懺悔錄─記馬聯珠老師和我們的一段小故事
建中一叟2018.10.31.
欣逢宜蘭縣三星國中創校60週年紀念，母校邀稿。我是國中第一屆，畢業48年了，這是轉眼間的事。寫一段小故事，懷念我們最敬愛的馬聯珠老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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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那件事是我幹的。
國二下的暑假，我家裡刈稻，曬穀子，忙得很。明天要交的柳公權臨帖十張，我一個字也沒碰。《兒女英雄傳》的長篇小說，也還沒看完，要抽背的陶潛＜閒情賦＞，背都沒背上一句。這一個禮拜指定的功課一樣都沒搞定，一定慘。
「林差勁先生，你是故意的喔…不寫…你帶種…」
「……………………………………」
講跟不講都是打，我選擇緘默，頭仰著天，真好漢！從小老夫就知道威武不能屈。爸爸說男人嘛！我寧願挨揍也不說，這是最好的抵抗和反擊。愈不說打得愈帶勁兒，打得愈兇，老師愈氣。做學生最悲哀的快樂，是痛在我身也痛在老師心上。
老師打的籐條是我做的，很粗很有彈性。我的處境很荒謬，和商鞅的下場很像。
抽了三下，老師沒占我便宜，一個功課一下。
──合情合理──
老師的火眼發火，老夫的屁股發燒──發燙──發紅。區區三下，差點暈了過去
，很有新加坡鞭刑的味道。牙風往牙根裡吸，然後兩腿自然夾緊，接著嘴噘、吐氣。深山道士的吐納大法神功，老夫早就深厚得很。但還是很痛，所以我老早就發現，吐納只能氣定神閒，絲毫不能緩解痛楚的難受，神功跟挨揍是兩碼事。
幸虧狐群狗黨們都很佩服，這一頓討打還是值得的。老師遞給我【南僑水晶肥皂】，我知道怎麼善後。沾水輕輕在患處搓摩，約莫三分鐘，不多也不少。雖然吱吱刺痛，一個小時後漸漸消腫，疼痛會緩解。【南僑水晶肥皂】是野生籐條的最佳剋星。老師常說一物剋一物，真是一點兒也沒錯。痛還是很痛，可以想像屁股有兩片膨膨的紅麵龜，它一直不停往外脹－脹－脹。
歷史課本都說暴政必亡，連秦始皇都會垮台，可是我們「可恨的」老師，越來越銳不可擋。大家都氣得牙癢癢的，就是沒有人敢起義抗暴，就是像那個陳勝吳廣啦、孫中山黃花崗烈士啦……。他一點都沒有走下坡的樣子，可見歷史也不可信。
盡信書不如無書，老夫決定幹一場大的，很大那一種。就算失風也雖敗猶榮，偶而做個荊軻也不錯。
記得老師是讀森林系的，卻安排來教我們國文，沒想到還教得挺好，雖然氣他，上課都聽進去了。人家教得好，可以不肯鼓掌，但不可以汙蔑人家，做人要公道。
他種他的實驗林，我們倒像替秦始皇築長城的征夫，很可憐很可憐。很悲慘很悲慘。
暑假是我們最黯然神傷的歲月，免費給大家上古文觀止，教書法，然後到他家種樹、拔草。那年暑假，記得前兩個禮拜種的桑樹，死了十二棵，都是我幹的。當時只是＜祭十二郎文＞背得不夠流利，就挨一支油條。哈哈，代價是陣亡十二株，老師得不償失，他不會做生意。而且好像也不太懂人性，以為學生都是龜孫子，不敢反抗。他一定不太讀荊軻、望諸君樂毅啊、屠狗的高漸離啦………。我隨便數都有十來個，自古燕趙多豪傑，我看他是更不懂了。
今天老師再給我們教一遍，怎麼培土，怎麼插枝啦，澆水啦！……我刻意在老師面前很懺悔，同時噴出很贖罪的眼神。拔草、一鏟一鏟的挖土、很標準的做插枝的動作，汗流得很多。老師忘了剛剛的國仇家恨，還跟我讚美半天。說我不愧是農家的子弟，還說我將來是種田的料子。老夫沒有打算原諒他對我的暴行。
我趁著上廁所的時候，悄悄地繞到前兩禮拜的桑樹區。還是把桑樹枝結果淡殺。手法十分高妙，而且十分簡單。我快速跑過去，把剛發芽的桑樹枝都往上提一吋。
一分鐘不到，拍拍手料理完畢。神不知鬼不覺。
一個禮拜後，全死了，連後來補種的十二枝也無一倖免。看起來大家同仇敵愾，表情哀戚，心內都很微妙。
老師冷眉一橫，對天長嘯。
「是誰幹的？」老師咆哮。
「是誰幹的？」我們顫抖。
「是誰幹的？」天打雷劈似的。
………………
熊掌虎視眈眈。我招是不招？屁股自然繃緊，新傷舊痕在撕裂，正猶豫間。沒想到剛剛跟老師衝突的邱罔舍說話了。
「我們不是來做苦工的……」
「你說什麼……說什麼……」
「要做這種事，我們家很多可以做！」
「你根本是流氓！」老師說對了，他爸爸真的是流氓。
老師追打，邱仔跑給老師追，大家愣在一旁，老師的樹林仔成了戰場。
「…………」『天地君親師』氣得罵人。
「…………」『流氓小子』飆三字經。
邱仔拉開嗓門嘶吼：「那些樹都是我弄死的，……我故意弄死的……」
邱仔翻短牆跑了，腳踏車騎得飛快。開學以後，邱仔就沒來學校，不讀了。
沒想到，我的英雄夢霎時粉碎。我很不開心，悶在心裡一直沒講。他當替死鬼，也當了英雄，原來英雄都是替死鬼變的。課本都不願意這樣說，老師也沒有膽子這樣講，可是明明是這樣的。這不重要，我冒險犯難，功勞被人家強走。啞巴壓死子，又講不出來。也不能講。唉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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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走的時候，我們都已步入中老年，邱罔舍哭得最悽慘。
出殯那一天，邱仔，在瞻仰遺容後，很感性地說：
「老師一定氣我不成材，眼睛都閉不上。……」
他非常懺悔，一直搖頭。很對不起的樣子。我無地自容，我知道是我幹的好事。
一目未瞑，是我害的。這個千古疑案，我認了，老師。
四十五年後，不用協商，我認罪。
「老師那件事是我幹的。」
「我只有幹過那件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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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在宜蘭老家開同學會，對於老師寒假暑假每個禮拜一到他家「返校日」，大家都熱哄哄說個沒完，心裡頭都很感佩。私房功課規定一大堆，要寫毛筆字，大楷小楷都來；古典小說一本接著一本；古文一課背過一課；屁股一個打過一個。
現在想起來，我們都好敬愛他。
老師，對不起，我一直是好孩子，但也曾做過壞事，偷偷使過壞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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