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阿嬤，我會先想起她的臉，她燙得捲捲的白色頭髮，還有她拿鈔票換成零錢，一把一把地替我投進玩具車，車子搖動起來，伴著兒歌在耳邊高唱，爸爸說過，一天給小朋友坐兩次就好，她左耳進右耳出，總是一次給我坐兩百元。
阿嬤的大方，遠近馳名，水果攤老闆看見她，會把藏在背後的大顆水果拿出來，藥房老闆也是笑咪咪的，我們很少跟他買藥，但光是它門前的兩台玩具火車，我們就是消費大戶。
後來，我長大了，阿嬤開始生病。那是老人必經的過程，一次一次地進出醫院，阿嬤便一次一次地衰弱下去。我念研究所的時候，一邊照顧她，她有天病得很重，醫生說，盯緊她的血氧率，”掉到九十以下，就要按鈴。”我看著那個夾在她手指上的夾子，連著一台機器，機器上面的數字一直改變，從九十五，變成九十二，然後是八十七，八十三，我不敢睡覺，抱著課本，那一周是期末考周，壓力很大，我好幾次錯過小組討論，同學也不是很諒解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我開始哭，哭得很慘，喘不過來，一個住院醫師半夜巡房，他坐在我旁邊，拿著一個氧氣罩，遞給我，「吸一點純氧會比較好。」我接過來就大口吸氣。
那個畫面，我跟阿嬤同時戴著氧氣罩的畫面，常常回到我的記憶中。
<阿媽的事>是我寫的第一個故事，之前有人問我，是不是我在醫院裡遇見了白馬王子，所以才讓故事的主角也在照顧家人的時候談了戀愛，其實不是，我只是寫到一半有點同情故事裡的阿杰，醫院太無聊了，才找一個女生來愛他，現在想想很好笑，原來我也有點同情當時的自己，蠻沒用的。
有個遙控器的故事是這樣的，某天我向爸爸抱怨，病房交誼廳的電視，總是被其他家屬給霸佔，那些家屬都看歌舞秀，我搶不到遙控器，想看的節目都沒辦法看。
爸爸沒說什麼，交班的時候跑去萬華買了一隻萬用遙控器來，「用這隻遙控器，只要頻率設定好，所有電視都可以使用。」就這樣我把萬用遙控器藏在外套裡面，跑到交誼廳去坐著，電視會自動跳到我要的頻道，其他人都搞不清楚發生什麼事情。
有一天護士發現我獨自在看電視，神經兮兮地跑來跟我說: 「妹妹你不要一個人在這裡喔，我跟你講，大家都說這台電視有鬼，它會自己轉台……」
我想起有一次，我跟阿嬤住在病房裡，半夜有一群黑衣人進來，探望隔壁床的病人，那個病人是個中年男子，身上有刺青，奄奄一息地在睡覺，黑衣人壓低聲音，把槍拿出來，在我們的房裡走來走去，阿嬤的簾子被拉開，幾個小弟看了我們一眼，我在陪病床上一動也不敢動，他們考慮了一陣子以後才離開，我嚇得不得了，全身都是汗，反倒是在深夜裡，阿嬤突然淡淡地說: 「阿孫喔，歹路不通行你知影沒?」
我曾經偷偷帶阿嬤離開醫院，去喝下午茶。那個地方叫作古典玫瑰園，裝潢很高級，我替阿嬤點了迷迭香雞腿飯，自己點了水果茶喝，阿嬤彎著腰整個人陷在沙發裡對我笑，她有點緊張，服務生經過的時候，她就會忍不住整理一下頭髮，我一直把冰塊加到茶壺裡，希望我們可以喝久一點。當時我覺得很驕傲，可以用打工來的錢請阿嬤。
我記得醫院的那個露台。
每次我覺得人生很不公平的時候，我就會去那個露台，那裡看得到台北車站，看得到百貨公司，還有幾部往西門町去的公車，有時候我會想為什麼別人可以交朋友一起出去玩，我卻要在這裡倒尿翻身量體溫，爸爸常常跟我一起坐在那個露台上，他會買兩包餅乾，孔雀香酥脆跟椰子乖乖，一鹹一甜瓜拉瓜拉地吃，然後天會慢慢黑下來，媽媽帶著壹週刊來分給大家看，經年累月，妹妹也長大了，我們陪病陪出效率來，會輪流，一個人回家一個人留下。我一直到阿嬤過世以後，二十八歲的時候才第一次跟朋友去KTV唱歌，其實沒有我想得那麼好玩。
我常常想，等到有一天，我離開醫院，我一定要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現在我是一個大人了。
我結了婚，生了一個孩子，每天工作到很晚，最近我們決定搬家，離婆家近一點方便接送小孩，我在新家附近散步，試圖認識環境，轉個彎，發現阿嬤的醫院，就在我眼前，我看見那個露台，看見玻璃落地窗裡面走來走去的醫護人員，一時之間，我想起那些日子，氧氣罩，茶水間，陪病椅，需要稱重的尿布，那個不知道外面世界在流行什麼的我，還有我的家人，我其實從來都不想要更多。
阿嬤，我自己做到了，我沒有行歹路，希望妳不要為我擔憂，跟妳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最好的日子。我會好好照顧家人，在另外的世界裡面，也請妳好好照顧自己，時間到了我們再一起，喝茶睡覺，坐玩具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