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是第一次看到,看完覺得好感動❤️
怪物姊妹的故事(1/3)
秀珍很喜歡跟姐姐一起玩。
記得很小的時候,夏天好熱,熱到蟬都會忽然從樹葉上崩潰掉下來。除了學校的校長辦公室,村子裡沒有一個地方有冷氣,一大堆叔叔伯伯大白天都往校長室跑,假裝有很多事情需要跟校長商量,久了,校長就變成了下任村長的熱門人選。
暑假最熱的那幾天,姐姐會鼓起勇氣牽著她上公車,從這個村子坐到下一個村子,再從下一個村子繞到下下一個村子,最後才從山的另一頭坐回來,打開車窗,吹吹涼沁的山風,吃吃從家裡帶出來的孔雀餅乾。
當然沒有買票,即使有最棒的山風吹,掌心傳來的都是姊姊緊張的汗水,那份緊張傳到了秀珍的掌心,讓她只能在最後座胡亂踢著腳,假裝一顆黏在鞋子尖上的皮球,踢也踢不走。
公車司機一直沒有揭穿她們的搭白車,後來看她們一對小姊妹明明很緊張,偏偏要裝沒事的樣子很有趣,乾脆命令她們從車後坐到駕駛座旁,陪他隨便聊天,當做是車資。
為了吹冷氣,姊姊表現得很健談,從姊妹的學校生活滔滔不絕說到家裡的特殊生意,每一個細節都說得很有趣,秀珍很喜歡聽姊姊用這種接近表演的形式,包裝她再熟悉不過的一切,好像每一件無聊的小事,透過姐姐誇張的嘴巴,就會變成……「哇!原來那件事那麼有趣呀!」
「開宮廟啊?那是不是幫人算命的意思啊?」
「我爸爸不只會算命,還會幫人看日子啊,開店要看日子,結婚要看日子,有人死掉也要看日子,也會幫小孩取名字,我爸爸什麼都會。」
「那妳爸爸幫不幫人改名字啊?我啊一直想開火車,火車威風啊!卻偏偏在這裡開公車,一開就是十幾年,哈哈哈哈是不是可以請妳爸爸幫我換一個可以去開火車的名字啊哈哈哈哈!」
公司司機當然在說笑,姊妹也一直笑。
「那你要不要吃孔雀餅乾?」秀珍只敢問這一句。
「好啊!喝伯朗咖啡,當然要配孔雀餅乾啊!」公車司機呵呵笑。
那幾片孔雀餅乾,換來了後來無數包公車司機珍藏的喜年來蛋捲,公車司機一邊開車一邊吃,一口就是一整條,連吃三條。姊姊慢慢吃一條,秀珍笑笑吃一條,最後的蛋捲屑屑跟芝麻粒,由姊姊將包裝拿高高,倒在秀珍拼命張大的嘴巴裡。
「這一口最好吃了吧!」姊姊用手指彈了彈包裝紙,確認每一粒屑屑都落出。
「最好吃!」秀珍樂不可支。
連續五個好熱好熱的暑假,姊妹倆都在那一段繞來繞去的山路度過。
有時開車的是同一個伯伯,有時司機換班成了另一個鬍子很多的叔叔,大家都會一起吃蛋捲一起聊天,偶爾還有黑松沙士可以喝。那真是秀珍最快樂的記憶。
姊姊升上國中的那一個夏天,氣色變得很憔悴。
「姊姊,快點快點,我們去坐公車嘛。」
「妹啊,我肚子痛,今天不去了。」
「可是好熱喔,妳去車上吹一下風,說不定肚子就不痛了喔!」
「我肚子真的很痛,頭也好暈喔……」
媽媽說,姊姊是月經來了,過幾年輪到秀珍上了國中,也是會經痛。
「什麼是月經?」秀珍很害怕。
「月經就是血,每個月都會流很多血,這就是姐姐長大了。」媽媽冷冷地說。
那一個夏天,姊姊不只沒有一天搭公車吹風,甚至連一個白天都沒有出門。
家裡好熱,姊姊卻用棉被把自己包得像一個大粽子。
汗流浹背的秀珍吃著西瓜,卻看被棉被緊緊裹住的姐姐,縮在房間角落,連躺也沒辦法躺好,拼命往牆壁的深處擠啊擠的,好像電風扇轉來轉去,吹出來的風有零下二十度似的。
「姊姊,要不要吃西瓜?」秀珍心疼地問。
「媽媽說月經來了不能吃西瓜……」姊姊的牙齒打顫:「我……也不想吃。」
明明很熱,姊姊卻像是冷得渾身發抖,但汗水卻矛盾地浸濕了整個棉被。
姊姊的肚子痛了很多天,痛了整整一個暑假。
姊妹度過了第一個一起搭公車吹風的夏天。
儘管每天都有人來宮廟問事,什麼都懂的爸爸,每天還是進房看姐姐好幾次,很仔細幫姐姐把脈,一邊把脈,一邊翻了好多黃黃的書,還煎了好幾帖中藥給她喝。
中藥都是在院子裡的老榕樹下煎,藥材很多,很雜,集中在一個黑色大甕裡煮,有時候藥都快煎到乾了,爸爸還會臨時丟一些烤焦的怪東西進去裡面,秀珍光是聞到那些中藥煎煮發出的臭氣,都快熏死了,連吃進嘴巴裡的西瓜都變了味道。
暑假的新生訓練姊姊沒去,後來國中開學了,媽媽還特地跑學校幫姐姐請了很多病假,讓姐姐在家裡安心休息。
姊姊其實看起來一點也不安心,白天她都縮在棉被裡發抖,痛到無法闔眼。
晚上她肚子稍微不痛了,卻精神好到根本睡不著覺,秀珍儘管再睏,都會撐著陪姐姐說話,直到忽然靠在姐姐肩膀上睡著為止。隔天村子裡養的幾百雞一啼,姊姊就會痛到哭,拜託秀珍快點去叫爸爸過來。
爸爸一直翻書研究姐姐的病情,在藥材裡加了很多在田裡抓到的蜈蚣跟小蛇,不明的蟲蛹,有時候還有一些腳很長的大蜘蛛。爸爸嘆氣:「這就叫以毒功毒。」
「媽媽,為什麼不帶姐姐去醫院?」秀珍小聲地問:「是因為家裡沒錢嗎?」
「經痛沒有人去醫院,爸爸會治好姐姐。」
「可是姐姐真的很痛,說不定她也有別的病。」
「爸爸會治好姐姐。」
「我以後……也會這樣嗎?」
媽媽沒有回答,只是一直在老榕樹下煎煮藥材。一邊煮,一邊罵。
姊姊的肚子越來越大,手腳卻越來越瘦。
爸爸憂心忡忡說,肯定是經血排不出來,在身體裡累積不散,瘀血變成了毒血,再排不出來的話恐怕會有生命危險。
那天半夜,爸爸跟媽媽把秀珍鎖在房間裡,帶姐姐去院子的大榕樹下,排血。
姊姊叫得很悽厲,把秀珍都快嚇死了,躲在房間裡一直哭。
村子裡好幾條野狗也給姐姐吵到沒辦法睡覺,乾脆跑到門口亂吠回來,媽媽很生氣,拿棍子對著牠們一頓打,卻只是打遠了狗,野狗還是吠個不停。
最後爸爸把整個臉盆的惡臭經血,端進院子角落的柴房。
姐姐睡了一整天。
秀珍放學回家後,不管在姐姐旁邊怎麼叫,怎麼推,姊姊就是醒不來,但秀珍看見姊姊的肚子消下去了,終於鬆了一口氣。
再隔一天,姊姊大吃大喝一頓,就去上學了。
一開學便消失兩個禮拜的姊姊,比新同學還新,她從小就很漂亮,月經又來了,身材正式開始發育,胸部微微隆起,恰恰撐起了略緊的制服,班上好幾個男生都偷偷喜歡著這遲來的美麗女孩。
課業落後,朋友也少交了別人好多,幸好姐姐發揮了超級健談的強項,不只熬夜念書拼回了學業進度,還在最短時間內,交了好幾個下課時間可以手牽手一起去上廁所的新朋友。
輪到秀珍開始擔心起自己,將來是不是會經歷跟姐姐一樣的可怕月經。
一個月後的某天,體育課被午後雷陣雨打斷,大家趕緊跑回教室。
「妳的手好冰喔。」手牽手的新朋友忽然縮手。
「是嗎?」姊姊感到訝異,看著自己的手。
手不但冰,還隱隱透出了略帶紫色的血管,看起來缺乏營養。
「女孩子不要常常吃冰的,身體容易虛喔。」新朋友勸告。
「嗯……謝謝。」
還沒放學,姊姊又開始肚子痛了。
痛到沒辦法自己走路回家,老師打電話叫媽媽騎腳踏車到學校,把姐姐接走。
姊姊再度把自己包成一個大粽子,全身發抖,冷熱不分。
秀珍感到無能為力,只能一直陪著神智不清的姊姊說話。
秀珍的心裡的害怕,越來越巨大。
爸爸又開始看書,幫姊姊抓新藥。
除了之前用過的藥材,爸爸還去隔壁村子,跟一些常去山裡補虎頭蜂窩泡藥酒的老原住民買一些虎頭蜂、鱗片黑白分明的毒蛇、更大的蜘蛛、翅膀好像有人臉印在上面的怪蛾,通通加在那個黑色大甕裡。
不用說,肯定是更有效的以毒攻毒。
白天媽媽就守在老榕樹下煎藥,爸爸就在宮廟裡讓人問事,時不時過來幫姐姐把脈,摸摸姐姐的額頭,幫姐姐稍微按摩一下肩頸。
老榕樹下大甕裡的藥氣不僅僅是臭,還臭得相當古怪,如果要秀珍形容,她會說那好像是腐爛很久的屍體,可她還真是沒有聞過任何屍體的味道。
秀珍相當佩服媽媽,可以在恐怖藥氣旁邊坐那麼久,她一定很自責沒有將姐姐照顧得更好。有時候,媽媽根本就是一動也不動地坐在瀰漫院子的藥氣裡,整個人像是被神祕的霧狀生物給吞了。
姊姊持續無法上學。
有幾個新朋友結伴到家裡看她,為她複習功課,姊姊雖然痛,還是打起精神跟大家有說有笑,用想像力連結她錯過的白天。媽媽會切一些水果給大家吃當做謝謝,有時還煮了麵線一起晚餐。可是沒多久就沒人來探望姐姐。
因為姐姐的肚子不僅變大,身上還發出奇怪的臭氣。
那些臭氣,比那些怪藥材煎煮的氣味,還要令人難以忍受。
秀珍也只能帶著棉質口罩,跟姐姐說話解悶。
「秀珍,妳不必勉強,妳先去睡吧。」
「我不想睡,我想跟妳說話。」
「……我知道我很臭。我的鼻子沒有壞掉。」
「妳不要整天只喝藥,其他的飯跟菜也要吃啊。」
姊姊只能搖頭。
那些雞鴨魚肉她完全沒有胃口,倒是那些臭得要死的藥,她還吞得下去。
這算是幸運吧,連藥都吃不了的話,身體要如何痊癒呢?
「等妳好了,我們在一起搭公車玩嘛!」
「等我好了,都冬天了。」
「冬天不開窗,也是可以吃蛋捲配沙士啊!」
「我覺得我們一定是沙士冰冰的喝太多了,腸胃才會變得不好,妳以後也少喝,知道嗎?西瓜也別吃了,爸爸說,西瓜屬寒。」
「好啦,那妳答應我,快點好起來,我們一起搭公車吃蛋捲,喝不冰的沙士!」
「一起搭公車吃蛋捲,喝不冰的沙士。」姊姊盡量笑了。
姊姊肚子這一大,竟然有個禮拜都沒辦法走出房間,大小便都在臉盆裡。
姊姊一頭美麗的頭髮雖沒有掉,卻枯萎了。
指甲很乾,時不時就會裂開,脫落。
守在老榕樹下煎藥的媽媽,眼神越來越呆滯,動作越來越慢,秀珍摀著鼻子去問她是不是該煮晚飯了的時候,媽媽過了好久才轉頭,看著秀珍,就像看著一個陌生人,直到秀珍用力拉了拉她的手,媽媽才會沉默地去煮晚飯。
晚飯越來越難吃。
每一頓飯都好難吃。
媽媽的味覺肯定被藥氣侵蝕了,就跟其他的感覺一樣。
「不要生媽媽的氣,媽媽只是累了。」看起來很沮喪的爸爸塞了點錢給秀珍:「去巷子口的麵店,買一點能吃的東西回來吧。」
外食成了爸爸跟秀珍的慰藉。
媽媽彷彿被自尊心箝制,義無反顧地吃著自己煮出來的東西。
秀珍偶爾會拼命吃一兩口媽媽煮的晚飯,鼓勵媽媽,但媽媽似乎完全不領情,或者,完全沒辦法注意到秀珍的努力。媽媽只是看著姊姊的肚子,然後又回去煎藥。
姊姊的食量變得很大。
應該說,姊姊對臭藥的胃口大開,簡直就像是為了報答母親煎藥之苦般,狼吞虎嚥地吞食那些臭不可當的怪藥。
當姊姊的肚子幾乎大得跟孕婦一樣的那晚,秀珍再度被鎖進房裡。
院子裡,老榕樹下,一個大臉盆。
姊姊竭盡所能張開兩腿,從陰部傾瀉出大量的腐臭瘀血。
滿身大汗的爸爸將木砧板壓在姊姊肚子上,用力壓,拼命擠,將姊姊肚子裡的爛血壓榨出去,一邊幫姊姊加油打氣,說一些再多一點,再多一點,不要放棄,妳就快好起來了的話。
媽媽走到家門口,跟那些被姊姊淒慘叫聲吸引過來的野狗對看。
越來越多野狗聚集在家門口,越多隻,就越敢吠。
媽媽只是看,手裡的棍子一下也沒揮出去。
她就只是看。
看著牠們的眼睛。
看著牠們漆黑眼珠裡,那不曉得是憤怒,還是恐懼的最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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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姊妹的故事(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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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姊妹的故事(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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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頭髮照顧看過來 在 StoryTeller 說故事 Facebook 八卦
#睡前故事:【外傭姐姐】
那時仍未曾經歷別離的我,只目睹過小烏龜與金魚的死亡,那些在我掌心一去不返的生命。
她沒有離開人世,但年幼的我憑直覺知道,她從此不會再回來。
自衝破羊水,脫離母體--第一個水塘,我們就一直順從河流漂浮,與雨水與冰霜匯合,又迎來分端。分散後,彼此就只能活在對方的記憶。將一切疊合在心裡,接受,祝福對方生活安好。
「做完功課未?做完就沖涼啦。」
她見我呆望案上功課一動不動,便走過來,握著我手寫著我剛學懂的英文字。我有時呆望她的臉,數算她臉上的痣,星空散落在她的皮膚。上小學,每次我洗澡後,總是繼續光著身子躲在浴室,爬到櫃上將滿佈霧氣的鏡子當作畫布,以五支細短的畫筆胡亂塗鴉,然後她會罵我幾句,再輕柔地把我抱起,幫我扣好衣服鈕扣。空閒時她會帶我到附近的公園,讓我跟鄰居的孩子玩耍,她則靜坐在一旁的長椅翻著聖經,時而如一尊雕像定睛遙望,靈魂心神都飄到遠方。我經已難以憶起她的拿手菜,卻沒有忘記她做的雞蛋糕。那時我感到非常驚奇,即使我們家欠缺焗爐,竟也可做出鬆軟的蛋糕。
然而小學以後,我再也沒有嚐過那濃香雞蛋味的蛋糕。她執拾行李準備離開的那天,哭得眼睛紅腫的我哀求她不要離開。我牢牢摟著她腰間,她不知所措,站在我家門良久。最後,我凝視她的背影逐漸遠去,從此淡出我的童年,我的生命。
她是我小時候天天相對的人,來自菲律賓的姐姐,Emma。照顧我好幾年的Emma於我而言是個特別的存在,如同一般幼童,習慣抓緊身邊唯一的布偶。但終有天,布偶要離開孩童的生命,轉送別人,或被父母棄置。Emma告訴我,她在遙遠的家鄉育有四個子女。我後來回想,她偶爾的沉思,大概源於對家鄉與家人的思念。Emma孤身於香港這陌生地照顧別人的孩子,長年不見自己的丈夫和兒女,信件與包裹是他們當年唯一的聯繫,她偶爾會寄送布偶給年幼的女兒作生日禮物。
某年冬天,我經已升上中學。週末回家途中,泛黃的車廂,隔著三排乘客的距離,我於人海中再見那熟悉的臉容。她仍舊穿著那件深紫色羽絨,夾起耳旁的灰白頭髮,略帶倦容,臉如麥子色的木頭被刻上輕淺的木紋。她一邊手臂勾著書包,一邊牽著一隻小手,旁邊站著兩個矮小、看上去很乖巧的的孩子。
我看見了自己,儘管牽著她的不是我。
原來,Emma仍然在香港。原來,她已成為了別人的菲傭姐姐,為另一個同樣有兩個小孩的家庭工作。「那小孩比我更乖巧嗎?」、「Emma疼愛那兩個孩子嗎?」、「她還會記得我們的時光嗎?」一類的問題那時在我腦海反覆躍出。如同曾經的兒時玩伴兼死黨,今天經已另有死黨填補她的生活,伴隨左右的卻不是我。
到站前的一瞬間,我和Emma的視線突然對上了,大家先是愕然,後來禮貌地微笑揮手。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步出車廂後我轉頭以視線尋找Emma的身影,但人群經已瞬間將她淹沒。如同生命中許多人一樣,大家一同乘一程車,總有人要先離去,繼續各自各的行程。
Storyteller & Illustration by : @hello.dearstranger
在香港這忙碌城市,有不少人都有過被外傭姐姐照顧的兒時回憶?你也有過跟她相似的經歷嗎?
#沒有你的故事也是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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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頭髮照顧看過來 在 彭樹君 Facebook 八卦
這個冬天的傍晚十分濕冷,窗外飄著綿綿細雨,她看著外面灰沈沈的天空,再看看空蕩蕩的屋內,心想今天應該是不會有人來了,還是提早打烊吧。
但打烊後其實也沒什麼事好做,還不是一樣關在這個屋子裡,看書整書,洗碗洗衣,走來走去,一如每一天的日常。她的生活不過就是開門關門的差別,度日如年,過一年也像一天。
她環視室內,看著眼前一排排的書架,其中多的是五年仍沒有賣出去的書,就像她的人生,停滯不前。
她沒情沒緒,正準備關門,卻見一個年輕女子走進門來。這女子留著及肩的頭髮,穿了一身白衣黑裙,簡單的剪裁卻襯出非凡的質感,腕上那只價格不斐的提包更呈現了某種低調的時尚品味,另一手則提著一籃包裝精美的蘋果。這女子與她的視線接觸的那一瞬間,臉上閃過不確定的、驚異的、遲疑的表情,但猶豫半晌之後,仍向她走來。
「請問,是方老師嗎?」
她訝異地看著對方。「妳是........」
「我是李凝凝,老師還記得我嗎?」
大學畢業之後,她曾經在一個女子高中教了三年的美術,眼前的這個女子想必就是她當年的學生之一。但那是太久以前的事了,此刻她的腦海中毫無印象。一時之間,她吶吶地不知該有什麼反應,對方卻把那一籃蘋果放在桌上,然後熱情地執起她的手。
「方老師,好久不見!您都好嗎?」
她好嗎?在人跡冷清的城市邊陲開著一間生意冷清的二手書店,過著人際冷清的單身女子中年生活,沒婚姻,沒子女,沒家人,也沒感情,這實在不太好。空氣裡總是有輕微的霉味,她總是覺得自己彷彿就要在孤單無聊中悄悄蒸發。她好嗎?她在心底冷哼。這不是她想要的人生,可是也這樣過了十年。
她輕咳一聲,當作模稜兩可的回答。李凝凝又說起先前如何從某個同學那兒聽說方老師開了一間二手書店,自己如何在繁忙的事務中空出時間,好不容易才找到這兒。並道歉說因為不知道這裡的電話,無法事先打電話來告知,但願如此臨時的行徑沒有打擾了老師。
「只能說我太想念老師了。」李凝凝依然執著她的手。「我這次回台灣,目的之一就是要來看方老師。現在看到老師身體健康,我就放心了。」
「喔,妳不住在台灣?」她隨口問著:「那是住哪兒呢?」
「我住在舊金山,但我父母家還在台北,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回來陪陪他們。」
舊金山。她的心瞬間下沉。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她不能聽見這個地名,否則心裡就要翻騰著幾乎令她無法承受的情緒。經過這些年,再聽到這個地名,她的心裡還是難以釋懷。
那裡本來是她的夢想之地。當年她學校都申請好了,出國手續也辦好了,甚至房子都越洋租妥了,未料母親在一夜之間中風倒下,推翻了她全部的計畫。她是家裡唯一的孩子,在那個當口,她也是父母唯一能依靠的對象。除了留下來照顧母親,陪伴父親,她別無選擇。
當初說好要一起出去的男朋友並沒有等她,逕自出國了,她不能怪他,畢竟那是他的人生,她也不願意他為了她而耽誤自己。但她心裡很清楚,這一別,恐怕就成了陌路。果然,相隔半個地球的距離,黑夜白天的顛倒,使得彼此彷彿失聯,於是這段感情很快地無疾而終,先前的相愛好似幻夢一場。多年後,聽說他已在美國落地生根,成為一名心理醫師,娶了一個日裔美籍的妻子,她心裡惘惘的,覺得有如在聽別人的故事。事實上也真的已經是別人的故事了。
至於她自己,人生彷彿一艘擱淺在暗礁上的船,整個停擺了。
整整七年的時光,從28歲到35歲,她的世界只有家裡和醫院,先是母親,然後是父親,她看著自己父母的病痛,看著醫院裡數不盡的生老病死,她的心境很難不蒼涼。縱使曾有夢想,也遠如天邊雲煙。好好地活著與好好地死去都是多麼不容易的事,她還沒有老,卻覺得自己已經艱難地活了一輩子。
先後處理了父母的後事之後,她又花了三年的時間整理那些堆滿回憶的遺物,有太多丟不掉又留不下的東西,牽牽絆絆,拉拉扯扯,每天整理了一批下決心捨棄,第二天又全部揀回來。那像是她人生的隱喻,某種徒勞無功,某種原地打轉。最後的結果是她大病一場,一個人在屋子裡躺了七天,她心想若這樣走了就算了,若好了,她就要永遠離開這個屋子。
好轉之後,她找來回收業者,把一屋子的東西全部運走。然後她賣了老宅,從城東邊緣搬到城西邊緣,開了一間二手書店,自己就住在書店的樓上。她的屋子像是修女所在的修道院,只維持著最簡單的生活所需。她的日子也像修女,無人可交遊,大半的時間靜默無語。如此一眨眼,五年又過了。
現在她43歲,是鄰居眼中那個古怪孤僻的女人,只有一屋子賣不出去的舊書作伴。
「........我在舊金山藝術大學拿到學位之後,曾經留在學校工作。我和我先生當年是一起出國的,但他學的是心理,和我讀的是不同的學校。留學生的日子其實很辛苦,還好我們熬過來了。現在我有自己的畫廊.........」
她以為這是另一個平行時空的她在說話,好半晌才發現說話的是李凝凝。她看著李凝凝光采煥發的臉顏,心裡有著奇怪的感覺,怎麼會這樣?那應該是她的人生啊,為什麼卻由另一個人的嘴裡說出來?她的人生什麼時候被盜走了?現在這個舊書店的女店主又是誰?難道自己一輩子就只是這樣了嗎?
她從李凝凝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但自己也覺得這樣的動作有些唐突,於是掩飾著說:「喝茶吧,我給妳泡杯茶。」
「不用不用,老師別客氣。」李凝凝說:「我今天來,只是想來跟老師說聲謝謝。因為在當年,我一直很迷惘,不知道自己未來要成為什麼樣的人。但老師給了我一個榜樣。那時,您好漂亮,我還記得您總是穿著白上衣和黑裙子,一頭及肩的長髮,一雙平底鞋,走起路來好輕快,好活潑。您的臉上永遠帶著笑容。您說,年輕的時候就是要出去看世界,不要把自己關在一扇門後面,要像鳥一樣去飛,不要像青蛙一樣把自己侷限在池塘.........」
有嗎?她曾經有過那樣神采飛揚的時光?她怔怔地看著李凝凝,忽然想起來了,當年確實有個女孩總是以仰慕的眼神望著自己。那個女孩並不是班上最有天份的學生,可是卻最認真,把她說的每句話都抄在筆記上。她請那女孩當美術小老師,每次女孩收了全班的美術作業到辦公室來拿給她的時候,都會附上一張小卡片與自製的手工花朵,上面寫著對她的傾慕與喜愛。
她想起剛才,久別重逢的李凝凝乍見她的那一瞬間,臉上閃過的驚異與遲疑,那樣的眼神令她刺心,但又能如何?她早已不是當年的她了。李凝凝是她教過的最後一屆學生,就是在那年,當她辦好手續準備赴美時,她的母親忽然中風,一夜之間改寫了全局,她的人生從此再也回不去。
再也回不去了嗎?她心底的疲憊瞬間泉湧,覺得自己彷彿一幢崩塌的樓房。或許是因為看見她的臉色不佳,李凝凝體貼地說:「老師,您看起來累了,我也該告辭了。請好好休息,我下回再來看您。」
她並沒有挽留,但還是送到了門口,李凝凝離去時擁抱了她一下,她促不及防,只好接受了。那是個柔軟、溫暖又芳香的擁抱,那是人的溫度,她很久很久沒有感受到的溫度。不知為什麼,她的眼中瞬間矇上淚的薄霧。
關上書店的門後,她提著那籃蘋果走上二樓,想起以前,她也曾經買過一籃蘋果,帶到那個女子高中去,讓她的學生學習素描。下課後,她把蘋果當成獎勵,分給了幾個畫得特別好的學生,其中應該就有李凝凝吧?她的臉上不自覺地泛起笑意,那是很可愛的回憶。
而自己有多久沒畫畫了呢?現在還畫得出來嗎?她早已把所有的畫筆與畫作都毀棄焚燒了。找回收業者來清運的那次,她還丟掉了全部曾經得過的美術比賽獎杯。
是的,人生是回不去了,但是,過去也過去了,雖然她曾經為了照顧父母而中斷了自己的夢想,可是現在的她是自由的,雖然她沒有成為以前的自己想成為的那個人,可是未來還長,她還是可以把一些感覺、一些喜愛、一些讓她覺得美好的事物,慢慢地找回來。
至少至少,她可以讓自己快樂起來。
於是她隨手拿起一枝筆,一張紙,對著那藍蘋果,開始了久違的素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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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冬日傍晚,一個女人
專欄:聽樹君說故事
作者:彭樹君
刊於 皇冠雜誌766期/2017‧1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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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樹君
#聽樹君說故事
冬天頭髮照顧看過來 在 Amy & Coco魯蛋妹日常生活記錄 Youtube 的評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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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冬天天冷洗澡 #洗頭非常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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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頭髮照顧看過來 在 換季皮膚癢、疱疹、頭皮屑齊發!身體的累皮膚都知道!健康 ... 的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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