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2月6日傍晚,臺北市中正區武昌街一段5、7號,超過70年歷史的明星咖啡館。(張哲生 攝)
1949年,一個18歲的建中畢業生與6個年紀比他大三輪的俄羅斯人,在臺北市武昌街開啟了「明星」的璀璨歲月。
故事要從更早說起。1917年俄國共產黨發動革命,一位出身貴族的俄國沙皇侍衛隊指揮官艾斯尼(Elsne),跟著軍隊奮戰不敵之後,一路輾轉流亡到上海;此時他的同鄉布爾林於上海霞飛路7號開設「明星咖啡館」,後來艾斯尼跟隨國民政府到了臺灣,因緣際會下認識了當時年僅18的簡錦錐先生,結為忘年之交,且跟幾個俄國同鄉,包括布爾林在內,於1949年在臺北武昌街一段7號合作經營「明星西點麵包廠」,並於麵包店二樓開設「明星咖啡館」。
「明星」名稱是從其俄文店名「Astoria」而來,「Astoria」是俄語「宇宙」之意,明星正是星海中最美麗的那顆星。
早期的明星咖啡館只靠著販賣俄羅斯風味簡餐與咖啡,配合著明星麵包店的俄式麵包與西點,以異國風味吸引著臺北人。每天下午四點、五點,不少外國使館與達官貴人的黑頭車紛紛來到武昌街,等著在第一時間購買剛出爐的麵包回去,蔚為奇觀。加上來自俄國的蔣經國夫人蔣方良當年時常造訪明星品嘗家鄉味,她每回必嚐的是「俄羅斯軟糖」,這可是當年俄國皇室御用的點心。這些故事都讓明星咖啡館增添不少神秘的傳奇色彩。
明星咖啡館一開始吸引的是來自中國大陸的達官、商人,絡繹不絕,畫家們像是郎靜山、陳景容、楊三郎、顏水龍也常到此聚會。到了1959年,詩人周夢蝶在咖啡館樓下騎樓擺起小小的書攤,引來一些愛好文藝者聚集。往後21年,這裡成了動人的臺北文學傳奇。
時光雖匆匆,但至今還是不少人記得騎樓下的消瘦黑衣詩人。書攤營收有限,詩人曾一度餓昏倒地,簡先生伸出善意援手供他熱食,傲骨詩人卻堅持自己買單。只能喝得起一杯咖啡,或許太苦,也或許為添增飽足感,周夢蝶於是加了8顆方糖,這杯咖啡最後是苦是甜,只有詩人肚裡分明。從此,開啟了明星咖啡館與作家的相知相惜。
許多人在騎樓下買書之後,到二樓的咖啡館喝杯咖啡、閱讀,有時也和周夢蝶一起聊聊。有冷氣的咖啡館環境比家裡好得多,初初嶄露角的年輕作家流連於此埋頭寫稿。像是三毛、黃春明、林懷民、白先勇、季季、陳若曦、楚戈、方明、劉大任、王禎和、陳映真等人,一杯咖啡,可以坐上一日,篇篇動人的文學作品,在明星咖啡館誕生;《現代文學》、《創世紀》、《文學季刊》也曾在此編輯討論。
裝潢帶有古樸歐風風采的明星咖啡館,彷彿是近代臺灣的文學沙龍。白先勇說:「臺灣六十年代的現代詩、現代小說,羼著明星咖啡館的濃香,就那樣,一朵朵靜靜地萌芽、開花。」據說白先勇最愛二樓樓梯口靠近櫃臺的座位,面對一屋子眾生群像。不知道他的代表作—小說「臺北人」所描述的一個個鮮活臉譜,是否其中有乞靈於穿梭過明星咖啡的身影?還有作家將明星咖啡館當作第二個家,例如初為人父的黃春明,就曾在咖啡館的桌上為寶貝兒子換尿布。
80年代,臺灣經濟逐漸起飛,股票高漲至一萬二千點。全民炒股的熱鬧反而成了明星咖啡館熄燈的主因。簡錦錐回憶道,當時股票族佔據了所有的桌子,作家反而找不到位置坐。再加上自身體力日衰、女兒旅居外國後續無人接手,從1949到1989長達40年,明星咖啡這閃亮的臺北之光,暫時熄滅了。咖啡店關門了,但一樓的麵包廠依然在,二樓空間則租予「居仁堂素食館」。
麵包店的經理說,這15年間,不斷有客人跑來要喝咖啡,老顧客頻頻詢問不是說休息3年嗎?怎麼一晃15年過去了,依然不見咖啡館蹤影?直到2003年一場火災後,在舊日粉絲連署奔走下,咖啡館浴火重生,簡錦錐的女兒簡靜惠自美返臺,重新打造明星的光采。
老闆簡錦錐說,白俄羅斯人於1958年時曾經動念將明星賣掉、結束營業,或許因為位於城隍廟正對面,在中國習俗裡是正沖,一賣兩年沒有人敢買,方才持續營業。1989年明星咖啡謝幕,原以為這個號稱「臺灣近代文學永遠的地標」40年的傳奇篇章,就此逐漸淡出臺北人的記憶。
但也或許因位於廟前亦得神佑,大火一場只是虛驚,煙燻明星,反而帶來了再生的機會,也讓眾多文人想起曾經擁有的美好時光。眾多桌椅有的送給客人,多數借放至埔里寶岩寺的倉庫裡,一放十多年。直到九二一埔里逢大難,該寺幸運安然無恙,倉庫裡的老家具們依然安好。或許,正是時候到了吧,加上火災挑起了機緣,明星咖啡館在眾人的期待下復活。
2004年5月,消失15年的明星咖啡館重現臺北了。
現在的明星,試圖重建當年的原貌,用的是老桌椅,開心迎進老客人、新客人。屋裡隨處拾起,都是一塊塊的歷史拼圖,拼湊起60年來的歲月。
依然羅曼蒂克,依然燈光溫柔,看著明星咖啡館,簡錦錐笑言,這裡是相親好地方,暫停的時光並沒有造成任何的距離。
然而,有些時代、有些世代已經走遠了。老客人回來點上一杯咖啡,追憶似水年華,也有祖父母帶著孫兒,來到他們年輕時駐足的地方,讓故事一代代延續下去,新的世代創造著新的時代。
而當年的少年家常客,有不少已是文壇或藝壇巨擘,他們也回來明星舉辦活動。如林懷民、陳若曦等人,在復業後的明星三樓不時煮咖啡論劍。文藝青年兩鬢已班白,但豪情不減當年,也讓文學氣息再度與咖啡香相遇。
或許,味道會有點不一樣,但重新點上燈的明星咖啡館,已成為一種新的力量,延續再延續⋯⋯
明星的歷史沿革:
1917
俄國發生「十月革命」(October Revolution),白俄人喬治艾斯尼(George Elsner)身為皇室貴族顛沛流離哈爾濱,三年後輾轉到上海法租界。
1920
白俄人布爾林洛維赤(Petter Noveehor)於上海霞飛路(今淮海中路)開設「明星咖啡館」。
1949
白俄人喬治艾斯尼(George Elsner)隨國民政府來台,相識台北人簡錦錐,並於北市武昌街一段5號開設「明星西點麵包店」,當時為西門町唯一的西點麵包店,轟動一時,也深受前總統蔣經國夫婦喜愛。
1950
於二樓開設「明星咖啡館」,成為當時外國人首屈一指的西餐廳,尤其是俄國人蔣方良女士,更愛於此會見俄國人士,一解鄉愁,回味俄國料理。聆聽家薌音樂。
1952
韓戰停火,由於台海情勢未明,布爾林等人移民至澳洲等地以躲避共產黨威脅,明星股權首次重組。
1959
明星詩人周夢蝶先生,周夢蝶開始在明星一樓賣書,所賣書本包含詩集、哲學、經濟、散文、小說等,甚至還包含大陸禁書,吸引不少文學同好,逐成風氣。
1960
房地產權移轉,明星股權二次重組。白先勇、王文興、歐陽子、陳若曦等人創辦《現代文學》,定期於明星咖啡館聚會。
1966
《文學季刊》創刊,尉天驄、陳映真、黃春明等人時常在明星三樓校稿討論內文,黃春明之子國珍甚至被稱做「明星之子」。《看海的日子》因而誕生 。
1980
周夢蝶先生因胃病開刀結束20年來在明星一樓的書攤生涯。並轉至2樓明星咖啡館繼續與文學愛好者聚會。
1989
明星2樓咖啡館暫時停業。
2003
明星二樓素食店發生大火,所幸沒有發生重大災情,經媒體批露後,許多老客人紛紛來電關心。
2004
重新開幕,2004年5月開始試賣,7月盞燈再現,邀請台北市長馬英九及文壇重量級作家,如周夢蝶、黃春明、龍應台、林懷民、隱地、羅門、蓉子、陳若曦、李瑞月、劉秀美、楚戈…等人出席開幕茶會,各家媒體相爭報導此一盛況,並確立了明星咖啡館為文藝沙龍的地位。
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曾說:「沒有明星,即使後來有雲門舞集,也不會是現在的模樣。」
2009
明星60周年慶暨創辦人簡錦錐先生新書《武昌街一段七號》發表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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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媽媽為你上好食
#田媽媽不是田家媽媽
#全台最多田媽媽在台南
你一定在路上看過田媽媽餐廳的招牌,但你知道田媽媽其實不姓田嗎?甚至,「田媽媽」根本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有家的味道」的品牌。
田媽媽是一群有著堅強毅力與創業精神農家婦女的代稱。過去,很多農村婦女一面得忙農務,又得想辦法補貼家用,但鄉村地區資源稀少,為了推廣在地產業特色,農委會召集各地農家婦女成立「田媽媽」作為共同品牌,運用每一位「田媽媽」的所學及專長,結合在地農產特色,設計統一的LOGO形象,撐起一個有「媽媽味」的品牌。
從5家田媽媽一路拓展到破百家,每一道菜,都有屬於一個田媽媽的故事;偉哲今天想先和大家分享台南的13家田媽媽,當然,台南不只這13家好味道,其他的得靠大家繼續幫偉哲補充介紹。
村長庭園咖啡
獨門招牌特色咖啡排骨、咖啡豬腳、咖啡雞湯,把自家種植的咖啡入菜,濃稠咖啡醬在嘴中帶出咖啡苦香和甘甜,保留排骨和豬腳的軟嫩及膠質,又中和了油膩感,增加清甜香氣。
(📍東山區高原里100之9號)
臺江美食棧
遊完四草綠色隧道後的聚餐好去處。招牌蚵仔麵線、鮮蝦炒飯、炸蚵酥、蛤蜊絲瓜都是必點好料,老闆自家就有養殖蚵仔,用料不手軟,顆顆新鮮肥美,份量足夠,適合多人合餐。(📍安南區大眾路360-6號)
田媽媽菱成粽藝坊
使用日曬稻米、五穀雜糧、蓮子及官田盛產的菱角為粽子材料,改善傳統糯米粽熱量高又不好消化的問題,兼顧養生和營養,每一顆粽子都包藏著官田人對土地的關懷深情。(📍官田區烏山頭里81~6號)
柳營農會田媽媽乳香廣場
融合在地新鮮直送鮮奶,加入包子及饅頭內,鮮奶饅頭不加任何一滴水,純鮮乳製成,麵皮咀嚼後有淡淡奶香。喜歡奶香的奶茶控,推薦鮮奶茶。(📍柳營區柳營路二段77號)
田媽媽 長盈海味屋
來到北門必嚐虱目魚料理,在地漁家的魚貨現點現做,除了特別的三杯虱目魚香腸,吃起來比一般香腸彈牙外,香煎魚菲力和魚肚也是必點招牌,豐富油脂在嘴中化開,唇齒留香。再加上假日限定的黑糖粉粿冰,就是最讓人懷念的好滋味。(📍北門區484號)
田媽媽「采竹香食堂」
清脆鮮甜帶有Q度的筍子,是龍崎特殊土壤種植出來的口感,這裡的餐點都是由家政媽媽、產銷班班員攜手研發。其中箨龍思香是將新鮮綠竹筍結合焗烤,由起司帶出綠竹筍的清甜;另一道箨龍香飯以蝦米、香菇爆香,再與新鮮綠竹筍和肉絲拌炒燜煮,這些料理就是遊客最讚不絕口的古早味。(📍龍崎區崎頂村7鄰新市子223號)
田媽媽官豐美食餐廳
官田在地常見的菱角料理手法是紅燒,剝殼後的菱角肉與豬腳或排骨結合料理, 讓菱角豐富的澱粉飽吸濃郁湯汁,或是酥炸成菱角酥,配上家常的紅蘿蔔炒蛋、豆乾大腸或炒高麗菜,少油少鹽的田園家常菜,保留食材的原汁原味。(📍官田區隆田村文化街25號)
北門嶼輕食風味餐廳
虱目魚雙人套餐是店家的招牌餐點,無刺的虱目魚讓人吃起來過癮無負擔,搭配豐富新鮮的配菜,一不小心就把白飯搭著吃光。另一道甘露煮虱目魚則是鹹中帶甜,也是遊客來此必點的佳餚。(📍北門區北門里1鄰3號之5)
南屏休閒農業村 王家燻羊肉
選擇2至3年的本土野放山羊,加入米酒及多種中藥放入甕裡,再以黏土封口,倒入稻殼點燃燜燒一天一夜,燻出的羊肉色澤深紅、香濃,肉質入口即化。店裡也有放山雞、番鴨料理。(📍龍崎區土崎里烏樹林34號)
仙湖農場官方粉絲團
以傳統技法烘焙桂圓乾,其中龍眼花鮮奶茶帶有龍眼蜜的香氣,另一道啤酒烤雞和野菜鍋也都是農場的熱門料理,不過因為較耗時,建議先打電話詢問預約。(📍東山區南勢里大洋6-2號)
大坑休閒農場 ‧ Dakeng Leisure Farm
「焗烤鮮蝦地瓜」和「菠蘿蜜汁雞」都是農場的創意料理。以蝦仁搭配烤地瓜,讓兒時的焢窯蕃薯多了一點時尚感。菠蘿蜜汁雞則是以自家飼養的土雞腿酥炸後,加入酸甜鳳梨翻炒,撒上芝麻,甜中帶酸十分開胃。(📍新化區大坑里82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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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如酒,宜「品」。慢慢、細細,品讀。
讀完,帶著書來聊聊?
台北:08/16
屏東:08/22
台東:09/06
高雄:09/20
鄉親簽名趴踢、支持街坊書店:08/21,潮州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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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武山下》小說後記
......屏東在台灣的最南端。小鎮潮州孕育了這本書。
一個閩、客、原住民混居的五萬人小鎮,還是那種辦紅白事或選舉動員時要用塑膠布把街道圍起來的鄉下,滿載著人的單純與溫潤......
書中所有的人物都是虛構的,唯一真實的是人物的精神,所以不必對號入座。只是下回走進任何一個鄉間小鎮,你知道,馬路上走著的、市場裡蹲著的、田裡頭跪著的,斗笠和包頭布蒙著的,皮膚黑到你分不出眉目的,每一個人,都有他生命的輕和重、痛和快,情感負荷的低迴和動盪。
......臉書上的十幾萬讀者,更是神奇。生活在四面八方各自的國度城鄉,奔馳在情境相異各自的生命軌道,卻因為文字的牽引而心靈時時有約,蜂因蜜而翹首。書成,跟他們默默的、樸素的文學陪伴有關。——龍應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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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一棵樹 2020/06/30 中國時報
龍應台
這個世界突然變得非常喧譁。語言成為辯論的工具,而且辯論的舞台,不熄燈,不謝幕,不關機。
在這無止盡的喧譁中,我坐在水一樣的溶溶月光裡,納悶:語言,怎麼只有一種用途呢?生命明明不是只有辯論。
月亮升到了山頂,夜露重了,草葉尖一顆露水滿盛月光的檸檬色,在微風裡搖搖欲墜。
貓頭鷹的叫聲,穿透桃花心木的層層樹葉,傳到夜空裡。小獼猴蜷曲在母猴的懷裡,母猴窩在相思樹凹下的樹杈中。
山豬用凸出的白牙撬開一塊長滿青苔的石頭,野兔驚慌一躍而起。
村莊外面的墳場,一片喜悅的蛙鳴;地下的白骨,曾經是肉身,情慾飽滿、愛念纏綿,肉身化為白骨灰燼,跟大武山的泉水淙淙同一個節奏。
小鎮住在廟旁的農人在半醒半夢時,看見自己死去的母親走進來,摘下包著花布的斗笠,在床角默默坐下。
每一片樹葉,都有正面和背面,正面光滑美麗,可是實質的葉脈都在背面。語言,怎麼不用在生命安靜而深邃的背面呢?
辯論一千次樹是什麼、樹應該是什麼,不如走進山中一次,看一棵樹。
人,直立起來走路,離開了大海,離開了森林,離開了獸群,也離開了星空。不再認識大海森林,不再理解蟲魚鳥獸,不再凝視星空以後,其實也離開了最初的自己。身體越走越遠,靈魂掉落在叢林裡。對細微如游絲的空、飄渺似銀河的光、沉浮於黎明邊界的空谷之音,不再有能力感應。
如果我停止辯論了,那是因為,我發現,一片枯葉的顏色所給我的感動,超過那許多偉大的、喧譁的、激動的舞台。
小說,不必辯論。
將近三年的大武山下生活,原來僅只是為了失智的母親,陪伴她走「最後一哩路」,卻意外讓我回到大海和森林,重新和蟲魚鳥獸連結,在星空下辨識回家的路。北大武、南大武兩座山峰巨大如天,卻有著極為溫潤的稜線,陽光把溫潤的線條映在土地上,農人就在那片被磅礴大山柔軟覆蓋的土地上,深深彎著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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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所有的人物都是虛構的,唯一真實的是人物的精神,所以不必對號入座。只是下回走進任何一個鄉間小鎮,你知道,馬路上走著的、市場裡蹲著的、田裡頭跪著的,斗笠和包頭布蒙著的,皮膚黑到你分不出眉目的,每一個人,都有他生命的輕和重、痛和快,情感負荷的低迴和動盪。
插圖也不是插圖,而是我寫作時邊查資料邊做的塗鴉筆記。譬如寫到食蟹獴──天哪,食蟹獴到底長什麼樣子?得仔細看,看了還不夠,得自己畫一遍,確切知道他的兩撇白鬍子長在臉上哪個部位,才算認識了。含羞草,人人都覺得太普通了,不值一顧,我卻要看個明白,才知道,四枝葉柄必須長在一起,仔細端詳,算算每一枝葉柄上的葉子是互生還是對生,總共有幾瓣葉片,含羞草的花,是哪一個濃度的粉紅?在想像一條狼狗身上有斑馬的黑白紋時,就隨手畫,手隨著想像走,畫出來了,我就認識了他。本來畫一條老狼狗,後來想想,小鬼小時候,家裡的張大頭應該還是個小貝比,所以改畫一隻貝比狼狗,斑馬紋。
檳榔樹──到處都是,每天看見,但是,我真的看見了嗎?總以為他的樹幹就是挺直的一根柱子,仔細看了,才發現,檳榔樹幹的粗細、色澤、紋路,葉苞從樹幹抽出來的地方,有無數的細節。塗鴉,補足了文字的不足。我的筆記本,因此充滿了做功課的線索斑斑:撿起的枯葉、貓咪的腳印、翻倒的咖啡、偶落的花瓣,還有無數亂七八糟的塗鴉。
手繪地圖,是因為在書寫時,左轉有天后宮、右轉有茄苳樹、東邊是毛豆田、西邊是香蕉園;員外住南邊、小鬼住北邊、製冰廠在前面、文具店在後面……轉來轉去自己都昏了頭。畫了地圖,小鎮就清晰而立體了。
至於小鎮地圖是真是假?讀者不妨帶著小說去旅行,按圖索驥走一趟文學行腳。
小說裡那麼多植物、動物? 動物植物原來是人類的叢林姐妹,我們把姐妹毒了、殺了、滅了、吃了,剩下少數的,我們連他們的名字都不屑於知道。我承認,是的,我是帶著匍匐在地的謙卑和感恩在書寫他們的;他們,不是它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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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東在台灣的最南端。小鎮潮州孕育了這本書。
一個閩、客、原住民混居的五萬人小鎮,還是那種辦紅白事或選舉動員時要用塑膠布把街道圍起來的鄉下,滿載著人的單純與溫潤。
哥哥應達讓我無條件霸佔了他的家,感冒臥床時雅芬帶藥來探視。離鄉背井來自菲律賓的Emily每天早晨九點把美君帶到我書桌旁,留在我視線所及範圍內,我低頭工作,她餵美君喝牛奶。我的思緒進入了大武山的迷幻世界,但是一抬頭,看見媽媽坐在眼前,就覺得安心。
郵差從騎樓裡來電話,「你的包裹。」傾盆暴雨中,電話裡的聲音,聽起來混沌。我下樓,帶一罐凍頂烏龍,希望這全身濕透的人回家能喝杯熱茶。
劉日和夫婦帶了工具來,胼手胝足幫我建築了一個雞園。鐵絲網做成可以開關的籬笆門,好像五十年代家家清貧、戶戶養雞的時光,我開始每天有新鮮雞蛋可以當早點。
肇崇非常慷慨地贈我以時間,帶我到深山裡沒有路的地方看滿林紫斑蝶,看溪水最清澈的山的倒影。
在潮州常常接到包裹。米,是親自種稻的人碾的;鳳梨,是親自扎下「栽阿」 的人採的;蜜棗,是每天巡果園的人摘的,每次果園空了以後,他都「悵然若有所失」;芒果,是老是擔心炭疽病侵襲的那個人種的;蓮霧,是不斷在尋找新品種的人親手剪下來的;文心蘭,是一株一株花細細看的人精心培養的……
走過潮州的街道,一路要打招呼。走過花店,花店的老闆跟你說,女兒進了山地門的舞蹈團。走過屋簷下的蛋餅攤子,要停下腳聊一會兒天;邊揉麵,他邊告訴你,當年是怎麼跟一個東北老兵學了做餅,沒想到現在成為謀生的絕技。
買了六份蛋餅,帶去給按摩店的員工吃。要他們搶空檔趁熱吃,他們就在放了熱水、為客人浴足之前,到廚房裡把蛋餅給吃了。然後說,「是哪一家的,怎麼這麼好吃。」
按摩店那細細白白的女老闆,拿出一片編織,說,「你看,圍巾已經幫你打了一半,只剩下一點點毛線了。」
轉個彎經過飯湯店,愛讀書的老闆娘追出來說,「怎麼這麼久沒見到你,有新鮮竹筍,煮給你吃好不好?」
人在山林,城市裡的情義網絡仍舊讓我依靠。一稿粗成,交老友楊澤審閱。他永遠有辦法在不徹底擊潰你的前提下把致命的缺點誠實說出來,而他提醒的每一件事,都像一條細線必須找到的針眼。
稿成,開「第一讀者校對趴踢」,幾個資深文青、一疊厚厚稿紙、數杯淡淡甜酒,一頁一頁節次傳閱,這個閉門閱讀趴踢,一開就是好多個接力小時。啟蓓、文儀、齊湘、應平、逸群、信惠、筑鈞、如芳、狄沅、存柔、于瑤……
塗鴉的信手拈來,往往畫得不倫不類,性格如春風的貞懿就會溫柔救援,三兩下指點,原來東歪西倒的隨筆,看起來竟然也有點像插圖了。
臉書上的十幾萬讀者,更是神奇。生活在四面八方各自的國度城鄉,奔馳在情境相異各自的生命軌道,卻因為文字的牽引而心靈時時有約,蜂因蜜而翹首。書成,跟他們默默的、樸素的文學陪伴有關。
鄉間旅次,雲煙歲月,接受這麼多的人間「寵愛」,無法不覺慚愧。唯一能夠回報的,也只有我親手耕種的文字。
06/15/2020於屏東潮州
#大武山下龍應台
#大武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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