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甸內觀教我的事：修行路上最大的進步，就是不斷粉碎｜
我到緬甸之後，有個聲音讓我很不適應，就是「吐痰」。
在我很小的時候，爸媽那一輩也有隨地吐痰的習慣，不過隨著所謂「公德心」的教育，長大以後的我，已經很少看到有人當眾吐痰了。
因此當我踏上緬甸國土，到處此起彼落、堂而皇之的「咳──呸」「咳──呸」，著實好段時間感到不自在。
甚至在禁語的內觀中心，莊嚴肅穆的修行環境，時不時都會有人好大一聲「咳────呸」，大剌剌地在眾人面前吐出一口濃痰，擦擦嘴又回到原本的位置，眾人神色怡然自得，習以為常。
我承認，即使一天可以聽到數十次，理智知道那是正常生理運作，還是忍不住皺眉頭，心理著實不自在。甚至有時候走路，還會看到地上濕濕黏黏一攤，顯然有人吐痰時沒對準，咳呸後化作台階上一攤白稠的液體，撩著裙襬小心翼翼地跨過去，心裡還是不免泛起一陣嘀咕。
直到某天凌晨，發生了一件事，完全粉碎了我的價值觀。
＊＊＊
那時候是凌晨四點，涼季的仰光難得暴雨，我前一天不小心把傘忘在別地方，但此時已經到了第一輪靜坐的時間，該去禪堂報到了，而我站在宿舍前躊躇不已，想等著有人路過可以送我一程。
天空還是黑壓壓的顏色，雨珠冰涼地彈在地上，終於遠方來了一個撐傘的人影。
我一看，哎呀，是位緬甸尼師，撐著傘優雅從容地走著，每一步都像在行禪，在暴雨中像朵開著的白蓮花，明明被雨無情地打著，卻絲毫不減損她的寧靜。
我看著她的身影，猶豫了幾秒鐘，想著冒昧打擾緬甸尼師可能不好，一來語言很可能不通；二來內觀中心有禁語規定，不好干擾出家人守戒；三來跟尼師一起撐傘我也有點不好意思，所以眼看尼師走近，我反而心一橫，把披肩披在頭上，往暴雨中衝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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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三步併作兩步，狼狽地衝上一段短暫有屋簷的路，我躊躇著：要淋雨抄一段很難走，但離外國人禪堂很近的路呢？還是走正常的路，但是等等要繞一大圈才進得了禪堂？
正當我左顧右盼的時候，一回頭，卻見那個尼師輕輕巧巧地，站在我後方的台階。一聲不吭，但優雅的姿態傳遞出的訊息卻非常明確：她讓出傘右邊的位置，示意我到傘下，她要送我一程。
我當然趕忙合十稱謝，接著鑽到她的傘下，開始跟她併行。尼師的腳步很輕，每一步都很有覺知，跟我這慌慌張張的俗人有天壤之別，明明黑幕低沉，她在夜裡卻彷彿白月光，一步一蓮，出淤泥而不染。
我躬身低著走，心裡暗自慚愧自己的愚拙粗魯，努力也把慌亂的心跳平息，覺知收攏，好跟上她柔軟的腳步。尼師走過某個轉角，忽然無聲地拉住我，接著朝那遠方遙拜──我隨著她虔誠地合掌望去，發現是緬甸聖地大金塔。
明明在這麼冷的清晨，雨水不斷打落肩膀，我還是被那股虔敬所動容，忍不住也跟著合十，想說緬甸人好虔誠啊，連離聖地這麼遠的地方也不忘頂禮，直到尼師祝禱完畢，才轉身撐起傘，領著我繼續往前。
我踉蹌地跟上，垂著頭，心裡暗暗自慚形穢，看著自己毛毛躁躁的內心，下個雨就焦慮浮動，腳步慌亂，哪像緬甸尼師，行禪又修得這麼好，走路如此高貴，散發出的氣質如此寧靜，深如大海，白如滿月，走在她身邊都覺得被洗淨了塵埃.........
「咳───呸！」
就在我如此景仰地思索時，尼師忽然在我旁邊咳了一聲好大的痰，一口往旁邊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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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我所有的認知，瞬‧間‧崩‧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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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還是一臉恭敬肅穆，但內心有一處什麼，就在那好大的一聲「咳───呸！」後，瞬間被打碎了。
我理智完全不敢置信，但是反過來，又不知道自己在不敢置信什麼，尼師一臉從容，神情氣度還是那般靈透，絲毫不覺得剛剛有什麼問題，甚至把我送上禪堂台階後，仔細收起了傘，又轉頭把脖子伸出台階，咳──呸了一聲，把最後的稠痰吐乾淨。
我發現那一刻，我笑了。那個笑是在笑自己的愚昧，也是在笑這個二元世界的單薄。
＊＊＊
我開始反問自己，到底什麼是「文明」呢？「文明」的規矩又是誰訂的？
如果回到所謂「文明」的社會裡，都市人在成長環境的教導下，可能會覺得吐痰是件不文明、沒禮貌的事。
但如果一個人的修行與智慧，已經遠超過制定「文明」的俗人，那「文明」的界定還適用於他嗎？
又或者，如果在他的成長社會裡，吐痰是再正常也不過的生理行為，大家也都欣然接受的情況下，「不文明」的視角，又是哪來的自以為是呢？
甚至退一萬步說，搞不好佛陀講經的時候，也會清痰「咳───呸！」一聲，再繼續講出精妙高深的字眼呢，你怎麼知道沒有？
搞不好兩千六百年前的印度，這樣再正常也不過了，不然喉嚨黏黏的，又沒有麥克風，講話後面的聽不清楚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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緬甸尼師的那一聲吐痰，粉碎了我的一切無知。恰好就在我起了對修行的貪念，想要追求那樣輕靈美好，細緻潔白的想像時，狠狠地給我一記「咳──呸！」
像是在我溺斃前把我推上岸，適時地拍醒我，修行不是追求純粹的白，也要能接受太極另一端的黑。又或者根本沒有所謂的白與黑，一切只是我這個凡夫俗子的貪念與虛妄而已。
真正如實的，只有我們本來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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