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馬桶壞了。
主要是沖屁眼的噴嘴變得很詭異,馬桶在噴完屁眼後的一分鐘,會莫名其妙打開繼續狂射,導致我在拉完屎後在鏡子前剪剪鼻毛或刷牙時,會被從馬桶突射出來的水柱噴到背部,幹真的會嚇一大跳,有幾次還差點抽筋。
一開始還以為家裡有鬼,而且是很低級的那種鬼,被馬桶多噴幾次之後也無法記住,因為棒賽完誰都會很放鬆啊。如果我跟老婆看到對方衣服後面濕了一大片,就會知道彼此剛剛在廁所裡又被馬桶捉弄了。
老婆問我到底什麼時候才要打電話叫修馬桶。
「修個屁,當然是要等媽媽來家裡大便,然後被噴水突襲嚇一大跳後再修啊!」我真的好棒棒,老婆也大笑贊成。
是說,疫情徹底爆發前,媽媽天天都在我家大便。
因為魯拉拉誕生了。
過去這一年來,媽媽早上起床,就會打綠拿鐵給全家喝,一邊問我今天台積電跟漢磊是漲是跌。中午一起吃完飯,就搭火車去桃園中華電信上班,開始一個下午的電話行銷。
晚上媽媽回到這裡已經是九點半之後,魯拉拉一聽到開門的聲音就會飛速爬到門邊大笑歡迎,真的,每晚這一刻就是媽媽最開心的高光瞬間,一進門媽媽就趕緊衝去洗手,抱起魯拉拉跳舞。
不久姊姊也會下班回家,媽媽、姐姐跟亭會以各種組合一起幫拉拉洗澡,說說今天發生了什麼,許多同事與主管的名字我們聽得都會背,誰生了雙胞胎小孩,誰買了超多張保單,誰又蟬聯了這個月的業績冠軍,舅媽在多少價位時買了什麼股票。
魯拉拉的睡前儀式極其冗長,媽媽、姐姐、亭跟我會擠在大床上,念很多本很多本真的非常多本書給拉拉聽,小貓頭鷹、謝謝你來當我的寶貝、好痛呦、睡覺囉、貝蒂好想吃香蕉、好多顏色的巴士……中間夾帶各種北七的童書表演,然後唱歌,玩一下點讀筆,至少得花一個半小時吧。在大床上亂聊天時,媽媽不敢問自帶殺氣的姊姊戀愛的進度,如果亭跟我隨口問,姊姊也會給拉拉面子隨口提了一下,媽媽就會暗爽在心裡。
直到拉拉開始嘟嘴抓眼睛,媽媽才會沒好氣地嚷嚷:「好了啦!讓拉拉睡覺了啦!哪有小嬰這麼晚睡的!」迅速把我們趕出去,好讓她一個人喜孜孜地哄魯拉入睡。
那一段天天在家裡露營的時光,好像是我人生的最滿足。
後來,急轉直下的疫情改變了這個世界。
媽媽總是說,不知道這份打電話的工作還能持續做多久,她很擔心請假太久職位會被取代,所以疫情爆發後,媽媽仍舊選擇了天天去中華電信上班。但每天往返台北與桃園間的通勤,在大眾交通工具上接觸到的人太多太雜,媽媽只能無奈暫停了住在台北我家一起照顧魯拉拉的日常,回到桃園的家。而我跟亭,慘慘地回歸到最單純的父母加一頭小嬰的隔離人生。
我們確實遵守了所有的防疫規定,只為了有一天疫情好轉時大家平平安安的再相聚。媽媽只能在晚上睡前跟魯拉拉視訊。她錯過了拉拉突然會走路,錯過了用色玻璃紙做動物投影的遊戲。她一直很擔心,魯拉會漸漸忘記她這個阿嬤。
為了盡早抱到魯拉拉,媽媽一直追問桃園各大診所什麼時候有疫苗殘劑可打,還到處打聽哪裡可以報名最新一期的疫苗實驗,她可以自告奮勇接種。
終於等到了微解封,上上個禮拜六,我們開車回桃園跟媽媽吃飯。飯後,我獨自在家裡寫劇本,媽媽跟亭還有魯拉拉,三代母女一起在桃園鐵路改建的公園步道散步,她們已很久沒有這麼無所不聊。
話說媽媽是一個腸子很軟的人。我跟她說過很多次,路邊很多以愛心當冠詞用哭腔賣東西的人,很可能是詐騙,我還拿自己以前被騙當例子提醒她,捐錢一定要捐對,否則只是幫助壞心的人變得比妳更有錢一百倍。但媽媽還是會在捷運出口買花跟面紙跟口香糖,講都講不聽。每次跟她一起看電影,愛情梗她無感,只要看到很可憐的親情梗,她就會一直哭。
散步到一半,媽媽看見一隻巨大的蝸牛緩行在步道中央,原本爽爽抱著魯拉拉的她,怕大蝸牛不小心被踩扁,果斷將牠拾起,放在一旁草堆裡。碰過蝸牛的媽媽找不到地方洗手,只好眼巴巴讓亭一路將魯拉拉哄抱回家。
真難為她了,畢竟在這個世界上最喜歡搶抱魯拉拉的人,就是媽媽。
上週一,7月26日,桃園終於輪到她打AZ的時候,她秒衝去,真的是打得開開心心,打得眉飛色舞。打完後沒有任何不適,她還有一點點失望,畢竟大家都說會發燒肌肉酸痛的就是年輕人,老人才沒反應,身體健康常常跟我們在地下室打乒乓球的媽媽很不服氣,為什麼是舅媽打了全身肌肉酸痛而不是她。
到了上週四晚上,爸爸媽媽跟姊姊姊夫一起來我家吃火鍋,大家熱鬧歡聚,媽媽跟姊姊搶著幫拉拉洗澡,我跟姊夫聊著車子,洗完澡的拉拉在客廳跑來跑去,魯拉還一直啃媽媽的鼻子。
爸爸載媽媽回桃園後,媽媽反覆看了歡聚影片,在line裡寫下「謝謝拉寶貝帶給我們那麼開心美好的時光,有拉拉真幸福,真歡樂」。
看媽媽這麼高興,我們決定週五等我開會結束後,去桃園把媽媽載來台北,跟魯拉一起度過完整的週末,媽媽一定會爽到爆炸。
7月30日,週五早上9點34分,媽媽在line裡寫下「好恐怖AZ發作痛到背部抽痛,從背部往頸部開始劇痛陣痛一陣一陣痛吐完了,休息一下又開始陣痛,痛起來會要命啊,劇烈疼痛起來根本無法動」。
下午13:00,一起在中華電信上班的舅媽去送飯盒給媽媽,媽媽雖然沒胃口,但表示身體差不多好了,想搭舅媽的車一起去上班,但舅媽勸她在家裡多休息。送走了舅媽,媽媽便躺在沙發上休息,此時爸爸正在房間裡獨自睡午覺。
14:22,亭打視訊電話,打算跟媽媽說我們晚上會去載她來台北,請她準備行李,但媽媽沒接起電話。
14:42,正在開會的我接到電話,亭說,媽媽現在沒有呼吸,正在急救,她要開車載魯拉緊急回桃園,要我開完會馬上去醫院會合。我完全傻了,直到現在我還記得當時胸口整個被挖空的疑惑感,但我還沒變白痴,怎可能讓她獨自帶魯拉面對這種狀況?我將一起開會的朋友拉到一旁說明,要她幫我請假。我是冷靜還是不冷靜我也分不清了,下一秒抓起背包就衝回家開車了。
爸爸說,他兩點多午覺醒來後,看見媽媽以奇怪的姿勢躺在沙發上,覺得不妙,趨前關心後發現沒有呼吸,在119電話指導下進行CPR直到醫護人員趕來。
媽媽在送達醫院前就走了。
急診室裡,我們圍繞著媽媽,摸著她的頭髮,她的臉,她的手,不停地道謝,感激她用盡一生的愛陪伴我們,魯拉也一直說愛妳愛妳,還不停地蹭蹭撒嬌。
所有人都哭崩了。
接下來每一天都是淚水的地獄。每一天都在哭。
跟媽媽感情最好的亭,深陷在失去摯愛的巨大悲傷裡。
「我沒有媽媽了……」她總是哭著說這句話。
我在靈堂讀「小貓頭鷹」給媽媽跟魯拉一起聽時,她在後面泣不成聲。
當我念起「謝謝你來當我的寶貝」,亭哭著用手指戳手掌,表示還要還要。
真的不夠。
太不夠了。
這幾天大家都在爆哭的時候,魯拉拉還不明所以地逗著大家笑。魯拉拉很可憐。她還不知道自己失去了全世界最愛她的人。每天晚上她都一直笑,指著床邊說阿嬤。真希望魯拉拉真的能看見。
折蓮花折元寶,將媽媽珍惜的親戚朋友聚在一起,我們總是聊著媽媽的一切。
亭的家裡,在她念國中時經濟變差,高中時更是財務大黑洞,爸爸用現金卡貸了很多錢,利滾利,全家人生活壓力很大很大。在亭念大學時,媽媽到便利商店值大夜班,一個月一萬多塊錢,給亭六千元當月生活費,她自己只吃店裡過期的東西,省吃儉用度日。
好不容易等到亭大學畢業典禮納天,爸爸媽媽很高興地開車參加,典禮結束時媽媽問亭想吃什麼,亭說,想吃丼飯。爸爸嗤之以鼻說,他一點也不喜歡吃日本料理,他自己開車去吃別的。亭點了最便宜的鐵火卷,媽媽說,來的路上有吃了,還很飽,就只是看著亭吃飯陪她說話。而說要去停車的爸爸,似乎一直找不到停車位。
她哭著說,她真不好,她真不知好歹,因為多年以後媽媽才跟她說亭,那一天爸爸跟媽媽兩個人身上加起來不到五百塊錢,媽媽很緊張也很抱歉。
爸爸後來賣掉了車,去苗栗山上工作,頂著烈日整理露營區。媽媽在便利商店同事的介紹下,去中華電信打電話行銷MOD跟光世代,她萬分珍惜這個工作,擁有一群很互相的好同事。這個小家庭一直很辛苦,但也一直堅韌地彼此守護。
你們知道的,後來我很不好,拖累亭跟我一起承受風雨。很久很久之後,當我第一次鼓起勇氣,喔不,是硬著頭皮面對媽媽時,她嚴厲地責備我,說了很重的話,幾個月後還鍥而不捨寫了上千字的簡訊痛罵我,令我感到無比羞愧。很長時間我以為自己永遠不會喜歡媽媽,而媽媽當然也不可能喜歡我。
也不知道什麼契機,實在是回想不起來,當有一天媽媽忽然決定接納我時,就是全心全意。每次我去家裡吃飯,都會吃到我最喜歡的烤鰻魚跟照燒羊小排。她努力看了我很多小說,殺手,月老,全套都市恐怖病,樓下的房客,精準的失控,媽親一下,連最重口味的蟬堡都看了但我還是遲遲沒寫出第三集。異夢她看到哭還做了很多天惡夢。唉真的是很感謝媽媽的不嫌棄。
亭跟媽媽感情非常好,常常嘴來嘴去,用力吵架也用力和好。不管亭做什麼,媽媽都會陪她一起。我厚臉皮加入之後,就變成了三人一組,偶爾還有姐姐。
我們常常半夜漫無目的地散步,一走就是一個小時。我們經常一起去電影院看電影,媽媽跟我一樣都最愛看鬼片。在家裡看電視影集也會等她到了再看下一集,搞得后羿棄兵我跟亭一直沒辦法看完,屍戰朝鮮最新副本也因為疫情關係沒能一起看。我們一起露營,一起看雪,連續去動物園混,一起泡大安森林公園,一起爬長城,一起四處去溫泉旅行。是說旅行時我從來沒有覺得三個人睡一間房有哪裡尷尬,以女婿來說我絕對是恥力滿滿!
附帶一提,我家裡偶爾會出現電視上會出現的物種,媽媽的評價是,蔡凡熙很帥像小孩,柯震東真的太帥,劉奕兒很可愛很甜,宋芸樺未免也太漂亮了吧皮膚也太好了吧本人比電影還漂亮很多耶,媽媽還很緊張地偷拍宋芸樺以為沒人發現(媽!明星的眼角餘光很可怕的!)。
去年拍完月老後,第一次粗剪出了兩個半小時的冗長版本,我在家裡放了前一半給媽媽偷看,雖然特效只有簡陋的小畫家圖示說明,她依舊很捧場看到狂哭,但放著放著,我就發現後半段的劇情如果完全沒特效恐怕會很出戲,於是我中斷播放跟她說,另一半等特效做好,再去電影院一口氣看,比較不會看到花惹發克。媽媽呆住說,蛤,真的不能繼續看完喔?
我真的是白痴,就因為我一個自以為是的無禮中斷,媽媽再也沒機會看到月老盪氣迴腸的結局。我的天啊真的是我的天啊我真的是大白痴。
我看著靈堂上媽媽的笑容。
現在的媽媽,終於知曉了我一生最大的好奇……意識呢?死後還存在意識嗎?或相似概念的精神?靈魂?如果有意識,死後的世界到底是什麼?有一個發光的洞嗎?有接引的使者嗎?冥界是一大片圍繞彼岸的大海嗎?有一個仿擬現世制度的世界嗎?還是意識僅剩最微弱的頻率,令我們持續不斷做著不再醒來的夢境?還是定格在心臟停止前的最後一縷念想?
如果說,我能替媽媽做什麼事,第一件就是希望中華電信可以更善待底層員工,不要刻意算錯她們辛辛苦苦累積下的竣工費,幾乎每次都要她們自己反覆校正帳目才能爭取回本來該屬於自己的權益,真的很不公平。
我總是跟媽媽說,中華電信的主管怎麼那麼老奸,假裝算錯帳目佔妳們便宜,媽媽卻反過來替他們說話,說什麼主管也有很大的業績壓力,如果讓最底層的她們拿到太多業績費,公司的獲益變薄,主管對上面也交代不過去,她們只求可以把這份得來不易的工作小心翼翼地做下去,幫助家裡生計就很滿足。
現在媽媽走了,不怕丟飯碗了,就讓媽媽最後的心意打動一下主管們,好好照顧媽媽愛護媽媽的同事,她們真的盡心盡力。
悲劇沒發生在自己身邊,就只是一個單純的低又更低的機率,但對我們家來說,媽媽的離去是一生巨大的遺憾。所以,第二件我能為媽媽做的事,就是想提醒打疫苗的大家,如果身體有嚴重不適,一定不能輕忽,自己將症狀簡化成暫時的副作用,特別是背部劇痛加暈眩,拜託一定要立刻!馬上!冷靜地去醫院請專業醫生確認狀況。
我知道媒體此時劃的重點一定在於疫苗爭議,認真說,我們當然會將兩者的因果關係聯想在一起,畢竟媽媽平時是會打羽毛球跟桌球的健將,徒手抱嬰健走的實力雄厚,她在今年3月31日正好做了健康檢查,報告上除了膽固醇329mg/dl、以及低密度脂蛋白膽固醇254mg/dl標註是超標外,其他數值都是正常。
為了給媽媽,也給我們自己一個清楚明白的答案,儘管深受打擊,我們還是忍痛將媽媽的大體送交司法解剖完畢,正等待後續報告出爐。我自己也在媽媽走後第三天,按照原訂計畫去診所打了AZ疫苗。這是我能做的,想做的,也必須做的,因為媽媽,也想為這個世界盡一針之力。
我打電話叫修了愚蠢的馬桶。
亭說,從今而後她會繼承媽媽的心軟,無條件一直買口香糖跟面紙。
世界依舊運作下去,但這個世界已不是一如往常。
生命無常,但求自在。
我或許還不知道「真正的自在」是什麼,但我知道,至少不是努力表演「我很自在」給別人看,而那些別人大都不是你需要在意的人。
感冒的時候,不是叫你多喝水、而是直接倒一杯熱水給你喝的那個人,才值得你需要一輩子關心在意。那就是大家的媽媽。媽媽是一個快樂的人,因為媽媽身邊的人都很快樂,我們聚在一起折蓮花聊媽媽的時候,都在笑。
快樂的媽媽57歲離開了這個世界。
我愛妳媽媽,謝謝妳給了我們這麼多的愛,跟魔性的笑聲。
謝謝謝謝,還要還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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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桶雙桶三桶 在 二師兄 Facebook 八卦
小時候的我很討厭過年,因為過年期間我媽對我特別兇。
每逢親戚來訪,只要有人踏進門內,我媽就會巴一下我的後腦勺。
「看到人不會叫啊?」她總是惡狠狠地說。
「……我剛剛叫了。」我委屈地抱著頭。
「有嗎?姨婆有聽到嗎?」我媽質疑。
姨婆一進門妳們就像麻雀看到麵包屑一樣吱吱喳喳地圍上去,她怎麼可能聽得到?
初二早上,叔公來的時候,我馬上衝到人群最前面,大聲叫叔公。
然而叔公毫無反應,就只是個叔公。
「看到人不會叫啊?」我媽又巴了一下我的後腦勺。
「我不是叫了嗎?」我怒道。
「叔公耳朵不太好,你不會叫大聲一點嗎?」我媽厲聲道:「扶叔公去吃飯!」
我摸摸腦袋,一面攙扶著叔公去客廳,一面語重心長地對他說:「叔公,你耳朵不好就在家休息,不要到處拜年,這樣很危險你知道嗎?」
初三早上,我雙手插腰站在我家門口。
我一邊啊啊啊啊暖嗓,一邊盤算著一有人進門就用最大的聲音拜年。
叮咚,門鈴響起。
我第一時間張開嘴巴。
我媽好像瞬間移動一樣出現在我身後,迅雷不及掩耳地巴了一下我的後腦勺。
我差點咬斷舌頭。
「看到人不會叫啊?」她對冒著熱氣的掌心吹氣。
幹!妳是不是玩不起!
「來吶,你叫啊。」我媽目露兇光。
我只得轉頭看向門外的青年,茫然地問:「要叫什麼?」
「快叫啊!你是啞巴嗎?」我媽開始跳針。
「哈……哈囉……?」我擠出尷尬的笑容。
「請問這裡是XX路26號嗎?」青年彬彬有禮地問。
「這裡是24號喔。」我媽說。
「不好意思,我走錯了,新年快樂。」青年鞠躬。
我悲憤地握緊拳頭,屈辱感幾乎衝破我的胸膛。
我下定決心,絕不會坐以待斃,絕不會再讓任何人打一下我的後腦勺。
我要讓我媽知道,初四了。
初四早上,我戴著安全帽,雙手環胸站在家門口。
我的表情莊嚴肅穆,就像個視死如歸的英勇戰士。
叮咚,有人按了我家門鈴。
幾乎是同一時間,手掌高速劃破空氣的咻咻聲在我腦後響起。
噹。手掌拍在堅硬的安全帽上,險些震破我的耳膜。
「看到人不會叫啊?」我媽的聲音跟在巴掌後面才到。
「吼嗚汪汪汪汪汪汪!」我馬上齜牙咧嘴地叫了起來。
「神經病!有沒有禮貌!?」我媽完全不講武德,一拳猛力貫入我的腹部。
我倒在地上,臉上掛著戰死沙場的瀟灑笑容。
我認命了,這輩子都不會有長輩聽見我問好了。
我就像星期一早上的鬧鐘,所有人都只想打我,根本沒有人願意聽我的聲音。
我又想起了那個哲學問題。
「假如一棵樹在樹林裡面倒下而附近沒有人聽見,那它有沒有發出聲音?」
我想我終於找到了這個問題的答案,只要我媽沒聽見,它就沒有發出聲音。
然而世上還有很多問題是我無法回答的。
比如千古難題的「如果我跟你媽同時掉進水裡你要救誰?」
又比如科學家至今還在尋找正確答案的「我今天看起來有什麼不一樣?」
再比如,校舍後,小池邊,柳樹下的那句「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嗎?」
以及緊接而來的「你是誰?為什麼在這裡偷聽我們講話?」
但這些都比不上過年期間長輩的奪命連環追問。
「你準備考哪間高中?大學想念什麼科系?畢業要找什麼工作?年薪多少?有沒有領年終?分紅幾個月?」
「什麼時候交女朋友?什麼時候結婚?有沒有打算生小孩?準備生幾胎?」
「小孩要唸哪間學校?準備考哪間高中?大學想念什麼科系?畢業要找什麼工作?年薪多少?有沒有領年終?分紅幾個月?」
問題的內容無所不包,範圍囊括整個人生。
什麼都能問,什麼都不奇怪,沒有問到下輩子的投胎規劃都算感情比較疏遠的。
其實我也知道長輩沒有惡意,除了這些問題他們也不知道該聊什麼。
我討厭這些問題的理由很簡單,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我的人生毫無規劃,我知道自己爛透了,可以的話請你不要一直提醒我。
就算是長輩也不會想聽到「你退休金多少,有沒有在投資?」、「你確定要吃那塊烏魚子嗎?我聽說你最近血壓不太妙喔。」、「我同學的阿公七十幾歲還可以伏地挺身,你可以蹲下起立給我看看嗎?」這種白目的話吧?
你可以嘉許我放假一天睡二十個小時很有毅力,我也能誇你比起去年老得更有效率,豈不美哉?
我就爛,我們都爛,既有緣相讚,何苦彼此為難?
學生時期被這些問題摧殘完畢,我還能拿到紅包當作精神賠償。
儘管不久後我就會聽到過年五大謊言之一的「媽媽幫你把紅包存起來」,但我在拿到紅包的當下還是會得到一瞬間的滿足感。
(順帶一提,其他四大謊言包含:「隨便吃,我們沒有特別準備什麼」、「路上塞車,我們馬上就到」、「妹妹怎麼變得這麼漂亮?」「公司今年沒有賺錢,大家共體時艱」等等。)
現在隨著年齡增長,我已經過了領紅包的年紀,開始來到給紅包的年紀。
今年除夕早上,我媽就偷偷塞了一個紅包給我。
「媽,我已經長大了,不用再包紅包給我了……」我不禁有點感動。
「我知道,這是紅包袋,明天記得包紅包給我。」我媽說。
除夕夜,我拿著紅包下樓。
「爸,媽,新年快樂,這是紅包,沒有包多少,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客套話還沒說完,我爸不耐煩地接過了紅包。
「家人之間談錢就俗氣了,以後直接給錢就好,不要廢話這麼多知道嗎?」
他抽出鈔票,隨手把紅包袋扔進垃圾桶。
初二,一到阿嬤家,我馬上識相地拿出紅包。
「阿嬤,新年快樂。」我張開手作勢要擁抱阿嬤。
「三八啦!」阿嬤滿面堆歡地推開我,笑道:「有包紅包就好,人來幹嘛?」
我本以為今年可以這樣順利過完年,然而一個小小的身影正注視著我。
我的背脊湧上一股寒意。
從我走進門開始,表哥的小孩,也就是我剛滿五歲的姪子始終緊緊盯著我。
他歪著頭,嘴角掛著口水,像是在小小的腦袋裡謀劃著什麼。
儘管我一直避免跟他有眼神接觸,他還是踏著顢頇的步伐,緩緩地接近。
他避無可避地走到我面前,伸出小小的手掌,眼睛裡閃爍著超出年齡的狡獪光芒。
他在跟我要紅包。
那一瞬間,我突然感受到一股神聖的責任感在胸中激盪。
我想起長輩們過年時的言行,猛地明白了很多事。
有些歷史,必須由我來傳承下去。
我摸摸姪子的頭,笑著開口。
「──啊你今年看到我怎麼沒跟我打招呼?」
姪子張大嘴,一臉錯愕。
我注視著姪子身後,在我充滿笑意的眼眸中,嫂嫂的巴掌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單桶雙桶三桶 在 譚蕙芸 Facebook 八卦
[作為一個老師,目睹防暴警察攻入大學校園]
昨晚還跟記者朋友們討論,今天網民的「三罷」會搞得如何?有人把今天稱為「黎明行動」,意思是晨早就要堵路,讓大家被逼罷工,記者還說,有沒有人參加呢?
怎知,晨早七時,看手機得悉香港警察在鬧市開了三槍,把一名青年的肝和腎射傷後,整個社會又沸騰起來,我擠了一個小時交通,到達開槍的港島東區西灣河,那個十字路口,我曾經住在附近,隔壁有一楝「太安樓」地下塞滿小吃店,現在地上只有衝突之後遺下的垃圾,一攤傷者遺下的血,和憤怒的街坊。
逗留到中午,再看手機,赫然發現,中文大學的正門,俗稱「四條柱」的地方,警方竟然向大學的大門開催淚彈,這裡是同學畢業拍攝的勝地,中大的地標,我激憤得在街上胡亂攔截義載車輛,直奔20公里以外的母校。
採訪衝突五個月來,一直不太想採訪關於中文大學的東西,因為太貼身。我是這裡畢業的舊生,也在這裡教書長達十年,對這間校園滿有感情。我沒法子像在外面採訪一樣情感抽離。我們早前說黑色笑話:「會不會有天防暴警察會攻入中文大學?會不會在這裡射催淚彈?」悲哀是,竟然今天成真了。
情感上,無論外面的街道、商場、屋苑,衝突如何劇烈,大學校園總是那最後的和平堡壘。學生和老師都愛說:「中大是我的家。」不是矯情,中大人很有歸屬感的,早前,不知道誰在Google Map谷歌地圖的程式裡惡搞,把「中文大學」修改為「暴徒大學」,中大人一邊自嘲,一邊有點歡喜地擁抱這個名字。中大人關心社會,中大人富人文關懷,中大人懷抱公義,這是大家都相信的。
今日(11月11日)之前,防暴警察不敢大搖大擺進入校園,更不會在校園範圍發射武器,或進行拘捕,今日,一切都被打破了。
下午1時許,我趕到中大校園,正門外的馬路設有路障,但防暴警已撤退。戰線轉到校園近鐵路站的一條名不經傳小天橋上。中大是全港佔地最廣的校園,雄踞整個山頭,這條小橋位處偏僻,但為何成為今日重要戰線,因為天橋下正是新界區的命脈高速公路和鐵路路軌。
為了癱瘓交通,有示威者把雜物投擲到公路和路軌上,而防暴警察駐紥這裡,表示是為了阻止這事發生。但至下午,雙方卻演變成對峙和激戰。
當我到達現場,看到警察和學生互罵及對峙的畫面,我生起很複雜的情緒。這條「環迴路」平日杳無人煙,旁邊的研究生宿舍,我曾經住了整整兩年,這條又長又直的環迴路,我曾經在這裡跑步,鳥語花香,身心舒暢。怎麼現在卻成為一個戰場?百計的學生,穿了黑衣,蒙了面,與數十名防暴警察在小橋和環迴路對峙。
這裡的示威用品,全部和學校有關。學生把附近運動場的設施全搬來,有跨欄運動用的欄杆,一套12個,連手推車推來成為障礙物。有禮堂考試用的椅子東歪西倒的,也有人搬來雙人牀的牀墊,作為擋子彈用的屏障。一些公物,上面寫上了CUHK(中大英語簡寫),保安處,物業管理處字樣等。
當然,行人路的粉紅色地磚,挖起了打碎,也有人找來玻璃瓶製燃燒彈。學生舉起傘陣,用巨型帶輪子的垃圾桶掩護自己。雙方相隔約百來米。中間有一個標誌性「更亭」,過了這條界線,就是校園範圍。大家都在揣摩,究竟那條線到那裡。
警察以揚聲器喊道:「黑衫示威者,你們正參與非法集結,請你立即離開!」
學生佔領了研究生宿舍的制高點,以樹木及傘陣掩護,也拿着咪高鋒回應:「這裡是大學校園,無所謂非法集結。」
警察不甘示弱:「你們別攻擊警方,我們已經瞄準了你們,也在錄影,你們別以為我們看不到你。請你們立即離開,否則警方會以武力還擊,將你拘捕。」
學生則模仿警察口吻,從山頭上回應:「前面的綠色生物(防暴警制服為綠色,之前警方曾稱示威者為「黃色物體」,故學生反諷),這是香港中文大學的範圍,跟據香港法例1109條《香港中文大學條例》,你們正入侵中大校園範圍,這是中大學生的警告,命令你們立即離開!」
防暴警則回應:「這間大學不是屬於你們(學生)的,是屬於政府的!」
學生進一步取笑警方:「你們怎樣,都不會夠我們的考試成績好!你們毅進仔(警員一般學歷)公開考試成績只有2,我們這裡很多人都有5 (5為最好成績)」說完,眾笑。學生再下一城:「呀!你們沒有人讀過大學!」
但現場畢竟不是講究文鬥,警察很快就拿槍瞄準有異動的學生:「大學生拿擲汽油彈的嗎?大學生來的,這樣子的嗎?垃圾,大學生!」警員口中「垃圾」兩個字咬牙切齒的。
學生從傘陣和制高點向警察扔磚頭,汽油彈,警察則以海棉彈,橡膠子彈,催淚彈還擊。由於中大校園空曠而安靜,平日在鬧市聽不到的音效,這天有截然不同的感覺。海棉彈那槍枝帶點空洞的「扑」一聲,與防暴槍開催淚彈那個狠勁的刺耳「嘭」聲,橡膠指彈撞擊到路牌的清脆的「亨」一聲,在山嶺海港之旁,清晰可聽到。學生扔出的玻璃瓶落地碎掉,磚頭撞擊地面的沙啞聲音,加上記者的鞋子磨擦着秋躁乾草的「沙沙」聲,戰場的環迴聲響,像一首交響曲。
警察和學生,你來我往,有警員趨前,扯開手擲催淚彈的鎖匙,拋進學生群中,那白色的濃煙升起,有時以槍枝射催淚彈,那彈藥可以進入校園深處達百餘米,連網球場上也升起白煙。
決戰至2時半,戰況變得緊張,學生的傘陣緩緩移前,警方再發放催淚彈及橡膠彈,學生一次過扔五支燃燒彈向警察方向,在混亂的催淚煙霧之中,警察忽然突破了界線,一舉衝前,奔進校園範圍,一邊開槍,一邊制服了四個學生,其他學生狂奔走避。
我親眼看到,有學生在煙霧中被警棍毆打,有警察大喊:「落手扣!落手扣!」估計是害怕學生逃走,然後有警察猛然醒覺,要把示威者帶離校園,於是有警察把身體軟弱無力,其中一隻鞋子甩掉了的學生抽起他的衣領,把他癱軟的身體在地上拖行了五秒,有被拘捕學生向記者喊:「中大政政XXX」(學系和自己名字,希望得到法律支援),他的頭在流血,他喊「白車!(想要救護車意思)」另有一名女學生被拘捕。
其後,警察已越過了更亭界線,有防暴警察以校園指示路牌為掩護,也有警員走入校園範圍的環迴路,向着前面那百計欲反擊的學生,至少開了數發橡膠指彈,直至有指揮官大喊:「回來!回來!」防暴警才退回原來橋上的位置。
雙方繼續攻防至接近4時,有學生在校園收集乾枯樹葉,把路障焚燒起來,秋風助燃下火球升到半空。藍色的天空,綠色的林蔭,偶爾還有鳥鳴,這樣美好的校園,這天見證了一場頑強鬥爭,忽然,學生們大舉離開,原來手機傳來「警察要搜查宿舍」的訊息,大家趕回宿舍收拾物品,但最後證明這是一個謠傳。
戰況最激烈的兩小時,本來正是我要教授「新聞寫作課」的上課時間,這天,因為交通混亂,多間大學宣布今明兩天全日停課,創下了香港近代史的另一紀錄。我的教室就在二十分鐘路程以外,這一天,作為一個老師,一個校友,一個記者,見證了大學校園一場轟轟烈烈的抗爭,百般滋味。
有一些蒙着面,全身穿黑的學生,一聽到我是學校的老師,眼神又由憤怒無助的春青激情,變得溫柔而有敬意,他們,在老師眼中,從來都是單純的孩子。我又想起,世界知名的大學,加州柏克萊、延世大學、京都大學,都有過其社運的抗爭史,中文大學的這一天,一定會載入歷史。
今天傍晚,特首林鄭月娥表示,「激進示威者的所謂政治訴求不會得逞」。
當下午戰況激烈的時候,有一位微胖的外籍女生,一直站在旁邊觀察,我跟她聊起來,她說,她來自美國,來中大做交換生。
我問:「你們美國很多示威吧?」
她答:「是的,我會分清楚,是示威還是暴動。(protest versus riot)」她主動提出這個分野。
我問:「那你親眼看到,你覺得那一樣?」
她說:「很難說,美國也有大規模的堵路,申訴都是和平的。」
我問:「你覺得學生不和平?暴力嗎?」
她答:「我理解,暴徒是為暴力而暴力。今天我看到的是,警察先進攻,學生回應,即使有汽油彈,但警察用槍,美國警察好像也沒有這樣。」
我問:「那你覺得他們是『暴徒』還是『示威者』呢?」
她答:(沉思)「我知道之前你們有百萬人和平示威,政府也沒有回應訴求,搞成今天這樣,我願意相信他們是『示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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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桶雙桶三桶 在 Fred吃上癮 Youtube 的評價
我今天在冰箱發現了一批Prime等級的牛小排
正當我苦惱不知道該怎麼辦的時候
Peter這一夥人突然提早來訪
我暗忖怎麼可能這剛好?
是巧合嗎?我可不這麼認為
接下來發生的事更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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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桶雙桶三桶 在 飲食男女 Youtube 的評價
車輪滾滾,輾過鬧市霓紅燈照在地上的繁華,晃動的小型客貨車車身印着「文記醬料」的字號,抓着軚盤一雙粗糙及滿佈不少傷痕雙手,或新或舊或星點或刀划,訴說着他的滄桑及經歷,雙手主人將屆七十,半個花白頭髮已禿光的老者。
車上時間顯示已將近午夜十二時,他仍踏着油門,在港九新界來回穿梭,為店鋪送醬去,他是文記的老闆文健佳,人稱文叔。
這樣的日子他幾乎天天如是,從早上六時到廠切料、炒醬、入樽、包裝到送貨,忙上十五六個小時,對一個69歲的老人來說,這不單靠拚勁,還得有過人的意志力。他比任何人都要活得用勁、活得狠辣,如鋼鐵般的硬撐,因這條命經歷的苦辣太多,就像他手中的各種醬料,鹹酸苦辣,五味紛沓,全都封存在他這生命的載體裏──
萬死一生,他的命在槍口下得以倖存過來,把苦辣全都扛下。「我唔認輸呀﹗死人都要撐上去﹗」文叔兇巴巴的說。始後遭逢困境,每能排除萬難,扭轉危局,揮戈返日。以煙火炙燒,煮出一鍋屬於他的百料鍋,不知情者追隨其醬,被一襲濃重奇香所吸引,然而他的故事更曲折跌宕,蕩氣迴腸……
駑鈍之材 刻苦自勵
清晨六時,空氣中仍透着一絲清冷,在灰濛濛的工業區,上班的人潮未現,街道顯得岑寂。在某工業大廈的五樓內,一股濃烈攻鼻的香味正隨着抽風扇的翻動竄出,油煙氣充斥着整個空間,辛辣味道攻得人淚光盈盈。這裏是一家製醬工場,斑駁的牆壁都燻得黑黝黝,油膩污濁,長年累月炮製醬料,這些黑膩油迹,每一道都是歷史痕迹。
機器聲隆隆,來自場內的一兩部機器,五六個人分散於內,矮小微胖的文叔;旁邊是他的妻子文太;紮馬尾的女生是文叔女兒May,遠處還有一兩個男女員工。就只幾口子經營着這裏,分工合作,忙忙碌碌。
「做咩咁早開工?我冇料!惟有將勤補拙,唔怕辛苦,勤力啲當撐自己!」文叔自謙地說。來自廣東寶安的文叔,做的辣椒醬是他祖傳家用配方,煮醬必用好材料。「材料來價都比較貴,我用白色小蝦米,有顏色嗰啲蝦米顏色係後加上去,冇蝦味。我用老甘草、肥身芝麻、細粒皺皮嗰種花生,最重要用呢隻辣椒乾叫『四川辣王』,香濃辣味強,用佢先至夠勁道!」
赴湯蹈辣 爐火純青
大量的四川辣王,連皮帶籽,與蒜頭一同磨碎。他做醬與人不同之處,是部分材料如芝麻、花生、小蝦米先以烘爐烘乾,烘得噴香才磨,香味突出。
炒醬前他大啖喝了整整一支水,走到一個足有半個人高的大桶前,桶底有火爐燒着猛火,煮着內裏的油。「煮油,油溫好重要。保持大火炸,但火又唔能夠太大,辣椒燒燶咗,成鑊油都變苦。」他等油沸起就將辣椒、蒜茸嘩啦嘩啦的倒進去,油一爆,辣味像原子彈般爆出來,攻鼻又刺眼,旁邊人們都立即退避三舍。「唔係人人頂得順㗎!我都要灌水降溫先炒到。」哪怕是煮了半輩子辣醬的老江湖,遇上奪魄勾魂的濃烈辣勁,還是難以招架,被攻得鼻水眼淚全套出來,可見這辣醬是如何橫行霸道。
辣椒也不能一下子全倒進去,這樣很難令油沸起,他逐少倒,不停令油保持沸點,炸到辣椒和蒜茸的水分全部出來。椒香撲鼻而出時,就加入磨碎的芝麻、花生、蝦米、甘草、八角、桂皮等,再放些蝦醬,一炒就炒足三小時,滾油把香與辣通通燒煉出來。旁人光是聞着都陷入狂打噴嚏的尷尬局面。
遍體鱗傷 渾然忘我
文叔依然面不改容,揮動着大鑊鏟不停的攪呀攪!火熊熊猛燒,火舌兇猛地把一鍋烈油煮得滋滋作響,油在滾動,燙熱的辣油小泡如噴泉般彈出,彈至他的手和身,登時紅了一個小點,燙痛難受過後!匯集成他身上手上無數的星點小疤痕──今天好了,明天又添新傷,這點小傷對他來說,已是家常便飯。
他把一門心思只放在煮辣油的節奏上,渾然忘我,直勾勾地盯着鍋裏辣醬的變化。「一定要慢慢嚟,用大火慢慢炒,一路炒要一路攪,等佢唔好黐底,又要留意顏色同氣味變化,見啲辣椒開始由紅變啡就叫得。」
這一下一下的攪動,對這副老骨頭是項考驗,心不老,可畢竟已屆古稀,他漸漸吃力,不得以交付夥計來攪,夥計倦了又換給他接力,如是者換來換去,兩人均汗流浹背。
一爐熊火,燒煉出這個性突出的辣椒醬。不加色素、不下防腐劑,一嗅,香辣味撲面而來。只舀小撮,舌尖傳來驚心動魄的辣,如果能忍受痛苦,後面便是美味了,蒜頭噴香,與芝麻、花生、蝦米、蝦醬等複雜的香味,直如一把無形的鈎,勾住了味蕾,讓人停不下來的上癮。
「我炒呢個醬四十幾年喇!起家都係靠佢架!」文叔感喟。這個醬,承載他窮與富,高山與低谷,與他糾纏半生。往事像空氣中的香辣味,在抽風扇的翻動中,一幕幕閃過……
死裏逃生 拚命地活
50年代,他在寶安出生於地主家庭,從小被定性為走資派、反革命分子等,背景成分不好,被冠上「地主仔」的惡名,他感到無比冤屈,「因父之名」成了被歧視欺侮的對象。
「我細個曾經俾人剝光豬,俾人吊住打。綁喺棵木瓜樹度示眾,人人經過見到,我覺得好醜怪。最慘係打完身上有傷口,就特登用木籤去拮,專揀我傷口痛處去拮,痛到……而家周時發夢都夢見番嗰種痛,痛到扎醒!」文叔猶有餘悸。
他17歲時,更因此被拉去勞改坐牢,判了十年徒刑,牢中遭受囚犯和獄吏的欺壓。他被困在這樣的環境裏,活得很絕望,只要一天在大陸,就看不見未來。「嗰陣身邊好多人同我講,喺鄉下死路一條,出香港仲會有條生路行。」
他不想坐這冤牢,就越獄逃了出來,打算偷渡來港。不料在邊境時被解放軍發現,飆疾追捕,十數隻狼狗被鬆綁亂跑而出,一下追人嗅、嗅草叢,甚至追車,偶而一犬吠影,百犬吠聲,聞者提心吊膽。解放軍聽見犬吠循他的方向去,拉了槍膛。「留喺度一定死!我走俾槍射又係死!但都有機會你射唔中,我仲有生天。」
他把心一橫,就在準備奔竄之際,解放軍已亂槍掃射,子彈嘭嘭嘭亂響,他以為難逃一死。突然有個女子在另一邊叫救命,分散了解放軍的注意力,他得以脫身。只向着看見的一點兒光,拚命地不顧一切逃到香港。「我條命本來係咁多!因為我有一個念頭──要生存落去,個天先加長我條命,到今時今日。」
他常告訴自己,這條命好不容易撿回來,只要有明天,他就拼盡全力活。
頑抗愛拼 遇強愈強
來到香港,他投靠在觀塘做街邊賣魚蛋小販的哥哥,炒這家傳辣醬,用來煮魚蛋。他跟哥哥看檔,有黑社會常在收「陀地」,他眼睜睜看着哥哥和自己捱更抵夜,又走鬼避警察才掙來點錢,黑社會天天搶去生計。終於,黑社會又來要錢,他忍無可忍,拿起牛雜鉸剪衝上前說:「一係你打死我,你打我唔死,一定係你死﹗」他發狠要插死那個黑社會,那人被他一兇腳軟,知道他強蠻如牛,惹不過,從此不敢再來取保護費。
其後他自立門戶,自己推木頭車在街邊賣魚蛋、豬皮,並改良辣醬,將芝麻、花生和小蝦米烘香,才磨碎與辣椒等炒,香味豐盈,自成一家。辣醬香味令他迅速火紅起來,未開檔已有大班客等候,開了檔就不停圍滿了客,魚蛋好賣得天天比人早賣清。
別檔眼紅他,就暗中報警。那年代,警察收黑錢是常事,有個警察特別針對他,一天拉了他四次。「嗰個差佬仲同我講,見我一次拉一次,如果再見到我喺觀塘開檔,就打斷我腳骨。」他怒不可遏,抓起那警察就打,他被告毆打軍裝警員,判了守行為。「嗰次我係留案底,但我都係嬴!至少班差佬以後見到我都唔敢再拉我!」文叔自傲地說。
廉政公署成立後,換了市政人員來拉他,他眼看經常走鬼不是辦法,剛好他存到錢,就立意上鋪。
飛黃騰達 傲睨一切
他開鋪賣老本行魚蛋,連帶他的辣椒醬,惹味誘人,人流如鯽,生意非常好,一個月賺二十萬。因此他陸陸續續開了九間店,這是他的黃金期,間間店都賺大錢,這時他身家暴漲至兩億,買下六七層樓。其中兩層,他用來接濟同鄉。
「我偷渡先可以生存到落嚟。而家到班鄉里偷渡嚟香港,我一定幫。冇地方住我免費畀層樓佢哋住,冇工返就喺我鋪頭做!」
他是過來人,有一顆赤子之心,其中一個同鄉免費一住就八年長,還有他見一些貧苦三餐不繼的,或乞兒等,都叫他們來鋪任吃而不收分文。
生意好,錢賺得容易,「我唔覺得搵錢有咩難度!」他漸漸對事物表現出鄙夷。曾經有個李錦記的夥計,到過他店吃東西,被其辣醬吸引,建議他不如開醬廠賺錢。「我睇唔起做醬,都搵唔到大錢。我同佢講送畀我都唔做!」
他有錢沒地方花,沒地方玩樂,心靈漸空虛,看見行家賭錢很得意,他亦陪着賭,賭股票、買黃金、鋤大d、賭十三張,從玩樂心態,到一步一步沉迷,終於陷了進去。「嗰時就算賭輸咗,啲錢聽日又再搵到番嚟,怕咩?」
97年前他去澳門,一晚輸過一千二百萬,回香港賣了五層樓填債。雖然爛船有三分釘,但他僅餘的資產,到金融風暴、沙士來時,鋪的生意一落千丈,九間店惟有相繼結業,差點連夥計的薪金也沒付清。他一下子跌入谷底,沒錢用,沒工作,連生計都成問題,他成了落難人,幾億身家一下子全被他敗光……
墮甑不顧 向前邁步
「冇晒錢,唔係死。如果係死,就真係乜都冇!我喺鬼門關走出嚟都試過,死唔去,我仲可以全力再做,由頭嚟過!」那時他50來歲,並沒因此而頹廢不振。
有個跟他相識的裝修公司老闆,明知他以前是億萬巨賈,在觀塘赫赫有名,特意請他做擔泥頭,然後到處跟人說文叔落難投靠,有意誇耀。「佢唔係睇低我,係睇得起我,我要多謝佢呀﹗嗰陣好多老細知我背景,冇人請我㗎!我多謝佢肯請我,畀機會我,我先可以翻身!」
他肩膀擔着扁擔,挑起兩筐黃泥,爬上八樓,來來回回,汗涔涔而奔跑。文太見況,忍不住兩淚滂沱。文叔安慰文太道︰「搞成咁係我爛賭,自己攞嚟嘅!大丈夫能屈能伸,冇所謂嘅!只要養到自己同頭家,咩工、咩苦都唔怕捱!」
他不計較別人的眼光,肯捱肯做,那老闆被感動,反而因此看得起他,願意借錢給他去做生意。
他懊悔當年太桀驁不恭,想起李錦記夥計提議他開廠做醬的事,他就拿着這點小本錢,開了醬廠。自己手做辣椒醬、魷魚醬、麵豉醬、xo醬、酸梅醬,共十種。
他認真做醬,腳踏實地,事事親力親為。親自到店鋪及食肆兜售,送醬給人試吃,又在各區開分銷攤位親自坐鎮推銷。逐步去建立,慢慢有了生意,客人又被他的辣椒醬味道吸引住了。如今他不敢怠慢,收到客戶來訂貨,都親自去送貨。他批發給許多雜貨鋪、小超市、分銷檔、酒樓食肆等,像食神韜哥的大榮華酒樓都來幫襯他,更有不少客直接上廠買醬,生意滔滔。
他靠醬由街邊起家,上鋪,結業、到開廠再做醬,起起落落,從谷底再爬起來,又屹立不倒。「起又好,跌又好,做人最緊要有一個念頭、一種態度──我唔會死嘅!」
這是他的人生感悟,心存信念,就可活出生命,是死?也生。
撰文:孟惠良
攝影:陳秉謙
文記醬料
廠地址:新蒲崗大有街2-4號旺景工業大厦5字樓H座
電話:2342 0343
營業時間:星期一至五9am-6pm
銷售點︰文記醬料設流動直銷攤位,詳情請留意香港文記醬料Facebook專頁( http://bit.ly/2K691b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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