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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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解孤獨的人拍給了解孤獨的人看的電影
- 不能錯过的<迴光奏鳴曲>
文 林奕華
走進長春國賓<迴光奏鳴曲>的放映廳,意外見到的景象:幾近滿座。雖然,總共才32個位子,但總算有了看電影而不是看電視的鬆口氣,因為,空氣中與銀幕上的呼吸必須綿綿互動著,作為觀眾才別無選擇,一定要去承擔劇中人的所有苦難。
尤其<迴光奏鳴曲>開場的十來分鐘氣壓低到一個地步,可能會讓受不了的人丟頭就走 - 老的老,病的病,窮的窮,被遺棄的被遺棄,看電影既己被劃上尋開心的等號,留守在如此陰霾灰暗的低下層現實裏,就是貼錢買難受。但當戲院裏坐滿人,氣氛便不同了(儘管不過是32人)。再教人沮喪,觀眾至少不像電影中的角色隻影浮游如孤魂野鬼。故事因而得以在觀眾被壯膽的狀況下往下 述說- 若是戲院改成家中,銀幕換作屏幕,一個人對一個人,難免出現的局面,不是看一陣便決定放棄,也會是停停看看,很難一氣呵成之外,可能是半途而廢俱多。
所以,表面沒有飛機大砲只有瑣瑣碎碎的電影,如果導演能把本份發揮,其成果將更不適合在電腦或手機或電視上播放,因為「魔鬼都在細節」裏。<迴光奏鳴曲>不是大製作但絶對不是小電影 - 它要求觀眾進入的觀看模式,叫「觀人於微」,「微」在卑微,幽微,一些平常隱多於現的微生物狀態。隱與微是並存,卻也形成一種弔詭關係:不是這種生物太少而不被看見,卻是太多,故被刻意的看不見。像電影的女主角玲子(陳湘琪) - 連去醫院看病,醫生對她亦只是依經驗來斷症 - 連眼睛對眼睛多一下下也嫌費時失事,遑論望聞問切。
因此,更顯得錢翔這位導演願意扮起「醫生」,把玲子的「病」放在電影的顯微鏡下,讓小人物的「小」可以被放大,是多麼「俠骨仁心」。(送給醫生的鏡子不都喜歡刻上這一句?)
他對她的關懷,冷靜而不冷洌 - 玲子身上的悲劇性不是什麼天有不測風雲,人有霎時禍福,最大的折騰,撇除生理上的(45歲停經),不過是女兒丈夫一個與她在同一個城市另一個遠在上海,同時既不打電話給她,也不接她電話。我們在全片聽得最多的「對不起,SORRY」,全是電訊公司對客戶的機械性致謙,她只是一個程式的服務對象,沒頭沒臉,無色無臭。
簡單來說,她就是失去了被慾望價值的,不再是「女人」的女人。
美術指導和造型設計給予這個角色最大的助力,是使她在任何背景裏都會自動成為「被掩護色」:在被老式壁紙包圍的家裏,她穿什麼都像舊窗簾布,到了醫院,她又與周遭的藍灰綠白不動聲息地打成一片。就算有那麼一次下定決心稍為越軌,給自己裁製一襲公主式花裙,套上名不副實的玻璃(膠)高跟鞋,由頂至踵,效果就是因加得減:誰會願意把過期的「少女」看作青春少艾?只是,「過期」與她恍若如影隨形,亷價化𥺁品在桌上一大堆,最有象徵性的,是從冰箱取出來隨意喝一口的鮮奶也叫她即時吐啊吐:霉。
看到她嘔完又嘔, 我竞笑了: 生活給她开的玩笑, 是殘酷的惡作劇.
上面列舉的只是無數生活瑣事中的一兩件,電影不厭其煩,出於當我們觀察玲子,玲子也在觀察人。我們看她,又看她怎樣看人,於是,有了機會比她更清楚她是怎樣看自己 - 過期少女情懷便是一例。
可是,情懷歸情懷,當現實當頭棒喝,她的春心盪漾可以旋即回復古井無波。全片最打動我的幾幕之一,是玲子滿心歡喜隆而重之換上新衣裳出門赴「約」,竟意外碰上女兒在她常去的快餐店內與一男子在調情。剎那之間原先的興緻一掃而空,改為全副精神轉移到明白自巳的沒有价值 - 她的悲劇至此大白:她對別人,遠比別人對她來得重視。
好不容易才鼓起了當一夜灰姑娘的勇氣,但連皇宮都還沒在望,時鐘己提前敲響了十二點。更讓她迎頭澆上冷水的現實是,她本來大可走上前到回到高雄也不通知母親的女兒面前,至少,讓自己被看見。然而,基於尊重女兒也好,慣性自卑也好,什至,害怕面對被愛的人第二次拒絕也好,總之,她又打起那個沒人接聽的號碼,耳邊又再傳來電訊公司機械人對機械人說的「對不起」,不過跟以往在不知自己是在什麼情況下聯繫不上對方的情況不同,這次,是親眼目睹聽見電話在響的人,看了來電顕示,隨手把機放下。打出去的玲子竟不是乾脆現身,反而隱身到看不見女兒的角落再撥,電話再響,再等,而我們看見女兒再把手機拿起來,再看,一臉厭惡的放進手提包。玲子呢?終於忍不住去挑戰現實(還是惡夢?),卻連這遲來的勇氣都讓她撲了個空:人己去,樓己空。
拖曳著遍體鱗傷的自己和未上戰場己經沒顏落色的公主裙,回到家裏,玻璃鞋率先被封進鞋盒裏,標誌玲子接受命運安排:幻想世界是別人的,襤褸現實才是屬於她的。
幻想己死,之前回復小女孩好奇和神秘地為未來安排一些什麼而竊喜的那個玲子,隨而打回原形,重新來回空宅和婆婆病塌當那不作非份之想的「保全」。沒有未來的更成定局,是對面病床那被她視為精神寄託的受傷男子也因康復進度理想拆了一直戴上的眼罩,即是,他重見天日,之前她藉他看不見她所給予他的「滋潤」- 也是她以施與方式,與乾枯的自己相濡以沫 - 也將告一段落。情急之下,她不需要公主裙與玻璃鞋,她只需要一個蓋住她半張臉的口罩,坐到男子的床沿,但仍不足夠讓她像他看不見時的大膽執起他的手,她必須把口罩從面上摘下來用作蓋住他雙眼的眼罩:一個回復看不見的男子這時候原來也是被賦予了勇氣,一時間崩堤如鬼哭神號 -- 哭的大概是,被關在聽不見自己哭聲的身體裏的孤獨。
玲子就是男子。但她對於自己被關,是到了哀莫大於心死之後,才忽然由麻庳轉為自覚。全片最後一場,觀眾在累積了那麼多對她家中的凌亂邋塌的印象後,忽然,沒有什麼兩樣的陳設彷彿有了出入,如一個看上去仍是很疲倦的人洗了一把臉,談不上改變,但有些不同。看似收拾其實是「放棄」,她有種之前沒有的決絶,手上是要拿到門外丟掉的垃圾,沒想到,開場時己經有過打不開的問題的通往外面世界的這扇門,此刻又再不和她合作,她要出去,它不讓她,她撞它,它和她比耐力,她大喊「開門!」,它讓她知道什麼是叫天不應叫地不聞,她坐下來由飲泣到大哭,它無聲。
直至那把哭聲愈來愈像那受傷男子的她憤然站起來與門作拚死一擊,哇一聲,從觀眾的我口中喊了出來,門刹那應聲而開,就在每個人都呆了一呆那一刻,我(們)成為玲子,玲子代表我(們) : 眼前的「出口」,是希望嗎?眼前的 「希望」,是出口嗎?
抑或,不过是迴光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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