所有訊息。果然被妳發現他和阿布聊過她的一段對話,是阿布戲謔地恭喜他進入一夫多妻的世界,還說這本來就是男人天性,不用抗拒。何彥宏在下方回了他還是覺得對不起,他還是很愛妳,不過事情就是發生了,而且對方還是個處女。
·
看到此妳不禁失笑,究竟處男處女是值幾個錢,人要如此在意?
·
妳下了捷運、買了早餐,照原計畫走至何彥宏公司樓下。
·
「這麼好,還買早餐給我喔?」何彥宏一見妳手上的袋子就道。
·
「是幫陳小婷買的。」妳回。
·
沒想到何彥宏從妳口中聽見女同事外號,竟還能表現從容,才愣了一下就接著說:「是她傳訊息來要我幫忙買嗎?」
·
「嗯,她還說她很想你。」
·
「老婆妳不要誤會喔,不是妳想的那樣,那個女生本來講話就那樣,她對每個男生都是這樣的。」
·
「可她還是個處女,但我跟你在一起的時候就已經不是了,怎麼辦?」
·
「妳在講什麼?我怎麼會知道她處不處女的?」何彥宏終於發現苗頭不對,口氣急切起來。
·
「你先上班吧,」妳的態度倒是沈穩:「我其實沒有那麼生氣,可能結婚的事情讓我太煩了,我現在也沒辦法想其他的了,你下班再說。」妳又把早餐朝他推搡過去,待他接住轉身就走。
·
走了幾步他來追妳邊哭喊著老婆,妳任由他抱緊妳,卻發覺對他居然只剩憐憫而沒有憤恨。
·
·
·
·
(兩年後)
·
分手時是挺丟臉的,妳和何彥宏可是連婚紗都拍好了。
·
妳因為堅持退婚和爸媽大吵一架,妳反唇相譏說你們都離婚了有什麼資格說嘴,還被爸爸賞了一巴掌。
·
妳有時會覺得陳小婷根本是整個故事裡最倒霉的人,暗暗替妳背了一個黑鍋。退婚後他們竟也沒能撐住,不過還好後來何彥宏也和別人交往了,這令妳稍稍欣慰一些,自己沒有徹底摧毀掉一個人的一生。
·
回去嗎?這是妳這兩年來無時無刻不在想的問題。但每次下定決心要訂車票就又自然膽怯,實際在怕什麼妳也不知曉,有一種可以對外宣稱的理由是他已婚,即便是分居狀態也要等到他確定單身才有資格與妳名正言順;另一種可以對自己宣示的理由是妳不想自己貼上去,他若真的喜歡妳會自己來找妳,不然就只能算是露水般的夏日戀情。
·
妳就在各種矛盾的推拉當中令時光流逝,有一天才頓悟其實那些對內對外的理由都不成理由,妳就是沒有自信而已。
·
沒有自信,自己有能令他長久欣賞的能力;沒有自信,自己能在東部海邊光是聽著海潮聲就能安靜。
·
正式分手的一瞬雖然感到解脫與爽快,可是妳也頓失重心。妳一直以為是何彥宏猥瑣、是他賴著妳、是妳給了他生活的動力。分手之後什麼都不想做,為了生計還是要爬回去上班過重複的生活才發現,其實是何彥宏的穩定給了妳向外發展的自由,沒有他如神木一樣定著,令妳回頭就能看見,妳也許永遠沒有勇氣走出心裡盲目的森林。
·
沒有自信,和誰在一起都是消耗與浪費,不論是何彥宏還是許之邕,和誰都不是注定,都是一種關照內需的學習。學會了,才不會被自卑吞噬、被愛情吞噬,順便也將對方吞噬。
·
·
·
·
人在無聊的時候都會去學點東西,妳亦去了。
·
一位朋友放棄原先做得不錯的保險工作,為尋夢想去學了花藝。學成後在網上販售訂製的盆景,或是用花朵替人做空間規劃。一開始只是她偶爾需要幫手採買花朵或是搬運物品、打打雜,妳幫忙次數多了,也央求她教妳一點東西。
·
每次插花、用花做擺設的時候,妳都會有非常心疼的感覺,因為妳知道用不了三天,這些花就會枯黃死去,而人只為了一時一地便摘採利用,還驥求永恆(最常接的案子便是婚禮)。
·
一日,妳和姐姐、姐夫一起帶著兩個外甥去爬山。一路上,小孩子不怕髒地沿路撿拾果實、落葉,還當成寶似的比賽誰撿得多。出了登山口要上車回家前,姐夫喝令外甥將撿拾來的東西都丟掉,不要帶回家佔空間,妳突然有了靈感,找了個塑膠袋把撿來的東西裝起來,隔日帶到朋友的工作室,試著做出一個成品。
·
妳最後做出一個類似花圈的物品,不過充滿了秋葉的蕭瑟,並不繽紛。妳自己不是很滿意,不過朋友見了倒是欣賞,她說:「沒想到可以利用以前覺得是廢材的東西。」
·
妳們一同腦力激盪,到野外收集素材,最後開發出全新商品:種子捧花。
·
植物的種子不像花一經摘採後便很快死亡,可以保存很久,還能種植出新的植株。妳們研究資料,才發現其實許多種子充滿奇異的形狀,甚至顏色。妳們會摘採尚未掉落的一段連莖種子,比如台灣欒樹、倒地鈴、羊蹄、木玫瑰、蓮篷,上頭綴以靠風力傳播的翅果,比如松果,或是靠水力傳播、外殼會長出一層防水油蠟的欖仁、瓊崖海棠果實,製作出質樸風格的無花捧花。
·
妳在網上寫了一段行銷文案:
·
植物一旦落葉歸根,便再無變動的可能。所以他們傾盡全力,利用風、利用水、甚至利用匆匆的過客,過盡千帆,才將自己帶到一個未知可供發芽的地方。謝謝你在我長途跋涉的旅行過後,給了我一把安穩成長的泥土,令我得以開枝散葉,成熟為一棵大樹。是你令我知曉永恆的美好,所以甘願在此千秋萬代,與你偕老。
·
許多人慕名種子同時象徵的新生與不朽,和結婚重新開始一段新人生,又期盼這個新人生長久的概念很像。無花不凋可以久放、可以種植的種子捧花,忽然一躍成為網站上最受歡迎的商品,朋友遂邀請妳乾脆辭職入股,和她一起經營工作室,由妳專營種子系列商品,況且這本來就是妳的點子。
·
種子捧花的成功,也順勢開啟妳的新人生。不過有時妳也會感覺有些諷刺,這樣商品居然是由一個婚姻失利的女子開發出來的。要是人知道了這背後的故事,知道妳曾在有未婚夫的情況下愛上一個已婚有小孩的男人,最後退婚人財兩失,不是過盡千帆、落葉歸根的浪漫,人還會相信婚姻、相信愛情嗎?
·
·
·
·
妳還信嗎?婚姻與愛情。
·
妳成天在植物當中過活,也逐漸把自己活成一顆移動的樹,幾乎算是固定在一個地方,只是妳會走路。
·
阿布與比比結婚了。妳會知道不是因為你們還有聯絡,而是他們居然和工作室訂了捧花。
·
比比來拿捧花那天說:「我佩服妳,」妳不知該如何回覆她這沒頭沒腦的一句,愣在當場,她又接著道:「敢退婚、婚紗都拍了也要拋棄劈腿的渣男,妳真的是我們女人的驕傲。我要不是他媽的被無套內射,不小心有了不敢殺生怕被嬰靈糾纏,我才不要嫁給那個爛人!」
·
原來是先上車後補票。妳在心裡恍然大悟。
·
妳尷尬笑笑,知道自己沒辦法也沒必要向她解釋自己好像才是先背叛的人。陳小婷其實不是賤人,反而是妳的恩人,沒有她攪亂一池春水,誰或許都會在原本的位子裡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妳使用的那套保養品有一個特色,就是要求使用者要按照身處環境的濕度氣候去調配產品用量及內容。妳認為人也一樣,即使在不變之中都還是要有調節自己的能力,被教條和規範綁死、並認為那些教條與規範該要為自己而轉的人不會快樂。可能我們都要重新去理解萬物的規律,並讓自己充滿彈性。
·
「如果阿布真的對妳不好,就退婚吧,多少錢的婚禮跟自己的人生比起來不算什麼。而且現在大家都只知道我是一個老闆娘,誰還會記得我以前退婚那些事呢。」妳回道。
·
「阿布也沒有對我很不好啦,」比比的口氣卻變得心虛起來:「反正我覺得妳很棒,才堅持說一定要跟妳訂捧花的。妳要加油喔!我欣賞妳!真的!」
·
送走了比比,朋友進工作室,告訴妳看一下電子郵件,有一筆訂單。
·
往常妳們有案子都是由處理行政的工讀生統一接洽、排行程,再更新到公用的雲端行事曆,妳們自己上網看便一目瞭然。遇到客戶有特殊要求、有實施困難,才會另外口頭與妳們討論。這樣朋友直接來請妳看一下電子郵件的情況還幾乎沒有。
·
妳直覺就知道有事,馬上打開筆電查看,朋友亦湊到妳身邊,準備提點妳怪異之處。
·
郵件內容乍看之下沒什麼問題,行文格式完全按照妳們在網站公布的那樣,切確寫出需求、尺寸、方案及預算。但一見到訂購人姓氏及送貨地址,妳就知道這封郵件為何不同了。
·
「訂購人姓許,而且因為那個地址實在太特別了,除了台東我知道以外,其他都像憑空捏造的一樣,所以上google earth看了一下。結果,」朋友刻意頓了一下並瞅了妳一眼:「那房子居然是六角形的。」
·
朋友知道妳過去所有事,這也是她認為這筆訂單應該要事先讓妳知道的緣故。
·
許之邕又結婚了嗎?他知道這個捧花是妳做的嗎?因為種子捧花的成功雖然有接受過媒體採訪,但許之邕應該不是那種會看旅遊生活頻道的人⋯⋯。各種疑惑情感翻騰充斥在妳心裡,讓妳不知該作何反應。妳沒想到自己對他還這麼在意。
·
「不接也沒關係喔,還是妳想去看看?」朋友小心地探問。
·
許之邕不只訂了捧花還訂了場地佈置。由於地點偏遠,如果接了可以收取高額的出勤費,是工作室最賺錢的一種案子。
·
「有錢賺幹嘛不去?」妳倔強回道。
·
·
·
·
那是一場極其低調環保的婚禮,只開了兩桌,就辦在許之邕家的院子。
·
妳在婚禮前一天隨著工作室團隊抵達那個記憶中如夢一樣的地方,當車子慢慢駛進,隨著如海潮湧起一般的熱淚盈眶,妳才發現自己有多想念這裡。
·
迎出門來的是一個年紀看上去和妳相當的女子,舉止談吐優雅,自帶一種出塵的靈氣。妳忽然嫉妒極了,嫉妒到沒辦法說話,朋友見妳的異狀,馬上代妳和對方交談。
·
在做基本定位、佈置、丈量尺寸的過程中,許之邕都沒有出現,甚至MiMi和Ocean也沒有出現,只有剛剛的女子,和一位又出得門來招呼的女人。新出來的女子看起來年紀稍長,短髮、削瘦,相當幹練的感覺,後來也幾乎是她在指揮你們與溝通。
·
妳搞不清楚究竟那一位才是許之邕的新娘,不過不管是誰好像也無所謂了,妳默默拼貼著落葉裝飾背板,想勤奮地儘速完成手邊工作,明日正式婚禮的時候或許就可以不用再來了。
·
場邊突然傳來一陣狗吠,妳覺得那聲音很熟悉,才抬頭要看就被一龐然大物撞個滿懷。
·
Ocean興奮地搖著尾巴、舔妳的手,妳也撫摸著牠難掩和牠一樣興奮的情緒。
·
「姐,那狗好像很喜歡妳。」一位工作室同事笑道。
·
「好久不見。」然後是另一個很熟悉的聲音。
·
妳抬頭,是許之邕和穿著泳衣的MiMi。
·
「好久不見,」妳客套回覆,急忙以接待客人的委婉姿態站起來寒暄:「恭喜你,不過⋯⋯你的妻子究竟是哪一位啊?」
·
「妻子?」許之邕皺起了眉頭,然後奇怪地回了一句:「我離婚了。」
·
「那這個婚禮,還有那兩個女人,她們⋯⋯都不是要跟你結婚的嗎?」難不成那麼變態一次兩個?
·
許之邕露出了一個妳看過最舒朗的大笑,然後道:「要結婚的是她們兩個,我只是借我的房子給她們辦婚禮。」
·
妳後來才搞清楚,原來結婚的是許之邕的妹妹與她的同性伴侶,妹妹便是一開始迎出門的淡雅女人。雖然這是一座同婚合法的島嶼,妹妹的婚事還是不受許家人祝福,兩人偷偷登記後便像是私奔一樣地離開彼此的原生家庭,因此這場婚禮也不會有雙方家長出席,只有最親密的家人朋友。
·
「今天是游泳的日子,」在妳聽到答案羞窘得不知如何是好時,許之邕突然道:「妳有帶泳衣嗎?」
·
第一次和他一起在水裡,令妳意識到他是一個男人;第二次和他一起在水裡,是他意識到妳是一個女人。
·
「有!」妳燦笑回道。
·
這一次,妳開始相信愛情的可能。
·
·
·
·
〈海洋之子〉完。
·
·
·
·
本文為與「童顏有機 INNA ORGANIC」合作所創作之短篇小說。故事中女主角所使用的品項為「乳香保養旅行組」,使用者可依所在地點氣候調節產品內容及用量,不論乾濕氣候都能照顧到肌膚不同需求。輕柔不刺激,質地溫和,面霜都能當作眼霜使用,陪妳上山下海不成問題。
·
產品傳送門:https://inna.one/像海洋和森林一樣自然的療癒保養
戴藝術創作工作室地址 在 張寶華 Sharon Facebook 八卦
讀完,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身價最高的華人畫家常玉,最終走的時候只是一塊水泥板,板上寫著編號,因為他連自己的墓也買不起。
文/李舒 /《山河小歲月》
在巴黎的某一天,我刻意起了個大早。
橫穿這座城市,四十分鐘之後,我到達了北郊。剛從地鐵出來,便感受這裡的蕭條。迎面走來的每個人都行色匆匆,臉上充滿倦怠和緊張。
經過兩個溫州人開的超市,躲過一個黑人,他迎面朝我走來,似乎想和我說點什麼,我嚇得掉頭走掉。我一度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直到看到那個做墓碑的工匠,我才確定,今天的目的地應該不遠了——
Pantin公墓。
我從沒見過這麼大的公墓,許多墳連名字也沒有。
這裡有許多都是租用墓地,租約期滿,遺骸就會被挪去另一個公用墓穴之中。
編號1296 TR 1966的墓穴主人,就曾經面臨過這樣的危險。
1966年,是常玉去世的年份。下葬時,沒有一個親人。付錢的是一個叫Jean Toan的越南人,他是法中社區服務協會的會員,和死者沒什麼交情,他付了三十二年的租金。
三十二年,1998年8月20日到期。
1997年,距離租約到期還有一年。一年之後,那墳冢中的亡魂,將要再次被打攪,他的遺骸要被送去別處——也許徹底湮滅,沒有人知道。
而這時,死者在大洋彼岸的朋友,正四處尋找他的墓地。
這位朋友便是赫赫有名的攝影師羅伯特·弗蘭克(Robert Frank)。他寫了一本叫《美國人》的書,被稱為現代攝影的「聖經」。
弗蘭克多方打聽,終於找到了Pantin墓園,他為墓地續費,並出錢雇人修葺已經荒廢坍塌的墳地——那其實稱不上是墳地,因為只有一塊編號為TR/1296/1966的水泥板。
如果沒有弗蘭克,那常玉也許只有這個編號,可以作為證明他曾經存在於世的痕跡。
我站在這墓碑前,距離弗蘭克修復這塊墓碑,又過去了19年,光陰荏苒。
終於這一次,他恢復了自己的名字——中文和法文都有。
他的名字叫「San Yu」,常玉。家鄉中國四川一個叫南充的小縣城,那𥚃的人們會把「常」念作「San」。
在很長一段時間,這個名字是一文不名的。他的畫作,在巴黎的市場里成捆出售,不過數百法郎。
1971年之前,我查到的台灣美術雜誌《雄獅美術》,席德進寫了寥寥數筆的常玉,評價還是「終生失敗的畫家」。他向常玉要了兩張素描,這時候,他肯定不會想到,常玉的畫作,在日後的拍賣市場上可以賣出1.28億人民幣的天價。
常玉的作品,初看是稚拙的,然而卻總讓我眼眶一熱,稚拙的背後,隱藏著畫家一顆最純淨的心,靜悄悄地在那裡。我愛他那雅致的設色,粉是不一樣的粉,藍也是不一樣的藍。
他愛畫女人,席德進的文章,揣測常玉是被女人和性毀掉的。我並不這麼認為,他更像是女人的密友,充滿真誠地贊頌著她們的美。只有徐志摩懂得常玉,《巴黎的麟爪》的文章,大約是常玉唯一一次袒露心聲:
「不錯,我真是窮,飯都吃不出,衣都穿不全,可是模特兒——我怎麼也省不了。這對人體美的欣賞在我已經成了一種生理的要求,必要的奢侈,不可擺脫的嗜好;我寧可少吃儉穿,省下幾個法郎來多雇幾個模特兒……美的分配在人體上是極神秘的一個現象,我不信有理想的全材……人體美也是這樣的,有的美在胸部,有的腰部,有的下部,有的頭髮,有的手,有的腳踝,那不可理解的骨胳,筋肉,肌理的會合,形成各不同的線條,色調的變化,皮面的漲度,毛管的分配,天然的姿態,不可制止的表情——也得你不怕麻煩細心體會發現去,上帝沒有這樣便宜你的事情,他決不給你一個具體的絕對美,如果有,我們所有藝術的努力就沒了意義……說起這藝術家審美的本能,我真要閉著眼感謝上帝——要不是它,豈不是所有人體的美,說窄一點,都變成了古長安道上歷代帝王的墓窟,全叫一層或幾層薄薄的衣服給埋沒了!」
他喜歡做四川菜,並且認為,中國菜餚之所以不能在世界嶄露頭角,是因為「外觀不夠美」。所以他做的中國飯,擺盤和造型都是藝術範兒的。他的法國朋友達昂吃過他的釀魚,還有豬腳湯,都大為贊嘆。他還建議常玉把自己的手繪菜譜寄給ELLE雜誌,常玉照辦了,然而石沈大海。
如今,在我們津津樂道於airbnb這樣的「分享經濟」時,他很早就和紐約的朋友約定,互相交換各自在巴黎和紐約的藝術工作室。
這位朋友,便是為他重新修復墓地的弗蘭克。
時間回到1948年。
24歲的羅伯特·弗蘭克已經在Harper’s Bazaar雜誌工作了差不多一年,他對為這份時尚雜誌拍攝時裝毫無興趣,於是決定辭職,打算去歐洲發展。
弗蘭克的目的地是巴黎。
他開始籌備自己的歐洲之行。芭莎雜誌的同事告訴他,有一個從巴黎來的叫常玉的藝術家準備到紐約尋找一個住所,可以和他交換工作室。他覺得這個想法很不錯。
這一年,常玉48歲。
常玉敲響了羅伯特·弗蘭克位於東11街53號的家門,兩位日後將會在各自的領域中載入史冊的藝術大家,就這樣成為了室友。
弗蘭克喜歡常玉,他驚訝的發現,這個中國畫家在生活中,其實很少談及藝術,他更願意談一種自己發明的運動——「乒乓網球」。這是常玉發明的一種結合乒乓球和網球特點的運動,其規則同網球,但是用一隻類似羽毛球的球拍來擊打比乒乓球稍大的球,球場面積要小於壁球場地,全場漆成紅色,以白線圍邊,在室內和室外進行皆可。弗蘭克曾描述過常玉在工作室內開闢「乒乓網球場」的情形:「首先常玉要求把房間所有的東西都搬空,接著他非常認真地乾了幾天,房間被漆上顏色,非常漂亮,可惜當時我忘記拍下來了。」常玉對這項運動真心熱愛,他四處推廣,雖然和他投稿給ELLE的菜譜一樣,失敗了。
弗蘭克和常玉在一起的時候,做飯是常玉的事,因為他喜歡烹飪。據說,有一次,常玉在哈林區花1.25美元買了一副豬腰和捲心菜、土豆一起煲湯,作為兩人的主食。這樣吃了幾天後,他們兩人的臉部和身體都起了水泡。「我意識到廉價的中國生活是危險的。」弗蘭克評論道。
最終,弗蘭克沒去成巴黎,但和常玉一起共用工作室的兩年,他真心欣賞常玉的作品,並傾盡全力幫助常玉出售這些作品。
弗蘭克曾經試圖說服自己的表哥,一個法國商人,買常玉的一幅小畫。法國人不想出錢,只想用一台小打印機交換。常玉當然拒絕了,他說:「我不需要一台打印機。」1950年,弗蘭克還曾為常玉在紐約曼哈頓區的巴撒朵畫廊(Passedoit Gallery)舉辦了一次個展,展出常玉從巴黎帶來的那29幅畫作。
然而這次展覽的作品,一幅也沒能賣出去。
二
弗蘭克覺得很內疚,然而對於這種現象,常玉早就習以為常。
他已經48歲了,幾乎經歷了人生可以經歷的所有的挫折。
1921年,風華正茂的常玉和徐悲鴻、林風眠等一同赴巴黎「勤工儉學」。「勤工儉學」四個字放在常玉身上有點不太合適,他和其他人不一樣,他有做絲綢生意的長兄常俊民——常家大哥經營著四川最大的絲廠,為他在巴黎的小資生活提供一切經濟支持。
常玉的生活被其他留學生所羨慕,他穿著講究,除了繪畫,還喜歡打網球。大家最常見到的常玉,是一個人坐在穹頂咖啡廳後面的位置,面前的咖啡杯已見底,他和每個人說的第一句話總是:「你們今天好嗎?」
他有錢,於是經常請大家吃地道的中國菜。錢花光了,他也從不窘迫,朋友們記得,他會帶著一抹奇特的微笑說:「我今晚有個約會,能去你家借瓶伏特加嗎?」
與徐悲鴻等進入國立巴黎美術學校接受正統美術訓練的中國畫家不同,常玉選擇了進入一家私人學院「大茅屋畫院」。無論什麼人,買了門票就能進入畫院參加速寫班,每天下午2點到5點,或坐或站,對著模特畫畫。第一小時慢寫一次,第二小時慢寫兩次,第三小時畫速寫,模特每五分鐘換一次姿勢。學院裡沒有老師,只有負責掐著時間號令模特換姿勢的班長。常玉在這裡非常出名,他用毛筆作畫,有時不畫模特,專畫周圍的人,並且無論男女老少,一概畫成裸體,所以大家一遇到他,就會圍上去。
那時的常玉,可謂春風得意。
常玉的作品,也最早進入了歐洲主流社會。
1929年,巴黎大收藏家H·P·侯謝注意到了常玉的作品,他在日記里誇獎常玉「真是了不起,而且才正在起步中」。侯謝是畢加索、杜尚等人的經紀人。侯謝的大量購買,使常玉的作品開始被法國畫壇注意及收藏,並多次參與秋季沙龍及獨立沙龍展,特別是在歐洲地位很高的法國杜勒里沙龍(Salon des Tuileries),常玉在巴黎有了不小的影響,他的名字亦開始登錄在《法國藝術家名人錄》之類的年鑒中。侯謝經常在他的日記中記他與常玉的社交活動,例如與西班牙裔藝術家貝德魯·潘納一起射飛鏢,在常玉的畫室吃中國菜等。
侯謝在1930年4月7日的日記中提到:「在常玉家中吃飯。他從材料的準備開始,精心烹調出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中國菜餚,真是迷人。他出示了數件於塗滿色彩的畫布上刮出圖案的新作品,我買了兩小件。」
這時,無論是徐悲鴻,還是林風眠,都遠遠沒能達到常玉的程度。他看上去,將成為第一個進入巴黎主流藝術界的中國人,乃至亞洲人。
三
可惜,時間不能永遠停留在1929年。
1931年,是常玉一生的轉折。
這一年,他的妻子「馬姑」因為懷疑他出軌,而與他離婚。這當然是最後的一根羽毛,瑪素對常玉大手大腳花錢的態度早有不滿,他甚至曾把妻子母親留下的遺物首飾送去典當行。
也是這一年,他的大哥常俊民罹患肝病去世了。常玉回了一趟四川老家,根據大哥的遺囑,他分到了一筆錢。但回到巴黎,他似乎忘記了,這是最後一筆錢,於是很快,這筆錢被他花光了。
沒有了大哥,他以為侯謝會成為他的新支柱。然而沒有。
1932年,侯謝給他寫信說:「好像我們彼此都要多佔對方一點便宜。」
然後,兩個人結束了合作關係。
常玉不願意巴結那些畫商,也不願意為了客戶們的要求改變風格。日本人藤田嗣治雖然比常玉早來,畫的也是東方風格的裸女,他的作品一直被人視作不及常玉。然而,藤田在處理畫商的關係上很有一套,很快,他的作品開始流行了。而常玉依舊保持著一個藝術家的獨立個性,他曾經立下一個規定,來買畫的人,不准對創作風格指手畫腳,不准更改,畫前付錢,他甚至拒絕和畫商合作,聲稱「千萬不要上畫商的當」。
因為常玉的堅持,我們今天見到的常玉作品,是一以貫之的,從沒有一點一滴的媚俗,做他自己:
「我的生命中一無所有,我只是一個畫家。關於我的作品,我認為毋須賦予任何解釋,當觀賞我的作品時,應清楚瞭解我所要表達的……只是一個簡單的概念。」
四
1950年,常玉離開了紐約,返回巴黎。臨走時,他把那沒有賣掉的29幅畫都留給了弗蘭克,以答謝這位朋友的慷慨支持。
弗蘭克和他的友誼並沒有中斷,只要去巴黎,他都會去探望常玉。弗蘭克也介紹了一些朋友給常玉認識,這些朋友成了常玉晚年的摯交。
但常玉仍舊是孤獨的。
回到巴黎的常玉並沒有擺脫窮困,應該說,他已經習慣了窮困。他雇不起模特兒,於是剪下雜誌上模特兒的圖片,按照圖片中的姿態繪畫。他印不起名片,於是收集用過的地鐵車票,在票面上貼以小紙條,再寫上他的名字。
1966年夏天,常玉對好朋友達昂說:我開始畫一張畫。
達昂:是什麼樣的畫?
常玉:您將會看到!
達昂:那要等到幾時?
常玉:再過幾天之後……我先畫,然後再簡化它……再簡化它……
過了幾天,常玉邀請達昂去觀看,那是一隻極小的象,在一望無垠的沙漠中奔馳。他用手指點著這只動物對達昂介紹道:這就是我。達昂說,說完這句話,常玉笑了,那是中國人特有微笑。
這幅畫,叫做《奔跑的小象》,這是常玉最後一張畫作。
8月11日,常玉邀請幾位朋友來住處吃宵夜,照例還是常玉做飯。他用的是瓦斯爐,朋友離開之後,他沒有把爐子關好。
第二天早上,常玉曾經打工過的翠華樓老闆侯成庚去見常玉,敲門不應,又發現屋子里散髮著奇怪的氣味。公寓管理員打開房門,滿屋瓦斯味,而常玉已經躺在床上去世,胸口還橫放著一本書。
他一直戴著的那枚翡翠戒指,也不翼而飛了。
達昂的記事本里留下了常玉最後的地址:Ségur-67-11,沙坑街28號。我也去看了,一個標記也沒留下。
席德進介紹常玉的那篇文章,是重新發現常玉的開始。儘管,他對於常玉的評價並不高,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其中這樣一句話:
由徐悲鴻時代,經過趙無極時代跨越到了我們這一代,不知期間有過多少美麗的夢,美麗的愛情,這些都像巴黎的春天一樣悄悄逝去了。
……
1997年,距離常玉與弗蘭克的第一次見面已經過去了整整半個世紀。在這一年,弗蘭克把常玉留給他的畫作在台灣拍賣,所得捐給耶魯大學成立了「安德烈·弗蘭克基金會—常玉獎學金基金」,用於每年資助兩名中國藝術青年在耶魯大學藝術學院學習。
想想年過七旬的弗蘭克終於找到了常玉的墓穴,站在那塊水泥板前,他的感想什麼呢?
戴藝術創作工作室地址 在 【素描課程短紀錄-戴戴老師教畫畫】 - YouTube 的八卦

... 課 #戴戴老師 #台北畫畫課 #素描課 #水彩課 國立臺北 藝術 大學美術 創作 繪畫組碩士中國文化大學美術系學士 藝術 、繪畫、 創作 、 藝術 設計升學輔導 工作 ... ... <看更多>
戴藝術創作工作室地址 在 澳門生產力暨科技轉移中心 的八卦
... 現實的界限——大灣區時尚服裝展”,融合數字技術的前瞻思維,將藝術、時尚與科技 ... Accessory、芸悅手作工作室、飯田妹、慢活日常、戴肥人手作、藝質創作工作室 … ... <看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