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人舞曲
一黑色的舞者,被神譴責
的靈魂正飛快穿越記憶
記憶裏多霜的森林
她的下頷高揚與水平
雙目所及遂不是人間的聲
色,笑與哭泣交錯過了耳朵
進入神經中樞
歸類
儲藏
淡忘
惟有瞳仁是搜索者的,搜索
天上飄流的發光體(位置偏高)
她要瞄準其中若干並一一加以
引爆
擊落
飛快地,她以空洞的舞譜
碰撞其餘,穿越
記憶裏潮濕的沙灘
留下一串暗淡
的足印,寂寥。「你來,」神曰:
「你來,我有話對你說」
她的兩手擺動如魚之鰭
當海流溫度突變,她的
兩手放鬆,示意,就將速度也減低了
俄然衝刺,轉彎,以短尾划水
乃默默搖曳如凝立於大荒遠古的珊瑚
肢體呈赧紅色
骨節因純情而消滅
這肢體
原是
她
最好的
語言
不是羞澀,不是
狡黠,她將背脊弓起頭向下垂
直到最接近苜蓿野地之一點
透過微潮的睫毛注視,良久
注視草葉和花蕊之間靜候停著的一隻斑斕的瓢蟲
乃驚駭而起,縱身過我偶然投射的
影子,偶然投射
那年
在荷花池中(當月光
注滿草地復向池中流)
因浸水而失去靈性的影子
她順手拾起,飛越流螢
冰刀,毛線針,水仙
一黑色的舞者——
「你來,」神曰:
「你來,我有話對你說」
---
詩人李蘋芬賞析:
關於舞,楊牧曾秉持搜索與愛美的意念寫下數首詩作。當中見出純然的理智難以再現的舞蹈情狀,那是舞者以肉身在氣流中擦碰、撞擊、飛旋的剎那,詩人將動態化為可感的時間流,字的紀錄企圖為之顯影。
舞是「無」的本字,本質上與詩樂、神巫祭儀都密不可分。按時序來看,七十年代的楊牧有〈問舞〉、〈答舞〉,至八、九十年間的〈單人舞曲〉、〈雙人舞〉與〈舞者〉,其中〈舞者〉為羅曼菲(1955-2006)而作(注一),其餘四首未必要和實際演出的舞作或具體指涉的舞者相連,詩所完成並彰顯的,也能視作普遍的美感經驗。
〈單人舞曲〉讀來語意朦朧,又充滿非日常的動態,短句成行的形式,有意表現舞的疏密節奏。正因如此,一一考索詞語並釋義,很可能影響了詩的整體性,它像一支不能割裂、獨立出某個片段的舞碼。我們看到詩人首先給出了一道獨舞者的形影:「一黑色的舞者,被神譴責/的靈魂正飛快穿越記憶/記憶裏多霜的森林」,未具名的舞者穿行在清冷的記憶領地,記憶中,被譴責者棄離了人間聲色,唯有靈魂所居住的「瞳仁」持續搜索著。
孤獨的搜索者形象再度出現,回顧楊牧的〈搜索者〉一文中,他二度拜訪溫哥華島,遇上初春的雪,在初霽的寂靜場景中驗證了時間如何向他傳遞秘密,他寫:「這一刻的體驗悉歸我自己,我必須於沉默中向靈魂深處探索,必須拒斥任何古典外力的干擾,在這最真實震撼孤獨的一刻,誰也找不到我。」(注二)如果雪後的楊牧搜索著時間的秘密,那麼舞者搜索的目標是什麼?詩行接續:是「天上漂流的發光體(位置偏高)」,是星,就像伽利略一生追蹤星宿,舞者是以靈與肉尋找星星的人。
在楊牧稍晚出版的長篇散文《星圖》裡有一段夢境的描述,主角是一位被夢放逐的女孩,與本詩的「黑色舞者」,或有相互感應的可能:
她睜大兩眼凝視黑暗。她在尋找什麼?或者場景換為遙遠延伸的草原,從頷下的被褥向地平線盡頭展開,整整齊齊一片正方形的大地,密生著比人還高的芒草。她從b角出發,向茂黃的平蕪深處走去,風吹過廣袤的芒草,如波濤起伏,蕩漾,她覺得自己像一條獨航的小舟。忽然她發現她並不是。「從相反的對角d,」她說,「我直線必然的去向,有人朝我一路走來。」「誰?」我問。
「你。」
我們相遇,在草原當中。來不及交談,風吹著,甚至來不交換眼色,風吹著——就這樣,我們擦身而過。(注三)
自覺「獨航」如小舟的女孩與「我」在偶然的夢土中相遇,二人大風中擦身而過,是搜索者的精神延續嗎?或是無意識中悠悠念想的愛情隱喻——「有人朝我一路走來」,但是阿尼瑪(anima)與「我」之間沒有後續情節,僅僅是擦身而過,夢的內容與〈單人舞曲〉形成有意思的對照。然而,誰是誰的本事,其實無從索隱,唯有整體的觀察始得微悟。
後續詩行,「她」彷彿化為魚,魚的款擺身姿不只應合了「骨節因純情而消滅」一句,也暗指舞者以其超越「人間」的靈視高度,使語言不再是唯一的表述方法,而是肢體,是下一節的「注視」,足以在「我偶然投射的影子」上面躍身而過。這「縱身」的動態引人懸念,由於它使人回憶過去:「那年/在荷花池中(當月光/注滿草地復向池中流)」,扣合了本詩以「記憶」開篇的意念。
從過去而來的月光是「水」,使黑色的舞者拾起「因浸水而失去靈性的影子」,這樣看來,水的意象就獲得了落實,它成了光,投射出「我」的影子。稍後一些,「水仙」遽然浮現,是納西斯(Narcissus)驚懼於偶然投射的「我的影子」嗎?如此詩中的「她」和「我」就是一體的分裂,如詩題的「單人」所明示;又或是借水仙的冰肌玉骨,來襯托「黑色舞者」的詭秘之美?解讀這首詩的路徑其實相當迂迴,如同它所表現的猶疑、退讓和往復追尋。又見夾生在詩中的兩次「神曰」,成為一道隱於舞台之後的音響,也是指引舞者/搜索者逾越有限人間的呼喚。
這首詩也適合與集子中相鄰的〈雙人舞〉並讀(注四),能使這隱微的舞蹈劇場更清晰,讓虛實的交錯更顯明。〈雙人舞〉開頭是這樣的:「你向東北偏東行/遂舉步進入了樹林,失蹤」。二首詩都有蓊鬱的森(樹)林、往某個方向前去的起始,也都取用荷花意象,分別是「那年/在荷花池中(當月光/注滿草地向池中流)」,和〈雙人舞〉的最末二行:「沿小河入平湖/向芰荷深處」。特別的是,作於1976的〈問舞〉和〈答舞〉中,亦可見蓮與荷葉,或作為比興的對象,或指涉美與情意停駐之處(注五),使這游移於確定與不安之間的反覆姿態,一再疊加。而〈單人舞曲〉不只體現了楊牧所謂「尋覓,追蹤,把握,顯影,和成型」的藝術創造過程(注六),也因為逸離於單一情境,最能給出繽紛的奇景。
注一:參考陳芳明的「楊牧的晚期風格」講座報導:https://www.twsgi.org.tw/intro-care-detail.php?ic_id=1485。檢閱日期:2021年3月28日。
注二:楊牧:〈搜索者〉,《搜索者》(台北:洪範,1984年三版),頁8。
注三:楊牧:《星圖》(台北:洪範,1996年二版),頁3-4。
注四:陳芳明也曾將這二首詩並置,指出〈單人舞曲〉出於旁觀者重現記憶的角度,〈雙人舞〉則是詩中的「我」與「她」共舞,含有現實介入、愛意纏綿之意。見陳芳明:〈生死愛欲的辯證〉,《現代主義及其不滿》(台北:聯經,2013年),頁223-224。
注五:例如〈答舞〉的第一節:「在荷葉的這一邊/一些些興奮和倦怠,我們/談論著夏天和秋風的方向/陽光明亮。在荷葉的這一邊/一起觀察飛鳥如何停在花上/學習一些些搖曳和平衡的技巧」,見楊牧:〈答舞〉,《楊牧詩集II》,頁71。
注六:楊牧:〈《完整的寓言》後記〉,《楊牧詩集III》,頁4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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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牧搜索者 在 楊牧(臺灣) - 求真百科 的八卦
楊牧 (1940年9月6日-),本名王靖獻,臺灣花蓮人,臺灣著名詩人、散文家、評論家、 ... 代表作, 《楊牧詩集》(I/II/III)、《一首詩的完成》、《搜索者》、《奇萊前 ... ... <看更多>
楊牧搜索者 在 [情報] 向陽/我心目中的楊牧,是根植臺灣的文- 看板NTUPoem 的八卦
(※ 文:向陽,作家)
國立東華大學「楊牧文學研究中心」日前舉行揭牌儀式,我當天有事,未能前往花蓮參加
盛會,向楊牧先生賀喜。事後看報導,知道當天儀式由楊牧親自揭牌,他致詞時表示:「
自己一生研究別人,像是世界文學家但丁、杜斯妥也夫斯基、川端康成等,也研究花蓮的
木瓜山、立霧溪,研究透徹又完整,然後為山、為水寫詩。沒想到有一天會成為被研究的
對象。」看完不禁莞爾。
楊牧先生過謙了。1940年出生於花蓮的他,1955年就讀花蓮中學高級部時,年方15歲,就
開始以筆名「葉珊」發表詩作;1960年還是東海大學歷史系一年生,就已經由藍星詩社出
版了他的第一本詩集《水之湄》,並主編《東風雜誌》,當年9月轉入外文系就讀;1963
年1月,大四下,再由藍星詩社出版第二本詩集《花季》;1966年,由文星書店出版《葉
珊散文集》和第三本詩集《燈船》,受到讀書界的喜愛。
60多年來他的創作生涯繁複多變,但從未間斷,詩與散文並茂,間及評論,都蔚為繁花,
已超過50餘種。他曾先後獲得吳三連獎、國家文藝獎、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馬來西亞花
蹤文學獎及瑞典蟬獎之肯定。他的文學創作成就,早已是被研究的對象了。
文學創作成就之外,楊牧先生在學術與教育領域也頗有建樹。1964年他赴美就讀愛荷華大
學詩創作班,兩年後取得藝術碩士學位,隨即進入加州柏克萊大學,受教於陳世驤,於
1970年以《詩經》研究取得比較文學博士學位,方過而立之年的他此後即在美國任教,長
達30年。
1995年他返臺協助東華大學成立人文社會科學院,次年擔任首任院長,引進全國首創的駐
校作家制度,也開啟了東華大學旺盛的文學創作活力;2002年他受聘為中研院中國文哲研
究所特聘研究員兼所長,四年後卸任。他的學術成就也備受肯定。
如果說楊牧先生還有什麼未獲應有的重視之處,那大概就是他致力於臺灣文學傳播的這一
塊吧。1970年,當臺灣的出版界還停滯於固有的文藝創作和翻譯小說出版模式之際,他和
林衡哲醫師合作,為頗受臺灣讀書界喜愛的志文出版社編選「新潮叢書」,引領臺灣出版
界重視文史哲新知識的新風潮。
1975年回國擔任臺大外文系客座教授一年,受《聯合副刊》主編馬各之託,為聯副主審現
代詩來稿,拔擢戰後代青年詩人,大量刊登他們的詩作,為其後的臺灣現代詩發展栽培生
力軍、帶來全新氣象。
1976年他與中學同學葉步榮、詩人瘂弦、生化學家沈燕士共同創辦洪範書店,為臺灣的文
學出版帶來正向影響,與純文學、爾雅、九歌、大地等出版社被譽為「五小」,締造了
1980年代臺灣文學出版與閱讀的高峰紀錄。這一個部分,是歷來楊牧研究仍有不足之處,
或許值得甫成立的「楊牧文學研究中心」和學界進一步探討吧。
一、
高中時期我就已是葉珊詩與散文的愛讀者,《水之湄》、《花季》、《燈船》和《葉珊散
文集》,這些楊牧「葉珊階段」具有浪漫主義情懷的詩文,給了我美麗的想像和意象的啟
發,也供我不斷琢磨自己不成熟作品的鏡照。至今我仍然記憶深刻的是他寫於1964年的這
首〈給時間〉:
告訴我,甚麼叫遺忘
甚麼叫全然的遺忘枯木鋪著
奄奄宇宙衰老的青苔
果子熟了,蒂落冥然的大地
在夏秋之交,爛在暗暗的陰影中
當兩季的蘊涵和紅豔
在一點掙脫的壓力下
突然化為塵土
當花香埋入叢草,如星殞
鐘乳石沉沉垂下,接住上升的石筍
又如一個陌生者的腳步
穿過紅漆的圓門,穿過細雨
在噴水池畔凝住
而凝成一百座虛無的雕像
它就是遺忘,在你我的
雙眉間踩出深谷
如沒有回音的山林
擁抱著一個原始的憂慮
告訴我,甚麼叫記憶
如你曾在死亡的甜蜜中迷失自己
甚麼叫記憶如你熄去一盞燈
把自己埋葬在永恆的黑暗裡
對年輕的習詩者來說,這首詩帶有迷人的、意象繽紛但又曖昧的魅力,半是因為它的意象
,通過紛沓而至的象徵與譬喻,當時的葉珊以「枯木鋪著/奄奄宇宙衰老的青苔」和「果
子熟了,蒂落冥然的大地」兩句譬喻甚麼是「全然的遺忘」;緊接著「化為塵土」、「花
香埋入叢草,如星殞」到「一百座虛無的雕像」這一串繽紛的意象,都用來譬喻首句的「
什麼叫遺忘」。
詩的最後,則以「什麼叫記憶」作為對照,譬喻記憶是「如你曾在死亡的甜蜜中迷失自己
」、「如你熄去一盞燈/把自己埋葬在永恆的黑暗裡」這些大抵來自生活中常見的自
然意象,因為詩人的絕妙安排而再現了「時間」的可感。從死到生,從生到死,形成循環
(或是「宇宙」),而「遺忘」和「記憶」也就一如死與生之難分難離。生生死死,分分
合合,無始無終,所謂時間,此之謂也。
當時高中生的我並未能體會這麼多,但這首詩卻一直迴繞於腦海中,直到1975年我大二時
開始認真於詩的創作時還難以忘懷這些句子。1975年是我嚴肅對待詩創作的第一年,開始
向各個詩刊、副刊投稿。
這年8月,楊牧先生回臺,在臺大任教,但我並不知道聯副請他選詩,我將新寫的一首情
詩〈或者燃起一盞燈〉投給聯副,很快就被發表了,並且將我的筆名以簽名式登在報上,
這是對一個新人最大的鼓舞了。這首詩的關鍵詞「燃起一盞燈」,於今看來,應該是對〈
時間〉「熄去一盞燈」的化用吧,原來我早在潛移默化中接受了楊牧詩作。
楊牧為聯副選詩,有一個很明顯的傾向,或許是他回臺任教的關係,讓他接觸到1950年代
出生的戰後世代詩人,但更重要的是,他以詩人之眼,敏銳地看到了正在崛起的新世代的
身影,儘管仍然稚嫩,他不吝於給予掌聲、不吝於伸出手來拉拔。
他選詩的一整年,聯合副刊出現了不少當時開始寫詩的校園詩人作品,如楊澤、羅智成、
陳家帶、陳黎、陳義芝……,他的慧眼,果然助燃了戰後代詩人的創作的火花,一時之間
,詩壇新銳大量在聯副登場。
楊牧的作法,無形中使得與他同世代的詩人作品無法順利、快速登出,他應該承受了不少
抱怨才是;從詩史的角度看,其後後浪一般襲來的新世代,翻轉了以超現實主義為宗的前
行代詩風,應該也與楊牧選詩的「推波助瀾」有相當重大的關聯。
多年之後,我在馬各寫的文章中,看到他請託楊牧幫忙決定刊登詩稿的回憶,才曉得當年
聯副刊出的詩作,都先經由楊牧審閱,我在那一年中發表於聯副的詩作,原來他就是第一
個讀者,也是第一個裁判員啊。
再時隔多年,約莫是楊牧回到東華大學任教之後,有一天我到他臺北住家訪他,談到1975
年舊事,他很興奮地說:「向陽,我還有當年剪報,等我一下。」接著回書房拿出一本剪
貼簿,貼的不是他的詩,而是當年經他篩選,刊登於聯副的戰後代詩人的作品。
他眼中發亮,一一指點剪貼簿上的作品,「這是楊澤的、這是羅智成的……這是你的……
」。時序已進入21世紀的那個午後,我眼前坐著的,恍惚就是30年前揀選詩稿的楊牧。
二、
1975年的楊牧,35歲,英姿風發,創作力豐盛,深受大學校園詩人仰慕,在這之前,他已
推出的詩集《傳說》(1971)、評論集《傳統的與現代的》(1974);在這之後,他一連
出版詩集《瓶中稿》(1975)、散文集《年輪》(1976)、散文集《柏克萊精神》(1977
)、詩集《北斗行》(1978),結集第一階段創作的《楊牧詩集(1956-1974)》(1978
),以及詩集《禁忌的遊戲》(1980)、《海岸七疊》(1980)均備受喜愛。
他順利地從筆名「葉珊」更易為「楊牧」,成功地從一個浪漫主義者轉型為具有古典與現
代相融、抒情與批判並存的詩人,而無違和之感。他寫的詩,如〈十二星象練習曲〉、〈
讓風朗誦〉、〈瓶中稿〉、〈林沖夜奔〉、〈孤獨〉、〈熱蘭遮城〉、〈帶你回花蓮〉、
〈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等,更是傳誦至今,已成經典。
1982年我主持的《陽光小集》詩雜誌發信給44位戰後代青年詩人,票選心目中的十大詩人
,42歲的楊牧在28張有效票中得23票,僅次於余光中(26票)、白萩(24票),十大詩人
上榜者也以他最年輕。就細項看,他的詩作,結構和語言駕馭兩項都高佔鰲頭,意象塑造
僅次於洛夫,音樂性僅次於余光中,影響力也僅次於余光中。這個票選活動只是參考值,
無關於楊牧詩藝,但已可見出他在戰後代詩人心目中的重要性和高度影響力。
由於楊牧先生長年在美國任教,我真正和他見到面,應該是他於1983年再度返國,在臺大
外文系擔任客座教授之時。在我模糊的記憶中,他相當寡言,似乎不易親近,多次見面後
就不再有這種感覺,儘管談話無多,他對後輩如我的關懷仍可從眼神中看到。他鼓勵我要
持續寫詩,對我大學年代發表在聯副的詩還記得,也問我臺語詩是否繼續在寫?
1984年7月,我將從1974年開始創作的十行詩輯為《十行集》,由九歌出版,拿到書,就
寄了一本給楊牧先生,很快地收到他的回信:
承賜十行集大作,已拜收。大作中詩多已在刊物中讀過,於吾兄追求風格之功力成就,至
為欽佩,今得藏全部,不勝欣喜之至也。弟在臺工作即將結束,不日赴美,如離去前未能
謀聚,日後吾兄可來美,盼來舍下一遊。
這信寫得太客氣了,字裡行間的關愛則讓我感動。我的十行詩,最早的一首有意識的書寫
是〈小站十行〉,寫於1976年3月,獲刊於同年7月31日聯合副刊,正是楊牧先生為聯副選
詩之時,十行詩的被採用,堅定了我朝向新格律之路的試驗,方才有這本《十行集》的付
梓。我以虔敬之心寄呈詩集,意在表達對前輩提拔後進的感謝罷了。
信末提到如赴美可到「舍下一遊」一事,以我當時在報社的工作,則不敢痴想。沒想到接
信第二年,我接獲聶華苓女士來信,邀請我前往愛荷華大學參加「國際寫作計畫」而成行
。我與小說家楊青矗於1985年8月底同行,在愛荷華這曾是楊牧修碩士階段的母校生活了
三個月,聊天時,聶華苓大姊偶會笑談當年楊牧在此求學的點滴,倍感親切。
結束邀訪計畫之後,回國途中,我和青矗兄安排了美西之旅,其中一站到西雅圖,夜宿時
在華盛頓大學修讀博士的陳芳明家中,次日前往華盛頓大學為臺灣同學會演講。
講後,芳明兄問我要不去看楊牧?我當然欣喜答應,於是在他帶領下,與方梓一起進入楊
牧先生的研究室。楊牧先生看到我們前來,相當驚喜,我們聊了一些臺灣時局的事,敘舊
之後,他要我稍等,隨即站起來,從書架中拿出一本蘇格蘭傳教士杜嘉德(Carstairs
Douglas)編於1873年的《廈門音漢英大辭典》(Chinese-English Dictionary of
Vernacular of Spoken Language of Amoy),表情慎重地對我說:「你寫臺語詩,這本
辭典或許用得到,送給你。」
30多年過去,我一直記得當天在研究室的這幅畫面。這本書是研究廈門音閩南語必備的辭
典,甚為厚重,我從楊牧先生手上拿下厚禮,竟啞口不知如何謝他,只是頻頻點頭。出國
前,報社為我出版的臺語詩集《土地的歌》,來美前雖帶了幾本,到西雅圖已經沒書了,
也無以還贈,就這樣匆匆告辭。
回臺的飛機上,想起出道以來楊牧先生對我在詩的道路上的指引、提攜,都以不著痕跡的
方式出之,十行詩如是,連我孤獨嘗試的臺語詩也如是,機窗外浮雲落日,竟有天地至美
之感。
1998年吧,有一天我接到洪範書店葉步榮兄來電,說洪範希望出版我的詩選,讓我大感意
外,細問之下,才知這是楊牧先生提議、交代的。洪範書店並不輕易為詩人出版詩選,我
的詩能獲洪範垂青,讓我倍感喜悅,因此更不敢造次,直到次年才將書稿交出,由洪範於
9月出版了《向陽詩選》,封面使用我自刻的版畫〈平埔母子〉,書封摺頁的內容簡介則
出於楊牧先生之手:
詩人向陽以融合傳統與鄉土,兼現代感知和寫實,自闢蹊徑,蔚成風格。本書為向陽20餘
年詩創作之選萃,由詩人自訂,收己出7種詩集之精華及近期新作。向陽詩藝繁複多姿,
其情采、聲韻,均有可觀;讀其詩,最能感受一特定時代中,才具、有情的知識份子如何
感慨、批判,繼之以文學心靈之認知與提昇。
楊牧先生如此一路厚愛拔擢,真讓我感銘於心。
三、
1999年3月,《聯合副刊》評選「臺灣文學經典三十」公布,在入選的30本經典中,楊牧
橫跨散文與新詩兩文類,有兩書入選,一是散文集《搜索者》,一是詩集《傳說》。儘管
這個活動在當時曾經引起爭議,但楊牧的詩和散文並茂的成就則屬公論。
活動後,聯副為30本書舉辦「臺灣文學經典研討會」,陳義芝兄囑我為《傳說》撰寫論文
,我以〈樹的真實:論楊牧(葉珊)《傳說》〉為題寫了近萬字,在細看年輕時閱讀的時
集《傳說》之後,從符號學的取徑切入,發現年輕時以為至柔美、至浪漫的楊牧的詩,連
同他的散文,其實別有深沉的寓意,我在文末這樣說:
楊牧喜於用樹自喻,一如他的擅長採取寓言和比喻,前者寄寓幽情,後者喻依天地景象。
他的詩,和他的散文,交錯的紋理中,透露了他的生命和認同的聲音,也顯應著他來自的
土地和歷史的色澤。身為一個寫詩的人,我在展讀葉珊時期的《傳說》的過程中,先是看
到一棵無以名之的樹,帶著甜美的隱晦,「一排鐘聲/童年似地傳來」;繼而發現這樹,
枝葉井然、自然,根植在臺灣的大地上,絕無半點隱瞞。
沒錯,對照1986年之後他出版的詩、文集,如詩集《有人》(1986)、《完整的寓言》(
1991)、《時光命題》(1997)、《涉事》(2001)、《介殼蟲》(2006)、《長短歌行
》,特別是他的自傳散文集《奇萊前書》(2003)和《奇萊後書》(2009),其中透露的
,不就是他一以貫之的「生命和認同的聲音」?顯映的,不就是他所來自的「土地和歷史
的色澤」嗎?
我心目中的楊牧,是根植臺灣的文學巨樹。
(原載2019年1月1日《文訊》399期,頁131-137。本文摘自《寫真年代:臺灣作家手稿故
事3》,更多內容請參本書。)
《寫真年代:臺灣作家手稿故事3》
作者:向陽
出版社:九歌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0/04/01
https://opinion.udn.com/opinion/story/11664/44123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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