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
有個訪問，
是很熟的朋友。
他說：
Midi，你有沒有覺得，
你其實蠻幸運的？
你有說不完的故事，
你有那麼多戲劇性的童年和生命經歷。
我說：
是的。
當下，
我想停止跟他討論這個問題。
我當下一點都不想討論「幸運」這兩個字。
它讓我想到一些事，
讓我很難受。
這二個字
讓我想到我身邊許多人和故事…。
如果能選擇；
情願拍不出電影，
我也不要不幸運的人生。
情願拍不出電影，
我也不想聽到那些人們痛苦的經歷…
我想聽到陽光的故事，
我想聽到幸福的故事
像想聽到發大財、賺大錢的故事
我想聽到勵志的故事，
我想聽到王子與公主過著幸福美滿生活的故事。
但…
這些故事就是會找上我。
那些痛苦令人難受的故事。
它們纏著我，
讓我不得不說
讓我不得不表達。
我不說就沒人知道了。
是的，
我是幸運的！
比起那些不幸運的人。
那些受創後走不出來的人，
我是幸運的！
我拍一部電影，
總是有許多巧合、巧遇、緣份。
讓我直覺地決定要把一部電影拍成什麼樣子？
你們或許不相信；
電影的樣子：
並不是由「我」全然來決定的。
一切都是各種巧遇、衝擊、感受…
才促使我直覺地把電影變成了大家看到的樣子。
2017年7月中旬，
受印刻文學營邀請，
到台中與同學們分享電影創作過程。
活動結束後的某一天，
傍晚，
去拜訪一個台中高工的僑生學弟，
他跟我一樣是緬甸來的。
他是一個非常非常努力的人，
總是帶著誠懇的笑容，
面對所有的問題。
他樂觀進取。
他陽光、
他正能量。
他像我一樣，
在高中時期
總是每天趕趕趕，
下課鐘聲還沒響，
就準備好；收拾好書包
隨時準備好；衝到校門外的機車旁
發動機車，
一路狂飆到火鍋店打工。
2000年，
有個寒假，
他跟我一起；
從台中騎車到苗栗，
因為出門時不覺得冷，
穿得外套不夠，
騎到一半，
只好把雨衣拿出來，
兩個人都反穿著雨衣
迎著寒風…
一路狂飆。
騎了一個小時，
就迷了路。
他不慌不忙，
拿出他座位下的地圖跟筆記本，
畫出他規劃的路線…
在工地開工前，
我們趕到了工地，
記得那是某大學的正在新擴充的電腦教學大樓。
後來，
我來台北唸書，
他繼續留在台中打工，
他每天都拼命打工，
努力存錢。
幾年後，
終於為緬甸的家人蓋了房子，
終於為他大姐、姐夫弄了個小店。
再幾年後，
他也終於在台中開了自己的餐廳，
有聲有色。
生意很好。
那天去拜訪他，
就在他的餐廳，
那是一間泰緬料理的餐廳，
有6、7個員工，
上下兩層，
大約一百多坪。
他已經成功了。
那個夜晚，
他還是那個陽光的學弟。
他笑著說：
我怎麼這麼久都不來台中？
他讓我坐著，
他快速跑到廚房，
我也跑到廚房要他別麻煩了。
他不聽我講。
只管著去為我炒菜。
瓦斯爐火…
抽風機的…
烘、烘、烘
一陣陣聲響…
我倆得很大聲地：
我說：XX！別弄太多菜呀！
他推著我說：學長！你出去坐好！
別進來！這裡吵！
這裡到處都是油！
這裡髒！
我被他推到了廚房外面，
坐著，
很高興。
想著；
他終於熬出頭了。
這個誠實又努力的人，
這個正能量的人，
這個我親愛的學弟；
真為他高興！
他端了好幾盤菜出來，
我說；你別弄了。好嗎？
他終於坐下來了，
我說：恭禧你呀！XX！
他說：這沒啥！
那天我們沒聊太多，
他一直忙出忙進，
陸續進來許多客人。
生意很好。
幾個月後，
接到台中師母的簡訊：
「德胤，XX死了」。
在他租屋處，
用極為殘忍的方式把自己殺死了。
他死後的7天，
才發現屍體。
那具鐵絲深陷在脖子的屍體，
鐵絲陷在脖子裡呀…
我們怎麼用力…
鐵鉗都弄不斷那陷在腐爛屍體的鐵絲。
在現場的師母哭著說：
就這樣吧
別拔了，
用鐵鉗讓他更痛。
讓火燒屍體吧，
屍體燒成灰，
鐵絲就會分離。
親友們在旁哭著；
不斷唸佛請求庇祐他得到解脫。
我也努力想記起兒時當和尚期間背頌的經文；
但一時無從拼湊；
只能記得斷句殘篇…
心中逼自己默唸：
“
天地人神佛鬼靈……
…
XX…
心無罣碍…
無罣碍故
無有恐怖…
遠離顛倒夢想…”
唸著唸著，
我不記得這些完整的經文，
我也不想唸了！
我對佛說：
佛呀…如果您真的存在，
如果您真在照看著他：
怎麼會讓這個可愛的人殺死自己呢？
我看著他的遺像…
我沒有能力…
更無從超渡亡魂。
這個陽光的人
這個努力的人
這個樂觀的人…
他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他一個人；
孤身寡人身處在這個城市，
在那個狹窄的房間裡；
他到底有多痛苦？
能把自己殺死得這麼殘酷？
時常有人關心我，
建議說：
「Midi
你這麼有才華，
為何不利用這些才華拍大家都喜歡看的電影呢？
為何把電影拍的這麼殘酷…
為何不拍正能量呀？
何不拍陽光一點呀？
觀眾一點都不想看這些不陽光呀…」
嗯…
我不知道…
我說了：
我如果誠實面對我的生活…
我如果誠實面對我的表達…
這部電影會自然長成她該有的樣子。
不是我可以決定的。
如果我夠誠實的話。
Midi 於永和
23 JULY,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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