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香港需要文藝復興（我也曾天真地說過），但聽到法國的馬克龍也向歐洲這麼說時，我便鬆開了舊世界的懷抱，悅納了死後的世界——如果文學和藝術復興單純為了讓它再度為政治服務的話，請讓它好好死去。
文藝未復興皆因太少人去消費？那你就要反問很多人消費的那種是否真正文藝，答案往往叫人失望。你以為他們在談文藝復興嗎？底子其實在談經濟體，文藝精神何去何從的問題根本不在他們的考量。
文藝復興，多數人都會將它抽空理解，忽視它指向「歐洲的」，而「歐洲的」又指向「現代的」。上個世紀文藝得以蓬勃，有賴無數作家和藝術家同時質問如何體現現代精神，展開一場偉大的接力賽跑。諷刺地，到頭來真真正正的現代精神承繼者，卻是大西洋另一邊的拉丁文學。塞萬堤斯的西班牙文學之種，竟然飄零到秘魯、墨西哥的「霍亂大地」才發揚光大。
所以，它從來不是一件本土事務，最起碼它關心歷史，渴望衝開「現代性」的死衚衕，同時指向及懷抱「世界」，關心人類存亡和活得本真。文藝之死，卻與我們這一代人不再問這一類問題有關，與我們關心的問題被限制在政治之內有關（連政治問題也被壓縮在行政和法規之內）。
故作家的義務是把維度打開，可惜大部分作家都不情願地在個別的政治問題上糾纏，丟下了現代，丟下了世界。
文藝難收復興的另一個原因是我們不再去評論同期的其他作家。作家協會依舊在各國存在，但大多成了腐敗的官僚系統，失去了砥礪的功能。我們不會再有像布洛赫那樣的作家，一邊被鄂蘭稱頌為「不情願的詩人」，一邊被喬伊斯批評他的小說困在心理分析和科學性的框架，而達不到現代性。你或許會疑惑，作者你到底說甚麼？這些人是誰？他們說的抽象概念我一個都不曉！對，這正是問題所在，而一無所知的人竟然在喊文藝復興！
鄂蘭的舊情人海德格說，無根性是現代人的精神面貌，他是指着存在的大地來說，而我則是指着歷史來說。我們不再植根於過去，不止是文學史，連我們自己的歷史也不留根。任何人都變成沒有昨日的人，推倒重來成了他們唯一的存在目的，而他們卻主宰着未來，主宰着世界，令一切稍為離群的人，都感應到社會瀰漫着隱約的恐怖。一般人都以為這恐怖源自統治，察覺不到背後還有更深沉的原因。
這個時代，價值不斷崩塌，任意聽憑任意價值的擺佈，就是廢墟中求存者的德性。布洛赫在《夢遊人》這樣勾勒這代人的精神面貌：
「無法與他人交流，無法擺脫孤立，注定要繼續成為自己一生的演員，自己的自我代理人。其他任何人都可以認識的另一個人，僅僅是一個象徵自我的象徵，無法捉摸，象徵之外莫衷一是；所能知道的只是一個象徵的符號，這符號又代表第二個符號、第三個、第n個中迭失，終究在這個雙重含義的世界尋求被代表。」
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