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跪著造反的出版人沈昌文】(本文在《報導者》同步刊出)
那年秋天,北京天高風爽,陽光燦爛。
那家飯店大堂,卻光亮不足,顯得陰暗。
從外頭走進來的人,有些背光,我設法看清他的面貌,揣測這是否我在等的人。
他不快不慢地走近,說:「郝先生嗎?我三聯書店沈昌文。」臉上帶一點淺淺的微笑。聲音不高也不低,音量很結實。他的頭髮是黑的,鏡框後的眼神不顯銳利,但讓人摸不準遠近。
後來,我談起第一次見沈公的情景,老說當時見到了一位活脫脫武俠小說裡「深蘊內斂的中年練家子」。
那時三聯書店的同事雖然都稱呼他「老沈」,我從開始就稱他「沈公」。
>>串糖葫蘆的神奇人脈
那是1989年9月。我第一次去北京。
行前打探需要拜碼頭的人,各方訊息都指向三聯書店總經理沈昌文這個名字。
我很快就確認,那是個不只台灣,所有海外,以及中國內地各處要去北京的人,都要知道的名字。
不只因為三聯書店這個重要的出版品牌,也因為當時他在主編的《讀書》雜誌緊密呼應甚至引動中國思想、文化界的脈動;不只因為他努力為中國各界文史作者、學者提供發表作品的機會,也因為他有本領在改革開放之後引進戴尼提、蔡志忠這些風動一時的暢銷書。
沈公不是那種初見就熱情四射的人,但他的深蘊內斂像個黑洞,不讓人疑懼,而吸引人一步步接近。
對剛去中國的我,他的人脈廣得很神奇。
談起對中國(不只出版市場)的任何問題,講起任何我想在大陸認識的人,出版界的人就不說了,文化、藝術,甚至某些政界的人,他都能在言笑間輕鬆送出答案。直似劍光閃動,只見燭芯短了一截的行雲流水。
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半基於好玩問他能不能介紹崔健,心想這他可沒轍了吧。但沈公只是淡淡地說一句「我來看看」,然後沒幾天我就見到了這位中國音樂界的大腕。
比較熟了之後,沈公說他自己就是愛「串糖葫蘆」,也就是趁著機緣把各方相干、不相干的人串聯在一起。
並且因為他出身上海,所以很服膺十里洋場時代做什麼事都「閒話一句」的氣派。
這些都不只基於他的個性,也因為他就是有這種本領。
沈公眼神讓人摸不準遠近的另一面,也就是對人不分親疏。
看著他交往的對象五湖四海,我也就一直謹守和一個武林高手相處的分際,保持客氣的距離。
不過,後來我們畢竟是越來越親近了,和別人不同的親近。
>>計劃經濟之下紮實的馬步
打從開始,沈公就給了我各方面的啟發。
在出版的領域,他讓我對中國出版的歷史和當時的現況,快速抓到些梗概。
1990年代初,中國的出版市場和國際還沒有接軌,書籍的許多印製條件也有待改進,然而我從沈公身上看到一個在計劃經濟之下做出版的人,受著種種限制,但他的馬步可以蹲得多麼紮實,內功可以練得多深。
我學著體會中國出版社裡所謂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的種種微妙關係,也聽到沈公在他一把手位子上要管多少台灣同行覺得匪夷所思的事情。政治課題就不說了,社內同事的住房問題、入黨問題、婚姻家庭瑣事,簡直無所不包。
在那個中國社會和經濟環境都在轉型的階段,沈公在三聯書店總經理的位置上,既要小心翼翼地不能在政治上犯錯誤,又要維持三聯書店引動思潮的傳統和風格,還得自行創利,壓力很大。他引進的戴尼提固然造成巨大的暢銷,但也有人不喜;他出版的蔡志忠作品固然造成萬人空巷的熱潮,也得來有人說他只會「賣菜」的評語。
此外,在那個主渠道出版社對民營二渠道或者有敵意,或者根本不放在眼裡的年代,沈公又帶我對二渠道有了很多了解。我很好奇他怎麼有這些門路。後來得知他雖然貴為三聯書店總經理,但贊同一些二渠道年輕學者編輯的西方學術文庫,慨然允諾立場開放的合作出版,為支持二渠道民營出版立過典範。
總之,我在中國結識的第一個出版人就是沈公,很幸運。
沈公讓我看到中國出版界一個高標,也影響了其後多年我和中國出版市場來往的基調。
這麼多年來,台灣很多人在中國走過買書號出書的路,我從沒做過。一來是我不想走這類落人把柄的路;二來也因為我覺得認識沈公,不走這種門路也罷。
>>共產社會國營體制的實相
沈公也讓我對中國社會的一些特別情況有了直觀的機會。
有一次,沈公帶我去友誼商店買一台傳真機送他的作者。看好機種、價格之後,沈公留下一張空白的三聯書店支票,就離開了。
我很驚訝,就問沈公難道不怕商店亂填金額。
「怎麼會,我們都是國營機構啊。」沈公哈哈一笑。
沈公說,反正大家都是國營機構,不怕對方亂來。他要自己填金額的話,還得計算稅金之類,寫錯了還麻煩。交給對方寫,對方敢亂填,最後自有雙方國營機構的主管單位出面查證、解決。
我見識了共產主義國家裡,大家都是國營單位體制的實相。如果連友誼商店和三聯書店都因為是國營機構而難分彼此的話,那中國所有出版社、書店之間的關係,當然就更不在話下。
出版、印刷、發行、零售都要聽出版總署的,出版總署又要聽中宣部的,真是上下內外,渾然一體。
我學到了很重要的一課。
>>「打擦邊球」和「跪著造反」
來往中國多年,我始終保持一個原則,不主動找政治話題來談。和沈公也是。但沈公還是指點了我一些很重要的事情。
1990年代初,我出版了一本《毛澤東私人醫生回憶錄》。出版後,很多人說毛澤東仍然在中國有很大的光環,這下子以後我再去中國可能有麻煩。七嘴八舌的很多分析。
我問沈公。他聽了之後,說了一句話就不但讓我安心,也讓我開竅:「只要不是批評現在當政的人,談過去的事沒什麼問題。」
沈公也跟我說過,中國有一個差點就開放出版的時刻。
改革開放之初,隨著中國社會各個層面都在鬆綁,出版也是。曾經擔任中共建政之後第一任出版總署署長的胡愈之,倡言成立形同民營出版的產銷合作社;人民出版社也準備了「東方出版社」的副牌,準備當開放的試點。
沈公說:就在大家都很興奮的時刻,中共的元老陳雲說話了。陳雲講了一句話:「你們都忘了共產黨是怎麼起家的嗎?」
開放出版的事,就此封箱;中國其他行業再怎麼開放,出版不在其內,形同國策。
不過,即使此後出版仍然一直在共產黨緊緊掌控之中,也設了重重禁忌,但是中國的出版和言論尺度還是持續有一些微妙的變化。像《讀書》之得以出現,正是代表。
聽沈公談一些兼有官職和知識份子身分的人,如何為他們雜誌巧妙而迂迴地創造空間;他們實際工作的人又如何善加體會,細加運用,是很動人的。
所以沈公介紹人給我認識的時候,最愛強調誰誰誰是個「自由主義」;他聊天最興高采烈的,就是談他在出版,以及主編《讀書》的過程中如何一次又一次打「擦邊球」,在一些禁忌議題的邊緣上行走的經歷。打擦邊球要打得有驚無險才高明,這固然要賭一些運氣,但更多的是要有膽識,有見解,還有一些幽默。
相較於有些人主張知識份子就當「敢言」,沈公這種擅打擦邊球的作法,有人稱他是「跪著造反」。
不論這麼說他的人是褒是貶,沈公毫不以為忤,一再轉述。的確是,對他來說,「打擦邊球」就是為了「跪著造反」,而「跪著造反」最重要的武器也就是「打擦邊球」。因此沈公引述「跪著造反」之語,是帶著一點自得的。
>>大家都是一家人和「一僕二主」
在都是國營體制之下,在都歸出版總署和中宣部管轄之下,中國各個出版社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和演變,我們台灣人很難想像。
以三聯書店來說好了。
這個1949年前就卓有聲名的出版社,到中共建政後新成立旋即遭到撤銷,到1954年才又得以成為人民出版社底下一個「三聯書店編輯部」。三聯書店的招牌刊物《讀書》雜誌,是在1979年創刊的,但當時名義上是出版局研究室的刊物,由人民出版社代管。至於三聯書店從人民出版社分家出來,真正開始獨立經營,是1986年的事。
而沈公和他兩位關係密切的領導,陳原和范用的關係,都是從他1950年代初進人民出版社的時候就建立起來的。
陳原,人稱原老,是語言學家,是人民出版社總編輯室的成員之一,54年起兼任「三聯書店編輯部」主任,到改革開放開始,擔任商務印書館的首任總經理兼總編輯,但同時也是《讀書》雜誌創刊主編。
范用,人稱范老板或范公,在49年之後先在出版總署、中宣部工作過,調來人民出版社,歷任總編室主任、副總編輯等職位,在《讀書》雜誌創刊時,實際貢獻很大。
三聯書店還沒獨立出去的時候,范用兼任總經理,但是到1985年正式獨立前夕,他卻因故退休,改由沈昌文擔任了三聯書店獨立後的首任總經理。
沈公從工作的第一天,就一直受范用的領導,所以他說自己在組織上是范用的系統,但是他在思想和觀念上一直同陳原比較一致。
這樣,當沈公在三聯書店成立了編委會,范用和陳原兩位老領導又都在內,他就面臨了日後自嘲「一僕二主」的局面。
沈公在他的回憶錄《也無風雨也無晴》裡,有一段著墨不少。
《讀書》以創刊號上<讀書無禁區>一文發生轟動性影響,也同時成為另一派力量想要「打棍子」的對象時,兩位退休的領導給了沈公不同的建議。
范用跟沈公說要「敢於講話,不怕封」,說國民黨時代封過三聯書店的刊物,結果更壯大了三聯的聲名。
而陳原則認為歷史條件改變,今非昔比,情況已經不同,要怎麼說話可以研究,但不能走「不怕封」的路。
就當家者的立場,沈公同意陳原的見解,也從此發展他「跪著造反」的路線,結果也引來范用說他沒出息,認為沈公辜負了他的一手提拔。
沈公跟我講過一段六四期間的事。
那天,三聯書店開會,范用在會中慷慨激昂,主張大家都要聯署上街的聲明。開會的人傳閱聲明,沈公說他很猶豫,但是在范用的注視目光之下,也只得勉強和大夥一起簽了名。
這份聯署聲明傳到當時也在開會的陳原面前時,陳原拿在手裡看一看,微微一笑,就傳給下一位。
沈公說:「別人再給他,他就再微笑傳回去。如此來回三次。他始終什麼話也沒說,也什麼都沒簽。」
我問沈公,六四後來秋後算帳,那大夥簽的聲明沒事嗎?
沈公說他也很焦急,問了范用怎麼辦。開始范用沒回答他,問了兩次後,要他別管了。原來那個聲明范用後來並沒有送出去。
這個故事,沈公講了不只一遍。
每次講,他對陳原和范用都不下任何評語,但每說到陳原接過遞給他的聲明,再三微笑傳給下一位的那一段,他都會跟著頷首微笑;再講到范用說他後來並沒把那個聲明送出去,他又會再頷首微笑一次。
>>進入「打招呼」時代
沈公常講他在1996年1月1日怎麼得知自己在前一天退休的。
他說那天早上接到電話,電話那一頭跟他說:「沈昌文同志,你已經在昨天 12月31日傍晚六點退休了。」
沈公的個性和形象,都從退休開始出現些微妙的變化。
之前,雖然也海派,他的沉穩內斂多些;之後,他就交遊更廣,言談更無所禁忌。宴席上,他說編輯的工作就是要「談情說愛」、「坐以待幣」 等金句,妙語如珠,舉座皆歡。
在工作上,我和沈公也因此出現了兩個階段的關係。
他在三聯書店任內,擔任我的顧問;他退休那年,我也正好要創業,想在中國市場多探索一些可能,所以就邀請沈公一起工作,成為同事了。
大致從沈公退休時開始,中國政府對出版的控制也進入另一個階段。
之前,有命令,有肅殺,有邊界,所以有擦邊球可打。那之後,進入「打招呼」的階段。
沈公說:他接到的通知他已經退休的電話,就叫作「打招呼」。
之前,黨和政府會傳達正式命令或通知;之後,轉為私下打一通電話的「打招呼」。不必正式通告要禁什麼書、封殺什麼人,上級單位只要對出版社的領導打個招呼就好。而這個領導將來有沒有出路,就看上級眼裡的他是否識相,願意接受打招呼。
大致和軟性打招呼的年代一起開始,中國對民營二渠道的立場也有了變化。
改革開放之初,國營出版社把民營二渠道不是視為不法,就是不屑一顧。
第二個階段,大致是沈公說開始「打招呼」的年代起,為了應對加入WTO,國營出版社要集團化、上市,造大船出大海。於是容忍民間二渠道以「工作室」身分存在,把這些工作室的產出當作國營出版集團的資源。
這些遊戲都已經不是沈公自己所熟悉的了。但感謝有沈公的指點,我多少能看出點趨勢的變化。
當然,我也感謝他介紹于奇給我,讓我多了個不同世代的得力助手。
和沈公、于奇在北京一起工作的日子,是我人生中很美好的回憶。
>>看清「戰友」和「火力」的重要
除了對中國出版市場、社會的了解之外,我最感謝沈公指點了我為人處世的一課。
那年,我要離開上一家公司的時候,在一件事情上被人家設局,事後很不甘心,想要反擊。聞風而來,願意提供「火力」支援的人不少,該如何取捨,一時拿捏不定。
正好我去北京,就請教沈公。
飯店屋角有一柱立燈,沈公坐在沙發上聽我講了一大圈之後,幾乎沒經考慮就大致說了這麼一段話:願意提供你火力,想借你的手來打擊對方的人,肯定不少。但是你用了某人的「火力」,就等於承認此人是你的「戰友」。不過,你想要打擊敵人是一回事,但你也得考慮自己是否真的樂意和此人是「戰友」,是同一陣線。
這段話對我真有警醒作用,受益良多。
一般人在氣急攻心之下,只想打擊自己痛恨的對象,所以有任何支援火力都照單全收,不會考慮這些火力的來源。沈公的話,讓我冷靜下來,開始衡量究竟是反擊的快感大,還是事後可能因為和一些價值觀不同的人沾上邊而懊悔更大。
我檢查了一遍,發現是後者。我還真不願意就此和某些人當「戰友」。於是就婉謝了許多火力支援,也把反擊的事放下,從此不再回顧。
這真是我人生比較明智的決定之一。
行動之前,先評估戰友是誰,先看清支援的火力來源,也成了我日後行事的重要提醒。
>>氣功、羊蝎子、臭
沈公也是個追星族。追鄧麗君。
和中國70、 80年代很多人一樣,他從第一次聽鄧麗君的歌,就為之著迷。
他說每天清晨起來,最快樂的事就是自己在書房裡,把鄧麗君的歌放得很大聲,然後一面手舞足蹈,一面開始剪刀、膠水齊飛,整理各種資料。
他是個道地的資料控,講解過一些心法給我,端地是說來簡明扼要,但不是人人都能實踐。
再接下來,他每天的行程就是去搭公交車,去潘家園淘寶,找舊書刊。然後就是去親近熱愛的「傅小姐」——複印機了。大量複印他收集的資料,給一些人當「內參」,是他的樂趣之一。後來網路發達了,他則開始用電郵傳送。
沈公也熱愛吃喝。這應該歸功於兩點。
一是他練氣功,身體底子好。沈公少年時期體弱多病,因為練了蔣維喬的氣功方法而得益。他幾十年氣功練下來,大小周天、任督二脈都打通,平常聊天就不時兩手交握,左右大姆指來回交搓。所以不只精神恒常飽滿,頭髮一直不染也烏黑。
有一次他用辦公室的浴室沖澡,別人沖澡開心會唱起歌來,沈公讓大家聽到什麼是武俠小說裡的「長嘯」。于奇說他是練成了氣功的三花聚頂。
第二是他有一位當醫師的賢內助白大夫。白大夫知道沈公在外吃喝百無禁忌,每天關注他的身體情況,隨時調理他需要服用的保健藥品。沈公有這個憑仗,就更加吃得天南地北。
所以,想到沈公,就不免想到和他一起的吃喝。
從1989年北京夜裡找不到什麼吃的地方,到沙灘出現第一家「二十四小時都有飯」;從凱賓斯基的啤酒,到三里屯的酒吧。
猛地說起來最難忘的,還是去吃羊蠍子那次。
那家店是一面吃羊蠍子,一面把骨頭吐到地上。所以店裡地上到處都油膩膩的。
沈公很得意地說:吃羊蠍子就得這樣!還加一句:「這就要喝小二!」(小二指小瓶的二鍋頭。)
我難忘那家店的另一個原因,可能是有件事後來怎麼都想不通:當時我還不坐輪椅拄拐杖,怎麼走得進地上那麼油滑的店裡?
沈公是寧波人,愛吃醃的臭莧菜梗,所以在飯桌上特愛講那些醃菜要臭到什麼程度,醃缸裡要看得到白白的蛆等等。大家要攔他,他才樂呵呵地轉移話題。
不吃臭莧菜梗,他就愛吃有臭味的美食。凡有台灣同事來,他就要推薦炸玉米窩頭片塗上王致和臭豆腐乳的美味。
結果引發過一場慘劇。
那年冬天,台灣有幾位同事去北京。聽他慫恿,其他人都掩鼻避之,有一人卻勇敢地嘗試了。勇敢的人不但吃了,還喝了杯可樂。所以稍晚她們幾人一起搭計程車出門,車子一顛簸,喝可樂的人打了一個大嗝,全車人包括司機都慘叫起來。
沈公真是喜歡逢人推介各種奇異的飲食。
>>因為反服貿而中斷聯絡
2013年7月,為了反服貿,我從寫第一篇文章起,就決定不再去中國了。
前面說過,中國官方對民營出版曾經有過兩階段的立場。最初,是對「二渠道」或者打壓,或者睜一眼閉一眼的階段;再來,是對民間「工作室」容忍利用,以便國營出版集團造大船出大海的階段。
而當時,已經進入更高明的第三階段。
有些國營出版社已經體會到不需要自己做大,而是提供養分讓「工作室」做大,把民營公司做大、做集團、做上市,再往海外伸足。國營出版社,及終極主導他們的中宣部,隱身在重重的商業包裝之後,幕後掌控就好了。
這樣做,最聰明的就是中國可以透過分身進入海外市場,卻不必相對地開放國內市場。而當時,早在服貿協議還沒簽之前,他們透過資助和投資等方式,就已經在台灣有一些相當活躍的代理人和合夥人。一旦服貿協議生效,他們可以更正式地往台灣投入資金和資源,兩岸出版業的不對等競爭,以及後果,都可想而知。
我們政府完全覺知不到這些。甚至連人家出版社都是國營,最上游的大老闆是誰的本質也意識不到。中國的出版社早就成長為出版、印刷、發行、零售各個環節一條龍發展,多頭一身的巨物,我們政府竟然以為這些環節像台灣一樣是各自獨立的存在,可以分割談判,還相信簽下服貿協議有助於換取中國未來開放出版。
至於對岸為了一手保護自己出版市場不要對外開放,一手又要走出海外,已經演化出多麼精細的攻守途徑和方法,根本不在我們政府的意識範圍之內。
用天真到像一張白紙來形容,不知算不算最客氣的。
而我寫了許多文章,雖然只是批評自己政府的愚昧,卻也決定從此不要再去中國。
我立刻和許多人都不再聯絡。不必讓大家為難。
其中,當然包括沈公。
不只沒再通電話,連電郵我也再沒寫給沈公。
我知道那裡對一切聯絡的掌控有多嚴密,也可以想像他應該已經接過不少打招呼的電話了。
這樣,沈公和我斷了五年聯絡。
偶爾,想起和沈公在北京的種種,恍若隔世。
中間,只有從共同的朋友那裡聽來一些消息。
大家都說沈公生活依舊,還是常去潘家園,還是常坐公交車到處亂逛;餐宴照去,吃喝依舊,精神好得不得了,唯一就是耳背越來越嚴重。
聽著朋友的形容,沈公頷首微笑,雙手交搓姆指的神氣,就在眼前。
>>「你說這不是很享受嗎?」
2018年春天,我突然接到沈公在紐約的女公子來信,說沈公會在那年夏天去美國,想見我一面。
大喜過望。
我安排了行程,濶別五年後,和沈公在一家義大利餐廳見面。
那一天本來我以為和沈公會有很多話要說。
過去沈公雖然不怎麼談六四,但是對1949年後,一直到文革的種種經歷倒談了不少。他會講他是多麼忠貞的共產黨員,各種鬥爭都相信黨是對的。毛澤東發動各種運動時,半夜發表一個什麼文稿,大家都要激動地上街遊行等等。
我聽他活龍活現地描述那些場景,也聽他說過林彪之死對他造成多大衝擊。
連永遠的林副主席都會背叛黨和國家,這使得他對過去所有堅信不移的事情都產生了動搖。
也因此,沈公常說他感謝鄧小平,不論別人怎麼評價,他認為中國文革之後的發展,以及他所能過上的日子,都是這位總工程師的功勞。
而我每次問沈公,文革有沒有可能再次捲土重來的時候,他都會微笑,也搖搖頭。
所以那天要去見沈公之前,我準備了一些問題,想問他對這幾年中國的看法。
只是見面之後,那天是我和沈公話說得最少的一次。
主要是,一見面就覺得,不必多問了。
另外,沈公確實耳背得厲害。雖然他仍然精神奕奕,但是必須靠著他耳邊很大聲地說話才行。他自己一開口,音量也非常大。
沈公問我最近在忙什麼,我說趁五四一百周年紀念的時候有個出版計畫。
「你有什麼書,有什麼資料要找的,就告訴我吧!」在那家義大利餐廳裡,他聲若洪鐘,然後又加了一句,「我願意永遠幫郝明義工作!」
我問他家人怎麼不試一下助聽器。她們說再好再貴的都買了,但沈公都說適應不了,不肯戴。
「其實戴一戴就會習慣,但是他就是不肯。」她們說。
「沈公,你怎麼就不試試呢?」我靠近他耳邊大聲說。
這時沈公又使出他那個可能是跟陳原學來的頷首微笑的絕招了。
那天,他對助聽器這個問題就一直保持微笑和沉默。他不回答,誰也沒辦法。
直到餐後上甜點的時候,沈公突然對著我又中氣洪亮地說了:「我早上出門,搭上公交車就坐到總站再坐回來。我可以一路看北京的風景,練自己的氣功,別人說些什麼我可以什麼都聽不到,你說這不是很享受嗎?」
我聽了之後,忽然覺得聽懂了,就大聲地回他:「享受!享受!真享受啊!」
>>不屑老化、三花散頂
去年底,于奇告訴我沈公前陣子腿腫、腹水,住院檢查。
一周後出院,于奇去看他,沈公要她錄一段視頻給我。
幾經輾轉收到視頻後,我看沈公對著鏡頭還是中氣十足地說:「郝先生,我等你來北京吃辣的啊!」沈公從初識我開始,就一直封我是台灣最會吃辣的台灣人。
然後沒幾天,得知沈公去世。
我和于奇通電話,聽她所知道沈公去世前兩天的情形。
沈公回家後仍大致如常生活。元旦前後,北京遇上寒潮降溫。但沈公還是堅持要出門自己去買膠水,好回來剪貼整理資料用。
去世的前一天,他沒有像往日一樣在家喝啤酒。他大女兒看他氣力很弱的樣子不放心,就留下來在他家裡陪他。半夜去看他還睡得很熟。到早上再去看他,身體微溫,人已經走了。
我們兩人得到的共同結語,就是這真是個永不服老的人。
年紀再大,他也不怕喝醉摔跤。
風雪再大,也攔不住他出門準備工作。
他一定要盡情把自己的生命之火燃燒到徹底的乾淨。
絕不留下任何牽絆。
他不肯戴助聽器,不只是因為他圖個耳根清淨,也因為他根本就不想讓自己跟任何老化的象徵相聯接。
沈公不只享受生命,不只是不服老,還根本就是鄙視老化。
他根本沒法接受自己戴助聽器的形象,更不會等到自己可能要用手杖、用輪椅,甚至必須別人照顧的那天。
所以他必須用氣功把自己的狀態保持到最好,然後在無法持續的時候,就三花聚頂也三花散頂,把所有的精氣神一次耗用殆盡。
在他滿九十大壽的時候如此離開塵世,實踐了他期盼的無疾而終,用他自己的話説:「這不是很享受嗎?」
>>也無風雨也無晴
沈公走後,回顧和他來往這三十多年,最感欣慰的,還是為他出版了《也無風雨也無晴》這本回憶錄。
當年邀他寫回憶錄,有多重理由。
他目睹自己家庭從富裕而敗落,經歷上海從十里洋場到進入社會主義,很有時代感;
他個人從1949年前在一家銀樓當學徒,到考進出版社當校對,再一路成長為出版界的標誌性人物,過程很勵志;
在他一路成長的過程中,由秘書而編輯而管理者,對不同領域的工作都有自己獨到的心得;
他學習與見識的許多政治、文化、學術界人物,有太多精彩的軼聞和傳奇;
他經歷1949年後的種種運動,又是中國改革開放後出版路程的實際開拓者之一,必定對這段出版史有很深刻的觀察和總結。
最後,他還是資料控,想必可以整理出一些他人忘記或視而不見的資料,讓人拍案驚奇。
沈公最初都是打哈哈,不當一回事。
請他吃飯、喝酒,邀著其他朋友一起遊說,也不成。
像是要栓住孫行者般鬥法良久,最後終於說動他了。但是到實際寫出來,又是漫長的路程。
同事共同押著他簽下不只一張承諾書,還是一拖再拖,不知何時才會真正兌現。
這樣熬了至少應該有個十年吧,沈公終於交出了書稿。
交稿後又顧慮這裡敏感那裡敏感而一再刪節、調整,最後終於在九年前,在台灣出版了《也無風雨也無晴》。新書發表時,他還和家人一起來了一趟。
回頭讀這本書,雖然知道他還是隱去了許多地方,但發現所有當初邀他寫書的理由都有相當完整的回應。
這本書不只寫出了沈昌文個人在大時代裡的足跡,不只寫出了三聯書店的歷史,也寫出了中共建政之後的社會環境,還有思想、文化界許多不同領域的人物面貌。
更重要的,是沈公透過註解、關鍵時刻的重要政策文件和書信,留下了一些線索。這些線索不只有助於讀者勾勒過去的一些樣貌,也可能有助於理解當下,甚至對未來有一些想像。
謝謝沈公。
再會。
《報導者》網路版 https://bit.ly/3c2IcQ0
#沈昌文 #三聯書店
劍君十二恨武器 在 利世民 Facebook 八卦
一,近來幾日嘅講題,主要都係講疫症帶出嘅現象。唔少讀者留言都觸及到「平等」、「洗牌」甚至乎「戰爭」,反映到各位嘅緊張同無奈。今日,不如講下大歷史。唔駛返工,sorry,應該話 home office 緊嘅朋友,慢慢睇。
二,周末思想漫遊嘅時候忽然諗,大多數物種嘅進食習慣都係好有規律。雜食嘅物種(Omnivore)唔係話冇,但都好少好似人類食得咁雜,咁刁轉。同埋,正如之前都有寫過,進食為生存,同為進食而進食,係兩種生活模式。近年,我抱著實驗嘅心態,嘗試「返祖」咁到去「為生存而進食」;即係無必要一日三餐;好食,亦唔代表一定要食。
三,物種當中,理論上以人類最會有同理心,即係會有「物傷其類」嘅感覺。好快咁睇咗一啲文章,發現原來動物界裡面,主流係好少會食返同類(Cannibalise)。當然,凡事都有例外,就算人,都有「人相食」嘅歷史風俗。
四,點解人大多數時候唔食人肉?類近嘅物種,原來好多時都避免會食返「自己友」。我再強調一次,我唔係話絕對唔會,只不過係有明顯傾向唔會。唔通,真係好似 Richard Dawkins 提出嘅 Selfish Gene 假說?近似嘅基因排序,就更加傾向唔相互攻擊?
五,記得讀大學個期,演化生物科學(Evolution Biology)同經濟學裡面嘅搏弈論(Game Theory)經常有合作,其中之一就係建立物種演進嘅最適策略。當然,我哋唔係話的青蛙兔仔會坐低慢慢度好一個策略,然後就統治地球;但某啲行為,對物種嘅繁衍同演進,係有抑制作用,有啲,就有助開枝散葉。同類相食嘅物種,就難啲繁衍,結果大自然裡面嘅比例,就相對少啲。
六,經歷過近年嘅各種病毒疫症,令我有另一個大膽假設,就係同類相食,會更易引述奇奇怪怪嘅病毒疫症。又話說巴布亞新幾內亞山區,就有種叫 Kuku 嘅奇病,係因為人相食呢個風俗嘅成。呢個族嘅土著嘅喪禮,就係將死者嘅腦混合香草放入竹筒,燒來食。食嘅,主要係族中嘅女人同細路。染上病毒嘅人,初則情緒失常,繼續控制唔到身體各部份功能,最後死亡,然後畀其他人食。
七,有興趣嘅朋友,可以上網搵。但睇完呢個案例,我第一時間諗到嘅係;因為係女人同細路食,而且活人似乎冇傳染性,呢個族先不至於滅族。呢個風俗,當然係平衡食物中唔夠蛋白質同脂肪嘅殘酷現實。更重要係,有理由相信,呢個族嘅男人,去打獵應該都帶唔到幾多蛋白質同脂肪返屋企。所以呢啲原始社會,人嘅存活真係好脆弱,但神奇地,佢哋都竟然可以維持到今日。
八,從人類學角度,農業革命同文明嘅起源,可以話係同一個銀仔嘅兩個面。不過,凡事都有代價,農業革命令更多人得到溫飽嘅同時,亦都孕育出幾件事:(一)儲蓄,最初儲嘅係糧食,後來演變出金錢(二)土地、牲畜甚至奴隸作為資產嘅概念(三)階級。
九,概括講,農業社會同封建制度有非常密切嘅關係。封建第一個特色,就係將土地同權力結合;戰爭,主要為土地糧食,其次係削弱敵人生產力。第二,封建制度亦都係階級觀念非常濃厚嘅社會。即係話,冇地嘅,就要用拳頭打個地盤返來;有地嘅,就要用拳頭去保障自己嘅利益。拳頭,就可以用糧食去換奴隸,用土地生產更多嘅糧食。
十,初一中史,話周代開始行封建制度,以農立國。其實從人類學角度,商朝仍然某種游牧民族過渡到農業社會嘅過程;周公制禮,其實只係好明確咁反映當時嘅現實。至於井田制、分封之類,就係以上所講嘅政治經濟現象。好可惜,學校嘅課程教啲唔教啲,某程度上亦都因為中史嘅治學研究方法真係冇乜進步過,大家滿足於聽下史記故事就算。
十一,農業社會封建制度,不斷「深化改革」(嘩,呢個詞語,好好用),過程中都經歷過唔少重大危機。結束周代嘅諸侯封建制,係一次。漢末,又一次。唐末,又一次。一直到宋,先係第一次因對外戰敗而「被殖民」。諷刺係,今日有唔少大中華民族主義者,當正成吉思漢鐵木真係偉大領袖,就同某啲向列寧、史太林效忠嘅人一樣咁真心膠。
十二,好簡單咁講返幾次封建制度嘅危機同改變。周末,係因為農業經濟發達到一個點,有一班唔需要耕田嘅人,經濟實力同文化影響力,分分鐘大過地主。好事來的。最後,出咗一班人,成功用知識同意識形態,取代軍人階級,成為真正嘅執政者。呢個趨勢一直延續到漢。
十三,其實周代末年,除咗呢班知識份子,亦都有工匠商人之類。孔子嘅學生子貢,就係呢種商人。其實佢哋都唔係傳統嘅土地階層;不過到後來,知識份子當中,有人做官得到封地,咁就漸漸形成「仕農工商」呢個排序。
十四,與其話秦滅六國,不如話,周末地方力量嘅競爭,有個將經濟、軍事同社會操控結合嘅管治模式,完完全全咁跑出咗。Bingo,商鞅變法嘅意義,唔應該只係睇佢令到秦幾強大,而係佢點樣正面挑戰傳統諸侯嘅統治模式。
十五,秦帝國,至今都係所有獨裁者嘅學習對象,尤其係中國。楚,就係周代貴族階級嘅舊夢。漢,就代表透過意識形態掌控經濟文化嘅既得利益者最終嘅勝利。漢代,就係呢班人成功奪取資源分配權力嘅過程。期間,出現兩個非常有趣嘅事件。一次係公元前81年,漢昭帝執政期間嘅鹽鐵會議;會議紀錄寫成《鹽鐵論》,而會議結論,係結束部份專營事業。
十六,某程度上,主將廢除專營嘅知識份子,代表地方嘅經濟利益。鹽鐵會議之後嘅幾十年,漢帝國版圖裡面,出現唔少由地方土豪世家控制嘅莊園經濟,一般人都變返無產階級,甚至連皇室都財困。就係呢個時候,有人企圖推出歷史一次大洗牌嘅嘗試:王莽新政。
十七,王莽可能係史上第一個以經濟平等分配主義做綱領去奪權嘅歷史人物。歷史教訓係,當你以為大洗牌嘅時候,千祈唔好忘記或低估既得利益反撲嘅力量。
十八,如是者,東漢末年,又一次夾埋宗教、政治同經濟利益嘅民間政治運動:黃巾。不過,最終都係敵唔過既得利益者,地方諸侯。魏蜀吳三國,除咗代表中國三個地理經濟區域,亦分別代表知識份子、莊園經濟同政治貴族階級。最終,又係知識份子階級勝出;開創一個由吹水唔抹嘴嘅世家統治時代。
十九,歐洲呢個時候,差唔多就係君士坦丁(Constantine the Great)執政嘅日子。就係佢,開始咗之後千幾年神權軍權交織出來嘅歐洲歷史中古史。某程度上,教會嘅地位就如同世界這一邊嘅知識份子。你唔好理佢哋係咪真係好識嘢,但佢哋肯定係主導咗意識形態,決定風俗習慣是非對錯。當然,佢哋當中其實係真正有諗法嘅人,但亦亦有唔少腐敗無能嘅人。
二十,由晉到隋,三百幾年,持續戰爭完全破壞經濟結構,真係成功洗牌。隋,最大貢獻係發展出一套,近乎現代嘅官僚嘅人事任命同法典。由隋初到唐代天寶年,百幾年間,唔敢講年年都係好年,但比起之前嘅三百幾年,算係太平。但話說回頭,南北朝雖然表現黑暗,但都係一次史上罕見嘅文化融和演進。細個時學寫字,見到呢個時代嘅碑文,讚歎幾百年間,文字竟然可以有咁大嘅演進。
廿一,唐,成就係將官僚人事任命制度「深化改革」。之後千幾年,一直到1905年,都係以科舉取仕。科舉制度,本意唯才是舉,到後來當然乜都扭曲晒。每個朝代嘅知識份子階層,亦各種方法令自己子弟透過科舉制進入權力圈,壟斷權力。讀過中史嘅,都應該記得牛李黨爭;但我可以好大膽咁假設,多數中學生其實都唔係咩事。簡單講,你當係太子黨對團派,咁就明㗎啦。即係話,科舉可能已經廢除百年,但個種血緣關係加讀書教試交織出來嘅小圈子社會,一直運作到今日。
廿二,後代史家,尤其大中華新儒家,非常嚮往唐代最光輝嘅日子。「天可汗」呢三個字,令到成地都濕晒。實情係,由漢末開始,呢片土地附近陸續出現唔少經濟同政治實體,佢哋亦漸漸有自己嘅軍事力量。國際關係來講,唐帝國雖然有制度優勢,但始終幅員遼闊,好難處理中央同地區嘅矛盾同關係;呢個問題,其實一直存在。
廿三,最終,唐帝國都係要任命掌行政軍事同經濟大權於一身嘅節度使,去防守;但權力失衡,唐末,又係藩鎮割據。黃巢打咗成十二年,令唐帝國分裂。唐末,又有啲似清末;太平天國就係黃巢2.0;節度使就係軍閥。睇到呢度,我諗大家都明白,點解今日中共成日強調 統一同穩定。
廿四,宋帝國開國皇帝趙匡胤,就係藩鎮軍人出身。考下大家,佢做皇帝第一件事係乜?無錯,就係大家解除武裝,削藩。不過,新儒家大中華就會話,呢個決定令宋室被外族欺凌。實情係,當時嘅社會,亦都負擔唔起咁沉重嘅軍費開支。
廿五,唐帝國稱天可汗,宋代就先係金錢外交,到後來變成賠款,大中華就一定睇唔過眼。但實情係,宋帝國無論文化工藝同經濟嘅發展,都可以話係收成期;宋代另一個先係大殺傷力武器:債券同貨幣,先至係真正兩刃劍。
廿六,曾幾何時,我都好自豪「中國人」係 FinTech 嘅鼻祖。之後,蒙古人將紙幣、債同簿記等概念帶到去威尼斯,最後改變埋歐洲。
廿七,另外,宋帝國己經出現高度密集式工業生產,甚至出口到中東西非洲一帶。曾經響台灣故宮博物院見過當年買去西非嘅陶瓷,想像到當年宋帝國嘅一帶一路有幾咁興旺。我亦讀過一啲文獻講,北宋期間,對外貿易乜都可以買,就係唔可以買書,因為大多知識密方。陶瓷以外,主要出口有絲綢茶葉之類嘅獨市生意。長江流域,從此成為中國經濟中心。
廿八,歷史學者、制度經濟學者等等,對宋代點解冇發展出現代資本主義感到困惑。我個人認為好大原因係:政治階層既存在太過強勢;超穩定結構衍生出嘅尋租活動,令到破壞性創造式嘅資本主義無法出現。事實上,一直去到清末,甚至今時今日,呢片土地上嘅經濟操作,仍然由政治階級嘅官僚所壟斷;久不久就一次國進民退。
廿九,換句話講,未發展出工業社會之前,呢個地方就已經有可以執行計劃經濟嘅官僚結構;呢個進化出來嘅歷史偶然,可以話係中國經濟嘅特色。另外一個陰魂不散嘅思維,就係對國土大一統嘅執迷。
三十,農業社會封建制度之下,疆域界限嘅地理環境差別,意味收入不均以及社會矛盾同衝突。大一統嘅帝國,最主要嘅維穩措施,就係不同嘅財富再分配政策。漢、唐、宋等,各種宏觀經濟調控,包括向農民發放借貸甚至收購農作物,最終目的都係維繫帝國統治。同時,帝國又要從社會搾取資源。就算今日中共,都一樣係要咁做。結果就係呢片土地嘅政治經濟結構,一直處於某種超穩定嘅格局。
三十一,嚴格來講,呢片土地到近代先至一次過,由農業社會突變成工業社會再到現代。有一點大家必須明白,所謂階段嘅變化,唔會真係有個明顯嘅區界,過程係漫長嘅漸變。即係話,今時今日中國雖然已經現代化,但同時亦可以遺留封建嘅文化同思想。畢竟,流流長嘅歷史,一百幾十年唔算啲乜。正如法國由1789到今日,雖然已經歷第五次共和,但你話佢有依然 Imperial 嘅味道,亦都講得通。
三十二,經濟,多數行得快過政治。外面世界,已經講緊第四次工業革命,甚至講完咁滯。就算資訊科技革命,都講咗成廿年。
三十三,洗牌。好多讀者話發展去到某啲樽頸,就會出現戰爭,然後洗牌。作為一個稍為讀過下歷史同經濟嘅業餘專欄作家,我會話實情係更加複雜少少。正如上次 1st Draft by Simon 所寫,中共係無論如何,都想證明,多黨代議政制同自由市場,並非歷史唯一嘅結局;呢個堅持,除咗為咗中共繼續一黨專政,亦都係以上講嘅歷史慣性。再強調一次,知識份子呢個詞語,我係好廣義咁去用,意思指個啲「長期主導意識形態嘅既得利益者」;即係話,今時今日中國大陸嘅知識份子,就係中共。
三十四,至於戰爭,借用普魯士兵聖克勞塞維茲(Carl von Clausewitz)嘅講法,戰爭係政治嘅工具。而政治,就係非市場資源分配嘅權力。所以,唔同嘅經濟模態,就會衍生出唔同嘅戰爭模態。遊牧民族獵戶嘅戰爭,係搶食物搶女人。農業社會封建制度,戰爭係搶地搶奴隸牲口。工業社會呢?
三十五,工業社會嘅標誌性特點,係生產力。所以,自工業革命,戰爭勝敗,講到尾係生產力同效率嘅角力。由工業社會到後工業社會,最主要嘅兩套意識形態,就係自由貿易資本主義,對計劃經濟社會主義;戰爭,亦係呢兩個陣營,兩套意識形態之爭。
三十六,題外話。第二次世界大戰就快完嘅時候,海耶克(Friedrich von Hayek)寫《通往奴役之路》,就係要告誡英美兩國社會,唔好引入計劃經濟,否則就算贏咗軸心國(Axis)但係都會輸畀極權主義。然後,都係歷史。
三十七,細心睇,當年嘅核心國對同盟國,好大嘅分別就係兩套經濟意識形態之爭。三個戰敗國,日德意,之後走上某種自由民主嘅方包。反而核心國入面嘅蘇俄,繼續冷戰。早排去一個座談會,主講係歷史學者 Niall Ferguson;佢提醒,當年冷戰其實一啲都唔冷,只不過冇全面開拖,世界各地一直都有小戰場,由南北韓到越南到印巴到中東,都係熱戰。
三十八,至於中美關係,Niall Ferguson 其實早在2006年,就已經用 Chimerica 去形容。呢個字,語帶雙關;一則 Chimera ,即係神話中嘅「獅面龍尾羊」,一隻撈埋唔同特質嘅怪獸。
三十九,Niall Ferguson 認為與其用冷戰時期嘅美俄,去比喻今日美中關係,更貼切嘅比喻係十九世紀嘅英國同德國。當年英國幫德國對抗法國,甚至乎,英國皇室去到第二次世界大戰,都有親納粹嘅成員;英德關係其實一直「這麼近那麼遠」。兩國長期有密切經濟貿易關係,但要割嘅時候,又可以好快,好狠。話說回頭,中美有如當年英德呢個比喻,其實出自基辛格手筆。
四十,中美,又係咪競爭對手呢?早兩個星期,我去咗 Stanford 嘅 Hoover Institution 舉行嘅 Mont Pelerin Society 特別大會。會上聽到一個都幾特別嘅講法。話說,四大生產要素:人力,土地,資本,企業精神。有人認為,中國響人力同土地嘅使用上更靈活彈性;見諸城鎮化同區域發展。中國,亦要透過呢相對優勢,去演進經濟模式。至於美國,響資本同企業精神明顯有制度優勢。不過,兩國各方面,既有互相依賴嘅關係,亦同時有競爭。
四十一,中美之爭,甚至戰爭,我唔知係咪會發生,但可以好肯定咁講,今時今日嘅經濟模態,同七十年前已經係兩回事,就算有戰爭,模態亦都唔一樣。重點係,正如之前引述克勞塞維茲,戰爭係政治嘅工具,對中共而言,政治戰爭就係為繼續一黨專政,證明唔一定得一個歷史嘅終局,戰爭係咪最理性嘅選擇呢?
四十二,正如一開始所講,人類,甚至其他不同物種,就算唔會理性刻意咁為自己嘅存活計算,最終都會進化出一套環境之下最有利生存嘅模式。對利呢片土地上嘅人,最理想嘅安排,究竟仲係咪大一統專政?又或者,既然個世界都已經唔再係農業社會土地經濟,越晒級跳去到後工業社會;最核心嘅再分配問題,係咪都唔應該再由一個大一統嘅權力核心去進行?分散去做,效率會唔會更好?
四十三,自從宋帝國嘅經濟發展,呢片土地上因地域而起嘅收入同財富差異,其實有縮窄嘅趨勢。自古以來,一直有兩個大一統神話:(一)黃河經常泛濫,災難要用舉國之力去處理。(二)抵禦外族入侵。
四十四,簡化成今日嘅語境,中國必須團結因為天災同外敵。對中共來講,不但多難興邦:中共亦都樂於見到有班藍朋友,日日夜夜疑神疑鬼幻想外面假想敵要侵略國家。
四十五,其實只要中國唔干擾美國嘅利益,美國又何來動機引發衝突?關稅談判,甚至任何形式嘅制裁,都未至於引發真正嘅戰爭。
四十六,美國嘅利益,其實好簡單,就係可以繼續維持現時嘅國際經濟秩序;甚至乎,美國一樣驚中國出事,如果唔係,邊個買美債,確保低息?當然,正如之前所講,好多民族主義者仍然深信,外族會入侵,國仇家恨,列強亡我之心不死。又講到美國好驚中國競爭,最終唔想見到中國人強大。無論點解釋,佢哋都好肯定要打一場,甚至好希望有咁嘅一日。
四十七,美國本身大把問題要解決。事實上,近年冒起嘅「美國優先」,重點係切身利益凌駕國際事務。至於你問美國人係咪想打,99.99999999999%會反問你,點解要美國人冒險?說好了中東退場,都未有著落,又點會 開個咁大嘅盤?稍為了解美國民情都知,美國選民支持美國政府去保障自己利益,但打仗?不了。
四十八,中共根本最大嘅問題,係人口結構扭曲加上發展樽頸。中共最頭痛,係點樣繼續維持對大眾再分配,同時又唔干犯到政治既得階層嘅根本結構。打打殺殺,中共真係未 ready;付唔起呢個代價。
四十九,中共最基本嘅策略,就係用一切方法,維繫十四億人對大中華嘅身份嘅執著,亦唔會放棄任何機會去證明,只有大一統中國人先至可以生存落去。
五十,不過,今次武漢肺炎疫症,真係一次黑天鵝;雖然唔知會亂到幾時,但任何人都好容易代入武漢人湖北人嘅角度去感受個種歧視同壓抑?另外,其他地方嘅中國人,又會點睇武漢湖北同胞嘅命運?佢哋會唔會諗到他朝君體也相同?
五十一,正如上次 1st Draft by Simon 所講,中共最希望借改造香港,去證明計劃經濟同金融市場可以並存;呢個方向亦意味,無論係宏觀發展,抑或微觀政策,香港特區政府將會更加似大陸。不過,特區政府拒絕封關造成亂象及怨氣,恐怕令香港人更離心;明顯亦見到香港正醞釀恐怖主義。
五十二,攬炒,不但令香港的結局與北京的初衷完全相反。台灣民選政府在這個時候,刻意體貼民情,更發出一個重要訊息:「台灣人,因為分隔,避開了沉重代價。」莫講對香港人,對某些大陸人,可能也有一定的吸引力。
五十三,中共會如何對應?延伸閱讀:
https://www.facebook.com/Leesimon.hk/posts/2672384249481606
五十四,更多相關的舊文:
https://www.facebook.com/Leesimon.hk/posts/2653257068060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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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君十二恨武器 在 金老ㄕ的教學日誌 Facebook 八卦
【戰國名將生死錄】馬陵之戰:一個強權的殞落
作為戰國歷史往事的開篇(雖然在粉絲團的朋友,你們應該是從末期的起翦頗牧、中期的濟西之戰,看到如今的初期文章,所以觀看順序反而是顛倒狀態。其實這不是失誤,這個觀看順序是為了致敬諾蘭導演的「天能」,我佈這個局很久了,大家有注意到嗎......好吧,以上都是我垃圾話,我純粹是因為初期文章最晚完成,所以現在才貼上),我們有必要先好好了解:何謂戰國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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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時開端?
首先,不同史家對戰國時代的開端都有各自的看法,老ㄕ則採用司馬光的《資治通鑑》版本,也就是以「三家分晉」作為開始。那何為三家分晉?這又要從「晉國」的歷史背景開始說起。
話說周朝建立時,由於自身實力不足,所以將土地分給諸侯,讓諸侯去管理基礎不穩的地區。晉國就是封建的諸侯國之一,他的首任君主是周成王的弟弟,與周王室關係相當親密。時間來到東周時代的前期,也就是大家較熟悉的「春秋」,此時周天子的權威一落千丈,許多強大的諸侯國在實際地位開始凌駕於周王室之上;不過,此時因為外族入侵嚴重,諸侯們會公推一個「霸主」,透過尊崇周王室的表面行為去團結諸侯,之後領導各國對抗外族的威脅。而晉國在春秋時代長期居霸主地位,其中最著名的事蹟,莫過於晉文公擊敗挑戰周王室權威的楚國。
可到了春秋中後期,許多國家的「大夫」開始凌駕「諸侯」。
所謂大夫,本來是諸侯的臣子,但隨著大夫深耕地方並長期執政,他們的影響力開始超越上司,甚至是上司的上司,也就是周天子。
例如:孔子有一次看到魯國的大夫─季孫氏,在自家庭院擺出「八佾舞」,讓重視禮制的孔子憤怒大罵:「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原來按《周禮》規定,周天子才可以使用八佾(也就是8X8,共64人舞蹈)、諸侯為六佾、卿大夫四佾、士用二佾。結果身為大夫的季孫氏用周天子禮儀(這概念可以想像成市議員擺出總統級國宴),可見他超級藐視禮制。
昔日強大的晉國也沒躲過大勢所趨,最終被原本侍奉的韓、趙、魏三家大夫瓜分了土地及人民。隨後,周天子追認三家分晉的合理性。
為何老ㄕ以三家分晉作為戰國開端?因為此事代表周朝禮樂制度的進一步崩壞。
春秋時代,雖然諸侯國已經藐視周天子,但仍會把作為立國基礎的禮儀拿出來做樣子。比如做為春秋首霸的齊桓公,當年他率領各國聯軍對抗楚國,楚國派人去問:「老兄,你幹嘛派大軍逼近我國?」齊桓公回答:「我要打你,原因之一是你竟然沒給周天子貢品!」這話看實際層面其實非常搞笑,因為齊桓公跟周天子並不親密,這很像一個學校孩子王,領著一大群同伴去堵其他學校的熊孩子,然後說原因是:「因為你沒還我隔壁班阿明的橡皮擦!」
但從齊桓公凡事都要使用周天子的名義,就知道這人多少是講規矩的。所以有次,齊桓公跟魯國談判,結果一個叫曹沫的魯國將領突然就在會議上脅持齊桓公:「把你侵占魯國還來,不然我要你命。」齊桓公無奈之下,只能接受。結果等到曹沫放走了齊桓公,齊桓公立刻跟他手下表示:「把曹沫給我抓過來剁了!」此時,輔佐齊桓公的超級政治家─管仲,立刻說:「算了吧,與其出爾反爾,不如就守信用的歸還魯國土地,各國看您這麼守規矩,一定聽您的號令,這樣能獲得的好處一定更多。」之後形勢的發展果然如管仲所料,可見春秋時代,大家還講表面文章也有基本底線。
但三家分晉,卻是直接把上下尊卑的規矩打破,重點是:身為規矩的名義老大─周天子,對此卻是一點異議都沒有。可見此時是真正的禮崩樂壞,凡事只講拳頭而不講道理。如果說戰國時代是以背叛、霸凌、壞規矩做為開端,那用一個字就可以定調這個時代的氛圍,那就是……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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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國認知的誤區
再來,戰國時代何時結束?我採用司馬遷的說法,也就是西元前221年,秦滅六國。這時我們就要提到一個名詞:戰國七雄。
拜舊課綱的教科書內容所賜,不少人對秦、楚、韓、趙、魏、齊、燕,這七個戰國強權有些記憶,而教科書通常還附贈一張戰國七雄的形勢圖去強化心心學子們的印象。但其實教科書提供的,通常是戰國晚期的形勢圖,雖然沒錯,但容易造成兩個錯覺。
第一就是:國家數目很少。
實際上,戰國初期仍有不少中小型國家,像是老牌諸侯國:魯、衛、宋,或是邊疆民族建立的國家:越、中山、巴、蜀,甚至是一些有功之臣的私有土地也可成為一個國家,代表有:戰國四公子的孟嘗君領地─薛國、商鞅因改革有功而獲得的封地─商。這些名不經傳的國家,有些實力不容小覷,像是越國曾屢敗楚國及齊國,所以當時的天下大勢其實尚未明朗化,戰國七雄更是尚未成形。
第二就是:用土地面積衡量國家實力。
乍看戰國七雄地圖,楚最大、秦次之,接下來是燕、趙兩國,而韓國土地小的可憐。這一方面容易讓人覺得土地越大的國家實力就越強,另一方面也會讓人疑惑:就韓國這個份量,怎麼也能被稱為七雄之一?
實際上,對於古代國家,國土面積並不是最重要的,真正重要的因素有二……地力及人口。
試想你擁有一望無際的土地,可卻是一片荒漠,那有價值嗎?就算土地資源很多,但沒半個人居住,那這塊土地能夠有效開發嗎?所以燕、趙、秦三國看起來土地雖大,但很多地區土地貧脊又靠近邊疆民族,對國家的GDP貢獻也就難以期待,而生活條件這麼惡劣的地方,自然無法期待有大量人口定居。
韓國雖小,但它的國土全是高度開發地區,人口密集且經濟上量小質精的搭配,甚至讓韓國在科技表現上居於各國的前段班,像是遠程武器的弩,當時人有「天下之強弓勁弩皆從韓出」、「遠者括蔽洞胸,近者鏑弇心」的評價,近戰武器的劍也是「陸斷牛馬,水截鵠鴈」、「當敵則斬堅甲鐵幕」,所以韓國在初期還是擁有一定競爭力。
而燕國雖大,但位置偏僻又大多土地資源匱乏,導致這個國家的國力長時間處於弱勢。史記紀錄燕國,提到該國的第一代君主是燕召公,然後是「自召公以下九世至惠侯」。啥意思?就是開國第一代君主掛掉後,接下來有好幾代君主連名字都不知道,簡直邊緣到了極點,若是強國,又豈會淪落到如此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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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強權的崛起
那有沒有土地大、資源好、人口多的國家呢?其實是有的,那就是魏國與齊國。
先說齊國,背靠大海擁有漁鹽之力,尤其是鹽,這是人生活的必需品,甚至在漢朝以後還被列為國家專賣品好斂財,可見齊國佔有不小的天然優勢。另外齊國的開發歷史很早,是西周最初建立幾個諸侯國之一,歷經數百年的經營,此地的人口發展極具規模,當時人形容齊國首都臨淄「張袂成陰,揮汗成雨,比肩繼踵(白話翻譯:人多到展開衣袖可以遮住太陽,每人揮一把汗就像下雨,走路時彼此會肩碰肩、腳挨腳)。」
相比之下,魏國是個年輕的國家。魏國本屬於春秋大國─晉國的一部分,後來三家分晉,魏國就以今日的山西南部、河南北部和陝西、河北的部分地區立足,而這些地區很多是周朝時代高度開發的蛋黃區,按電玩術語,魏國就是開局即土豪的優勢狀態。
不過凡事有一好無兩好,齊、魏兩國也有各自的毛病。
先說齊國,最大的問題就是……軍事能力很菜。生活在戰國時代的荀子曾這麼評價:「齊之技擊不可以遇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銳士。」就是齊軍比魏軍爛,魏軍又打不贏秦軍。就連在齊國訓練部隊的軍事家─孫臏,都曾說:「齊軍以怯戰聞名。」
再說魏國,翻看地圖,不難發現該國位處中央地帶。好處是:四通八達的交通,壞處是:四面都是敵人,而且有方便的通交隨時來胖揍你!
或許是位處四戰之地的危機,魏國在所有國家當中最先做出革新的行動。
魏國的開國君主─魏文侯聘起李悝為相,按《法經》的內容治國。法經的具體內容可以先不用理會,因為真正重要的,是它的核心意義─使用成文法。
前面提到,周朝的統治基礎是禮樂制度,也就是規矩。但很弔詭的,《禮記》卻又提到:「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也就是平民老百姓是不知道規矩怎麼玩的。之所以如此,其實是周初的統治者很刻意的要做初社會階級的差別,這本來沒毛病,因為平民跟貴族的資源不一樣,自然無法讓兩者享受相同待遇。可隨著時間發展,上層人士已經不遵守禮樂制度,這時如果還不置定新規矩將平民階級動員起來,那整個國家將毫無動力,更無法在亂世中競爭。
所以李悝用《法經》,就是告訴極具潛力的平民老百姓以後怎麼跟著國家玩。同時,也制定出升遷制度,認有新發展的人才看到具體清楚的努力方向。所以在魏文侯時代,武有吳起、樂羊,文有孔子的弟子─子夏、技術官員有治水達人─西門豹,堪稱是面面俱到的豪華人才團隊。
另外魏文侯本人也十分聰明的運用外交手段,減少自己四面受敵的處境。曾經韓、趙兩國發生戰爭,然後兩國都派使者拉攏魏國,結果魏文侯沒有趁人之危或坐地起價,反而調解兩國紛爭。此舉讓韓、趙兩國與魏國組成同盟,魏文侯得以解除南北兩面的軍事壓力。
隨後魏文侯憑藉著改革的國力,加上韓趙聯軍的支持;東破齊國,甚至把齊國君主都給俘虜;西攻秦國,取得河西之地,讓秦國只能龜縮一隅;南敗楚國,攻掠下不少土地;另外由異族建立的中山國,也被魏文侯消滅,魏國自此成為率先崛起的戰國首強。
但這一切在魏惠王的時代,完全變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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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世無信義
魏惠王的名字叫魏罃,是魏文侯的接班人─魏武侯的兒子。當初武侯死前並未確立繼承人,結果造成魏罃與魏緩互相爭奪領導權,起初魏罃佔優勢,魏緩於是逃到趙國,結果韓國君主卻覺得:「現在魏罃只掌握一半的國土,所趁這時候侵略一地能撈到好處。」於是慫恿趙國,聯合進攻魏國。
根基不穩的魏罃很快被聯軍擊敗並被包圍,眼看就是等死的局面,沒想到韓趙兩國卻起了內鬨,因為趙國主張「殺死魏罃、擁立魏緩後,就讓魏國割地,我們就退兵吧」,韓國卻認為「乾脆分裂魏國,魏罃、魏緩個治理一半,如此就永遠消除魏國的威脅」,在各持己見的狀況下,兩國都選擇退兵,魏罃這才殺了魏緩,成為新的魏國君主。
回想文侯時代,魏國對韓趙的矛盾盡心調解,可韓趙兩國卻在多年後趁魏國內亂興風作浪,搞的魏國差點滅亡。如此恩將仇報的舉動完全證明:「戰國是亂世,沒有什麼仁義道德,更沒有永遠的盟友。」這也徹底點燃魏惠王向韓、趙兩國報復的念頭。
西元前354年,趙國攻打魏國的附庸衛國,魏國因此攻趙,並在隔年攻破趙國首都─邯鄲。這次的進攻,可以視為魏惠王復仇的成功,問題是有那麼一句話:「出來混,遲早要還。」韓趙兩國攻魏因此種下仇恨,那魏國以前就沒有攻打過其他國家而結下樑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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霸業崩壞
在魏國大肆擴張時,齊、秦兩國正在蓄力改革並等待反擊的時刻。
如今魏國因攻趙,造成國內多個地區防務空虛。齊國以救趙的名義,派軍攻打魏國,而齊軍在田忌、孫臏的領導下速攻魏國首都─大梁,造成魏軍回救本國時,被齊軍在桂陵打埋伏。同時間的秦國,則趁魏國注意力被東方齊國吸引時,攻取河西地區的城市,甚至還進一步打下魏國核心重鎮─安邑。就連楚國都趁機攻打魏國南部,造成魏國被三面圍毆的窘境。
但戰國首強的實力非同小可,在重整態勢後,魏惠王先在東線戰場重挫齊軍,使齊國趕緊聯合楚國向魏請求和休兵。然後魏惠王在調動大軍,並聯合12個小諸侯國兵臨西方的秦國,嚇得秦孝公認聳求和。
從桂陵之戰後的一系列操作,可以看出魏惠王頗有手腕,而魏國依舊生猛。對此,其他諸侯國表示:「一次不成功,還可以來第二次呀。」
公元前343年,魏國攻打韓國,然後就是一樣的劇本發展,齊國以救韓的名義攻打魏國,結果在馬陵打埋伏,殲滅10萬魏軍。同一時間,秦國又搞背刺,並且一口氣打下大部份河西地區。
馬陵之戰後,魏國因為損失相當比例的青壯年人口,開始走向衰弱而難以挽救,這當中最悲情的,莫過於魏惠王。除了他葬送父輩們建立的優勢,另一個折磨人的,是他遠超同時代平均的長壽。惠王一直活到81歲,統治魏國50年,是戰國史上統治期第二長的君主(第一名是統治56年的秦昭王),但在他統治中後期,眼睜睜看著各國相繼崛起,自己還必須一再承認他國的權威,比如:統治的第36年尊稱齊國君主為王、統治第47年一口氣承認韓、趙、燕、中山為王(是的,連曾經被打到滅國的中山,魏國都必須和它平起平坐,可見當時的魏國已經是多麼無力),這日薄西山的趨勢,對一生都在奮戰的人來說,那是何等的悲涼。
本來我想就魏惠王喪失霸業的往事總結出一些道理,可我寫到最後卻發現:魏惠王大致上也沒犯什麼致命性錯誤呀。
你若說他窮兵黷武,在亂世中又怎能不大動干戈?你若說他四處結怨,可是有很多敵人不是他主動招惹,而是主動趁火打劫。身處一個隨時變動、充滿背叛、人才流動極大的領導位置,我自認絕對做不來,那我有什麼資格評論魏惠王?真要我說,那就是:不是惠王不努力,也不是惠王沒實力,只是他的競爭者做的比他更好。
經由惠王以及魏國的興衰,我們大致了解戰國的形勢轉變以及時代氛圍,此後,透過不同時期、地區、出身的名將,去更多了解個人在時代下究竟會活出什麼樣的際遇了。所以接下來,歡迎踏進入金老ㄕ建構的戰國歷史,也請大家踏出戰國時代思考模式的第一步吧。
圖片:馬陵之戰示意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