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中小劇場 第61場 脆弱世代:自卑解剖入門課】
他們說,我是沒有用的年輕人!
(圖片來源: 好樂團 GoodBand )
這是 好樂團 GoodBand在今年七月底發表的新單曲,以慢板民謠打底,長出來的卻是某種螳臂擋車的壯烈。年輕人高舉纖弱的臂膀,擋住死水微瀾的現在,以及日復一日的未來。
但其實,大人們也一樣脆弱,一樣擋不住現實,被碾壓都是日常,不同之處在於,年輕人勇於展現自己的脆弱。
絕望而成的自卑感,我們都熟悉,但卻非年輕世代所獨有,而是人類終其一生的研修。今年八月,張老師月刊( 張老師文化讀家粉絲團 ) 便以「脆弱世代」為題,集結專業人士探討自卑的養成肌理,以及在整個世代的擴張勢力,而我有幸受邀。
畢竟對我而言,自卑並不陌生,看我有多在意被讀者退讚就知道!因此我決定從大腦機制與心理因素起手,仔細解剖整件事,但在此之前,先發揮一下想像力吧。
那是一間百貨公司。
你推開門,走進類似員工休息室的房間,裡頭有一名化妝師、一位西裝男。你一坐下,化妝師開始上妝,座位前沒有鏡子,根據招募訊息顯示,她要在你的眼角和嘴角各畫上一道傷痕。完成後,她會拿個小鏡子讓你確認妝容,再進行最後補妝。
西裝男是實驗主理人,他說整個過程很簡單,你只要帶著臉上的傷,到同樓層的排隊名店買份套餐就好。但那間店平均要等半個鐘頭,期間你不能離席、不能低頭玩手機、不能遮蔽妝容,即便有人過來攀談也不能迴避(當然他們都是暗樁),你只能待在等候區和各種眼光正面對決,記錄自己的感受。
他們之中有人眼神帶著憐憫,有人迴避與你對望,你想理直氣壯地面對世界,卻又顧忌這些傷痕如何被審視。家暴是最糟糕的選項,因為這會讓形象顯得軟弱,然而你越是擔憂,神態越符合受虐形象。
目光如刺,讓你在30分鐘裡坐如針氈,傷痕逐漸剝奪你的自信,讓你重新解讀旁人的神情,甚至降低對自己的評價,而你不知道的是──
那些傷痕早就在補妝時被抹掉了。
上述實驗,脫胎自美國達特茅斯學院勞勃.克萊克(Robert Kleck,1980)教授40年前的實驗,當時旨在研究「負面生理特徵對社交互動之影響」。
自卑成因很多,僅僅是生理外觀的變化,便可能改變我們對自己的評價。但最有影響力的,不是他人的評價,而是我們去「想像」他人如何評價我們。
這才是讓自卑感運轉的軸心。
【自卑的本質與表現是什麼?】
舉凡跟人有關的一切,都可能引發自卑,包括內在(個人資質、疾病)、外在(生理外觀、成就),以及環境(家庭社經地位、種族)等附加因素。這些因素會伴隨日常活動,透過自我覺察或外界回饋,進入「自我評價」系統,影響一個人的自卑等級。
這套系統在腦中的位置,大約落在前額葉(Prefrontal lobe)、眶額皮質(Orbitofrontal cortex)及前扣帶迴(Anterior cingulate cortex)附近,簡單來講,就是眼窩後面那一片區域。
它的功能跟Google評分一樣,用來幫別人和自己「打分數」。當每次社交互動結束,或完成某件事後,它會根據以下幾個參數,綜合評估自己的表現,這些參數包括:事件成果、因應策略、自身資源、周邊回饋,及前述的附加因素,最後決定給自己幾顆星。
星星數所代表的分數,就是「自我價值」。
自卑的源頭,大抵來自長期「低分」或「落差」,不管何者,這都是一種失落。即便自評分數不錯,但在與某項「參照標準」比對後,產生了落差,就有可能造成自卑。這些參照標準包括:對他人的高評價、對自己的預設期望值,或是權威對自己的期待。每次都輸給這些標準後,我們就會覺得:
「再怎樣都不會改變了。」
這幾個字,說的是無望或無助感,衍生的是憂鬱。憂鬱久了,便會出現負面的「自我實現預言」(Self-fulfilling prophecy),意思是"人們對自己的負面預期,會影響我們後續的行為動機,最後導致災難成真",通常預言的內容就像「別搞了,反正最後都會搞砸。」
負面預言一旦定型,大腦便會自動地將失敗歸咎個人,成功歸功環境,這種歸因法俗稱「自我挫敗歸因」(Self-defeating attribution),如果濃縮成五個字,就叫做做「都是我不好」,於是最後通往自卑。
總結上述重點,流程歸納如下:
長期失落 → 無望 / 無助感 → 憂鬱(含厭世感) → 負面的自我實現預言 → 自我挫敗歸因 → 自卑 → 脫離社交活動,避免自卑 / 過度尋求關注,避免自卑
【過於自傲其實是自卑?】
自傲成因不一而足,若以自我評價的角度,或許能為過度自傲訂個粗略的公式。
過度自傲=自我評價高+低估對他人評價+外顯言行輕蔑
自我評價高,有以下幾種可能:
● 天賦異稟:出世至今未逢對手,因此真心覺得自己值得高分,此類將才有可能走向謙卑,也可能走向自傲,但無論如何,他就是有本錢威風。
● 自利偏誤(Self-serving bias):將成功歸因於自身,失敗歸咎於環境,人生自認零負評,也就是俗稱的「自我感覺良好」,而這種歸因風格也是養成自戀型人格(Narcissistic personality)的條件之一。
● 認知失調(Cognitive dissonance):無法接受自己低分,為了維持自尊,只好強行調高評分,而這也是「過於自傲其實是自卑」最有可能的出處。
若想對抗自卑,我們需要進行「補償」。補償一般會透過「行動」與「想像」,行動包含了分析與改變,這是一條比較吃力的路。想像則是在缺乏事實根據下,逕自在腦中翻盤,認知失調正屬於後者,因為這樣做省力多了。
● 戒慎恐懼:覺得自己的分數還行,但缺乏「穩定的信心」,隨時擔心跌落神壇,只好搭配外顯言行墊高分數,也藉以掩蓋輕微的焦慮與自卑。
因此過於自傲,可能是真心覺得自己超凡入聖,導致言行輕蔑。但也可能是無法接受自己不太行,只好手動調整自我評價,再搭配外顯言行幫自己加分(或壯膽)。
【家庭或社會氛圍,如何塑造或加強自卑心?】
除了先天氣質,家庭或社會等後天環境,也會把自卑捏進一個人的身體裡,可能因素如下:
● 優勢忽略:提醒孩子的優勢(strength),給出鼓勵,是提升自我價值感最有效的方式,遺憾的是,家長經常忽略這個舉動。畢竟在競爭中落居下風時,我們會傾向看到孩子的劣勢,忘了允許他受傷。因此當家長習慣了糾錯,而不是提醒孩子哪裡做得還不錯時,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數落自己。
● 期望代償:意思就是「你一定要比我強。」當孩子被迫繼承家長的意志時,他便陷入了兩難。即使幹得好,也是父母鋪的路;搞不定,就是浪費父母給的料,不管怎麼做,想到的都是上一代的遺憾。對孩子而言,無法貼合父母的期望,等著他的就是失去認同,而這件事往往是自我否定的開端。
● 語權剝奪:溝通的重要性除了協調,更代表了一種「接納」的姿態。一旦家長強勢包攬話語權,無論是採取忽視或否定,都會讓孩子失去聲量,回饋無法往返,只有無能為力的感受被留下來。因此除了噤聲,孩子大概也只能厭世地用一句「我就爛」來替自己發聲。
● 社群焦慮:自媒體是一種伸展臺,除了討拍取暖,沒人會把糟糕的一面搬上檯面。因此當尋求認同的青少年,看到了他者的光鮮,折射的卻是自身的窘迫時,示弱心態便自然浮現(相信我,其實大人更玻璃心)。誰的生活花俏,誰的聚會滿檔,按讚數讓較量變得透明,勝負沒有轉圜餘地,欣羨之餘,只能哀悼自己矮人一截,然後忘記眼前都是包裝過的門面。
【改善自卑的自助策略】
● 接納自我:當你覺得自己的牌面很糟時,其他人說不定也好不到哪去,但你只能接受。重要的是,「爛牌有爛牌的打法,越爛的牌越要用心打」,有時候,成就感不一定來自贏得多,而是輸得少。
● 清點資源:當表現得不如預期時,別急著自責,花一點點時間,客觀分析對自己「有利」和「不利」的條件,清點手邊的資源。這樣做,不是用來提醒現況有多糟,而是提醒自己:「在我擁有的條件中,我能做到多好?」
● 優勢提醒: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場,可惜人生時常跑錯場,因此很多時候並非我們彈藥不足,而是根本抄錯傢伙。所謂優勢,並不一定要跟其他人比,更多是跟自己比,這項優勢或許是某種嗜好、技能,甚至是人格特質。認清這些優勢,不一定能幹大事,但只要偶爾不自卑,人生就不絕望。
● 動起來:誠如阿德勒(Alfred Adler,1931)所言,自卑是一股促使改變的動力,人只有知道自己缺少什麼,才知道要克服什麼。它就像深蹲,可以是癱坐的連續動作,也可以是躍身的預備姿勢。採取行動,試著解決問題,自卑才有意義,不管是改變現狀或尋求協助,都比困坐原地來得有希望。
我們不一定要超越什麼,能爬出泥沼就很不錯,好好吸口氣,比什麼都重要。
參考文獻:
● Adler, A. (1958). What life should mean to you. (A. Porter, Ed.). New York, NY: Capricorn. Books, G.P. Putnam's Sons. (Original work published 1931)
● Kleck, R. E., & Strenta, A. (1980). Perceptions of the impact of negatively valued physical characteristics on social interaction. Journal of Personality and Social Psychology, 39(5), 861–873
延伸閱讀:
● Adler, A. (2015)。阿德勒心理學講義(The Science of Living)(吳書榆譯)台北:經濟新潮社。(原著出版年:1927)
● Nelsen, J. (2018)。溫和且堅定的正向教養(Positive Discipline)(葉霖譯)台北:遠流。(原著出版年:1981)
● 鄭芬蘭(2003)。技職大學生自卑感受之分析研究。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師大學報教育類,48(1),67-90
( 全文刊於張老師月刊2020年8月號,第512期,未包含開頭樂團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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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統計 #冷閒聊 【為什麼這世界,總是沒辦法兩全其美?】
從一個科學宅的角度,我們來談一談!#柏克森悖論
嗨唷~讀者們不知道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越讓人食指大動的食物,越是不健康(高油鹽與糖,就是讓你胖);反之,健康的食物通常很難吃。
身邊的人,怎麼好相處的都相貌平平;而「天菜」好像往往個性都很機歪不好相處?
還有啊,為什麼文組巨人就是理科侏儒,反之亦然?(好想偷偷問上理科太太一兩個歷史問題)
難道上天自有一把尺,自動收掉了那些太完美的人......讓這世界維持這種「有一好沒兩好」的平衡呢?,說來有些公平,但還是有點遺憾啊!自古紅顏多薄命,啊~~(關羽你不能死
等等,別急著認同按讚並分享。
你知道嗎?讀者你可能一直被一個致命的統計陷阱蒙蔽,才會以偏概全,認同這公平的幻影。就像科宅喜歡說的:世界是隨機的,但隨機不完全等於公平——它真的只是「隨機」而已。
各位好,歡迎來到深夜的日冷怪談單元,今天的主題不管從哪個方面來說都非常之恐怖。因為科宅編又想聊 #數學 了~每日一登冷。
但是一樣,先說好,整篇都白話文,沒有可怕的公式,看個圖表就收工。那我們開始囉!
話說,統計學是讓資料說故事的一門藝術,精確來說是把資料綑綁、鞭打、刑求,逼資料說人話的藝術。XD
一般來說,大部分的人都是靠「感覺」而不是靠「資料」過生活的。不過,我們的感覺也依據「資料」,就是一些腦海中容易想起來的例子,連貫起來做一個快速的判斷。統計學家聽到這種平民的玩意,非常之不置可否,並酸酸地說了句統計界名言:
「把軼聞(anecdote)湊在一起,算不上資料(data)。」
就是在批評說普通人沒經過統計學訓練,光憑感覺的過程中,不曉得犯了多少 #認知偏誤 。哪比得上白紙黑字又嚴謹的的統計學方法呢?
但話說回來,統計也不是沒有弱點的。科宅覺得用伍佰老大的歌〈真世界〉來描述統計學很貼切:
「關於這個真世界,不小心,你就會事與願違」
魔鬼就藏在細節裡,害你整個推論都出錯的根源,可能藏在一個細微的前提,甚至單單一個字裡唷。
今天的微冷開頭舉的食物好吃與健康的例子,容我把大家讀到那段話時,腦中迅速想的OS寫出來,類似這樣:
「這個判斷句是真的嗎?食物的範圍太廣,就只想我熟悉的食物吧......欸,【好吃但不健康】的食物可以舉出太多,【不好吃但健康】的食物似乎也有一些,【又好吃又健康】的食物嘛,不能說沒有,但很難想到(天山雪蓮之類的?)。我開始相信你了,似乎真的有一好沒兩好。」
第二句也很類似,講到人的顏值和性格的關聯性,我們腦中的資料庫也在運轉,二話不說,就開始把親朋好友分類成【顏值高又好相處】、【顏值不高但好相處】和【顏值高但不好相處】三組。然後覺得似乎這話有點道理。
只有一個小小的問題,為什麼是分成三組——應該是四組才對啊,兩個是非題,二二得四,各占平面一個象限。
嘿對,被遺漏的那一群正是問題所在:
【不健康又不好吃】的東西,即使存在,在我們考慮「食物」的時候也不會刻意想它吧。
而【顏值不高又很難相處】的人,在列舉「朋友」的時候,往往是不會列入考慮的QQ。(對不起正在看這篇的讀者不是在說你
等於說,我們考慮這類命題時,常常自動把「抽樣」的範圍限制在「A或者B」,四個象限中第三象限「既不A也不B」就塗黑掉不考慮。那麼,剩下的三個象限就非常可能自動形成了「負相關」,有著從左上角畫到右下角的趨勢(線),好像把「A不B」和「B不A」連起來。 #甜不辣 #申不害 #阿不拉 #好不鬧
原來魔鬼藏在「或」這個字上啦。#或或或或或或或或
這個平常思考上,也是統計學上的可怕陷阱,起初是一位研究醫學流行病學的專家提出的。並以他的名字命名為「柏克森悖論」(Berkson's paradox),或者「入院率的偏誤」。
例如說,某院醫生很高興的把病患抓來研究......我是說統計研究,才不是縫起來做成人體蜈蚣呢,千萬不要誤會。
很可能,醫師們會發現一些離奇的結論,例如「蛀牙的人,更不容易得到高血壓(呈負相關)」,難道冥冥之中真的注定,上天是公平的嗎?
但事實上兩者根本無關。
會得到這個結果,說破了就只是因為——沒有蛀牙也沒有高血壓的人,不容易出現在醫院,就醬而已 。因為來醫院的人,大致滿足「身體至少有一種病」的前提,等於是「A或B」,咻,一條原本不存在的趨勢線就平空出現了。
嚴格的統計學得出的結論,卻因為過程中隱藏的謬誤而不能跟它認真了。幫QQ。
柏克森悖論的威力超強,它甚至可以讓明明整體上明明是有正相關的族群,因為我們只觀察了其中某一小群人,反而看起來有強烈的負相關。
血淋淋的例子就是文組理組之永恆的(沒來由的)互相鄙視。
如留言中的圖二,假設橫軸是「文科綜合成績」,縱軸是「理科綜合成績」,我直接假設了一個蠻合理的狀況:一個人腦筋越靈光,應該同時越擅長文科和理科(但程度可能各有高低)。整體圖像是一個左下到右上傾斜(正相關)的分布,代表魯鈍到天才。
但只要增加一個簡單的機制,我們就能非常容易地獲得斬釘截鐵「學生的文科和理科能力呈負相關」的結果。
我們只要依照文科和理科的【總分】把學生分成一群一群的,也就是「能力分班」或者「志願落點升學制」。那麼(一點都不)神祕的事情就會發生:光看同一個「程度」或同一個學校的學生,必定看到左上右下的負相關!
原理是醬,依照總分分割,等於在圖上畫出一條條左上到右下的分隔線。而高中數學課有記載,【X+Y=總分】的圖形斜率是負一嘛。原來,這個人為的分組過程,才是引進了那個負相關的罪魁禍首啊。
(破功惹,還是寫了一個公式~~)
最後再厭世一下,人看世界覺得公平,可能純粹是由於我們習於看世界的眼光折射出來的幻影。畢竟公平是人造的概念,自然並不懂什麼是公平。嘛,我們下次見。
入射角折射角公式 在 洞見國際事務評論-Insight Post Facebook 八卦
[#台港論國關+#台港看電影] 寒戰II不只是一部港警片,更是一部政治劇
洞見短評:近日寒戰II在港台兩地上演,裡面各種人物角色實際上是折射當下香港新舊政治勢力,也反映不同的政治文化。主流派(英政府時代菁英)的傲慢,改革派(新生代)對舊時代菁英小圈圈作風的反感。這些公務員體系內部的鬥爭反映著新時代下香港內部的折衝,然而這也只是大局之下的一角,也真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更大的政治戲劇:特首選舉即將到來,而未來的香港,再也不會同以前一樣。
這部影評推薦給所有看過寒戰II的讀者,還沒看過的,也可以抱持更全面的視野來欣賞這部具有警世意義的電影。
延伸閱讀:
回不去的「東方之珠」
http://goo.gl/RtZOXW
[#MoviePick:本月電影評論] 《寒戰II》:解讀赤裸裸的香港政治預言書
觀看《寒戰II》時,一直在想:到了第三集,還會怎樣發展?這系列電影不像《無間道》,情節雖然有不少犯駁之處,但明顯朝一個級別層層上升的方向推進,而且越是推進,越是開宗明義指向政治。要了解回歸後香港政治的變遷,這系列有不少神來之筆,而且有不少inside joke,相信有圈內人在溫馨提示。
一、「主流派」Vs「改革派」,無處不在
第一集原來的佈局,主要是香港警隊內部兩派的權力鬥爭,一派代表前線經驗豐富、也懂得警隊種種潛規則的「主流派」李Sir,他們有論資排輩的傳統,也有私相授受的文化,但同時精明幹練;另一派代表資歷較淺、重視現代科技、不滿警隊內部官僚作風的「改革派」劉Sir,背後有現任保安局長撐腰。一宗人為製造的罪案,就是前一派為了打擊後一派、「奪回」警務處長任命的陰謀。這樣的情節,的確在回歸後的公務員體系屢見不鮮,不少原來按資歷理應升遷的高級公務員,要麼提前退休、要麼被安置在閒職,或到了該晉升時反而仕途受挫(最新例子來自廉政公署),原因既是當事人接受不了政治掛帥、外行領導內行的「問責制」,也反映有一股希望「change」的勢力,希望壓抑香港傳統精英那些輩份、朋黨、會社文化,認為後者永遠代表既得利益,不能認真進行任何真正改革。
值得注意的是不少身邊朋友,都會捲入局中而不自知。傳統精英容易產生互相包庇的潛規則,以及抗拒改變的因循文化,並依賴有自己生命力的官僚體制掩護,在政府、大學、企業、社會團體等工作的新生代,一般都會對這些老人政治反感。要是有人振臂一呼,要年輕才俊一起「為社會做點事」,「打破老人政治」,「改變出身論」,「救救香港」,「捍衛香港核心價值」,必然引起大量共鳴,因為傳統精英代表的,確實有一堆值得整頓的結構。例如我們在大學,有一天校委會主席親自拜訪,「共商大事」,部署一場「政變」,要把那些尸位素餐的高層拉下馬,幫助新生代奪回應有位置,但需要暫時屈就降三級換崗位掩人耳目,大概毫不猶疑承諾的,大不乏人。《寒戰》的改革派警員,大概如此。
二、一切由港英開始:「主流派」的社會網絡
問題是在現實政治,對傳統精英制度和既得利益的打擊,必然伴隨另一件事而來,就是新的(次級)精英階層和新既得利益集團的出現。然後他們也會建立自己的馬房文化,找到有利自己的官僚機器和「程序公義」加以利用,於是做的一切,也是「捍衛核心價值」。結果原來要改變的,除了改變了人,整個結構還是換湯不換藥。在《寒戰II》,警隊「主流派」的後台開始曝光,包括前警務處長蔡Sir,與及打算競逐特首的現任律政司,黨羽包括一些立法會議員和商界大亨,掌握的資源包括商界脈落、黑白二道、資訊科技(也就是能進行黑客、追蹤一類行為的編制)、網絡打手,他們要扶植根據論資排輩原則理應擔任警務處長的李Sir。千方百計讓李Sir登位,並非因為這個位置的級別有多重要,而是集團日後進行的佈局涉及非法事務時,必須有自己人關照。這是警局、廉署、海關、公務員事務局等位置忽然變得高度敏感的原因。
「主流派」代表誰,其實呼之欲出,就是港英時代培養的傳統精英。他們對英國而言是可靠的,甚至被交待在回歸前的政治部有一定角色,也就是暗示和掌控政治部的英國人還有來往。律政司在英國讀法律,系出名門,能為主流精英接受,那些議員之間以英文名互相招呼(例如「Lydia」,即當年行政局首席議員鄧蓮如的洋名),前警務處長蔡Sir在機場使用英國護照,而傳統公務員(例如李Sir強調「2005年前入職那些」)明顯會傾向這一派(為甚麼是2005年也大有玄機,自行意會)。他們對新朝代打破舊日潛規則十分不滿,這裏有利益、意識形態、身份認同等諸般原因,所以不惜佈局,不惜一切爭奪特首位置。不少看似毫不關聯的社會事件,例如一些無頭兇案、神秘襲擊、人為意外,在這類框架下,就可能聯繫在一起了。
三、另起爐灶的團隊:「改革派」的社會網絡
被設局挑戰的「改革派」局長,是否就毫無還擊之力,或是否代表正義?自然不是,不過這些都在暗場交待。改革派的警務處長幾乎是空降直升,提拔他的人自然有宏觀佈局,電影交待他的後台是保安局長,他面對危機時,也是第一時間向局長求救,據律政司司長交待,局長又是有意競選特首的候選人。如此一來,一切就可以解釋:打倒改革派警務處長,其實是隔山打牛,同時在鬥競選特首的對手,但表面上,「司長」和「局長」依然在同一「有共同理念的施政團隊」。這就是毛澤東「鬥而不破」的鬥爭藝術,教人想起不久前,香港兩大問責局長忽然被免職的事,兩人背後各自代表的兩大勢力是誰,呼之欲出。
「改革派」警務處長既然缺乏自己班底,也信不過舊人,似乎出身也不屬於傳統精英(片頭一段港式英文一出,立刻被身旁精英嘲笑,那是他不是「精英自己人」的強烈線索),自然只能不斷不按章程辦事。例如濫用權力,擅自決定組成編制外的「clean team」監控名人,繞過正常程序便宜行事,拉攏原來威望不夠、經驗不夠的新生代(例如公共關係主任),乃至其他部門的新生代(例如曾合作的廉署年輕調查員),組成一隊長期處於作戰狀態的秘密團隊。保安局長能夠把心腹在警隊提拔,在其他紀律部隊,自然也應該有類似佈局,所以警務處長建立的體制外網絡,可以在必要時協助特首選戰,不能小覷。
四、真正的造王者與「境外勢力」
到了這裏,差不多就是《寒戰II》的結局了。但比上集更明顯的是上述一干人等、包括那些疑似候選人、甚至背後的造王者,其實統統還是棋子,真正的幕後大玩家,似乎會在第三集露面。他們是誰?純粹按邏輯和劇情蛛絲馬跡推論,代表傳統精英的「主流派」容易為西方社會接受,和西方文化接軌,由港英培養,靈魂人物前處長蔡Sir除了有政治部經驗,退休後還在南非、以色列等擔任顧問,明顯在外國吃得開;那位負責溝通機密訊息的外籍洋妞,更令人以為在看《鐵金剛》。 但訴諸「外國勢力論」之餘,對「主流派」更有力的支持,只能來自內地某一派系,否則海歸司長一類傳統精英不可能不知道,在回歸後的香港,沒有任何北京「上線」,任何謀劃也不可能成功。這些內地支持者對香港「改革派」把他們在回歸前已圈定的利益也一併革掉同樣不滿,一直謀求翻案。這集團能把「借屍還魂」的前警員安全潛伏,不可能沒有內地某些關係支援,這條「線」聯上去聯到誰,對我們蟻民而言毫無分別,反正就是一個極小圈子內部的殘酷遊戲。因此強調「依法治港」的「改革派」局長,和保安局長商量後,對犯罪證據確鑿的蔡Sir也不敢硬來,只能提出讓他離境、不再干政的「和約」,明顯是對對方背後人物有所忌憚。假如只有「外國勢力」,處理反而可以直接得多(不過為了能通過電檢,相信第三集難免把明的一層推給外國勢力,內地部分只能讓人曲筆想像)。
至於「改革派」的後台也不難猜度,有意打破傳統精英壟斷的人,不可能是昔日壟斷經濟的財閥,也不可能是和這些財閥合作有加的中國改革開放後第一批發跡的新貴,而必然是從前處於二線地位的次級精英。保安局長既有意競選特首(當然如有雷同實屬巧合),必然不會放棄這位置的工作需要,和內地對口單位建立聯繫,這裏可以借助的潛在網絡,可以相當驚人。這一派既以改革自居,對貪污賄賂的敏感度理應比另一派更高,但假如他們被指控涉嫌貪污,例如警務處長被指收取賄款「五千萬」(為甚麼是「五千萬」,當然又是如有雷同實屬巧合),就足以歇斯底里地反擊。《寒戰III》其實已不需要開拍,因為真正的特首選戰,快來了。
五、周潤發飾演的大狀議員,與「舊香港人」的無奈
說到這裡,我們就能明白《寒戰II》忽然加入的大律師議員「簡大狀」,動用到神級影帝周潤發客串飾演,角色設定充滿表面的矛盾(就像香港「一國兩制」充滿矛盾),就不是無緣無故的跑龍套,而是有深刻寓意的。周潤發代表的,就是那些重視香港核心價值、但對回歸後兩派作風同樣不滿的舊香港人,特別是舊香港最後的精英貴族。簡大狀是律政司司長的師兄,曾暗示論資排輩自己早已當了司長,也許因此之故,社會地位和潛能,似乎比一般律師和議員更高,也可能是代表法律界的議員。他幼年貧苦,苦學成才致富(令人想到一些被稱為「香港之子」的律政官員),根據傳統精英公式晉身議會,出入高級會所,喜愛舊式相機,有一群本身已是大律師的徒弟像家臣般隨時伺候(香港有這派頭地位的大狀屈指可數),在回歸前,肯定是眾人吹捧的天之驕子。
他面對「主流派」律政司的拉攏不為所動,明確表示對這一派還在依靠昔日潛規則指點江山的反感。不過與此同時,他對「改革派」警務處長經常破壞規矩的作風同樣不滿,對重視程序公義的律師而言,那一派一旦全面掌權,又是導致樂崩禮壞、「特事特辦」的悲劇。他原來對大局模棱兩可,而且也不見得鐵面無私(例如出場時和犯罪外甥的交往就是明顯包庇),最在意的似乎是自己的派頭和面子。最終不得不介入,一來是律政司司長親自游說,他終究要服從社會資本遊戲,不願意太得失當權派;二來有「不願意當別人棋子」的自負,這更多源自對自己精英身份的驕傲,多於宏大的社會抱負。但當他捲入,加上有一定社會能量,人已在江湖,而江湖無情,就是很刻意的懂得獨善其身,大環境已不容許。
六、三大主角的家庭宿命,與香港的宿命
最終,簡大狀還是等到自己的愛徒為此慘死,才豁出去歸邊。愛徒那段莫名其妙的感情線,象徵了對舊香港的愛。這種無奈,唯有在香港切實生活的一代人,才能心領神會,乃至相視苦笑,領略到一切好像足以呼風喚雨的能量,在真正的權力面前,不過摧枯拉朽,到了最後,人生、理想、名譽、地位,不過如此。
其實就是「主流派」的李Sir,也是由始至終極度清醒的。他原來辭職退休,拒絕四大地產商按「潛規則」邀請當顧問,未嘗不是真的希望退出江湖。他被逼「落水」後勸兒子「和這幫人距離越遠越好」,明顯知道政治黑暗,已不是舊日香港精英那套遊戲,不過又是因為兒子的不能自拔,連自己也不能突破宿命。就是「改革派」的劉Sir,自身同樣不見得有太大權力慾,只是要「為香港做點事」,但當被要挾、受傷的是妻子,激起他的男性英雄主義,也同樣不得不根據劇本演出。到了最後,主流派、改革派、中間派的精英,原來一律都是棋子,雖然本身一律能明見千里、精明能幹,也知道大局如何,卻也一律因為各自的最親家人卷進漩渦,而在泥沼中較量,活像希臘神話中,那些被天神操控的民間英雄的悲劇。沙盤推演下去,這寓言的終極結局,能不教人悲哀?
沈旭暉 2016年7月
#寒戰 #寒戰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